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乐趣从天黑开始
2022-02-10刘岩生
刘岩生
倾听黑夜
我童年的时候,真正的乐趣是从天黑开始的。
那时候的孩子,哪有家长腾得出时间对你多加看管?一个人的成长,基本是放养在大地上完成的。你可以倾听阿狗阿猫的心声,也可以把草木虫鸟当作伙伴,你甚至可以和夜空中的月亮星星做朋友。每天放学回家,趁着天光做完一天功课,剩下的时间,尤其在被喊回家进入梦乡以前,简直珍贵得如同父母给予的零花钱——你知道这属于你,你也知道有很多种法子去支配它,但你怎么花,都觉得不可多得意犹未尽。我把童年里这样的夜晚,称作“自己的夜晚”。
有一个初秋的晚上,微风送爽。在家门口一个叫作“下厝坪”的草地上,在落日的余温里,在渐次收敛的光芒下,我仰躺着看黄昏的天际星空。直看到炊烟疏落饭菜飘香,屋檐下星星点点亮起灯火,但我不舍得离去。我觉出草的清香和地心里出来的酥麻麻暖气,丝缕不绝向我围拢来。我还听到起码数十种虫子友好的奏鸣和着我的呼吸起伏。
后来我睡着了。待到醒来的时候,是母亲在我耳边嗔怪的声音:“回吧!都暝乌了。你这家里窝不住的孩子。”
暝乌,是我们那里天黑的代名词。多年以后,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准确形容,我平生第一次遇到妙不可言的天黑。大人们也许会说,这有什么可吹嘘的,不就是天黑?——在乡下的世界里,天黑意味着,都打住了,事也收心也收。
但对于我,却着迷其间。阔大的黑幕拢来,慢慢收走地面上的微光。在似睡非睡的草皮上,在似梦非梦的星芒下,我的另一双眼却打开了,我的耳朵也敞开了。视野和听觉浮游到比我身体高的地方,去感受连我自己也道不明说不清的贴心的东西。
这种贴心,和我一路相随。早年,父亲从事弹棉匠的民间手艺活。这种活儿讲技巧、耗体力,还是晨出晚归的夜猫活。白天里,一堆硬邦邦厚实实的原棉经过父亲的棉弓弹打,就散成绵柔牵连的棉絮。再铺展成方形,压实,裹纱。夜里,则要加班,再次使暗力,碾到服帖紧实。工作环境多半是在别人家的厅堂里,就地搭起加工板架。我一度想给父亲做学徒,便常常跟在他后面,帮助牵拉纱线,或者陪着他,直到干完活披星戴月从邻村邻里返回。
那时的农人家,少有夜间照明,连煤油灯也是节省着点。我想我在少小时就领会了什么是黑和白的世界。当天色暗下来,独剩人家一灯如豆,或者干脆四面黑漆,父亲手中厚而圆溜的木碾子就在四方方的白棉被上循环碾压起来。沉沉的黑里,是一方四角的新白。每一寸弹开又被压实的棉花、每一条细密有致的经纬纱线,都是父亲日日里的劳作成果。是从他手中、他的力道和汗水里绽放开的白,是温暖寒夜的白。
木碾盘摩擦着棉被,沙沙沙,间或吱嘎嘎。我有时候会躺在陌生人家的厅堂长凳上,倾听这低调的劳动声音,也倾听天井里廊檐下天籁的声音。这声音是何等的单调索然,又是何等的让人心安、百听不厌。多少年来,茫茫黑夜里操劳的那个身影,在划一的重复里,一遍遍诠释给我听那本色做人本分做事的安宁恪守。
我也和父辈一样,在颠簸寄世的途中亦苦亦乐,亦急亦缓。此后许多年的一路走来,我不用如父辈一般挤占夜晚讨生活。但独处落寞的时候,飘零疲惫的时候,我总想到童年,总在暗夜里寻找自己亲切的着落。
我的青春,有几年时间在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任教。那个叫作北山的村子,斜压在陡峭的半坡上。山村小校建在村子中央,面对亘古空旷的山谷。学校边上,是村里腾给我住的一座闲置多年的木房子。木房子一墙之隔,是一栋残破老厝的残垣断壁。村人的传闻里说,早年,此间曾经上吊过一位外乡流落此地的乞丐。这使得我的房间土墙上仅有一扇对着这座古厝的窗子,紧闭不开。住进木房子的第一天,踩着长了长长白毛霉菌的泥地,扫干盘结已久的蜘蛛网,装上一盏灯,用报纸裱糊已发黑的四壁。室内,一铺木板床、一架陈旧的录音机和一堆挑进山里的书籍,便是我所有的简单的家当。
