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百千劫,人间值得
2022-02-10曹辉
一般来说,读年谱类书籍,多会心平气和,《木心先生编年事辑》(台海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是个例外。不知为何,读到与木心相关的文字,总会想到林逋,想到梅妻鹤子上去。或许,这一世的木心,前世便是林和靖,这一世他所钟爱的绘画与诗文,便是前一世的梅妻鹤子。
十来年前,跟一位文联工作的兄长蹭了不少书看,便是那时初逢木心的文章。总觉得木心其人,儒雅到骨子里去才是他的秉性,就像他的忘年交陈丹青文风的犀利与狂野并存,棱角始终完好为其本性一样,这样两个人的高山流水之交,真是令很多人不解。该书是“关于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的第一部年谱性质的著作,致力于将木心的生平行迹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所述,这才是对一个故去文人最好的怀念,也是该书的价值所在。对木心来说,人间一遭,虽然历百千劫,似乎坎坷了些,其实,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哪一个又容易呢?况且,生死不过一副皮囊,把自己想做的事儿做了十之八九或五六,也就可以了。
架构以时间为序是该书的本色,清晰简洁,让人一目了然。并在以时间为主轴的介绍中,比较完整地搜集了目前所能见到的木心的生平资料,让读者对这个中西合璧的才子了解更多,并对资料的来源做了相对的考辨,以最大限度保证内容的准确性和严谨性。
就内容来说,编年事辑也好,年谱也罢,其实与本文的文风皆小有出入。许是因为编年中的记事采用了木心的一些文字的原因,这部编年事辑文气儿颇重,所以读着读着就入境,就会跟着感觉走,就会跳出以史为出发点的本义而文心盎然起来,正如有人对木心文学作品的定义——不中不西那般,是种杂烩贯通,是种博学后的信手拈来,由此滋生的磁场效应,让人不爱也难。
木心一生主要成就是绘画,其次是文学,散文和新诗都不落窠臼,自成木心派系。书中引用了一些木心的诗文,即便一读再读,依旧让人怦然心动:艺术家真的要隐退吗,他是要你找他呀;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寂寞的深度是无底;在绝望中求永生;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看破红尘之后也看破自然;创作是父性的,翻译是母性的;他告诉我们如何在阴影和逆境中对待生活,他向我们展示了使用你的自由去做些什么比空谈更重要;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特别是读到“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时,忽然觉得彼时的木心,是个爱撒娇的大男孩,穷其一生,都没长大,而能让他依赖撒娇的人,又在哪里呢?穷其一生,都没遇到,如是,我想,木心前生怕是僧吧,是以今生才无爱,爱情的爱。木心的文字,一生都不出“幽美清雅,富于情致”之右,令人读来如沐春风,温煦安然,或者,文字是他此生忠贞不贰的爱人吧。
大器晚成的木心,毁于时代,亦成于时代。五十三岁时,他勇闯美国,用艺术打下一番属于自己的天下,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龙不是熊。自由是木心一生最想要的,也是成就他才华的基础。“他是东方的,但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又来自西方,而他文学艺术成就是世界性的。”他一生遵循福楼拜的话:呈示艺术,隐藏艺术家。但他一生,又都希冀有人能理解他,找到隐藏的他,他其实,是想生活在他人的仰望中的。这个孩子气的木心哪!即便耄耋之年回到乌镇,改变的不过是容颜,事实呢,他的心,归来依旧少年。
木心的经历是他成就的催化剂。如果能够选择,有哪个人会喜欢磨难呢?都云由奢入俭难,纵观木心一生,从富家子弟到“文革”期间打扫厕所,如果没有文字做坚强的精神后盾,一般的人真还禁不起这种打击。好在,他挺过来了,那些苦难,是他涅槃前的阵痛,少不得,必需历。木心是个典型的性情中人,袁枚的性情说,用在木心身上,不失为最合适的标签。诸如陈丹青、夏春锦,当亦如是,他们,某些方面,也算得同道中人吧。因木心的经历,对他这个人总怀着一抹心疼,就好似命运南辕北辙拉扯一个人,最后到底哪一方臣服,输赢都有代价,成败都有砝码,而木心,不过是在风雨中不肯倒棱的倔强想执时代牛耳的人,怎么可能呢?时代的洪流,使得识时务者方为一英雄。否则,只能在命运的颠簸中如风中小船,动荡惶恐。青年木心曾因追求西化被亲友批评,遂努力入世,与世家子弟交游,终因理念不同作罢。可见,人生的路向,有时真有天意的成分,有些必历,躲也躲不过,也幸好,躲不过。真躲过了,木心就不是木心了。人生磨难,对木心来说,不仅是低谷,更是個路漫漫其修远的过程,是孙行者被关在炼丹炉中锤炼的过程,然而,他并没有被击倒。木心曾告诉别人:一支笔的成熟至少需要二十年不停不歇的磨炼。其实,一个人的成熟,也需要时间的淘洗与冲刷。木心实际想告诉世人和这个并不友好的世界:天道酬勤。信哉斯言。
谈及木心,绕不过一个人,即木心的母亲沈珍。书中有她对木心说的话,甚喜其言。1943年,木心在杭州盐桥附近读书,沈珍来杭州办事,为木心采买贵重物品,说独个在外,要懂交际,别让人瞧不起,母子二人就外人讥评木心“华而不实”一事亦有所云。沈珍说,华而不实倒先得一华,再要得实也不难,从华变过来的实才是真实,怕的是实而不华,她要儿子要真华,不要浮华。这样的母亲,真是睿智之至也。难怪培养出木心这样出色的孩子。值得所有母亲学习其对儿子的爱与教育方法。这怕也是后来于苦难中的木心,身殉艺术的源起吧。在绝望中求永生,勇哉!木心!
