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文化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流播发展
2022-02-11张光辉
张光辉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前言:黄帝文化概念及其时代与研究路径
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黄帝文化研究不断丰富。 学界对黄帝文化的概念论述相对较多,总体上,一般多从狭义、广义两种角度进行讨论。 狭义的黄帝文化主要认为:黄帝文化是形成于原始社会晚期,活动于黄河中下游的部族文化。 它囊括了黄帝族群创造的文化和以黄帝为中心以黄河中下游地域为活动范围的文化交融的黄帝时代文化成果。 广义的黄帝文化是指:自黄帝始,承接不断相沿至今的各民族祖先共同创造的历史文化成果的总和。 广义的黄帝文化有两个特点:其一,具有延绵完整性,是与中华文明共生相伴、相传至今的传统文化。 其二,具有和合创造性,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格局形成过程中产生的创造融合文化。 2006 年前后,高强提出“黄帝族在黄帝时代创造的文化以及后世对其传承、阐释、重构的文化”为中义黄帝文化[1]。 包括历代对黄帝的记载、祭祀、纪念、研究,如黄帝陵祠、黄帝祭奠、黄帝传说、黄老学、《黄帝内经》等等,均属于中义的黄帝文化范畴。 该观点同样具有合理性。 三种黄帝文化的概念和划分依据各有倚重:狭义黄帝文化重在黄帝部族的生产生活以及依群体信仰、感觉和认知模式而形成的个体阶段性文化;中义黄帝文化是在狭义文化的基础上对其文化内容及形式的继承和发展,并赋予新目的的文化结果;广义的黄帝文化则是对狭义和中义文化的全面总结,是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关于黄帝文化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 广义概念中,黄帝文化对中华文明精神的贡献尤为重要。
黄帝是少典之子。 翦伯赞先生考证少典族居于今陕甘交接之地,黄帝长在姬水之畔,因以为姓。 又有钱穆先生证得黄帝号有熊,由此推断“古代黄帝部落之居地,应在今河南新郑,断无疑矣”[2]。 历史之本为求真,而一代有一代之历史。历史文献所述多为文献成书时代所认知的黄帝时代传说。 黄帝时代、夏商西周时期、东周时代以及秦汉时期等各个阶段,关于黄帝的传说各有脚本,或重复趋同,或叠而又新。 因此黄帝传说的流变能够更好地解读出社会文化发展的阶段性和目的性。
黄帝的相关问题研究也呈现出三种研究理路:其一,从历史文献记载入手,对黄帝史迹及其传说进行辨伪。 20 世纪初在古史辨派及其疑古思潮下,学者们运用乾嘉考据和西方实证主义的史学方法对三皇五帝进行着廓清。 其中以顾颉刚为中心的学人群体提出层累地造的古史观最具代表,陈盘《黄帝事迹演变考》[3]是颇具代表性的文章。 另外,朱希祖《史记何以起于黄帝》[4]、钱穆《黄帝故事地望考》[5]《神农与黄帝》[2]利用文献对黄帝及其事迹进行考论。 以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学人指出了“不足为信史”,但什么是信史,如何探究早期中国则需要考古学家研究论证。 其二,利用考古报告与遗址发掘,试图求证中华文明的源头。 王国维先生利用甲骨文结合存世文献的“二重证据”法,证出殷本纪所载内容为信史。 夏本纪所载仍然需要更多的考古发现才能求证。 至于五帝时代则更多是口耳相传的神话。 因此,推进这一时段的考古研究是中华文明溯源工作开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三,利用文化传播和社会学等将黄帝文化现象作为研究对象研究。 对黄帝文化传承、阐释、重构的文化研究,契合国家和时代发展的需要,助力地方经济文化事业的繁荣。 黄帝文化的多元开创性、延绵完整性,以及其中的政治文化、祖根文化、姓氏文化等丰富意涵,是文化建设和文化自信的基石。
在历史文献记载、考古文化谱系、文化现象传播等三种研究路径中,黄帝文化研究呈现一体多面逐渐深化的趋势。 黄帝在黄河流域的活动及其文化意涵具有重要意义,需要进一步说明和探讨。
图1 黄河流域史前时期文化遗址分布图① 据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改绘。
一、黄帝文化产生于黄河流域
