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船及其他(四首)
2022-02-11朱朱
朱朱
旱船
Ⅰ
看,这艘船,比
画卷中的船多一个实体,
它一动不动地被时光
那条最长的河路过,
石砌的船身在水底生根,
并没有哪支桨能将它划动。
它是半岛筑巢在自己的倒影里,
多少倦航的心就此靠岸,
卸除了全部里程——
水的屏幕播放着云彩,而云
也会变成雨丝,一再地确认回归——
看,波动的水心,每个涟漪都是锚。
船舷就是比例尺,它的弧形里
含有一个极点,孤零零地,
横亘在所有地图化为雾气之后;
你抚摸它的手,立刻
充满深秋或晚年的滋味。
藤蔓攀爬上来了,还有青苔
那种无声的雄辩,全都是
教诲我们放弃的大师——
莲叶,波光,鲤鱼……
当落日沉到围墙之下,
树影里就开始浮现一座家园,
一种被怀念补充得完美的生活。
岸边的檐瓦上,没有一次
稍纵即逝的翱翔不曾被守望,
淅沥沥的名汇成姓,
路,被游廊折成了徘徊,
这梦境还不算幽邃,再借一步
才到了四季,在屏风上备选,
灯芯涣散瞳孔,远古来绕梁。
入夜,远山睡成了这艘船的余脉。
啼哭的小嘴,被塞进
乳房能迅速窒息它的距离。
唯有梦游者踩中了月光
那只碎在甲板的酒杯,看见
一潭密封的妊娠纹
令倒影惊恐地攀爬船舷。
Ⅱ
当闪电携带上一秒的峡谷
照亮假山,骤起的风
吹得树冠成帆,浮力
来自天空对一口井的掩埋,
来自血液里的冰川忽然溶解;
看,围墙是决开的第一道堤岸,
你又有了远行的航线——
松林里隐闻的涛声
已沦为年轮内部的推磨者,
你将在转过岬角后
重新撞见它们的脸。
必须信任甲板的仿生学,
再没有地面供膝盖弯落,
祖先的罗盘失效了,
你不得不从头经历一次进化;
看,那些提前出发了几个世纪的船,
還在不远处爬行着,脊柱
匍伏在浪峰,舱壁题满挠痕。
信风也会寄回来一些浮木,
桅杆,尸骸。海是最冷酷的语种,
它的词典里没有墓穴,呼喊中
没有一个彩虹肤色的种族,
等待你的黄——岛,群岛,渐近的
大陆,都来自一座塔崩塌后的
碎片,唯有潮汐无休止地接收天空,
它那间谍的滚轴,瞬间
又销毁了破译的内容。
当夜奔的枝叶渐止,
笼中的鹦鹉开始了啁啾,
当水全然愈合了新伤
而我们仍在舱底徒劳地打转——
所有里程的背后都有一根无形的纤绳,
梦到来,又离开,枕上留下凹痕,
它才是世间唯一的旅客。此刻,
再没有比柳树更忧伤的裁缝,
在大厦犹自上升的绝壁间,
它的青丝无力将风景缝合在原处。
看,船就蹲伏在这里,
如此乖谬的造物,残存的象形文字,
正适合做我们的纪念碑。
故事的边缘
秃鹫盘旋在故事的边缘,
它看见了结尾,却不急于降落,
它在等,等正在生成的遗产:
血已流尽的伤口,没有墓的尸体。
但这遗产未必属于它,还有
很多继承者也在凶猛地等。
它锐利的目光向来淡漠于
死亡之前的情节,锁定
已倒下的目标,被拖拽的轨迹,
而随着大群鬣狗的到来,
还有一场对峙,一次瓜分。
然后,才该是它降落的时辰。
腐肉需要被剔尽,连同
腔肠、血丝、骨髓,全都是
情感的病毒,瘟疫的前奏;
而骨架几乎是稳定的、抽象的,
像一架移出了城堡的管风琴,
不再陪伴生的恐惧。
拖垂着降落伞清理地面,
或者劈开了气流再返高空——
秃鹫既定的角色远非
你透视整条生物链的终点,
它淡漠,它的每一次升降里
从没有自画像的冲动。
但它会惶惑于世上的某些地区,
人们有那种喂养的热情:
背来亲人的尸体置于岩顶,
割成便于吞咽的一块一块,
搅拌在酥油里,唱诵里……
那是另一个故事,借它的翅膀一用?
