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识
2022-02-10何洁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人文学院广州510900
⊙何洁[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人文学院,广州 510900]
穆旦的诗歌中有着明显的空间意识:诗歌中不仅有大量空间类意象,而且意象间呈现出相应的位置关系。诗人利用“空间”将诗歌内容场景化,并在其中呈现抒情主体的行为状态或情感状态。穆旦常以自己的生活场景和足迹入诗,有着强烈的时代性,并在其中形成抒情主体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对话”,在诗中拓展了自身的情绪体验和精神空间。
随着新时期的到来,穆旦对于中国现代诗歌创作的价值不断被研究者挖掘,学界从不同方面对穆旦及其诗歌进行研究,出现了许多成果。近几年,研究界逐渐注意到穆旦诗歌中的“空间”,但这些研究仍有待从诗人本体和诗歌文体等角度进一步挖掘穆旦个人心志与现代诗歌建构等实质问题。“对于诗歌来说,空间形式不仅是其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具有象征、隐喻意味,更是诗人情感的投射、灵性的灌注。”①显然,从空间形式出发既可窥探诗艺,也能挖掘诗人情感。因此,我们可以从穆旦诗歌中“空间意识”的呈现、特点与内蕴等方面,来窥探穆旦在诗歌中的内容安排、文体建设和情感抒发等方面的特征,由此探索新的学术增长点。
一、“空间意识”的呈现:意象、布局、时间的空间化
穆旦的诗歌中有他广泛跋涉的足迹和所涉及的空间场域,诗歌中的抒情主体被并置于该场域之中,使得诗人产生对时代和社会的思考,由此形成对自我和人类生存境况的关注。由此,他在诗歌中呈现出明显的空间意识。一方面,诗歌中既有丰富的空间意象;另一方面,文本还呈现出方位性的布局、时间的空间化等特征。
首先,穆旦诗歌中有丰富的空间意象。意象是诗人主观情感和现实生活的综合结果,无论是抗战时期丰富的羁旅经历,抑或是留学与归国的人生选择,都让穆旦体会到丰富的空间变化。这些变化的空间也相应地呈现在穆旦的诗歌中,成为空间意象。
其一,穆旦诗歌中常见自然类的空间意象。例如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中,穆旦为了凸显森林的神秘性,首要表现了森林作为空间的延展性。“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那幽森的小径埋在榛莽下,/我出自原始,重把秘密的原始展开。”②穆旦利用森林辽阔空间的特点来进一步表现其神秘感,他以“山坡”“河谷”等以自身实体占据空间的意象类型来表现森林的空间容纳性。“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穆旦利用“从……到……”,使得意象不仅仅是作为对象进行简单呈现,并且体现了穆旦对具象空间的位置分布的情况。在“山坡”“河谷”“群山”这类意象的转移中,诗歌内容也呈现出空间的转移,进而展现了森林作为一个空间整体的辽阔,更让森林在空阔场域中彰显自身的神秘感。
其二,城市空间类意象的呈现。虽然穆旦诗歌中有自然风貌的空间,但作为现代诗人,穆旦呈现出有别于传统诗人关注自然山水的审美意识。正如他在《〈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中谈道:“如果我们是生活在城市里,关心着或从事着斗争,当然旧的抒情(自然风景加牧歌情绪)是仍该放逐着。”③城市的发展也深刻影响着穆旦的诗歌理念。工业文明的发展、城市的不断扩张,这些深刻地影响到了当时中国社会环境的面貌。“城乡变动触及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及一切阶层,对知识分子到民族资本家、工人、农民以至市民阶层命运和思想、感情、心理产生巨大冲击。”