黄绿色晶体
2022-02-11楼海霞
楼海霞
一
一到点,朱光耀照例起身往自家的蚌塘走去。一天三次巡塘,几十年的习惯了。哪怕有时脑子不记得,这脚却是记得的,神思还恍惚着呢,身体却直直往某个方向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巡塘时间到了。对于朱光耀来说,养殖珍珠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但这天,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早上,好好地在平地上走着就一个趔趄,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早饭吃着吃着筷子又莫名其妙掉到了地上。他盯着地上的筷子发了好一会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看了一下黄历,今天是朱大阳的忌日:九月二十七日。
吃完早饭的朱光耀心事重重地朝水塘的方向走去。走到长佬家附近,大松树下有两条路,右边这条离朱光耀的蚌塘要近一半路程,但朱光耀的脚都不需要任何停顿,就往左边小路拐。他和他的脚只记得这条路,右边的路是不存在的。
到了塘边,看着一排排珍珠蚌挂在水面,他的目光一下子润了起来,背着手在田埂上踱起了步。
朱光耀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自己的蚌。几百亩的水面,点是点,线是线;直的直,横的横。凭着农人垦地留下的手艺,他用绳子把水面一排排切割开,就像用锄头整出一垄垄的地,带有几何的美感,再用可乐瓶和雪碧瓶充当浮子,浮子的下面就是一只只孕育着希望的母蚌。
朱光耀养殖珍珠的水域在村里算大了。他们这个村子早就开始养殖珍珠,全村都走上了致富的道路。后来不少聪明人陆续开始走珍珠产业的下游,珍珠养殖毕竟还是更辛苦一些,日晒雨淋不说,蚌一旦染病那是整批整批的死啊,那种心酸绝望的感觉,一生只要经历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朱光耀却还是喜欢老老实实养他的蚌。他喜欢和蚌待在一起。蚌不会说话,但蚌会默默地陪伴他,他坐在田埂上就觉得一点不寂寞了。蚌在水里一呼一吸,他在地上一呼一吸。有时吸烟,他也会放慢节奏,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来。
蚌的身体里孕育着珍珠,不是一颗,而是十多颗,最多的有二十颗。蚌比人伟大,一生经历这么多的疼痛,又分泌那么多的汁液,一点点把疼痛一层层包裹,日日夜夜。他就这样望着它们。他要和他的蚌同频共振。他的身体里也有一处隐痛,几十年了。那地方已经像石头一样硬。他想,痛了这么多年最后查出来会不会是癌?是癌也没什么,反正人最后都得死。
他有时望着蚌们,望着望着会被手指香烟烧得疼出眼泪。
说也奇怪,这么多年了,朱光耀养的珍珠蚌还没怎么发生过大的事故。这当然是上天的眷顾,也归功于朱光耀的专心。他心无旁鹜,有着一股子劲——这个世间,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当然也有例外。那些年村子所在的白塔湖流域水质败坏,影响了自家蚌塘的水质,育珠蚌忽然一个个两壳张开,不断有粘液分泌出来,蚌体也逐渐呈紫黑色。每天早上巡塘,朱光耀看到蚌一批批死去,就像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一样。
他临近崩溃,疯了一样到处想办法,最后还是问了一个在上海药物研究所工作的亲戚,才特地跑到外省買来了改善水质的药物:水产益生菌、硫酸铜溶液、消化宝,能用的都用上了。那段日子他在塘边搭了一间小屋,天天住在里面,他要和他的蚌们共度艰难。他还记得那天和往常一样因为睡不好起了个大早去巡塘,太阳还没露脸。塘边的空气不一样了,除了熟悉的腥味和饲料的气味,围绕多日的臭味明显少了。连续拎了几个蚌都好好的,他心跳加速,手忙脚乱地把船划到塘中心一个个检查过去,发现确实没有死蚌。朱光耀的苦瓜脸一下子展开了:水质没问题了。
流域内水质变坏导致珍珠蚌死亡当然不是独他一家,同村搞养殖的人家慢慢地也都中了招。朱光耀找到净水方法后,曾兴奋地想告诉书记可以推广。那天他躺在小屋的床上辗转反侧。最初的兴奋后,他开始冷静下来。净水技术其实无法推广,他的投药可以说毫无章法,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把水救活,把蚌救活的。如果人家花了钱投了药没有效果呢?岂不是雪上加霜?他这一生好心办坏事的情况还少吗?
