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张大春《将军碑》的谎言书写
2022-02-10李惠娴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0
⊙李惠娴[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张大春的短篇小说《将军碑》以魔幻写实风格一举夺得第九届时报文学奖首奖,小说中作者灵活运用顺叙、倒叙、插叙、闪回的叙事手法,利用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进行描写,使主人公武镇东将军任意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来回穿越。作者在文学世界中书写现实的荒诞、符号的虚假,将虚构与现实、谎言与真相交织,穿越了时空的限制,力图展现一切事物而非“真归真,假归假”的泾渭分明。
一、周游过去
《将军碑》第一段尤为传神,直到今天仍然为人津津乐道。在此段,将军穿梭于“黄昏”(过去)、“半夜”(现在)以及“清晨”(将来)中,叙事时间的交错打乱了读者既有的阅读习惯,作者有意在此构建一个错综复杂的时空,引导读者进入一场阅读叙述的游戏,尽管这游戏是用冒犯的行动完成的。张大春较早地察觉到虚构与真实界限的模糊性和不稳定性,决心冒犯、冲击小说的界限。
在《将军碑》中,垂垂老矣的将军坚持认为自己的记忆是神圣不可亵渎的,语言更无法定义他的时代和丰功伟绩,他试图用失语来封存独属于自己的影像,拒绝后世的任何说辞。当将军周游未来到自己的葬礼时,他不愿意由一块墓碑定论终身,更害怕一向忤逆自己的儿子维扬续完将军回忆录,因为他认为维扬没有什么信仰,没有续回忆录的资格,在自己最辉煌的那些岁月里,维扬不知在哪里当“孤魂野鬼”呢。于是,将军决定神游过去,带着儿子、传记作家、老管家重返战场,一起重温他最引以为豪的那段经历。
小说中,将军一共四次穿越到过去,分别是:1926年11月北伐军克复九江、1932年1月的上海、将军三十七岁那年与濑谷支队在台儿庄作战、将军退休后与夫人及儿子的一场对话。
吊诡的是,即使是当事人重回过去,依然存在着遗忘,甚至存在美化、编造记忆的现象。当将军带领着一行人回到1932年的上海,再临拼杀过的战场时,为了避免一些他认为的尴尬丢脸之处,他便“重新翻修他对历史的解释,以抗拒冥冥之中加诸在他身上的报应”。将军连声否认在上海时日本青年保卫社烧坏一家毛巾厂的时候,自己曾救过虹口地面上的中间鸦片商——他后来的岳父。在管家提出疑问后,将军意识到自己在撒谎,他立即辩解道:“在内战外患频仍的岁月里……荣辱与罪恶、功勋与杀虐……全是可以搅和成一团的稀泥。”可以看到,除了荣耀的过往,将军对一些不必要的情节进行了粉饰和遗忘,牢牢攥住自我篡改过的记忆,留下了愿见的部分以自我回味和留人观赏,因为他在那时空里是主宰。可即便如此,将军仍担心在后世流传中真相会获得另一种违背自己本意的诠释。显然,无人可以为他的过去作见证,这样的记忆的确矛盾重重。
二、记忆与真实
(一)记忆偏差
时间久了,将军也无法从斑驳的记忆里辨清孰真孰假,不确认说话的这一刻是“现实”“过去”还是“将来”,之后也茫然于称赞自己的华章里面有几分真心,又带着几分考证的严谨性。即便是维扬——将军的独子,将军也惶惑于他在替谁发声,讲述的又是哪个人美化下的记忆。明明是对将军的记忆不耐烦的一批人,穿越到他的时空进行游历,而他们对其中的细节也不感兴趣,但也是他们这批人四处替将军歌功颂德,请示将军口述回忆录,这真是一件怪事。当事人如此,那么不同人对同一事件的记忆有着极大偏差就更加情有可原了,文中有三处体现“偏差”。