从自然地理上看,中国背靠欧亚大陆,面向海洋,内陆地区幅员辽阔。 这样的地理环境为文化在空间上的多样并举、兼收融合创造了条件。 黄河自西向东贯穿而过,形成一个以河流为参照系的可移动文化流动带。 黄河上中下游环境不尽相同,其发展的文化形态和文明起步亦各有特点。严文明先生认为中国文明具有独立起源的条件。[6]在文明起源时期,东北地区纬度高,冬季时间长,植物生长季节短,主要以狩猎、采集为生。南岭和两广地区接近热带,长夏无冬,动植物资源丰富,不用发展农业。 长期考古发现,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是中华文明起源的两个中心区域。 早期部落在相当长的时段内靠渔猎采集生活,处于“饥即求食,饱则弃余”[7]《白虎通·号三皇》的生存状态。 随着社会的演进,人们从山谷走向平地,游牧列帐而居,部族与“夫妇之伦”初见。 由于人口繁衍,民众增多,禽兽肉少,地力不足,神农氏教民农作,走向农稼时代。 由于大河、季风气候以及半干旱的自然环境,黄河中下游这个旱地农业条件优渥的区域成为各方部族迁徙发展的地方。 进入黄帝时代,社会发展与黄河中下游地区更为紧密。 河南郑州考古研究院发布的双槐树古国时代都邑遗址实证了河洛地区是距今5 300年前中华文明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中心之一②按,据人民日报消息整理:2020 年5 月7 日,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河南郑州公布双槐树古国时代都邑遗址阶段性重大考古成果。 双槐树遗址位于黄河南岸以南2 公里、伊洛河东4 公里,处于河洛文化中心区域。 双槐树遗址的发现,填补了中华文明起源关键时期、关键地区的关键材料。 遗址具有宏大的建筑规模,前殿后寝格局,北斗九星大型天文遗址。 王巍表示这一阶段,文化上的中国已经形成雏形,以双槐树遗址为中心的仰韶文化中晚期文明,的的确确是黄河文化之根,堪称“早期中华文明的胚胎”。。 从文化谱系上看,距今5 500—5 000 年前(公元前3 500—3 000 年)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区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通过部族融合,不断吸收周边异族文化的先进因素强大自身,最终成为古代文明进程的核心和引领者,成为中华文明的主干和根脉。
(一)农业耕稼的基础
从山岳武力走向平原耕稼,黄帝时代是原始部落急剧融合的时代。 伴随着部族融合,先民们的生活方式与生活区域产生了重要变化。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 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 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8]《史记·五帝本纪第一》原始部落通过武力斗争获得生存空间。 黄帝率领部族先后通过阪泉之战、涿鹿之战,奠定了“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取神农氏而代之”的局面。 钱穆《神农与黄帝》一文提到:“神农氏为耕稼部落的酋长,黄帝为一游牧部落的酋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也。”[2]吕思勉认为中国未经游牧时代[9]150-152而直接进入农业时代。 《史记》载黄帝部落“修德振兵, 治 五 气, 艺 五 种, 抚 万 民, 度 四方”[8]《史记·五帝本纪第一》。 “艺五种”能够说明黄帝部落重视农业的发展。 黄帝与神农氏部落所在区域,吕思勉认为“古所谓大[太]行之脉,起今河南、北、山西三省之交,东北行,蔽河北省之北垂,至于海,盖皆山戎之所居,为中国与北方游牧民之介,山戎之居,地险不易入,其民贫,亦无可略。 斯时游牧之族,部落尚小,亦无力逾山而南。 中国之文明,实在此和平安静之区,涵育壮大也。”[9]152这一地域位于黄河中下游。 据钱穆考证:“在当时中原东西对峙之两部落。 黄帝部族较在东,居住沼泽低洼之地,而以游牧为业;神农部族较在西,居黄土河谷之地,而以耕稼为生。 而神农部族之居地,复与虞舜、夏禹同其方域。”[10]也是在同样的区域,距今8 000 年前的河南新郑裴李岗文化遗存发现,已经有先民在此从事原始农业,此文化遗存东西辐射至河南界,南北分至大别山、太行山。 黄河流域在此前后也进入全新世气候最佳期。 先祖制作耒、铲、锄、石斧、石镰、石磨盘等木石骨农具,充分利用黄河流域土质肥沃疏松、土壤结构优良、储水和排水能力强,养分和水分易上升等优势,培育出粟、黍、稷等农作物,驯养畜禽,建立居所。 仰韶中期偏晚迟至中原龙山时代即黄帝所处时期,原始农业的发展已经有了基础,农耕文明便在此之上发轫。 随着部族战争的结束和农业的发展,从山岳武力走向了平原耕稼。 黄帝时代农业发展的早期,也是黄河流域农耕文明的肇始阶段。