至此,朱光耀在村里更加独来独往了。别人问起他的蚌他就拿一张苦瓜脸对着人家,盯着对方的鼻子看,好像听不懂人话,然后神志混沌地咕哝几句就自顾自走了。对方被朱光耀弄得一愣一愣的,也摇摇头拔腿就走。朱光耀这才松下肩膀目不斜视继续走他的路。很多人觉得,朱光耀养蚌已养得神经兮兮,大概死了那么多蚌让他脑子有点坏掉了。
后来政府五水共治,养蚌的水质总算又好了。
现在是早上,塘里的蚌们经过一晚的休息开始大口进食。这个时候塘里的水是一天当中最浊的。朱光耀站在岸上看了一会儿,想到今天是朱大阳的忌日,他的心就抖了一下。这个点,大阳的家人肯定在准备祭品。他不由得向龙山方向望去,山影绰绰。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却已经这么刺眼。身体里的某处隐隐作痛,他蹲下身,然后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二
朱大阳的忌日,朱光耀是从来不去的。
朱大阳和朱光耀是堂兄弟。俩人从小因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玩得特别好,可以说是同穿一条开档裤的兄弟。一直到朱大阳结婚,朱光耀也还隔三差五往朱大阳家跑。1986年的朱家村,很多人养殖珍珠蚌发了财致了富。也是大了两岁的朱大阳,不忘带领自己的兄弟朱光耀共同致富。两家养蚌的水塘肩并肩靠在一起,就像两兄弟肩并肩站在一起,连抽水泵都是两家共用的。一天三次巡塘,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往对方的塘里也看看,有情况就及时改进并告知对方。
朱大阳出了意外死去后,朱光耀整个人就萎了。他忘记了怎么笑,也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值得笑的事。他的脸越拉越长,慢慢竟然成了一张苦瓜脸:法令纹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眼角眉毛都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的个子很高,从那以后他的脊背也不知不觉地驼了。
今年他五十六岁,头发花白,又黑又瘦。
朱大阳的忌日朱光耀不去,但是他的生日他一定会去。朱大阳的生日是七月十八,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朱大阳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兄弟。每年的七月十八,他雷打不动地会在下午一点出发去看他。
朱光耀会带上一瓶自己烧制的白酒,一包烟,从时间似乎已经停滞的村庄里出走,像是走在一幅画里。周围没有其他活的东西,连风都没有,就他一个人在移动,伴随他的只有一团影子。高高瘦瘦的朱光耀在下午一点的地上变成了矮矮的一坨。到大阳所在的龙山大概需要走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路程,对于朱光耀来说却是一年中走得最难的路。
他心慌,气短,脚也不由自主地飘。如果可以,他愿意像朝圣者,双手撑地,三步一叩首,磕着等身长头去见朱大阳。
天地是个大蒸笼。朱光耀已经浑身汗湿,不过他并不觉得热。他只是觉得疼,不知道是哪里疼,总之就是疼,这种疼比平常明显,平日里只有隐隐约约的疼。这天不同,疼得气势汹汹,理直气壮,疼得让人不由自主想流眼泪。这种时候,他的背就更佝了。
今年的七月十八,是朱大阳去世三十周年,坟头的两棵松柏已经郁郁葱葱。三十年,朱大阳的儿子朱亦可已长大成人,这两棵树也粗粗大大了。时间一晃,他朱光耀老了。可是朱大阳,他仍然是当年的模样,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头发浓黑,身材挺拔,脚步有力,笑声爽朗。
他把酒斟满。浓密的蝉声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尤其柏树上那只叫得更加声嘶力竭,压倒了众声,直追朱光耀的耳朵。
他靠在树上,循声望去。一只雄蝉贴在树干上,腹部微微浮动,双翼垂在尾后,自顾自叫得起劲,显示着无穷的生命力。朱光耀埋下头,突然觉得它不会是朱大阳的化身吧?这样想着又抬头盯着它看,汗珠子挂在脖子上他也没空管。
听着听着,他好像真的听到了朱大阳的说话声,那话夹杂在雄蝉的声音里断断续续,他还是听清了。朱大阳说:光耀啊,你怎么头发都这么白了?哈,你怎么拉着一张脸?
