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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孩子用戏剧讲述伤痛和希望

2022-02-10倪伟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镜花缘王楠钟馗

倪伟

2022年1月14日,儿童话剧《镜花缘》首演现场。摄影/李晏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一名演员突然哇哇大哭,想要彩笔画画。工作人员赶忙给这个四岁的演员拿来画笔,他瞬间收住哭声,趴在化妆台上涂起了颜色。一会儿,听到走廊里传来妈妈的声音,他大叫一声,一个滑跪就溜出了门。

晚上7点半,话剧《镜花缘》正式开场,他变得听话起来,跟随一排跟他个头一样的小不点鱼贯而出。在舞台上,他们是小人国的国民。“四岁的孩子也会成为很好的演员,你告诉他去采花,他就会认认真真在台上采花。”《镜花缘》制作人王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这位小演员并不清楚这出戏是说什么的,稍微大一点的小孩就能说出一二了。“我们是把原来的作品,给它加了一点儿细节,加了一点儿人物,加了一点儿剧情,就变成了一个新的剧。”八岁的滴答一板一眼介绍剧情的时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把脚掰到了胸前。

这天是1月13日,《镜花缘》在北京中间剧院试演。《镜花缘》取材自同名晚清小说,内核进行了大幅改编。主人公唐小山与舅舅林之洋踏上海上之旅,历经大人国、小人国、君子国等奇怪的国度,在怪异的经历中,感受到世界的多姿和人情冷暖。这出戏由中法两国合作,中国QFun Theater儿童实验剧团和中法纵横舞台艺术交流协会邀请两国艺术家执导。

演员全是4岁到14岁之间的孩子,他们也参与了策划、编剧、制作。从2018年至今,他们已经排演了四部脱胎于中国传统故事的儿童剧。这些戏剧表达的话题颇为具体而真实,直面儿童成长中的校园霸凌、偏见、谎言、误解与和解。

这些话题并不是大人们编好了教给他们的,他们自己讨论、争辩,然后在舞台上说出了自己的话。“就是帮助大家思考,怎么解决长大这个问题,”王楠说,“这是做这个剧团的初心。”

被忽略的“小事”

2019年首演的《钟馗》里,主角是个“小钟馗”,他因为法力不高而被嫌弃。在人间,同样有一个小男孩也经常被同学欺负。“小钟馗”接到任务去帮助小男孩,他们用同学欺负他的方式,反过来惩罚了那些同学。“小钟馗”却陷入了反思,“以牙还牙”的方式是正义的吗?

做《钟馗》这出戏,主创最初希望聚焦“美和丑”这个话题,将钟馗塑造成一个外表丑陋但内心善良的人物,打破孩子们对美丑的偏见。但跟小朋友们聊天后,剧团老师们发现,困扰他们的其实不是这个。孩子们对于“丑”都有一个固定的指代对象,有个小孩经常被同学故意推倒,甚至推进小便池,他说,欺负他的那个人特别丑。

王楠意识到,校园霸凌就发生在他们身上,但孩子们说不出来。《钟馗》的主题于是转移到校园霸凌上,探讨如何面对霸凌。

孩子们非常敏感,有些无形的伤害很容易被忽视。有个孩子说了句让王楠很震撼的话:“所有的好话都是丑陋的。”这个孩子体育成绩不好,当所有人在体育课上对他喊“加油”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难堪。别的孩子也有同感,比如“让我来帮帮你吧”这句话,让很多孩子反感,因为意味着我做得不够好。“反话其实会造成更大的伤害。”12岁的“老演员”徐希好总结道。

后来,他们在舞台上用气球做了些很大的对话泡泡,映衬小演员弱小的身躯,象征刺耳的“好话”带来的无形压力。通过这样的方式,孩子们把平时说不出来、不被重视的心情,在戏剧故事里讲了出来。

戏剧的结尾,主创播放了孩子们的真实采访,问他们:你有没有被人欺负过?30年后再遇到伤害你的人,你会对他说什么?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孩子都选择原谅,也有人说,我会打回去。“这就是儿童世界里的美好,他们善良的心还是非常强大的。”王楠说,“就算是准备打回去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至少进行了输出,把难受的事情外放出来,情绪有了舒缓、消散,我们已经满足了。”