④城市化的转变也冲击着穆旦,使其诗中出现城市空间。《城市的舞》正是穆旦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之作。在此篇诗歌中,诗篇一开始就展现出城市的嘈杂和喧闹。“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热。/无数车辆都怂恿我们动,无尽的噪音,/请我们参加,手拉着手的巨厦教我们鞠躬……”⑤“街”和“车辆”表现了城市空间的横向面,“巨厦”表现了城市空间的纵向面,由此诗歌建构出工业文明象征的城市空间。同样,《反攻基地》中,诗的一开始就以飞机飞行的纵向方位和汽车流动的横向方位圈定出紧张的战争环境,诗中的抗战正是在呈现工业文明特征的城市空间中进行。
其次,穆旦不仅青睐空间意象,而且有意识地对它们进行布局。诗歌中有明显的位置关系,这体现出诗人对意象空间关系的把握,由此,方位词的运用也是穆旦诗歌空间意识的又一体现。以《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为例,诗人建构了洞内和洞外两个世界。其中对于洞内的展现,主要以“地下”⑥这一地点加方位的词的组合进行指代。诗中以街上、原野上的位置表现洞外,并和洞内进行比较。相对“安全的”⑦地下,位于上方的原野承载着遭受战争疯狂奔跑的人和“染上黑色”⑧感受到悲观的人。穆旦以“上”和“下”建构洞内和洞外不同的安全程度,以洞外危险表现战争对大地的摧残。另外,到诗歌的最后,战争胜利了,诗人用了大量的方位词“里”,表现众人回到家中和日常生活后的状态,即全然忘记战争的状态。诗人在诗中以方位词的变化和对比呈现出“我”和他人的心态对比,表达出他对麻木庸众的批判和启蒙的意识。
最后,除了对空间类的意象的利用与布局之外,穆旦诗歌的空间意识还体现在他将时间进行空间化处理,这正是穆旦诗歌典型的特征之一。《三十诞辰有感》中穆旦建构出年岁的空间,诗人在此对时间进行回溯,并形成对自我的审视。时间聚焦到自我斗争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正成为穆旦诗歌中的“客观对应物”。“客观对应物是诗人感情片段式的集合,是诗人在时间的流逝中将某一瞬间截住留下来安放在自己的诗歌里的一段静止的时间,同时也是一个空间。”⑨穆旦将时间在“起点”(“过去”)和“终点”(“未来”)间的线性关系错落于空间中,通过聚焦于时间的当下而形成空间的场景。“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⑩穆旦截取时间中的“现在”,正是将时间缩小到一个具体而微的场景,有人物(“你和我”),有动作(“举起了泥土”),由此,当下的人物与周围环境的互动形成了事件。故而,时间已经不仅是不可把握的线性流逝,而是成为可以体验的具象场景。所以,在诗歌的最后一节中,时间成为“旅程”⑪。同样,在《春》中,穆旦以季节来感受自己的青春与老年。诗人依旧将时间截留成片段形成场景而凸显空间感,诗中再一次出现“途程”⑫般道路式的具象空间,流露出诗人在年岁中的体验,对年轻的追忆。
空间意象的选择、方位词的运用、时间的空间化,这些都构成了穆旦诗歌的创作特点。综合来看,我们能够发现这些都是穆旦对于空间感受的结果。一直以来,穆旦诗歌中的“空间”都未能真正引起学界的重视。在以往的研究中,仅简要提及其诗有空间化的特征。近几年,零星之作开始关注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象等现象,但并未从城市化和工业文明背景去看其空间意象。另外,穆旦诗歌中的“空间”不仅仅是意象的存在,更体现在诗歌中呈现出的方位布局,由此展现出诗人主体对于空间的意识,甚至还出现将时间进行空间化的处理现象。因此,我们有必要将这些现象放置在一起,从穆旦诗歌的“空间意识”进行整体研究,挖掘它们背后的特性及情感内蕴。
二、“空间”的特征:囚困型的压制与动态型的突围