啧,这酒真不错。
养珍珠吧,一定要用脑子。
哎,我怎么不见了?
……
朱光耀伏下头,不说话。他默默站起身,问:大阳,是你吗?
雄蝉突然哑了。朱光耀等着。
过了几十秒,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朱光耀的手举酸了,脖子也酸了。
他重新坐下,看着墓碑上朱大阳的名字和“儿:朱亦可立”几个字。他又抬头问:你过得好吗?亦可挺好的,嫂子也挺好的。当然……你都知道的。
他的声音轻下去。
朱光耀又说:你怎么跑到这个东西里去了?它的生命太短暂了……难道是因为……
他突然瘫倒在地,像喝醉了般。朱大阳走的时候才二十八岁,太年轻了,留下妻子孩子,朱亦可才刚三岁,就失去了爸爸,妻子也失去了丈夫。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他朱光耀想帮也帮不上。他那时自身都一团糟,在生活的黑牢里徒劳挣扎,几近窒息。
蝉鸣声潮水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雄蝉又再次亮起了嗓子,加入大家的合唱。它仍然拼了命般嘶吼,仿佛休息了一会又全身都是能量了。毕竟这个夏天过完,它就要进入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了。朱光耀站起身,努力听,努力看,一头花白的头发让他显得特别苍老,法令纹里嵌满了汗水。他仰着脖子说:大阳!三十年了,你有没有原谅我?雄蝉的叫声戛然而止,它振翅一飞就到了一百多米外的另一棵树上,走之前它在朱光耀的臉上洒了几点“水”。朱光耀摸一把脸,朱大阳还是那个朱大阳啊,走之前还不忘撒泡尿。
他举着自己沟壑纵横的手掌,手指上的水迹一下就干了。他耸了耸肩垂下手,把酒瓶收好,又再三打量,这才再次暴晒在烈日下回家。
三
每年十月开始,是朱光耀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这段时间他为珍珠蚌切片种植。切片、植片是养殖珍珠的核心技术,关系到珍珠的产量。
显然,这也是一年中朱光耀最忙的时节。
这个时候的他穿着白大褂,像一个外科医生在工作台前忙碌。从开壳、撕膜、切片、消毒,再到为母蚌开壳、钩口、植片,朱光耀所有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用刀稳、准,几乎不需要回刀,切片在两分半钟分钟内完成,植片在五分钟内完成,整套工序流畅得几乎让人窒息。
为母蚌做种植手术这段时间,朱光耀整个人会变得不一样。他虽然很累,但眼神里有一些别的东西,又说不清是什么。种植手术的好坏直接影响珍珠产量,他整个人是绷着的,但在紧绷着的状态中,他整个人又焕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松,烟灰一样的松。这种松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这两个月,朱光耀的睡眠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工作强度大,精神高度集中,每天晚上灯一关他几乎就在瞬间进入了深度睡眠。就像母蚌把壳一关,那颗不小心进入蚌体的沙子就进入了永夜。从此它在蚌体内慢慢附着,慢慢被母蚌的体液包裹,慢慢成为母蚌的一部分。对于沙子来说,蚌体就是它的宇宙。