还想说一说木心和陈丹青。这两个貌似性情不同的人,其实,真正的“瓤儿”是一致的,这才是他们二位彼此相互吸引成为忘年交的真正原因。这个瓤儿,便是狂。焉知,陈丹青不是木心的“子期”呢!遂记起不久前似乎曾读到过陈丹青和其友某某在纽约街头玩倒立的事儿来,赤子之心难得哦。暮色四起的夏日黄昏,小坐读木心编年事辑,心湖浪起。感动于陈丹青夫妇到乌镇寻访木心故居,给木心带回两截雕花窗棂木的小事。何谊之深也!何相知之契也!你不必说,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还能把它送给你。陈丹青说木心:一个毕生不为人知的作家,迟迟面世,却刻意回避读者,国中文界殊少这样的个案。不外,如陈,如木,都是清醒于世,想在喧嚣红尘中找到那个不曾丢失的自己,唯因此,方才能耐得住寂寞,唯秉性相投,才能相看两不厌而心生欢喜。
屡经苦难而不萎是木心的性格亮色。走过南闯过北,有过高贵的出身也有过背运的凄凉,被命运翻云覆雨挫败过,磋磨得即便一口气在,却依旧昂扬,依旧挺直脊梁。貌虽温存,骨子里却是坚硬如钢。这样的木心,是命运打不败的“小强”,也是可敬的。至此,时间这片海里,非龙非鱼的木心,经历一系列不幸的锤炼,终于鲤跳龙门,蜕变成了龙。真有才华者,兼以地利人和,终于抵达了自己想要抵达的人生彼岸。对于木心来说,不管是海外孤露还是中国磨难,不管是春风得意还是屈辱谋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没有失去自己为艺术献身的初心和使命,并且即使在命运贫瘠的土壤中播种,同样取得了可意的收获。也许,对于感性的木心来说,孤悬海外不是什么问题,风风雨雨不算什么,毕竟——人间值得!
读该书,还增长了些知识,知晓些渊源,这也算是偏得。原来,大作家茅盾也是乌镇人,并以书相赠,与木心有过枝蔓;据说,刘海粟曾一度想让木心做他的秘书,遭拒;林风眠和陈士文皆是木心怀着尊敬回想起的老师;于夏承焘家中听其讲庄子和佛学,并保持书信联系;与李梦熊的绝交之因竟因其言丢了《叶芝全集》的书生意气的可爱;一介既不抗命也不认命的韧劲;写作勤奋时他所想“不写又作会什么呢,便写了”的凄凉和悲欣无量。至于《林风眠与木心》也好,《尼采与木心》也罢,都是文以载道罢了,木心说他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颇觉有趣亦惹人深思,时间横亘的河流,跨不跨得过去,全在人,时间可以被人类打败,对于某些人来说,譬如木心,譬如尼采。
有些人,注定为艺术而生。带根的流浪人,说的也是木心。思深行勤的他,钟情于塞尚,绘画亦受其影响。他思想的风景以绘画和文字流传下来,想来不朽也是能够的。木心提及读上海时事性刊物《新生》,边读边忆少年时在故乡沉醉于《新生》的那段蒙昧清纯岁月,这样的文字,仿若眼前呈现木心读《新生》的画面,真有王维读诗如画的错觉。因木心提及叶慈,他少年期的偶像,我竟然特意巴巴地百度了一下看看叶慈到底是谁,有什么能耐,也因该书作为首部木心年谱书籍,让我对木心有了更深的了解。检点其文,静破痴心,政治风雨活过来的中年人的沧桑,使木心这个文学的鲁滨逊,身逢乱世,百折不挠,他所追循的艺术的巅峰,终于一步一坎地抵达了,似佛家所言的因果。
木心虽一生多舛,但也遇到过贵人。他一生最大的贵人叫胡铁生。之所以记下此人名字,是因如果没有他,木心在十八层地狱中不知还要捱多久。对一个并不相识的人,只读过其文其诗的人,竟有满腹的话说也说不完,唉,这人与人之间,真是怪哉!抑或,让木心于困境中坚持活下来的原因,就是这些书籍吧。于是,想读一读他推荐的书《地粮》《论语》自是早就读过了。世人皆为名利客,于此,木心自有他的一套认识体系。他在出国前曾说,要脱尽名利心,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后弃之如敝屣。他此去美国就是为的“争名夺利”,最后两袖清风归来。他,做到了。至此,仿佛木心正矜浅地抽着烟,安静地坐在我面前,眼神温润如小鹿,腼腆与桀骜交织在一起的人哪。
怎么说呢,木心这个人,令我有双倍的感怀,正如他所言,人各有各的佛罗伦萨,不幸是生活的主题,谁都逃不脱,而且各人有各人的不幸,想到这儿,凄然湿了眼眶。木心辞世之前,用浙沪口音普通平静而清楚地说“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这是陈丹青《守护与送别: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上)》中的一个场景,读到此厢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青年、中年的不幸,烙印太深了,那伤疤,对于当事人来说,怎么可能抹平呢,午夜梦回,那不幸也触手如新,真是太可怕了。
临窗而立,七月的阳光有些霸道,像命运的大手,左右人间生死,安排各自的幸与不幸。目光延伸天外,悵然着想,以后,如果我痛苦了,必会想起木心,想起贝多芬。想起木心忆及贝多芬所言:以后你痛苦时,请想起我。上穷碧落下黄泉,眼前呈现木心靠在窗栏上凝望慢流的河水,想起那些轶事传记中的艺术家,何止木心一个,他们的不幸,也还是幸;他们的幸,又何尝不是不幸呢?
二0二一年七月四日
作者: 曹辉,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光明日报》《文汇报》《诗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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