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谷（组诗）

□黄金明

红茶谷

茶树彼此相似，犹如浪花在相互模仿

而又像礁石不露声色

保持着独立性。在积庆里，酩酊大醉的熊蜂

陷入了茶树的汪洋大海

一株出身草根的茶树

如何才能脱颖而出？最小的茶树

也是一个合唱团

它浑身是嘴，在反复唱着同一首歌

在积庆里，一场铺天盖地的白雾仿佛由轮回的月光所幻化

一株茶树在茶园中隐身

犹如鱼在鱼群中躲藏

茶树苦恼于将它摇晃的山雀

而蜂鸟惊讶于枝条上源源不断涌出的嫩芽

蝴蝶穿花绕树

陷入了记忆的迷宫。一只毛毛虫攥着一根丝绳往树杈上攀爬

毛毛虫毕生修炼破茧而出的技艺

唉，这光阴的绳索

就要崩断！这几乎是奇迹

这速朽的肉身

也会长出简短的翅膀

溪水中的鹅卵石，面目皆无

这些老滑头，折起了剃刀

它们的青春和锋芒已被光阴洗劫

在积庆里，被风霜压断的枯枝

几乎没有在地上留下声响

风从山谷的那边吹来

如何区分两排波浪的异同？更大的风暴

起源于一对不起眼的蝶翅

红火蚁收集着白月光

在虎头蜂的地下宫殿里

囤积着米酒和红茶。这几乎是奇迹

一只甲虫沿着虚无的梯子

误入风雨大作的人间

但它无法破解卡夫卡的变形术而重返人身

在积庆里，有仙女出浴后留下的湖泊

在积庆里，有无数茶青被制成了英红九号

在积庆里，有被采摘后的茶树静默如谜

2021年3月10日于广州

有了电

一个从电线杆滑下的电工

腰带上插着胶钳、螺丝刀和电笔

他已经驯服了电流

而雨天的高压线上常常吐着蓝色火舌

而在高空上走钢丝的鸟雀仿佛穿着胶鞋

偷电的人被抓获时正用胶布包裹着火线

挎着竹篮去挖荠菜、艾草和马齿苋的少女

可以作证：斑鸠声与金银花

从山的那一边迅速蔓延过来

让人耳目一新

整个村庄只有村口的小卖部才有冰箱

里面塞满了冰棍和雪糕

变压器的饥饿

大于灯泡、电扇和收录机的饥饿之和

几乎在每一个除夕之夜

灯泡里的钨丝都会慢慢暗淡下来

犹如一个白内障患者被一步步夺走了视力

村民看电视不看时装表演

听收录机不听交响乐或小提琴

村民天天下田但从不做体育锻炼

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农夫

在举起锄头跟难以计数的树根和它纠结的虚空搏斗

没有胸口碎大石的硬功

哪敢去墟镇卖伤药

没有踢过武馆的人

不足以笑傲江湖

宗师在民间暗访传人

你在暮晚的打谷场上一遍遍练习虎鹤双形

图书馆

图书馆、书籍和作者之间的秘境

早已被书鱼掘通（这深入井底的矿工

也是嗅觉灵敏的地质学家

善于勘探语言的矿藏）

而对读者退避三舍

图书馆是木屋也是森林

每一本书都像树苗张开树叶吮吸露水

图书馆是岛屿也是深海

难以计数的书本像浪花和飞鱼在相互追逐

图书馆是星斗也是银河

有如恒河沙数的精神孤儿在星空中游荡

图书馆是斗兽场的反义词

每一本传世之作都是对野蛮的否定

伟大的著作在高处召唤伟大的读者

当读者足够伟大

当他将整个馆的藏书读得滚瓜烂熟

他将著书立说

还是作为一座移动的图书馆任人索取？

图书馆是书的城邦也是书的共和国

众书平等，不分贵贱

图书馆是书的栖息地也是书的万神殿

在黄埔图书馆香雪绘本馆

你将发现人类最闪光的灵魂

以书为身体展露幽暗人性以及人类理解的世界

有的书模仿大自然

如镜子完美地映照风暴中的蝴蝶和草叶

有的书本试图创造新的宇宙

而被旧世界的暴君焚毁

（电子书在挖老式图书馆的墙角？

并取消了书籍的肉身）

也许，图书馆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战争与和平

一本书向另一本书求爱而又携手第三者

一本书给另一本书披镣戴铐

一本书抚平另一本书的折痕

一本书为病书做手术

一本书是众书的捕梦者而又因纵火者东躲西藏

一本书被另一本书取而代之

一排书攻击一本书而被它鲸吞

一本书立志去启蒙所有的书

而被囚禁在识字课本里

一本书要解救被捆缚的书

一本书渴望成为万书之祖

而尚未完成一个句子

永恒之书从未完成

但总发出虚幻而炫目的强光

（犹如宇宙大爆炸将分娩新的星座）

吸引着一代代天才如蛾飞扑

献给贡柑的赞美诗

德庆有一个好地名，更是一个好地方

有好山好水，更有仙则灵。在西江岸边

五龙子潆浪转沙而成龙母墓。龙母养大五龙子的神话

依然枝繁叶茂。始建于秦汉的龙母祖庙

以神、绝、巧、灵著称。在云雾缭绕之处

一株株贡柑树如青衣仙女在山头漫步

花枝招展。贡柑是水果中最美的混血儿

它有橙子的面容和橘子的肌肤

更有超越两者的灵与肉：“芳香四溢，美味多汁爽口化渣——”

每一个柑子，都像一小罐野蜂蜜佳酿天成

那是土地的馈赠，还有传说的加冕

相说贡柑是德哥和庆妹专为皇帝而种——

龙母升天了，还在庇佑吾乡吾土

我理解的德庆皇帝柑，至少有双重意思：

作为一个品种，它是柑子中的皇帝；

德庆的柑子，凌驾于各地的柑子之上

犹如鸡群中的鹤。此刻，你品尝着

一个微型星球般的贡柑，你仿佛吞吃了

一个甜蜜的元宇宙，那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

让人想起初恋的滋味，有四种爱的汁液

在五肺六腑里迸溅。在一个纯粹由口感、味觉和嗅觉

构成的神奇星球里，有雪山凛冽的甜意

有长河温柔的波光，有海浪暴烈的旋涡

草地上有蝴蝶在舞蹈，仿佛挣脱了时光的网兜

在南方初冬的果园里，那些高矮不一的柑树

正如丰熟少妇在产床上成竹在胸

从容地将爱情的结晶分娩。你仿佛一个嘴刁的饕餮之徒

在饥渴的斜坡上攀登。你剥开一只又一只

你大口吞咽，四面八方都是贡柑树及其身上的累累硕果

你陷入了柑子甜蜜的暴风雪之中

你无力自拔，你缴械投降，你大声求饶

但一只蓄积着巨大能量的贡柑不会放过你

直至将你彻底征服。你飘飘然，你欲乘风归去

你进入了无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