有些孩子没法区分想象与谎言,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会被认为不诚实。有一次,孩子们互相分享去过的地方,一个孩子说了一个地方,绘声绘色形容了一番,结果另一个孩子指出来,他没去过,他在撒谎。后来,他说自己不敢想太多了。这是孩子们对想象力的困惑,“儿童世界的想象是一个拼贴的想象,对于艺术创作是非常好的,但在生活中是一个困扰,会被认为不靠谱,被拆穿之后又很羞愧。”王楠说。于是,他们借用《山海经》的故事来为他们疏导。

《山海经》里,小男孩跟同学讲述山海经里的故事,但他的版本与搜索引擎显示的结果不一样,遭到了同学们的嘲笑。男孩很沮丧,爸爸鼓励他,说他很有想象力,但他依然对自己充满怀疑。夜里,男孩梦到变成“书精”的《山海经》,她告诉男孩:世界上没有标准答案,《山海经》之所以是一本奇书,正是由于千百年来人们不断用想象力书写精怪故事。通过梦境,男孩与自己和解了。

这些戏都抓住了孩子生活中困扰他们的那些“小事”。正因为是“小事”,很少有人认真讨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剧团把这些事和情绪做进了戏里。

出生于80年代的王楠,發现时代确实是变了。她小时候大家似乎没有这么“玻璃心”,“都特傻”,但这个时代孩子们却有这么多困扰,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大人对孩子的误解,在每一代身上反复发生,却从来没得到正视和解决。王楠觉得,这些问题如果没有解决好,伤疤会一直伴随在身上,她希望戏剧能帮他们解决成长的问题。

戏剧是倾诉,不是教育

剧团每出戏的最终主题,总会偏离最初预想的方向。“比如在《红孩儿》里,他们会觉得孙悟空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听唐僧的?猪八戒为什么要跟唐僧走?这些问题我们可能问都不会问。”QFun Theater儿童实验剧团创始人李浩天说。

“孩子对事情的认知完全不一样,我们本来还想着把《红孩儿》排出什么花儿来,提取些深刻内涵。”王楠笑着回忆道,“但是没有,他们想的就是怎么通关。”《红孩儿》这出戏原本想讲述亲子关系,但孩子们完全把它当做了闯关游戏,于是主题转变成对电子游戏的反思。

剧团是李浩天和王楠于2013年创立的,他们是专业的戏剧工作者,都出身自林兆华戏剧工作室,林兆华也受邀担任QFun Theater儿童实验剧团艺术总监。

用中国传统故事做儿童戏,起因是李浩天对传统故事的喜爱。但这些专业的戏剧人,并不能做出深入孩子内心的戏。李浩天做的第一个儿童戏曾让他非常受挫。那是2008年,他在一家钢琴艺术教育机构开了戏剧班,排了一出《巴洛克魔法学校》。他看到孩子们在舞台上表演设计好的所谓“戏剧”动作,机械地说台词,心里很难受,“那些鲜活的、有创造力的生命,遇到最适合自由表达的舞台,竟然成了傀儡。”他决定,把表达权还给孩子,让孩子们的构思指引创作。

戏剧为孩子们提供了将想象力变为现实的机会。最近他们正在筹备下一部戲《本草纲目》,剧团老师问孩子,你们眼中的李时珍是什么样的人?有人回答,他就像“手工耿”,有人说他可能就是个偏执狂。有的孩子立刻“穿越”到了李时珍身边:“我会告诉他,你将来会出一本伟大的书。”角色扮演的游戏思维已经深入他们的脑海,这出戏的主题也被定为他们喜欢的科幻方向。

儿童话剧《镜花缘》排练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这种思维可能是互联网原住民与生俱来的,王楠深深体会到了这一代人的独特之处。在小红书上给她点赞的几乎全是十几岁的学生,他们还教她,你该怎么发文章才能获得关注。制作表情包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遣词造句。因此,安放孩子情感的维度也扩展到了网络世界,比如,关注、点赞成为认同和友谊的象征。