“诗人在诗歌写作中可以艺术性地创造不同的空间,通过人的视角对空间进行评判,或表现孤独或表现恐惧。”⑬穆旦诗歌的“空间”在表现现代人的时代困境和命运的挣扎时都具有特色。因此,有必要关注穆旦空间意识影响下形成的空间特征,关注穆旦空间意识的独特性,以及其意识与诗歌的互动特点。值得注意的是,穆旦诗歌中既有囚困型的空间,也有动态型的空间,二者形成了诗歌张力。
其一,囚困型空间。穆旦诗歌中利用了空间的限制,表现主体力求突破狭小空间的力量,由此形成一种困境与挣扎间的张力。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穆旦笔下的一部分“空间”呈现出对范围的圈定。《园》正是抗战爆发后西南联大成立,穆旦随学校南迁至云南后的心情写照。“全都盛在这小小的方圆中”⑭,“方圆”正是诗人看到自己的忧郁和青春都圈定其中,面对家国困境和自身囚困的无奈忧郁。穆旦诗歌中时常出现“圆圈”,例如《劝友人》的一开篇便写道:“在一张白纸上描出那个圆圈,/点个黑点,就算是城市吧。”⑮此刻的城市正如“圆圈”一样圈禁自身,这正是诗人认为人应该离开但离不开的地方,体现了穆旦对城市对人的禁锢的批判。
穆旦深受现代工业文明的影响并渴望挣脱,常常在诗歌中表现出现代文明空间对人的束缚,其中“网”的意象正是穆旦对城市情感体验的投射。诗人以网的捕获性与压制性表现空间囚困性的特点。《还原作用》中的“尘网”⑯指向他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因为他看到工业文明和现代化将人禁锢,导致人的异化。无独有偶,在《通货膨胀》中也再一次出现了“网”的意象。“你是一面蛛网”⑰,此刻的蜘蛛网正是穆旦出于对国民党统治的批判所创造的意象,流露出穆旦对战后经济的质疑和对社会将人束缚的否定。
除此之外,穆旦还关注到身体的囚困。穆旦笔下,身体呈现出空间的特点,并且形成肉体对人自身的圈禁。诗歌《我》中,诗人在展现子宫这个意象时,其特征正和“樊篱”⑱一样像一个封闭的空间困住人的本身,即便是荒野一样不受局限的空间,诗人也仍然描述自己被锁于其中,由此引发诗人挣脱束缚的渴望。《诗八首》中,穆旦在感受到爱情的不确定时,同样也用到“子宫”的意象,“而我们成长,在死的子宫里。/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⑲。这里的“子宫”正是一个对爱情主体囚困的意象,它压抑生命和情感,由此导致情感和情感主体都无法顺其自然保持原样。诗人通过“子宫”表现他对爱情囚困性的认识,使读者感受到情感不以人之意志为转移的特点。
因此,躯体正是穆旦笔下另一独特的囚困型空间。在《我歌颂肉体》中,诗人一开始就将肉体比作岩石。肉体以岩石样的形态出现,诗人告诉我们这个“肉体”不断被蹂躏压制,所以肉体是一个被囚困的意象,看似低下,但穆旦歌颂肉体,即便它受到摧残和压制,其实它是“美的真实”⑳,诗人让它在自由和受幽禁间摆动,呈现出欲求挣脱的张力。因此,穆旦也借助被囚困的肉体,歌颂肉体的力量,形成灵与肉的对峙和张力。
其二,动态型空间。如果说囚困型空间是穆旦诗歌意象特征的体现,那些动态型空间则主要是其表现方式的反映。穆旦在诗歌中呈现空间,但并非仅是范围的圈定,或是写下限定主体的静态场景。相反,穆旦诗歌也注重空间相关的事物,并以动态的方式展现,由此呈现出动态型的空间。
一方面,“穆旦的诗充满了动感”㉑,诗歌中的“空间”也有同样的特点。《从空虚到充实》诗歌中的第4部分,同样建构了原野和矿山等空间。“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漫过了山脚,切割,暴击”㉒,其中的“越过”“漫过”都展现出洪水在空间中的位置变动,但也展现出了洪水本身猛烈的动态。《在旷野上》不仅展现了动态的空间,更展现出空间中的生命力量。“在旷野上,我是驾着铠车驰骋,/我的金轮不断地在旋风里急转,/我让碾碎的黄叶片片飞扬……”㉓显然,驾车的“我”、急转的“金轮”、飞扬的“黄叶”等,这些是诗歌中不停歇的意象,一个接着一个连续变化的运动主体,都表现出诗人不仅将“旷野”这一空间贯穿全诗,还同样注重空间中每一个行动的主体,并且这些动词都具有强烈的力量。所以诗人笔下的空间并不是一个的静态范围,而是作为承载强烈运动力量生命的存在背景。