朱光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种植手术时的情景,是朱大阳手把手教的他。第一次切片,真是手忙脚乱。开壳时要先切断三角蚌的前后闭壳肌,就这现在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朱光耀做得满头大汗。光是拿刀就有不少讲究,朱光耀一上来就跟拿菜刀似的,被朱大阳嘲笑说你这是要杀猪呢。解剖刀要先在外套膜边缘划一刀,再在肌痕处划第二刀,这两刀看似简单,如果拿刀的方法不对,用力不均匀,分分钟就会滑刀。朱大阳教他,第一刀应该在色线内,要平整,用力要均匀果断。第二刀为什么要划在这里?朱大阳指着母蚌外套膜肌痕处自问自答,是为了能得到稍微宽一些的组织带。
撕膜呢应该从这里开始,朱大阳又指着外套膜的前部说,要利用出水孔附近的这个小片。
掌握了这些要领,再加上熟能生巧,朱光耀也很快学会了这一核心工艺。
一千只珍珠蚌,朱光耀每天只种植三十只,为了保证质量,他不心急。慢就是快。每天三十只蚌,是高水准的,是高工艺的,也是高强度的。
给蚌的每一刀,每一个伤口,朱光耀都感同身受,蚌感受到的疼就是他感受到的疼。蚌紧紧地闭合自己的闭合肌,朱光耀也会下意识地紧紧收拢自己的括约肌。蚌的外套膜被狠狠地划了一刀,朱光耀就在想象中在自己的肚皮上也飞快地横划一刀。刀刃又冷又锋利,血珠子很快冒出来并迅速流成了瀑布状。接着手术刀划在蚌的外套膜肌痕处,朱光耀就在大脑里沿着自己肚子上的那条直的中线也是一刀。血珠子很快冒出来汇流成河,肚子上形成了一个十字伤口。用镊子从蚌壳前部将边缘膜内的表皮撕下来,朱光耀也用镊子把自己肚子上的表皮挑起来轻轻地撕。然后他将玻璃板从消毒液中取出;把制好的外套膜组织带放于玻璃板上并滴上消毒液。
做好以上准备,朱光耀拿起一个育珠蚌,刻好日期编号。然后用开壳器打开蚌壳,插入塞子,用开口针在蚌体内钩一个口子把前面撕下来的外套膜植入伤口。朱光耀想象中自己身上的十字伤口也被撑开,看到了内脏,他找到自己的胆囊,用开口针把表皮送入胆管并迅速缝合。
给蚌也好,给自己也好,所有的手术动作都是流畅、熟练、精细的,没有犹豫的,是一步到位的。朱光耀在这一系列过程中疼痛着蚌的疼痛,每一刀,每一针。横着划是这样的痛法,竖着划又是那样的痛法,撕膜是这个痛法,钩口又是另一种痛法。蚌倒是没有缝合的痛,朱光耀想。
这段时间,朱光耀每天在蚌体上动刀,又在自己身体上动刀。他痛得面色雪白,筋疲力尽。别人每天可以种植五十只蚌,他只能种三十只。等他傍晚从工作台上下来,整个人已是头晕目眩,走路踉踉跄蹌,双手几乎提不起任何东西。他要先在床上休养一会儿才有力气吃晚餐。他特别享受饭桌上的那一段时光,整个人已完全松弛下来,脸上的血色回来了,精神回来了。他会喝点自己酿的土烧酒,端起杯子“滋”一声,享受那种只有他才知道的喜悦。小酒喝完,他会吃下一大碗饭,桌上总有一两样爱吃的菜。妻子知道丈夫的辛苦,生长在白塔湖边的人最爱的还是鱼,她每天变着花样做鱼:清蒸的、红烧的、炖汤的、葱油的……对妻子来说,这是一年中朱光耀的高光时刻。他睡前的这一神采与平时完全不一样,双目炯炯,神采奕奕,整个人是亲切而舒软的。
做完手术的育珠蚌因为体质虚弱会暂时养在门口的清水塘中,它们的伤口愈合大致需要二十天左右。每年的种植切片季一结束,朱光耀也会病一场。一千只育珠蚌一旦到剩下一百只,他晚餐的胃口就会越来越差,等到只剩十只,傍晚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他就不愿起来了。家人知道是累的,但也只能默默心疼却别无他法。
等所有种植结束,朱光耀会躺一星期。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半夜,白天睡饱了的他会坐在门前的清水塘边,想像自己就是那水里暂养的刚刚动过手术的母蚌。感受它们的伤口、疼痛,还有沉默的呐喊,虚弱的呻吟,以及藏进时间深处的悲痛,无法逆转的永远的静默。
在夜风的浩荡中,在丝丝的水流声中,他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像。有时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肠道的蠕动声,甚至他还怀疑听到了胆汁的分泌和细微的流动。