(二)政治进程的肇始
由部族散落迈进万国和同,置官命事发政施令。 黄帝时期,黄河流域部落散居各处。 随着黄帝部落不断强大,逐渐形成“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 西至于空桐,登鸡头。 南至于江,登熊、湘。北 逐 荤 粥, 合 符 釜 山, 而 邑 于 逐 鹿 之阿”[8]《史记·五帝本纪第一》的活动地域。 其与今黄河中下游地区河南、河北、山西、山东等地大体一致。顾炎武认为:“至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岛。”[11]黄帝以军事盟主的身份出现,方制万里,画野分州,建立起初步的机构、委官主事。 具体来说,黄帝“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 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 获宝鼎,迎日推策。 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8]《史记·五帝本纪第一》。 孙庆伟认为黄帝是以军事实力统驭天下,颛顼、帝喾时期将世俗权力与宗教权力进行统一,形成了君巫合一的权力方式。 尧舜时期“德”治观念形成,国家的统治形态逐渐完善。[12]政治权力发展过程中,从单一的军事主导到多维度的治理观念的形成,为中古后世政治发展奠定基础。 后代的制度文明、政教措施的思想依据,可追溯至黄帝时代。 可谓黄帝时代的治国理政思想是后世政治发展之端绪。
(三)文化礼序的初开
黄帝通过教化民众,使日常逐渐进入有序。《易系辞》描述黄帝及其后世社会状况:“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 ……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13]《周易·系辞下》
民众的生活在服饰、居所、器用、丧葬等方面发生了重要变化。 在农业发展的基础上,在社会制度的引导下,随着民众生活质量的提高,“文化”慢慢产生。 从结绳记事到文字出现,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事例。 郑州西山古城遗址、双槐树的瓮城、灵宝西坡大墓、青台遗址的朱砂石钺、北斗九星等遗存可反映出一定的社会分化与礼制建设。 黄帝能够“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生死之说,存亡之难。 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 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8]《史记·五帝本纪第一》。
以黄帝时期为中心上溯至三皇,下延五帝时代,农业不断发展,政治制度肇始和文化初现大时代开创之功,皆笼统聚于黄帝时代。 其原因为何?吕思勉先生认为“三皇时代,君主的传统,还不可考;到五帝时代就不然,(就不是紧相承接,也必相去不远)可见得五帝时代的历史,更比三皇时代明白。”[14]中国可考的古史起于“三皇五帝”且三皇较五帝时代更为久远。 时代越久远,三皇五帝传说在文献记载中的构造和文化释意也越丰富。 时代越久远,传说中的人物越被放大。 因此,是或不是黄帝所为,皆笼统于黄帝一身。 如子贡言:“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15]《论语·子张第十九》黄帝成为文献记载中早期中国的诸项事宜的开创者也就符合历史的发展规律了。 但这并不能否定黄帝时代的原始开创性和重大意义。
二、黄帝文化在黄河流域的流播
黄帝文化历经千年,具有纵向时间的延续性。黄河流域广阔,具有横向空间的丰富性。 五帝时期的氏族和部落可以大致分为黄河中游的华夏族、下游的东夷风偃集团和南方的苗蛮集团。 随着黄帝的军事活动,农业和教化得以展开,逐渐形成以黄帝文化为底色、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 黄帝文化以多样的形式在黄河流域流播。 社会学家认为可以将宇宙现象分为两大类,文化现象和非文化现象。 两者的区别在于以人为标准。 凡历经人力造作和利用的种种现象都属文化现象,否则都属于自然现象。 文化是一个社会一切活动的整体表现,并且随着时代逐渐演进。 某种社会造就某种文化,某个阶段也可发展成为阶段性文化。在大的社会环境中,随着时间阶段性累积,文化逐渐上升为地方区域特殊的精神。 因此,黄帝文化的流播,一是地理范围上的流播;二是文化内容上的流变。