初来乍到的很多个夜晚,家在本地的老校长总陪我聊天到深夜,也安慰我:“将就将就吧。我在山里教书几十年,也都这样。只是,你是到村里的第一批师范生,年纪轻轻受委屈了。”他还补了一句:“但这儿,心思简单耳根清净。”我回老校长说:“没事,都能习惯。”
那一年的秋天,有一段淅沥沥的雨季。某一日,浓雾锁山路。学校附近人家传出一个噩耗:一位青年骑车返村时,摔下路边悬崖,不治身亡。一时间,超度的纸钱烟味和招魂的哭泣声,飘得满村子上空都是。山村更是沉浸在古意而封闭的凄哀里。那一阵,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给人隔世之感。或低沉或高亢地唱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也唱“啊太阳啊太阳啊太阳,我心中的太阳”。在无边寂寥中,我是真的有点耐不住青春里的沉闷和惶惑。
终于,雨季结束,阳光久别重逢。
那个夜晚,突然之间,就月照西窗了。我忍不住,朝向月华的方向开了窗。那是一轮久违的浑圆莹洁的发光体,那是曾托举过我无数儿时梦幻的秋月!耳根里,是成长年月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秋虫协奏。视野中,是一片光的海。昔日黑森森突兀兀的屋脊残柱,也像沾了月芒,披着祥宁的光。一只夜宿的不知名鸟儿,偶尔朝向如洗的夜空,咯咕长叫一声。那一刻,我贪婪地把整个脑袋都伸出了窗外去深呼吸,去听啊听。睡意全无处,我甚至还敞开原木的两扇大门,朝向旷野空谷,去远眺连绵的山和山脚下隐约的灯火人家,去仰望远远的锣鼓神山,但见希望的星辰时隐时现。它们,旷古年深遥不可及,却常见常新。
那一夜,我应该是在酣梦中。至于梦境,如今我已经模糊了。30 多年来,我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片灯火到另一片万人中央。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山村那么远,离暗夜那么远。那些给我安慰的发自长者的声音,也随着父亲的去世、老校长的年迈体衰足不出户而渐行渐远。
但我怎么能忘记,那些倾听过黑夜的时光?
会好起来
那是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年。
不到父亲病情很糟,二老总是在电话里说,没事,放心,你们先不用回来。应该会好!
又一次接到电话,父亲在那头叹息说:“唉,是越来越没用了,看把你妈也拖累着。”父亲指的是自己半年内住院两次。彼时日复一日磨蚀他的,是肺炎、胃痛、肾衰。
腾挪掉无边的活,与姐夫一道回山城看望他。
静夜,刚出医院的老父亲疼痛平息,沉实实睡去。鼾息声一定让母亲都觉得弥足珍贵,她说,你爸今晚总算可以好睡了。都好几个晚上了,他一整夜难受,难眠。
顿时,欣慰、心酸、心疼,齐齐涌上心——父亲糖尿病综合征病发以来的那么多年,他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母亲跟着少有夜间踏实睡眠。
我说:妈你别太担心,会好起来。母亲说:“是的,生儿(母亲从来这么昵称我)。我们,总在好起来。”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正为父亲准备好每晚止胃痛的药、热开水,以及预防他半夜里血糖骤低的食物小点。然后在客厅里静静洗脚,依然用了喜忧交集却也淡然、从容的口气和我聊着天。
母亲舍不得去睡,我也是。
话题简单到只谈一家人,只谈病,只谈一次次是否好起来。
先是我4 岁时,9 岁的大姐如何在一周内急病,不治。其时家里只母亲和我们三姐弟,父亲是在大姐病情挨不过去时接到口信,从干手艺活的远村回来的。那一次,家里的情形没有遂人愿好起来。
时隔多年,母亲几乎少有提及。但有一天遇见老家一个堂姐,母亲说她“突然心痛得要命”——都是50 岁的小时候伙伴哪!要是能像别人家女儿那样,一直好好地在,多好啊!