那年妻子胆囊炎发作动手术,医生给家属看取出来的胆结石:一堆黄绿色的结晶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望着这些晶体有些走神,几乎忘了那个刚下手术台的可怜的女人。怎么说呢,他被震撼到了。他甚至觉得那些晶体,有着宝石的质地和光泽,却忽略了它们给妻子带来的疼痛和折磨。
人体的神奇,让他惊诧不已。
四
朱光耀解开缆绳,把小船往塘中心划去。
三十年前的这天,九月二十七日,他还记得虽然节气已过立秋,但天气仍然溽热。
他从县城看望一位生病的亲戚后返家,因惦记着水塘里的母蚌,没着一下家里的板凳就心急火燎往水塘赶。
正是黄昏时分,天边残阳如血,洇红了整个天空。朱光耀没有抬头,就算对于白塔湖人来说,这样的景色也不普通了。从长佬家附近的大松树下往右拐,经过朱大阳家,他往里探了探头,院子里空无一人,却传来炒菜的“嗤啦”声,随即,油爆螺蛳的香味与他撞了个满怀。他习惯性抬起脚想进去打个招呼,转而一想又放下念头转身快速前行。炒菜的香味提醒他肚子饿了,奔波了一天,整个人又累又乏,他想尽快巡完塘回家吃饭。
水塘倒映出天边的火烧云,天地都被熊熊地烧成了红色,有着一种透支的、危险的壮美。朱光耀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他迅速地左右看看,巡视一圈,发现大阳家的蚌塘水面明显偏低,他担心母蚌缺氧,就往水泵屋走去拉上了电闸。
电闸通电的一瞬间,卧在芦苇丛后面全神贯注维修水泵的朱大阳眼睛最后的画面应该和天上的残阳一样红,剧烈膨胀然后碎裂。
五
朱光耀划不动船了,他定在蚌塘的中心,手里的桨横在脚上,桨叶上的水一滴两滴往下掉。
三十年前那个黄昏他只记得一片血红,大片大片的红,水天一色的红,乃至整个世界的红。几十年了,他很少做梦,但只要做梦,梦见的都是这同一个情境,梦里都是那无边的红色,他在其中一直坠落、无限坠落,没有触底,哪怕摔得粉身碎骨呢,也仍然没有到底。他的心脏紧缩成一个硬核,小腹被压成一块水泥板,而胆囊则被扯在半空中颠簸,就在感觉心肺要碎裂的瞬间,朱光耀像被谁用针重重扎了下,他终于醒了,一身的虚汗,随之而来的那种空洞和死寂让他深深地绝望。
此时,朱光耀慢慢伏下腰,蜷缩成一团。
他趴在船沿上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额头冒出浓密的汗珠。这时,太阳跃出地平线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水面,早秋的寒凉瞬间就被逼走了。他无助地抬头望向天空,视线越来越糊。
天地翻转,四下空无一人。
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恍惚中,有个身影朝他弯下腰。朱光耀转过头拼命想睁眼,但他只看到一个轮廓。他想,要是能让他回到三十年前的那天,他要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再去水塘,哪怕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一下,撞得头破血流、半身不遂都好。只要他朱光耀没有出现在那个不该出现的时间点,没有拉上那该死的电闸。
经过大阳家时他为什么不进去灶间和嫂子打个招呼呢?他都已经抬脚要进去了,他为什么不进去?如果进去了就知道大阳也在巡塘,他喊一声,大阳就会应他。
朱光耀想起身,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起来了。他再怎么喊大阳,大阳也不应他了。他都在心里喊了三十年了,大阳一次都没应过。