第一处是在维扬的儿时的记忆中,他因举手礼不标准,被将军罚跪三天,将军却毫无印象,而且看维扬幼年照片时认为他并不痛苦。第二处是将军和维扬对将军夫人去世的心结,维扬认为将军逼死了母亲,将军却认定是夫人在逼他。第三处则充斥着强烈的讽刺意味,作者将谎言和虚构的艺术推演到了极致,在一次次往来反复中实现对真实和叙述的消解。在将军游走到未来自己的葬礼时,他看到旁观者帮助美化和涂改记忆,哪怕是关系紧张、和自己不对付的儿子在悼念会上也会帮助掩盖母亲去世的真相,宣读《我的父亲武将军生前二三事》褒扬着父亲的深情。意外的是,将军听见那些褒扬之辞居然也没有因为过誉而大怒,显然维扬是为了父亲的面子而说的,将军也逐渐明白记忆不一定是事实原委。人们为了当下的需要,或直接就是为了完成演讲任务、应付人情世故,也会说些场面话罢了。但有一件事让他不能释怀,悼念稿中写着将军为夫人守灵四十九天几乎粒米未进,然而管家的记忆中将军并未停止进食,将军则全然没有印象。
(二)个人表演
1.将军和儿子
显然,将军不喜欢别人随意编排自己的过去,但他忽略了自己口中的生平经历已是自己遴选过的记忆,甚至和儿子维扬父慈子孝的表象也是自己亲自编织的。因为将军在人生最后两年里能够穿梭时空,自由周游在自己的时空里。预知未来的窥探欲被满足与无法改变个人人生轨迹的现实矛盾重重,这反倒使得将军痛苦不堪,使他表现得行为异常。这个秘密不为外人知晓,将军疯疯癫癫的表现在外人看来,多半是上了年纪,退休后、丧妻后的生活极其枯燥寂寞,神智不甚清楚罢了,加之老人幽居日久,外界对于维扬没有克尽孝道的说法也不少。但是将军在仍开口说话时,就会为儿子维扬寻找说辞了。起初,将军还说些善意的解释,将维扬回淡泊园探望自己的次数往大了报,陪自己住的时日也多说了几天。但时日久了,不知是一次又一次“修饰”数字的缘故,还是穿梭时空让人把日子也过糊涂了,总之将军在自己创建的真真假假的事件里也分辨不清了,维扬究竟是什么时候来过,刚走的印象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想……渐渐地,将军对外的话愈发少了,而且经常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还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神游起来。
在有一年的清明节,维扬冒雨回到淡泊园探望父亲,他俯视着这位曾经叱咤战场的老人,替他拈过脸上的饭粒,对老管家说:“他精神不太好。”接着,维扬随口和老管家聊起天气、雨水,老管家也为维扬肃穆的深情感染,两人谈着天气一句接着一句,除了间或为将军熨平乱发、抠掉眼屎证明着这时空里是有三个人的,实际上老将军像一只古董艺术品一样被整理着仪容。听闻老管家说起将军“吃喝拉撒都好”,维扬终于松了口气,也不再注意父亲衬里的白袖筒已经脏了一圈,得到了交付一桩任务的轻松感,只是临走时有些未尽心意而略感不安,又补充了一句:“他精神不太好。”
有一回维扬来过之后,将军夜里睡得不大踏实,于是挨到天亮周游到自己日后的坟处逛逛——料想儿子不会忘记祭拜自己。将军看到自己坟头的高丽草看起来比旁边夫人坟头的草还要清爽、生机,心中自喜。当将军习惯性地挠抓自己的头皮时,他发觉坟头草皮是铺上去的灰绿色的塑料垫,除了残存在指尖的草皮短叶,将军颓唐地叹了口气道:“假的。”生前是假的关切,死后是假的体面。将军回忆起儿子朗诵的那篇《我的父亲武将军生前二三事》,他认为维扬矛盾极了,却不自觉自己亦然。
作为将军在世的最后一位至亲,儿子维扬对待父亲的态度是虚假敷衍的,但维扬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极为得体,这体面连老管家和将军也难分真假了。这给将军的谎言世界徒添了凄凉与荒诞,亲情都不外乎如此,世人对将军的评价或者注解隐含的欺骗不言而喻。
2.记者石琦
在《将军碑》中,除了将军武镇东和儿子维扬,基金会专门聘请为将军撰写回忆录的女记者兼传记作家石琦也是读者把握这篇文本的重要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名字就暗含了叙述者对于时间、历史、记忆三者关系的看法。“石琦”谐音“石器”,而石器时代正是人类史上消亡的一段历史,难以从当下的史料中寻得蛛丝马迹,人物的取名艺术暗合小说对于书写主题的看法。
