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

月仔

那天晚上快十点，丈夫还是决定要去楼下跑几圈。整个白天一直在落雨，淅淅沥沥，忽大忽小，伴着呼呜的大风，气温也降了许多，有点凉意。天气变化的反常和迅疾令人措手不及，我感到非常烦躁，犹豫着要不要把凉席撤下来铺上床单。按照往年的经验，广州总要到11月中旬才会凉爽。

丈夫很笃定地说：“先莫换，还很热啊，这两天台风肯定凉点，过两天又是30多度。”

又说：“随便你。”

我最害怕听到这三个字， “你快去跑步吧，有点晚了。”我催着他出门。实际上是我很怕自己因为这么一件本不必要去沟通讨论的小事情上升到一定要说清楚婚姻的真谛之类，可想而知会得到如何的回应，继而我们又会如何礼貌地辩解与争吵。沉默有时确实会令彼此感到轻松。

丈夫出门了，我在阳台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他在跑道上缓缓地跑着。只有他一个人在跑。树影幢幢，湿湿的跑道在路灯下像北方冬天明亮而清冷的河面。真羡慕他——这个点我能去跑步吗？不可以的。在夜里我比白天更没有自我。我要给大女儿辅导作业，安抚哭闹的妹妹，安排大女儿洗澡，然后马上给小女儿洗澡，扫一遍地，拖一遍地，到了快十点终于差不多忙完，我必须赶紧把脏乱的自己清洗干净上床哄睡妹妹，再抓紧时间和大女儿一起看会儿书或者聊一下天。等两个孩子都睡了，我也困得睁不开眼，强撑着刷一会儿手机，这一天便就那样结束了。

繁琐的家务活永远做不完，在新的一天总有沉积的灰尘等待你去擦拭，养育孩子更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苦役。我虽然早已经接受自己是这些的主要的承担者，但有时难免会感到心虚——是丈夫在努力工作赚钱维持我们的生活。“他也过得很辛苦吧。” 我常常会这样想。如果换作是我每天往返花两个小时的时间在拥挤的地铁上，可能我早已经崩溃了。在困苦的日子里，要多些体谅与理解，而非抱怨与愤懑。可难道做到这样就可以了吗？即使我已经不再渴求生活给与甜蜜的抚慰，却仍然想要获得一点点真正让自己开心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也没有多久，丈夫回来了。我已经忙完关了台灯躺下，小女儿哼哼唧唧的有点不舒服，我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希望她快点入睡。我听到外面门开的声音，大女儿发出非常惊喜的欢呼声，然后她旋风一般冲进卧室扑到我身上：“妈妈你快起来！你快去看爸爸带回来了什么？！”她的妹妹一骨碌坐了起来，奶声奶气地疑问道：“姐姐，是什么？是什么？” 我们都来到客厅，原来是一只猫。猫身上因为被雨淋猫毛一缕一缕地粘着，有点脏，看上去可怜兮兮，眼睛里又充满警惕而显得几乎可以说有点丑了。

“哪里来的猫啊？” 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出去跑步竟然带了一只猫回来，实在莫名其妙，再也没有比这更令我不解的事情了。

“不晓得啊，我看到它一个人蹲在那个花坛边好造孽的样子，我走近它它就主动靠到我身上了，肯定是小区哪家走出来的，我就先带到屋里来。”丈夫边用手摸着猫的脑袋边跟我解释，“我马上拍几张照片发到群里跟管家说帮忙找找看是哪个邻居家走出来的。”

“那你快点拍。它屋里人肯定也在找它。”我说。

两个女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家里因为这只突如其来的猫洋溢着欢乐喜庆。“猫猫！猫猫！”她们围着猫跑来跑去，猫怕得躲进了厨房。丈夫拍了猫的照片发到群里然后忙着不停地跟邻居们互动。我以为等两个过于兴奋的孩子睡着时，猫的主人也就上门来拿猫了。但浏览了一圈丈夫跟邻居们的聊天，发现竟没有人来认领。

我根本不想让这只来路不明的猫呆在家里，我只想让这疲惫不堪的一天赶紧结束。

“你先去睡吧。你莫管它了，我再等等看有没有人来带它回去。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猫吗？要是实在找不到它屋里人的话，我们就自己养吧。”丈夫说。

我当即反对： “我现在不想养猫了啊，我们的情况也不允许再养猫，太吃力了。而且不好好照顾看着的话，很容易走丢的。”

其实我的心里话并没有说出来。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要养一只猫，当时我们租住房子的那个房东也并没有说不准，你为什么就一直不同意呢？那时候这说起来也只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他们公司的仓库有一只猫生了一窝小猫，我请他带一只回家我们自己养。说了好几次他都义正词严地各种理由表示不行，我也就不再提养猫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一只猫而已。我总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他。过了这么多年，时间已经让真正的答案模糊不清。我再意难平，也觉得再问出那样天真的问题无聊可笑至极。

现在的丈夫说：“一只猫嘛，有什么吃力的，两个女儿我们都养大了。”

之后又颇感慨：“这只猫肯定是跟我有缘分。”缘分这两个字非常神奇，冠冕堂皇，能够说尽一切。

时过境迁，“一只猫而已”和“一只猫嘛”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事情了。总之，这只猫一直也没有人来认领，想要养这只猫的邻居也都被丈夫推掉了。

一開始猫的状态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它终日显得恹恹的，总是无精打采地趴在冰凉的地板上。温度一降再降，“狮子山”走了之后又来了“圆规”，风雨交加，秋意萧瑟。猫太安静了，它躲在窗帘下，躲在沙发缝里，神出鬼没，只有饿的时候才会出来。“猫是不是有忧郁症啊？”丈夫甚至这样担心它，他虽然跟邻居们说“我两个女儿挺喜欢猫的”，但在我看来他才是那个最喜欢猫的人。他向养了三只猫的邻居讨教养猫的知识，按照邻居给的链接购买了驱虫药、猫屋、宠物专用沐浴露，种了猫草，还有一个撸猫用的手套。猫好像也只认得他，丈夫一下班回到家，它便不知道从哪跳出来温吞吞地蹭到他脚边，做出撒娇的样子。父女仨蹲在一团逗猫玩，其乐融融。

可以说表面上这只猫让我们这个家看上去更幸福了一些，某些痛苦也因此隐藏得更深了一点。我觉得自己更忙了，现在一天需要拖两遍地，猫毛比起灰尘来更加难以让人忽略。叶公好龙大概是人类的通病，从前我说喜欢猫想要养一只猫，现在想来，恐怕是看多了网络上他人晒出的可爱的萌萌猫照。当真正有一只猫出现在生活中时，光是猫便的臭味便让我退避三舍。幸亏有猫砂。

天气终于变得平稳下来，猫有了一个名字，包子。在丈夫给它洗完澡之后，并且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细心地帮它把猫毛吹干，它真的就像那刚出锅的香喷喷的大白包子。可以确认它已经把这当成了它的家，它变得活泼起来，没有任何约束地上蹿下跳，吃得好睡得香，变成了一个更加圆滚滚的包子。

生活并没有说因为多了一只猫而有什么改变，当然也有一些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的微妙变化。有一天深夜，我和丈夫相拥在一起，他突然间停了下来，轻轻地说：“猫在那里。”

“在哪里？没有关系吧。”我眼睛近视根本没有看清。

“我把它抱出去先。”丈夫起身说着，然后走近猫蹲下去抱它，但是猫窜得飞快，只看到一道黑影消失在昏暗的夜里。

只是一只猫嘛。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