靠近飞机场的房子
Ⅰ
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航班
从这里经过,飞机越过楼顶后
蓦然扩大与地面之间的锐角,
投影像越狱犯扔落的镐。
每天,当早班车带走人流,
这里就是一张折痕未消的图纸:
从前的盐碱地薄涂绿彩,
移来的树像大头针钉住边沿。
漫长的白昼重现某些蛮荒:
几只鸟啄食着斑马线,
一只迁徙中掉队的蛤蟆
像地质学家,在广告牌下
探询泥土活跃的共振,
而在飞机轰鸣的间隙里,
你能听见一盆污水沿下水道
接连穿过好几条街。
天空,天空从来不透明,
它让你想起逆光中举起的
信封,和老城區里
那座布满划痕的溜冰场。
傍晚,老人推着婴儿车,
他们在散步时看见的风景
是铁丝网那边的停机坪,
和控制塔顶玻璃的阵阵反光。
Ⅱ
入夜你回来,铆钉
蹦跶在地板上,厨房的
水龙头像渗滴出一滩黄色泥浆。
一幅抽象的装饰画
在墙上旋转了九十度,
依然成立。花盆中
月季已枯死而野草疯长。
你关上窗也拉上了帘子,
飞机轰鸣着,舒伯特的
小夜曲像断成八截的蜈蚣,
在音箱里顽强地扭摆。
你是一座孤岛,已经
习惯了和震源相处。
你戴上耳塞入睡,想象吊筐
正将自己放进几千米深的矿井——
你必须信任钢筋混凝土框架,
它无根,但坚硬。优点:
你沉降时不必担心叫声,
它和诅咒、哭泣、抗议一样无人听见。
煤层中有成簇的火苗
温暖地摇曳,但是,该如何呼吸?
床单上那一圈人形的汗渍,
是你用身体写下的SOS。
星期天早晨
Ⅰ
动荡的中年终于迫降在
一个空镜头里,如果
还有什么要追摄,这就是
第一步——在倦于漂泊
和倦于归来之间,他归来了,
但有种种焦距等待被调试。
对街的墙面已旧得像
童年时照相馆里的布景,
他曾经无法在镜头的射程内
制造一个微笑,母亲说:
“勇敢些!”他截留了勇敢
——去对付后来的很多事。
爱的恐怖在于它时常会
夸大自我的表演,并且
要按它的方式回收所付出的,
就像眼前的这条街,
以恍然的安宁带来温暖,
在俗滥的故事醒自每扇窗之前。
充斥于行李箱的那些谬误
还来不及整理,他已经不安
如粥开始嗅到锅的焦糊——
烈性子的马呀,他自语,你
该将那只消防栓在路边的
投影,想象成后半生的绳栏。
这是一座必须离开过才能
居住的城市,离开过
你就只是部分地再回来,
别处始终还有另外的你,
像难民,乞讨一个更好的
世界,像他人,不为你所知。
Ⅱ
晨雾将尽时,城廓
像一个秘密跳着脱衣舞,
屋脊下,除了群鸟的画外音,
就听见你自己的血液
以盲人的竹竿叩打太阳穴——
是熟悉的坑洼正在被历数,
还是地心终将涌出万斛泉?
是一处先知般的沼泽
睥睨着你的回落,还是
从此可托付的避风港,
将你栽种在岸边的柳丝
和长成了塔檐的桂树下?
这城市是一部失传的名著
谁都可以续写,新添的页码
仍然是种种怀旧的舞台——
霉烂的乐谱养活了多少双演奏的手,
餐桌上重复着几十年前的笑话,
一只猫的睡眠辗转在围拢的膝盖。
这城市曾是所有眼泪的首都,
总想用最厚的城砖把悲剧挡在门外,
直到潮水已倦于拍打它的神经,
生活中只剩电影院的黑暗,而城里
始终走动着几个假行僧,忙于
在怨妇们心头,造一阵空山新雨。
恍然的安宁远非全世界的屠宰场
清空后的安宁,取景框外的
微笑从未送达,在一场虚构的
凯旋里耽误了一夜,现在,
该回到桌边奔赴无尽的烟尘,
而居住在一座城市,也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