(一)黄帝文化流播的地理范围
吕思勉认为:“从泰岱以西,太原、涿鹿以南,丰、镐以东,阳城以北,这黄河中游,便是古代中原之地。 我国文化,即以此为中心而广播于四方,而疆域亦随之而拓展。”[16]黄帝时代正是“古中原”地区文献记述文化形成的开创时期。 这一时期黄帝文化沿黄河两岸自西向东辐辏今秦晋、河洛、燕赵、齐鲁等地区。 随着历史的演进,形成北方重要的关中、中原、齐鲁等地域文化圈,游牧、农耕、海洋生产生活经验相互交汇融合。
首先,黄帝文化可以说是现今中原地区的精神根脉。 要讲中原文化,须将黄帝文化作为首页。康熙《河南通志》序言:“粤稽轩辕制万国九丘之书,其详不可考。 已肇州十二见于虞书后复为九,今之禹贡具在。 析其田赋方物,而纪其运道于天下之中曰荆河惟豫州。 豫者顺也,不忒圣人顺动刑罚清而民服,取卦之豫而名州。 盖以阴阳所会风雨所交,人凛中和之气,以生常茂豫也。 自古宅中土,大率辎重之阃阈中夏,辐辏四方,彰德怀卫以障河北,嵩山洛水以蔽山南,南阳汝宁直走襄黄,开封归德通衢淮济,寒暑不偏,种植有恒,土厚而地广,士重礼义而俗尚质朴,岂非黄帝太昊之所经营而周汉宋之所临御者哉?”①[清]顾汧(修)、张沐(纂)《河南通志》卷首《序》,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第1a-1b 页。河洛之地,古“宅中土”。 太史公言:“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8]《史记·封禅书第六》西周何尊铭文:“宅兹中国,自兹义民”(《殷周金文集成》06014)。 史前至三代间是人类集聚、文明出现的重要时期。 农耕时代初期主、客条件初具,伊洛盆地与嵩山地区族群集聚,进入快速的历史发展阶段。 郑州双槐树遗址考古阶段性成果认定,双槐树遗址是高规格的具有都邑性质的中心聚落。 都邑建设具有王都气象,北斗九星包含政治天文祭祀,同时也靠“天象授时观”指导农业。 骨质蚕雕文物出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农桑文明在中原地域的发展。 军事联盟与部落首领的组织形式和渔猎农耕的经济模式,决定了河洛为中心的区域敦厚保守、尚武重义的文化传统。 该项考古发现能够推进人们对三代之前的了解,不排除是黄帝时代的政治、经济活动的可能性。 以黄河流域河洛地区为中心的仰韶中晚期文明是黄河文化之根,“早期中华文明的胚胎”。黄帝文化中以农业为主的耕稼生产方式和军事首领国家权力模式,可能是早期文明进程中的关键期。 这能够说明黄帝文化孕育于黄河文化之中,是中原文化的根脉。
其次,关中地区亦是传统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渭河两岸形成了广阔的带状冲积平原,成为较早进入农业文明的地区。 距今6 000 年前的西安半坡遗址能够反映出当时处于母系氏族社会的发展阶段。 稍后的陕西龙山文化实现了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的转变。 据嘉靖《陕西通志》载:“成纪则伏羲出焉,姜水则神农出焉,轩辕丘溪则黄帝出焉,妫姚之墟则虞舜出焉,余若崇伯之国,有莘之野,大夏之水,姜源之河,其笃生圣贤君相之处,未易枚举。”关中之地“其在周时为中分天下之域,秦拓地却匈奴七百余里,汉西得休屠楼兰鄯善诸国,北勒功燕然,唐擒颉利平胡益得河外朔漠地皆是域也”①[明]赵廷瑞(纂修)《陕西通志卷2 土地二·山川上》,明嘉靖二十一年刊本,第1a-1b 页。。 显然,关中地区是周之后中华文化圈对外开拓的前线地区。 一个区域最早的历史无不从追记开始,而其中不免有传说和神话成分。 吕振羽认为:“传说竟如此普遍的被传述,说明它正是历史真实的流传和反映。”[17]关于黄帝的传说在关中广为流传。 陕西石峁遗址的石构城、祭祀台、纺织品、加工作坊、壁画、石砌院落等随考古研究进一步推进,对黄帝活动地域有了一种实证性探索。 关中地区文化在源头上接续黄帝文化具有历史的依据。 关中之地人民厚重质直、强毅果敢。朱熹言:“秦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18]《诗集传·秦风无衣》农耕基础不断发展,周公制礼作乐崇尚伦理,实现了“由巫到礼”,迈出了华夏文明进程的关键一步。 这种创新性文化开拓丰富了黄帝文化的内涵。 关中缘起的政治文化、宗族文化、地域文化对传统中国影响深远。