六
朱光耀是被一阵炮仗声惊醒的。“噼噼叭叭……噼噼叭叭……”
他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疼。一种无以言说的疼。
身体里的疼让他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四下仍然没有一个人,阳光白晃晃的,他仍然在船上,整个人被晒得滚烫,秋天的太阳晒起来一点不输夏日的威风,人称“秋老虎”。此刻的朱光耀像一只煮熟的龙虾弯在船上。
恍惚中又传来炮仗的声音,“噼噼叭叭……”。这次他听清了,是从龙山传来的。三十周年是个大日子。
他挣扎着把船靠岸。
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和嫂子、亦可打过一个正面。他不给自己任何一个可能会和他们照面的机会。他只要知道、了解他们的情况就行了,比如亦可长高了,亦可上小学了;能干的嫂子把珍珠生意做到外国去了等等。
但提心吊胆了半辈子,措不及防中他还是撞见过他们一次。
那是亦可上初中的第一天。那天朱光耀是六点出的门。十多年了,朱光耀明白,这个时间点绝不可能碰到嫂子和亦可。亦可上学的时间,嫂子接送的时间,朱光耀一清二楚。但那天他失算了。
初秋气候晴好干燥,清晨凉风一吹,朱光耀的过敏性鼻炎犯了,一边地动山摇地打着喷嚏一边流着眼泪,他忙不迭地用手擤鼻涕,又用手掌使勁抹去泪水。和秋风的这一番搏斗降低了他的敏感度和警觉性;脑袋也嗡嗡响,前额胀痛,连续打喷嚏让他有点缺氧。
等他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自己,直起身才惊觉周围的空气不一样了。他缓缓地转身,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沾着涕泪下意识地在右侧裤腿上擦了擦,擦着擦着,食指和拇指就攥紧了,裤腿被慢慢不断往上提,随后中指、无名指、小指也加入攥裤腿的行列,慢慢在手中团成了一团。他吊着一只裤腿站在那里,此时清水鼻涕势不可挡地再次淌出来,滴在了地上。
朱光耀立在原地,他的喷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要是来个大爆炸就好了,把自己炸得不留一丝原形,炸得灰飞烟灭,一切都不用管,让自己瞬间消失就好。
他僵着只转了一半的身体,裤脚吊着,鼻涕流了一嘴,惶惶然站在那里滑稽得像个小丑,满脸透红。突然,他整个人抽搐起来,开始左右晃动。
朱光耀的喷嚏声早引起了朱亦可和母亲的注意。等看清是谁,他们都不由慢下了自己的脚步。朱亦可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朱光耀。朱光耀转着一半身还没有真正面对他们,但显然已经知道走来的是谁了。
朱亦可看到自己的母亲张了张嘴,好像准备说点什么。那边朱光耀却突然整个人抖得像一支放松肌肉的筋膜枪。母亲还没来得及开腔,这支“枪”却开始突突突地朝向他们。但朱光耀凌乱的目光并不在他们身上,他目光对着的是他们身后的大松树。他的长脸煞白,看起来还一脸怒气,嘴唇誓死闭着,法令纹像两枚坚硬的钢针。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抹去鼻涕,眼睛却始终没有和朱亦可母子对线。
也就一瞬间,他的脸突然开始皱起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排山倒海般的喷嚏又开始了新一轮发作。这一轮来得恰是时候。朱光耀迅速转身弯腰,一边顺利打响了一个喷嚏又一个喷嚏,一边又手忙脚乱清理自己的各种粘液。
太狼狈了。
朱亦可上学要迟到了,初中可不比小学。母子俩加快脚步从他身后走过。