其实母亲不重提,我心里也如烙痕铭记。毕竟,这段童年往事让我打小起,就困惑也畏惧着一种叫作“病”的东西。
然后是妹妹。我刚分配工作的那年起,小时候脑部损伤过的妹妹得了可怕的不知名的病(那时候不知这种让人手足无措的病叫癫痫)。那时我从教书的学校回家,每每看到妹妹昏迷着在床上抽搐。“治吧,能治多少算多少。”父亲这么决计。那年我已经能为家中分着担当。我刚就业时每个月108 元的工资,有58 元是备着为妹妹定期取药用的。
此后整整十年时间,奇迹般治愈了妹妹的病,让她得以顺当生活嫁人生子。那十年间,我在外工作,一次次电话回家,总是问,妹妹好起来没有?“好起来了,好多了。”时隔多年,我没法忘记,听到电话那头父母亲这话时,心中的巨大喜悦以及感恩。多年以后,老父亲生前曾经和我谈及妹妹,说:你妹的病要不被治好,怕你妈都被拖累得没有好晚年。
再后来是父亲缠身多年的病。因为它,曾经抓铁有痕的父亲却在暮年弱如风中烛。糟糕的是,父亲的病会朝哪个方向去?彼时的我没把握,医生没把握,连父亲自己也没把握。
最后一次在省城住院,我赶去看望父亲时,他委屈得像个孩子,说:“儿呀,活到这么老,我从没像昨晚那么痛!”然后他略微笑开,又说,“后来我想,大不了痛到死,管它呢,都80 多的人了!”他还说,这样,就好受得多了,就挨过了一夜。
不过母亲那时总是满怀冀望地说,应该会好起来。
但母亲的希望,随着父亲83 岁生命的戛然而止落了空。我最后一次陪在活着的父亲身边,是省立医院凌晨3 点的病房。匆匆从异地赶到他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痰”——有过阅历的老人们告诉过我,那是人弥留之际的症状。我紧握他的手,抚摩他的额头,我想唤醒神志不清的父亲,给他勇气。我对他耳语:爸,你要相信自己,会好起来的!可是没有用。
知父莫如子。我最后安静地对他说:爸,你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回到乡下的。这一句话,成了父子间的奇迹。那一刻,父亲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慈祥地和我对视,仿佛要把我看饱饱的最后一眼。而后,闭了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擦干。又溢出,再擦干。如此三次之后,老父安详中与世长辞。
父亲魂归故里的那一天,老家的前门山上空,一朵祥云腾起,阳光为之镶上金边。去往他生前选定的山头上安葬骨灰盒的路上,我回望着久远前的一幕:父亲为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墓葬那一年,我13 岁。那时家穷。一早,我和父亲来到山野间的一座草寮里,父亲极尽虔敬地从稻秆堆里抱出四个硋瓮,上香,放鞭炮,然后一步一挨肩挑着四个先人的骨灰瓮往新选的墓地里去。那一天的蒙蒙晨雾里,他像是对天祷告,也像是自言自语:“祖先们在看着呢,保着呢。我们家,后辈人,从今往后,要好起来!”
长兄如父。父亲走后,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该多顾家了。后来的8 年多时间,我还不止一次经历了亲人重病、绝症,撒手不治或者就医痊愈。母亲也在我每周末如约而归的陪护中慢慢老去。时光磨损着她的身板,她的腰背渐趋佝偻,心脏也开始出毛病,还患着颈椎和腰椎的隐痛。但她心智却从容着。今年的清明节,我们给父亲扫墓进香,她非得跟着去。那天,久雨初歇,天朗气清,母亲在香烛缭绕的烟味里念念有词:那年你不拖累我去了。到眼前,孩子们都回来看你了。现世最难事都过去了,总算无灾无痛,好着呢!你宽宽心吧。
我慢慢懂了,很多坎坷、困惑、畏惧,父母就是这样一天天教会我们面对和接受的——凭借农人身上所有的坚忍与抗衡。
当然,还有生活本身的循循善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