再次,黄河下游的海岱地区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尚书·禹贡》:“海、岱惟青州。”又云:“海、岱及淮惟徐州。”海岱地区指今黄海西岸至泰山南北的广大区域,大体与今山东省一致。山东地形中部突起,为鲁中南山地丘陵区;东部半岛大部是起伏和缓、谷宽坡缓的波状丘陵,为鲁东丘陵区;西部、北部是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原,是华北平原的一部分,为鲁西北平原区。 距今8 000 年到4 000 年,山东地区从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社会,再到阶级产生,发生了巨大的历史变化,形成了东夷文化。 历经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岳石文化前后五个阶段。 这一时期,黄河中上游的黄帝及其后裔创造的黄帝文化和炎帝后裔所创造的东夷文化冲撞、交流、融合。齐鲁地区广泛流传着炎帝与黄帝交战,东夷人与中原古羌人、古戎锹人融合,共工怒触不周山等神话传说故事。 西周武王克商,封黄帝之后于祝(今山东禹城市一带)②[明]陆鈛(纂修)《山东通志卷2 建制沿革上》,明嘉靖十二年刊本,第14b 页。。 齐鲁文化作为一体表达始于春秋战国时期。 孔子更是对黄帝推崇备至,认为“黄帝之制,制之大礼也”[19]《大戴礼记·虞戴德第七十》。并在黄帝礼制基础上释礼归仁,奠定了儒家的核心精神。 战国时期,齐国的田氏政权是取代姜氏而成立的新政权。 为了强调新政权的合理性,田氏追黄帝为先祖,黄帝打败炎帝一统天下,田氏取代姜氏顺应时代趋势。 黄帝文化在齐鲁大地衍生为政治角力的重要因素之一。 海岱地区的东夷先民开放务实、探索求新为中华文明演进和发展贡献出重要精神力量。
区域中先民树立了各具特色的精神品格,地域文化在冲突融合中繁荣发展。 多民族文化归一,多区域文化合流。 黄河流域的文化接连成片,逐渐形成多元一体的黄河文化。 黄帝文化除了在黄河流域广泛传播,也辐辏荆楚、巴蜀、吴越等地区。 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黄帝文化影响着中国传统社会的发展。 黄河文化多元包容的基本精神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
(二)黄帝文化内容的继承与流变
黄帝文化随时代变迁而不断发展。 春秋时期,宰我问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言黄帝三百年。 请问黄帝者人邪? 亦非人邪? 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子曰:“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 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慧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时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鸟兽昆虫,历离日月星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19]《大戴礼记·五帝德第六十二》黄帝时代重视农业创设制度,民得其利百年,后世畏其神百年,用其教百年。 随着时代更迭,黄帝文化内容呈现出新的变化,拣其要者论述如下。
第一,农业耕稼是黄帝文化的底色。 农耕决定着中国传统社会数千年来百姓的生计。 在原始文明末期,人类开始向农业文明过渡。 黄帝时代是其关键期,实现了农业技术与社会制度两方面的重要突破,解决了人们基础的生存和发展问题。农业发展是促进当时社会进步的主要因素。 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形成大的扇形冲积平原,地势平坦,优渥的生态系统为农业的发展提供了客观条件。 三代时期,天文、历法的进步能够更好地服务农事。 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重视农业,奖励耕战。秦汉至隋唐时期,农业发展繁荣,在黄河流域形成规模。 至南宋时期,经济中心南移,黄河流域农业因常年战乱而荒废,元明清时期黄河流域逐渐没落。 在进入工业文明之前,农业文明在人类发展史上占主导地位。 中国以陆地为据的农业文明在与以海洋为主导的西方文明发生冲突时失去了有利地位。 在中国之外的三大文明古国中,西亚的古巴比伦、北非的古埃及、南亚的古印度均有出色的文明遗产留存,他们在农业基础上发展了其他科学技术。 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则给中国带来了相应的政治经验、文化科技成果等等,塑造了百姓安土重迁、勤劳勇敢、坚韧不拔的民族性格。 这也是古中国文明延续至今的内因之一。