网络生活同样给他们带来了困惑,比如电子游戏。有的孩子在玩游戏中发现自己自控力不高,他很苦恼:我也想好好学习,但游戏太好玩了,怎么办?当时七岁的滴答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如果你打得不好,给别人出主意都是不应该的。”老师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说因为自己是小伙伴里打得最差的,却老想教别人怎么打,受到了嘲讽。主创把孩子们的感受写进台词,让他们在舞台上大声喊出来。

“当我们玩游戏的时候,往往觉得也就那样,但不能玩的时候,就会越来越想,这或许就是人类的贪欲吧!”12岁的徐希好喊出的是这句话。前期策划时,不止一位小演员还表达了一个观点:有时候不是真的想玩游戏,而是把它当做跟家长抗争的工具。徐希好说,他也会拿游戏表达自己的叛逆,怒玩一番以示不满。他妈妈也来看了这场戏,“我感觉这部戏可以证明一下自己吧,证明他们能更平等地看我。”这位谈吐成熟的小演员认真地说,戏剧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倾诉,而不是教育。

王楠觉得,如果这些戏能够让孩子们得到治愈,就达到了目的。她很担心被赋予太多意义,孩子们已经被太多意义包围,而自由成长的空间却不断被侵蚀。剧团的日常工作坊和排练拒绝对家长开放,有些家长嘀咕,为什么没有透明玻璃。

“透明就完了。”她说,戏剧就是要不断试错,孩子们要在安全的环境中犯错,必须避开家长好奇的目光。李浩天说,当错误发生的时候,一般被认为恰好是教育的机会,而戏剧的本质特性之一,就是让你忘记错误带来的伤痛。

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

除了在城市里帮孩子做戏,最近七八年,剧团还与基金会合作,为来自西藏、贵州等地贫困家庭的孩子排演戏剧。

这些孩子患有唇腭裂,在资助下做了修复手术,戏剧是为了让他们建立自信。最开始,孩子们上台自我介绍都很困难,“他们端着蛋糕想给你,但站在你身后半天,都不好意思叫你。”王楠回忆。剧团的老师们训练他们打招呼,既是训练声音,也为了打开拘谨状态。话剧落幕后,他们已经能主动跟陌生人问好。

让她感触颇深的一个画面,是当她让孩子在舞台上大声喊,农村孩子会“豁了命喊”,而城市孩子会权衡需求,“农村孩子更珍惜、更向往”。但农村孩子与城里孩子面对的困惑本质上类似,孩子们生活的环境主要都是学校、家庭和交通三种,只是具体情境不同。

孩子们的感受不仅贯通城乡,也能在全世界找到共鸣。几年间,剧团的几出戏走到了法国阿维尼翁OFF戏剧节、英国爱丁堡国际艺穗节、日本横滨TPAM艺术节等国际艺术节上,孩子们熟练地用英语表演,外国人几乎能完整接受他们表达的东西。王楠记得一个穿着苏格兰裙的乐队看完《钟馗》后,跟主创分享自己的感受,他们没想到,中国的孩子都面临一样的困惑。

十几年前,林兆华就经常领他们出国,去看国外戏剧界在做什么。他们发现国外很多剧院都有一个教育发展部,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孩子们也会进剧场上课。芬兰等一些国家进而发展成主题式戏剧教育,比如到大森林里去,做一场特定情境的戏。

戏剧让很多孩子都发生了改变。在QFun剧团,有的孩子性格变得开朗,一开始因为身材微胖而自卑内向,现在成了舞台上的喜剧担当;另一些孩子变得更爱提问题,小演员滴答说:“剧团对我产生的影响是,每次去上课,有千万个要想的问题。”李浩天觉得,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戏剧关注的是个体感受,这是戏剧教育的独特之处。

现在,QFun剧团每年也与学校合作,去年,他们在北京的校园开展了几十场戏剧课堂。“就像这些年我们有很多孩子进博物馆学习,这些都是新的教育方式,戏剧也是一种。”李浩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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