另一方面,正如上文谈到,穆旦的诗歌存在着空间对主体的囚困和压抑,这看似和动态型空间相矛盾,实际上展现了穆旦诗歌中独有的灵与肉之间冲突的张力。由此,穆旦笔下的囚困型空间也呈现出动态型空间的特点,表现出牢固的外界和具有挣脱力量的生命主体之间的抗衡,这类空间体现在躯体类的意象上。《野兽》正是穆旦对于被囚困的肉体与挣脱抗争的主体之间相抗衡状态的一种抒写。诗歌中不仅一开始以神秘黑夜中的呼喊塑造了一个充满力量的野兽,接下来同样也细致地描绘了它身体的空间:“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㉔无论是方位词“里”和“上”的运用,还是把血比作沟渠,都表现了野兽身体作为空间所具有的容纳性,之所以表现这种容纳特征是为了表现野兽在受伤时的痛楚以及挣扎,但“它拧起全身的力,/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㉕,这里不仅是身体对主体的束缚,而是主体的挣脱力量,而这恰恰是在表现“野兽”的生命力和反抗形象。身躯备受束缚和伤痛,积郁其中的力量不断试图挣脱这样的束缚,这也正是身体作为囚困空间和动态型空间的双重呈现。
综合穆旦诗歌中空间的封闭性和空间主体的动态性,我们可以发现这看似矛盾的空间特性恰恰是穆旦诗歌中空间意识的特质:诗歌中的空间既是穆旦对外界压迫束缚的反应,也是穆旦进行反抗的对象。诗歌中空间的困局并非一种压倒性的束缚,而是主体挣脱感的展现,由此呈现出囚困性空间里的压抑和主体背离的张力。研究界早已关注到穆旦诗歌创作中对肉体的青睐,但忽略了穆旦对肉体呈现出空间式的关注,而这正是穆旦诗歌思维中灵与肉、困境和反抗的冲突所在。
三、“空间”的内蕴: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时空观,“空间观念的变化带来了他们时间观念的变化”㉖。穆旦一生经历丰富,留下许多“值得自豪的足迹”㉗。无论是学生时代前往西南联大3500华里的徒步,还是在抗日战争中的生死考验,抑或是留学归国的爱国选择,甚至是晚年的境遇,都表现了他作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空间中的命运流转。穆旦一生致力于诗歌创作,并将自己的生活和体验入诗。生活的足迹不仅形成了他诗歌的空间,而且成为他作为知识分子情感和复杂心绪的写照,这些都拓展了诗歌的精神空间。他为中国新诗的现代化建设提供了一个更新的向度。在穆旦的诗歌中,空间意识和“空间”特征作为其诗体风格的一个表现,不仅是他对新诗文体的发展所作的贡献,其实质更是他作为知识分子所拥有的精神内核和复杂情绪。
穆旦有着很明确的诗歌文体意识,注重以具体的形象展现真实的时代空间,这承载了他的爱国情怀。他认为“文学作品是形象(或人生图景)的塑造”㉘,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象和空间的布局也同样是基于他对于诗歌形象塑造的结果。在1938年,穆旦跟随“湘黔滇步行团”徒步3500华里抵达昆明,在此过程中写下两首《三千里步行》的诗篇,《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中有丘陵地带、流去的滔滔江水,还有清水潭、军山铺、太子庙等。这些不仅是穆旦以自己的双脚丈量出的实际道路,更是在诗篇中展现出抗战时期广阔的民族空间。他在评价卞之琳的《鱼目集》时,就提出了“新的抒情”,他认为“新的抒情”应该遵守的范围是“诗人生活所给的范围”㉙。正如上文所述,穆旦诗歌中不乏熟悉的具体事物,但与其说他关注到的是这些相关的空间类的意象,不如说他真正关注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和当时的时代特征。