在老将军尚愿开口说话时,石琦是听闻了将军口述的记忆,与他穿越时间亲临了当时的战场情况来书写记忆的人。在重回战场时,石琦对于将军的丰功伟绩表现得不甚感兴趣,对于第一次坐在摇椅里前仰后合、不为所动的老将军,她只是说:“那么您休息吧,我告辞了。”在将军穿梭时空,把她带到硝烟弥漫的街道中时,她没有崇拜地访问硬挺、年轻的将军,只是瞪起惊疑的眼睛,与将军凝视了半晌,再次重复着“那么您休息吧,我告辞了”,然后消失在烟尘中。不仅如此,石琦在将军去世后,亲自访问了维扬,在了解了父子俩的冲突,包括维扬不愉快的童年经历、夫人被将军逼死的家庭矛盾后,依然替维扬写下了字字珠玑、动人之至的发言稿。让人咋舌的是,经过石琦代笔,维扬在父亲九十岁冥诞暨纪念碑落成礼上发表的演讲词,完全违背了现实,但是塑造了众人理想中的将军形象。在演讲词中,将军夫人的死由被逼吞安眠药而自杀篡改为心脏病突发过世。显然,石琦多次修改、涂抹、增添将军以及儿子口述的经历,只是为了这份回忆录具有可看性和商业卖点,她完全无视了所谓的真实。可以说,通过第三方人物石琦,小说中文字虚构与人物真实经历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最终,时间叙述的混乱让拥有穿越时空能力的将军也糊涂了,他彻底在自己的碑前败下阵来。
(三)冲击界限——虚假与真实
维扬始终对于将军的自述不以为然,终于,在甩手脱开儿子敷衍糊弄的做派后,将军喝道:“你到底反我什么?你到底信什么?”维扬只是用平静压制着老将军的愤怒,他一面走一面附和:“坦白说,我们都活得很矛盾。”儿子的发言全是一派荒诞的场面话,属于将军的辉煌彪炳的时代已经过去,老来得子的喜悦也随着维扬的冷淡疏离而磨灭,父子间的生分与误会掺杂着老人曾经的专断,但将军只将破碎的父子情归结于记忆错了。
最后,在众人共同的修饰下,自矜的将军也难以忍受了。将军曾在八十三岁的寿宴上严厉斥责立碑,遭到敷衍后,他笃定维持沉默。在此之后,将军又经历了几次时空穿梭,他发现自己口中的经历是矫饰的,记者口中满盈声誉的过往是伪造的,儿子口中的溢美之词不过是违心应景,并无亲情的真心,一瞬间一切轰然倒塌。即使沉默,记忆依然会被篡改,失去了“现在”的将军被过去和将来压倒,最终撞毁在将军纪念碑上得到解脱。
文末,张大春揭开了真实的面纱:“将军无所不在,也无所谓褒贬了。”因为将军最终做到了无视时间,求得解脱,认清了谎言的书写。错乱时空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如何被解读,解读成了如何,叙述者、转述者或倾听者形成的印象极大可能各不相同,尽管每一环的确认都是为了“真”的目的,但无心插柳般地铸就了“假”的结果。在将军看来,除了自己,转述者或倾听者只是乐意听他们愿听的,这使他不适,感到自身受到了些轻蔑。但同时,将军也不自觉地习惯了自我修饰,他慢慢地接受了美化记忆、欣赏自我的方式,即便有些不符合“高大将军”形象的细节,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自然会有其他人来替自己找补,如此这般就更无所谓真假了。
三、结语
小说结尾,将军碑的立与倾有一定的寓言意味,最后将军挺起脑袋向纪念碑撞去,这既是他对现世的无可奈何,也是对过去与现实矛盾中孤独的解脱。在张大春看来,一切真实都是不可描述的,是语言支配了真相。因此,他在文本中编造种种谎言,将谎言与措辞辩证地整合起来,以谎言注解语言。
小说天生与谎言有关,故事一经转述,无论叙述者如何保持客观,小说都是他人世界的观物结果。区别于对小说虚构性批判的态度,张大春认为小说的“说谎者”身份却是其不可多得的品质,借此小说先入为主地提醒读者无所谓真假,在人们将信将疑间更大胆地影射现实,成为一面静观人生的镜子,冲刺进“所谓真谛”的禁地,撕破矫饰的伪装,从而探寻真实的留存。通过张大春的谎言书写,读者携着现实记忆进入作者虚构的世界,从彼岸难辨真假的世界回来后,记忆混乱中质疑的本能喷薄而出,真相在步步追询中自兹而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