第二,祖先崇拜与姓氏文化使得黄帝文化开枝散叶流播广宇。 华夏儿女慎终追远以黄帝为初祖成为现实和心灵的双重需要。 上古时期“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 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议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供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雨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20]。 上古时期,“圣王制祀”超越了血缘与地缘限制。 在国家、民族、社会中能够推行法度、勤事为民、御灾有方、捍患有力、定国安邦的被追记为祖先神。 “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20]显然,黄帝是初始人神,也为中华民族的源头。 何炳棣认为:“构成华夏人本主义最主要的制度因素是氏族组织,最主要的信仰因素是祖先崇拜。 制度和信仰本是一事的两面。”“商王虽祭祀天神、大神、昊天、上帝及日、月、风、云、雨雪土地山川等自然神衹,但祖先崇拜在全部宗教信仰中确已取得压倒的优势。”[21]基于姓氏而姓成的姓氏文化是黄帝文化流传重构的重要产物。 华夏群体的精神基础和社会结构也因此而初步具备。
第三,家国宗法文化是由黄帝文化发展而来的重要内容。 李泽厚认为:“中国文明有两大征候特别重要,一是以血缘宗法家族为纽带的氏族体制,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传统。”[22]黄帝时期的氏族部落、血缘地缘构成了后世国家管理的族群和地域基础,制度建设围绕其展开。 确立了以宗法为核心的国家政治制度,建立起以礼乐为核心的社会规范。 原始社会末期,人们对于未知充满着敬畏。 在天、地、人联系方面,巫、祝起到关键作用并经历了漫长复杂的演变。 黄帝时代从“家为巫史”到“绝地天通”,实现了君巫合一模式。 历经三代不断发展,到西周时期,以宗法制为基础的分封制得以落实。 黄帝祭神鬼至周公治礼乐实现了从巫到礼的秩序构建,实现了以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23]《左传·隐公十一年》,“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也”[23]《左传·昭公五年》。 随着周王室衰微,“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变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争霸,多有利用大宗地位获取政治权益。 宗法家国文化对秦汉、隋唐、宋元、明清的政治制度产生着极为深远的影响。 历代以宗法为内核的家国伦理关系、政治创建也都深刻地影响着、塑造着中国传统社会。
第四,黄帝思想是黄帝文化的精神之根。 黄帝器物两用辩证哲学,启发后世思想者。 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流变与之紧密相关。 黄帝时代文明初开,精神世界逐渐丰富。 黄帝曰:“道若川谷之水,其出无已,其行无止”[24]《新书·修政语上》。 老子言:“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25]《老子·八章》黄帝、老子均以水喻道,对自然与人事能够客观认知。 春秋战国时期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界定的文明轴心时代,人类的精神文明出现了重大突破,老子与孔子的思想贡献尤为突出。 出于对时代的关怀,老子在吸收黄帝思想中尚法的宗旨后形成了以“道德”为核心的道家学派,采取“与民休息”“无为政治”的理念。黄老思想随着政治的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主张。