朱光耀听到脚步声渐远立刻转身捂嘴逃离了那里。
回想起这一段,朱光耀就无比懊丧,也无比生气。
他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了。妻子急急忙忙总算寻他来了,一看他的样子吓得脸都青了。
“赶紧上医院!让恒恒来接。”她着急慌忙地拿出手机。
朱光耀虽然虚弱,仍然摇手:“我回家躺会就行。不去医院,不去。”
这次妻子没理他,自顾自打电话联系儿子。
朱光耀一向固执,但这会儿他实在也没更多力气阻止了。
他是被救护车带走的,在一路的警笛声中,他疼得浑身颤抖。几十年了,他的身体其实一直都有隐痛,每次都是熬一熬就过去了,但这次真的太疼了,估计是熬不过去了。妻子掉了一路泪,又不敢大声哭泣。他想安慰她,却说不出一个字。人要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一番折腾检查,结果还得再等等。护士进来给他打了一针镇痛剂,然后挂上盐水。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盐水一滴一滴地输送进自己的身体,时间变得那么慢,慢到他昏昏欲睡。妻子肿着一双眼睛,愁容满面。他闭上眼睛想,自己得的应该是癌吧,否则怎么会这么疼?癌就癌吧,生老病死,谁还能逃过一死。
疼是真疼,但他不会叫出来。会有母蚌那么疼吗?母蚌都不叫。
他虚弱地弯起身子。开始打算起要交代的事:银行卡密码、手机密码、账款往来,还有什么呢?遗言?
遗言就是遗憾的言语吧。遗憾人要死了,遗憾活着的这一世有太多遗憾的事了。
他的遗言就是,没有遗言。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多好。朱光耀突然觉得舒展了,缓缓地在病床上躺平。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他很快进入了沉睡。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病房,天边的火烧云淡淡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朱光耀得的是胆囊炎,胆囊里的碎石堵塞胆管引起了炎症,这是疼痛的来源。
但他真正的问题在于胆囊里有一颗大结石,医生举着CT片子告诉他已经有10mm,得立刻手术。
朱光耀盯着医生的嘴唇,怀疑自己听错了。医生安慰他,虽然结石很大,但就是一个常规性手术,不用担心。
朱光耀木木地点头。他想起那年妻子的胆结石,一堆黄绿色的结晶体。现在,这些一模一样的晶体也在自己的体内成形了,而且其中还有一颗很大的。他像医生一样举起片子,找到那处阴影,10mm,应该比一般的珍珠还要大。真厉害啊。他想象着这颗大结石,此刻它正在自己的胆囊内生养,随着他的呼吸在一呼一吸,在日夜生长。
他突然笑了,脸上的线条从没如此舒展过,苦瓜开花了。妻子诧异地看着他,但知道病因的她已经放松下来了。是啊,胆结石而已,一个小手术而已,谢天谢地啊。她也跟着会心地笑了下。
但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朱光耀不想动手术,谁的劝都不听。不但如此,他还挣扎着要出院。
疼痛过去后,他的倔劲又上来了,力气也回来了。
他不想动手术。
他想让那颗黄绿色的晶体留在体内,一直到死。
他希望那是一颗比较圆的石头,如果可以,他还想再打磨打磨它,让它再变得圆一些,变得再光滑一些,再饱满一些。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遗体火化后,这颗亮晶晶的石头能最终呈现在家人的眼前,乃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