穆旦的诗歌正是他在时代中的个人经历和情感的直接产物,体现了个人主体在现实生活中的行动、经历,进而所产生的情感,而这些都是他在知识分子道路上的心灵史。在《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中,穆旦写下自己终于离开像渔网一样的城市所感受的欣喜,踏上祖国土地的自豪和意气风发。诗歌中的空间“是诗歌中人物存在、活动和立足之地,诗中人物各种社会行为和实践皆存在于特定的空间之中”㉚。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象或是布局,并非只是他的写作策略,而是他投身于时代的热情,将现实的生活纳入诗歌之中的结果。这些具象的生活空间成为诗歌中广阔的表现空间,形成“新的抒情”。这不仅是爱国情感的抒发,更是诗歌和时代关系中一种新的互动和表现。
穆旦诗歌中“空间”,不仅展现出时代的生活,更表达了他对时代中“人”的关注和同情。在穆旦写给郭保卫的书信中,谈到自己对于郭保卫的诗歌中写“矿工”的看法,穆旦认为这首诗歌的不足之处在于:“不见矿工的生活,不见时代感。”㉛可以看出穆旦诗歌的创作思维:诗歌要表现时代感,应当以具体特征的生活形象展现生活本身。穆旦诗歌中的空间意象及布局,正是他以具体形象展现抽象时代的创作方式的体现。因此,它们成为生活中具体的社会场景,展现出时代中的人物。
《一个老木匠》表现了一个孤独寂寞的老人。“也会见:老人偶尔吸着一支旱烟,/对着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那是在伤感吧……”㉜诗歌中的屋角和老人呈上下位的空间关系,诗人把这个老木匠置于一个微小的角落中。这样,诗人就通过聚焦空间而聚焦人物的生存状态,由此反而将老人的落魄感呈现出来。最后,诗歌又写道“一条漆黑的街/……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悚的夜风……/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㉝这里同样建构的一个街道的空间,突出了场景的大和空,反衬出老木匠的渺小和孤寂。同样在《饥饿的中国》中,诗人关注到街头角落中乞求的孩子,联想到每个家庭的饥饿。诗人在这里看到具象位置中的具象个体,更进一步联系到中国这块土地上人的脆弱。此诗的创作思维正是从具体生活空间联系到宏大空间,在具体生活空间中呈现出生活的细节,在宏大空间中展现时代中人的苦难。而这正是因为穆旦站在时代的洪流中看到一个个渺小无力的个人,对他们寄予无限的同情。所以穆旦的诗歌既有强烈的民族本位意识,也有强烈的人类本位意识。
空间意识在穆旦一生所创作的诗歌中都有所体现,如果说早年的穆旦表现了对人民和国家的一番赤忱,那么中年和晚年的穆旦在其中表达了他对自我的叩问和在岁月中彷徨的心情的写照。《葬歌》是穆旦在1957年创作的长诗,真诚地表达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改造决心。但是我们会发现这首诗歌中流露出很多犹疑不决的痛苦情绪,而这正是通过抒情主人公在空间中的徘徊无定显露出来。“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我走过我常走过的街道,/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㉞先进的生产者与冻僵的小资产阶级形成对比,诗人将此二者置于“前厅”和“后门”,已经流露出作者的选择倾向。无疑成为“前厅”中的先进生产者应当成为穆旦青睐的选择,但是穆旦并没有紧跟着作出明确回应,而是塑造了一个在街头徘徊,面对即将拆落的破旧房屋而感伤的落寞形象。颇有意味之处在于:感伤的原因正是在这些落后破旧的过往中还留存着诗人主体对过去自我的不舍。故而,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写道:“‘信念’在大海的彼岸,/这时泛来一只小船,/我遥见对面的世界/毫不似我的从前;/为什么我不能渡去?/‘因为你还留恋这边!’”㉟穆旦既塑造了茫茫的海上空间,又表现了在此岸与彼岸间游移不定的彷徨主体。正是这种漂移不定的空间选择,带来一种无序,而这种无序正是穆旦此刻内心失序的表现。所以整首诗都流露出他决定自我改造的痛苦。正如有研究者指出:这首诗歌是穆旦作为知识分子“应对残酷的时代语境时的艰难处境的表征”。