先秦时期法道俱用,到汉代强调“无为”重视“礼、德”的黄老思想成为汉王朝的“御用学术”。 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霸王道又披上一层仁德外衣,形成了“外儒内法”,适应了此时政治经济上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的迫切需要。 儒家的大一统思想和君臣伦理观念适应了这种政治需求,取代了道家的统治地位。 之后,儒家学说不断随时代丰富。 隋唐时南北融为一炉产生“义疏之学”,宋明以降应付“佛老”的挑战而发展起来的注重政治人生的“宋明理学”,这些都是时人运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来思考面对这个世界的产物。 然在取得巨大的政治成功和思想昌隆之后,宋明理学以恢复儒学的道统为宗旨,把儒学的纲常名教、伦理道德固定化、绝对化,以至推向极端,失去了发展的活力。
中国古代农业和政治文明的发展程度高、范围广,深刻影响了我国思想文化的发展。 中国古代社会末期,随着农业耕稼与封建家国政治的保守和僵化定型,思想文化也失去了创造力和包容性。
三、黄帝文化与黄河文化比较
黄河与黄帝是在地缘、先祖问题上的追溯,围绕其产生的黄河文化与黄帝文化是中华文明一体两面的表现。 徐光春归纳黄帝文化精神主要有五个方面:创新、亲民、崇德、勤俭、尚和;黄河文化的核心价值包括五个方面:创造、民本、人文、仁义、和合[26]。 黄河文化与黄帝文化时空相融、内涵相近、本质相合、角色相同、发展相向[26]。
两黄文化,同时同域,政治主导。 黄帝与黄河文化根脉同源,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黄河文化大体形成于公元前4 000 年至公元前2 000年之间。 黄帝文化萌发于仰韶中晚期(前4 000年—前2 900 年),始于仰韶文化向龙山文化过渡阶段的庙底沟二期与中原龙山早期(前2 900—前2 500 年),发展于中原龙山文化时期(前2 500—前2 000 年)。 因此,黄河文化与黄帝文化同源发展,在时间上具有同步性。
在黄河文化形成时期,黄帝文化成为黄河流域第一次文明的火花。 苏秉琦先生认为中华文明并非一日实现的,文明的火花通过裂变、碰撞、融合实现。 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中原地区只是独立发生发展但又相互影响的六大区系之一[27]。郑州巩义双槐树高等级的具有中心都邑性质的中心聚落遗址发现,弥补了5 000 年前黄河沿岸中原地区高等级都邑遗址的空白。 从华山脚下延伸到大凌河流域和河套地区再南下晋南到河洛地区,古文化活动区域与《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大体一致。 黄河流域形成以中原文明为中心,兼有上游甘青文明、下游海岱文明的综合体。 黄帝族团及其事迹正是裂变、碰撞、融合的注脚。 因此,黄帝文化与黄河文化都具有内生的创造力和外在的包容性。
黄河流域之外,神州大地也存在其他区域性文明,东北有燕山地区文明,以红山文化为代表;长江流域有成都平原文明、江汉文明、太湖文明,有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等考古文化遗存。 有的文明中断,有的文明走向低谷,只有黄河文明延绵千年上升为中华文明的核心。 除了客观的自然因素外,政治中心的环境助推也是关键因素。 三代与秦汉至宋,从奴隶王国到封建帝国文明阶段政治中心长久居于黄河之畔。 政治环境的稳定确保了黄河文化的主导地位。 它也在此基础上不断发展吸收异质文化融合区域文明精华,走向了更高层次。 因此,黄帝文化与黄河文化都具有浓重的政治色彩。
两黄文化,各行其道,殊途同归。 黄河与黄帝文化均呈现出地方化与民族象征符号化两种态势,各有侧重。 黄河文化兼收并蓄内涵式上升,黄帝文化流播演绎地方化发展。 随着自身的熔铸、发展以及与各个历史时期国家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的有机结合,黄河文化从区域性文化演变成为中华文化的代表和象征。 黄帝文化从一个部落族团文化,随着部族的强大和发展以及地方不断的演绎和丰富,发展成辐辏南北深入人心的人文初祖符号和华夏民族的代表。 黄帝文化与黄河文化对于中华民族具有重要的意义。 它们是华夏儿女的人文初祖、母亲河,回答了我们从哪里来的重大问题。 黄帝文化与黄河文化智慧又将决定着我们走向哪里去、走多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