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2022-02-10傅菲
/傅菲
扣碗一样的山梁,一座毗连一座。在两座最高的山梁之间,夕阳漾起了淡红色云絮。向南的山坡,覆盖着青黝色影子,一片叠一片,有了渐暮的气息。山脊割下来的阳光,带着菊花色,飘浮在空气中,虚虚的。投林的鸟,一阵阵飞过。
山峦之下,是一片收割后的田畴,几户人烟依在溪边。田畴像一把打开的折扇,遗落在群山怀抱之中。溪流从远处的峡谷无声无息地转过来,大幅度无规则地弯曲,随意率性地分切田畴。燥热的秋气被溪流浇灭。我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毫无目的。蚱蜢在枯死的稻草叶上,跳来跳去,偶尔呼呼地飞起来,停在另一块稻田里。鸡在田里追逐昆虫,咯咯咯,边跑边叫。几只红蜻蜓悬浮在空气里,薄翼透明,颤动。麻雀一群群,在田里,找谷粒吃,我走过去,它们会突然飞走,在不远处,落下来,继续吃。
每天的落日时分,我都会在溪边,在田畴,在山边,走走。我迷恋一种原野初入睡眠的气息,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的气息,火堆慢慢熄灭的气息——渐凉但仍有余温,澄明但仍有混沌。这些地方都是我无数次走过的,哪里有一棵苦楝树,哪里有一棵桑树,哪里有大石头,哪里有简易的木桥,我心里有数。木桥有三座。一座是在洋槐树下,两根粗壮的松木,夹在石头堤岸上,松木板钉桥面,挑担的人从这里来回,站在桥面上,担子换一个肩,后箩筐移位到前面,扁担在肩上抖一抖,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桥身会轻轻地颤动。另一座木桥在溪潭右侧,潭边有妇人洗衣,蹲着,棒槌啪哒啪哒捶打衣服,水沫扬起来,落在潭面,水纹叠加在一起,密密有致,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木桥是六根柱状杉木,用长条“一”字钉骑马式固定。孩子从桥上一个翻身,跳入潭里洗澡。另一座稍宽一些,在山坳前的滩头、溪中间,架了两个“人”字木桩作桥墩,桥面是刨了平面的杉木,用磨尖了的钢筋头揳入,桥两头以铁链锁在石柱上。独轮车从桥上推过,咿咿呀呀,推车人的影子在水面上像一条鱼,慢慢游动。
下游还有一座石拱桥,可以行使车辆。桥两侧有十三级麻石台阶深入溪边。这里是村人出殡前买水的地方。低处的石阶边,插满香头,纸灰淤积在泥里,破旧的碗盏有厚厚的污垢,水里沉着白白的硬币。买水一般在早晨,或落日前,哭丧的队伍披着白布,唢呐流水一样呜咽,炮仗零星地炸响——即将在地里长睡的人,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和相爱的人相怨的人相会。
再往南,是南浦河了。夕阳的余晖铺满了河面,彤红彤红,光点闪闪。几叶竹筏漂在斜影里,打鱼的人赤着身子,鸬鹚嘎嘎嘎地叫,钻入水中叼鱼。远处的群山罩在一片红褐色之中。河水仿佛不再流逝,只有波光跃动。天际一片银白。
身边的叠叠山影在移动,缓慢地,如水渍洇在草纸上。天空似乎更透亮浑圆,薄暮青蓝,布满锡箔的光泽。夕阳浑圆,如架在火炉上的铁饼,赤焰喷射。我从来没改变过这个想法:苍穹里,有一个推铁环的人,从早晨开始,赤足奔跑,披着红色战袍,一脚跨过高山,三步跑出大海,越跑越快,战袍飘飞,因空气的摩擦,战袍开始自燃,灰烬纷纷落下,正午时分,肉身开始燃烧,但他不会停下脚步,直到肉身燃烧殆尽。但我从没看过这个推铁环的人。我听到了铁环在滚动时当当当的声音,从东边响彻西边。他由于过快奔跑,以至于没有脚步声。他飘飞的战袍,猎猎作响,带来令大地浮荡的风——芦苇在倒伏,树梢在摇晃,河水有节奏地掀起浪花,炊烟在飘散,笛声传得更邈远。我相信他一直存在,虽然他从未言说。他会在暮黑之时消失,不知影踪,但他第二天又会来,沿着亘古不变的路途,从海面启程,推向山坡。他有神秘的技艺,携带着时间的密语。他从不理会我们的仰望,显得残酷无情。
很多艺术家,都热爱落日。荷兰印象派画家文森特·威廉·凡·高(1853—1890)画过《麦田里的落日》:麦子收割在地,尚未收割的麦子完全倒伏,收麦的人面目不清,草帽破旧,不远处的一棵树是那么孤单,山峦青黛,落日被海浪一样的云朵抛起夹裹。被誉为“画水的贝多芬”的法国画家杜比尼(1817—1878)有一幅名画,叫《落日与渔夫》,金黄的色彩丰富、明朗,即使太阳即将沉入大海之中,也如一个成熟的橙子。夕阳,也是诗人热衷的吟咏之物。王勃之“落霞与孤鹜齐飞”,写得美轮美奂,有油画的斑斓,视野开阔,心藏江河。白居易写《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似乎显得矫情,虽然至幻至美。远不如王维《使至塞上》浑厚苍劲:“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马致远写《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几乎是一个思乡人的穷途末路,有家去不得,故国早已不存。李商隐的《乐游原》说:“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晚唐时代的挽歌,多么让人悲伤。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这是二十五年前,在看电影时听到的《夕阳之歌》,由梅艳芳演唱,我再也没有忘记。云霞渐散,谁的生命不是这样呢?2003年12月30日,梅艳芳病逝。在新闻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脑海中萦绕不散的,是这首歌。落日,让人迷恋。或许夜晚即将来临,夕光是最后一抹绚烂;或许绚烂之美,转瞬即逝,犹如雄浑的悲歌。
我守望过落日。在山巅,看着夕阳滑落地平线,像一尾锦鲤游入大海。地平线漫溢火山一样的灰焰。大地一片灰白。我相信了那个推铁环的人,他的存在。他一直在追赶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遥远的地平线。无论多高的山,他可以跨越;无论多大的海,他可以穿过。但他无法到达地平线。地平线是最远的远方,比远方更没有尽头。地平线是所有道路的尽头。
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大地开始灰暗,霞光消失。田畴里,萦萦白雾,沿着溪边游弋。远山如喑哑的牛皮鼓。天空变得浅蓝,暗灰蓝,空气潮湿。视野渐渐模糊,远处的景物被一只手抹去,只留下疏疏淡淡的灯光。我沿着溪边的草茎,往回走——过一个矮小的山冈,便可以摸到寓所的院门。
黄昏时分,我日复一日在山野中走,走重复的路,看同样的景致。有时看看天空,有时看看远处,大多时候,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夕光拉长再拉长的影子。变形的影子。一个人的影子。被树影覆盖的影子,被山影覆盖的影子。被溪流带走的影子。这时,我想找一个人说话,说说秋后的银杏树,说说晚露,说说昨日凋敝的秋海棠。可我找不到合适说话的人。落日沉降,山峰高耸,神开始窥视,弯刀一样的残月露了出来。
我仰起头,露水冰凉,星辰从我额头坠落。星辰吟唱过的,我也吟唱。油蛉沉默,我也沉默。那个从不来看我的人,大雁会在她屋前的乌桕树上,筑巢,育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