如果说早年的穆旦积极投射时代的洪流中,诗歌中流露出的爱国情怀正契合了时代的话语空间,那么中晚年的穆旦和时代之间有着隔膜和距离,并在靠近的过程中产生痛苦的情绪。尤其到了晚年,穆旦更是流露出了早年所没有的虚无之感和死亡意识。《冥想》中写道:“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㊱我们可以读出:穆旦在人生的尾端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自己的普通与渺小,有着强烈的对命运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正是与他的死亡意识相关,而“坟墓”正是他面对自己渺小和对死亡恐惧所凝固而成的死亡空间意象。
四、结语
穆旦的一生总是试图紧扣时代的步伐,并在诗歌中筑起了关联自我、人生和时代的空间,在其中分别寄予了自己在人生不同阶段对青春的热望、人生的彷徨和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等不同情绪。早期的诗歌“空间”表现他积极投身时代的洪流,唱出时代和民族的慷慨之歌。留学归国后直到晚年,穆旦一直希望和时代保持“对话”。到了晚年,他终于提笔写作时,却在人生的尽头回首自己的一生空间感叹“把生命耗尽”㊲,他感到晚年大限将至的无奈,实属令人唏嘘。就像他在《理智和感情》中谈道:“如果时间和空间/是永恒的巨流,/而你是一粒细沙/随着它飘走,/一个小小的距离/就是你一生的奋斗。”㊳的确,穆旦诗作的空间意识正是他这一生在知识分子道路上不断奋斗和挣扎的心曲写照!
① 李建平:《中国现代诗歌叙述研究——以抒情诗为中心》,山东大学2015届博士学位论文,第64页。
②⑤⑥⑦⑧⑩⑪⑫⑭⑮⑯⑰⑱⑲⑳㉒㉓㉔㉕㉜㉝㉞㉟㊲㊳ 穆旦:《穆旦诗文集1》(增订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页,第277页,第10页,第11页,第254页,第254页,第329页,第6页,第13页,第39页,第133页,第38页,第76—77页,第272页,第18页,第31—32页,第3页,第3页,第177页,第178页,第293—294页,第295—296页,第328页,第315页,第314页。
③㉘㉙㉛ 穆旦:《穆旦诗文集2》(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0页,第101页,第61页,第221页。
④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页。
⑨兰甜:《论张枣诗歌中的“空间”》,云南师范大学2015届硕士学位论文,第11页。
⑬㉚ 罗斌:《论诗歌创作的空间建构与主题呈现》,《学术论坛》2012年第6期,第190页,第187页。
㉑㉗ 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名作欣赏》1997年第3期,第47页,第44页。
㉖ 王富仁:《时间·空间·人(一)——鲁迅哲学思想刍议之一章》,《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期,第7页。
㊱ 易彬:《论穆旦诗歌艺术精神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华东师范大学2007届博士学位论文,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