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平原:《野草》反抗荒诞的存在哲学
2022-02-10周子敬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0
⊙周子敬[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野草》以其郁纡深隽的思想内容,集中地体现了鲁迅从死灭中迸发、从绝望中孕育的存在哲学与生命观。可以说,一部《野草》,正是鲁迅将自我置于绝地而坚韧跋涉、不懈追索存在之谜的心史。
以存在主义释《野草》不乏先例,为《野草》研究打开了重要的视野,但必须强调的是:鲁迅《野草》的写作,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存在主义写作。我们可以说《野草》是具有一定的存在哲学色彩的文本,却不能认为此即“鲁迅的存在主义”。人基于自身真实的生存处境,对存在发起追问进而形成的关于存在的立场与观点,都可称作一种存在哲学。正如孙玉石指出:“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哲学,并非来自存在主义的影响或形而上的抽象思辨,而是来自现实体验和生命的感悟。”①
因此,我们应将《野草》置于存在哲学的比较视野内,而不应摭取存在主义的概念进行简单比附。这让我们联想到另一位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阿尔贝·加缪。加缪本人曾明确否认自己为存在主义者,然而其关于荒诞与反抗的思想体系,作为一种存在哲学对后世影响甚巨。“所有的问题重新显露其锋芒。抽象的不言自明面对形式和色彩的抒情性退隐了。精神冲突表现出来了,重新找到人心这个贫困而大方的庇护所。任何冲突都没有解决,但所有的冲突都改变了面目。去死亡,去越障逃避,去量体裁衣重建思想和形式的大厦?还是相反,去支持荒诞这种令人心碎而妙不可言的挑战?”②
加缪所描述的这一生存处境,正是鲁迅写作《野草》的缩影。可见,加缪基于荒诞推理的存在哲学体系,为我们对《野草》进行再阐释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方式。
《野草》的写作,可视为鲁迅在发现荒诞、理解荒诞基础上反抗荒诞,进而不断向此在找寻的自我拯救的文学行动。它既是鲁迅对精神内在的一次严肃审判,也是对生存本质与人生意义的一次艰深探寻;在这一过程中,荒诞的面纱被艺术地揭开,“是否反抗以及如何反抗荒诞”的问题,则成为《野草》写作的内在线索之一。由此,我们可试从“荒诞—反抗”的存在哲学向度对《野草》的阐释框架进行有限的补充,以对鲁迅的存在哲学与生命观作进一步探索与思考。
一
《野草》首先面对与处理的是“向死或往生”的重大问题。纵览《野草》诸篇,死亡意象始终是一种强烈的笼罩性的存在,它召唤着、诱惑着、导引着鲁迅朝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探幽,穿越荒芜而神秘的精神边境。“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③自陷于精神危机的鲁迅,已到了必须对这一问题作出慎重回答的时刻。而鲁迅寻找答案的方式,是踱入惨淡不安的秋夜,是“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④,是追随着“前面的声音”毅然地向“坟”走去。
可以说,《野草》的写作,就是一次精神上的“濒死体验”——他只身屹立于绝望的崖岭,直视死亡的深渊,迫切地思虑自己的存在问题:是否要向前一步自甘堕入无底深渊?倘若不迈向前,又如何跨越这道生命中的鸿沟?
鲁迅写作《野草》的时期,正值《新青年》团体瓦解、启蒙思潮回落的灰暗期。思想阵地的失落连带着启蒙理想的幻灭,使鲁迅的眼前呈现出“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⑤。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家庭分裂更是在鲁迅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重创,使之几近陷入人情隔绝的艰窘境地:“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⑥此时鲁迅的肺病也悄然加笃,进一步侵蚀着他的健康与意志,甚至令其产生“希望生命从速消磨”⑦的悲观心理。
“1923 年应是鲁迅人生的最低点,1923 年的沉默,就是鲁迅第二次绝望的标志。”⑧鲁迅顿时从原本充满理想与光明的世界中剥离出来,措手不及的他成了被判处放逐的“局外人”;更严峻的是,他对生活的希望与种种设想也随之被放逐,展现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种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正是荒诞感。”⑨一种强烈的无归属感与失控感,让鲁迅丧失了精神生活的支点。过往的欢愉、理想与希望顷刻间烟消云散,摆在面前的是一道虚空满盈的巨大裂痕。
然而,苦闷、压抑与惶惑在给鲁迅带来极深重痛苦的同时,却赋予鲁迅以一种潜在的“新的知觉”,这就是感受荒诞的知觉。于是,鲁迅的第二次绝望,其意义不仅在于促使鲁迅开始重新审视生命本原问题,还在于为一种强烈荒诞感的滋生提供了精神土壤。正是身处这一临界点上,鲁迅有可能对荒诞的本体性产生更加深刻的洞察与认识,由此出发寻找反抗的方式及出路。换言之,鲁迅反抗绝望,同时就是反抗荒诞。
鲁迅在这一时期的写作,都是基于自己最真实的生存问题,并由此引发对人生的怀疑、对存在的追问。“存在主义最引人注目的是关于人的生存的思想。在这个思想中,处境意识与生存意识是最鲜明的,也是存在主义的起点。”⑩人思考关于存在的哲学,正是出于对本质主义的深度怀疑。
对此,海德格尔在讨论存在问题在存在者层次的优先地位时指出:“生存问题总是只有通过生存活动本身才能弄清楚。……只有把哲学问题的追问本身从生存上理解为生存着的此在的一种存在可能性,才有可能开展生存的生存论结构,从而也才有可能着手进行有充分依据的一般性的存在论问题的讨论。”⑪一切基础存在论都必须在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寻找,这便是存在哲学的根基。萨特进一步提出“存在先于本质”的著名论断,人确立自己的本质,必须通过行动来实现。在世界的偶然与虚无面前,萨特强调人的“自由选择”,要求恢复人在生存境遇中的尊严。这实质上已从“存在先于本质”转移到“生存先于本质”。
到了加缪,生存更是成为其存在哲学的意义出发点。他从相对感性的角度指出了人生存于世间的本质体验是荒诞,从而将意义世界的地壳彻底凿穿:“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弄个水落石出的呼唤响彻人心的最深处。”⑫在加缪看来,荒诞的概念是本质性的,也是人与世界共存条件的唯一纽带:“生存,就是使荒诞存活;使荒诞存活,首先是正视荒诞。”⑬
因此,存在哲学的立足点并非形而上的概念物,而是人的现世生存。当生存处境发生急遽变化,绝望的情绪从地表的龟裂中渗流,人自然对存在本身提出怀疑与诘问。
由此看来,作为反抗绝望的文学行动,《野草》一方面是鲁迅解决自身精神危机的见证,另一方面也蕴含了鲁迅的生存之痛与存在之思:“几乎每一篇,都可以读到他的存在论感受:地狱的替换,无量的悲苦,四面敌意,六面碰壁,不得‘本味’的人生,生前死后的纠缠……我们可以把这种存在论感受,叫作心中的黑暗。”⑭
二
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早在加缪之前,克尔凯郭尔就对这“世界无理性沉默”发出了峻切的质询:“假如世人没有永恒的意识,假如在一切事物的深处,只有一种野蛮和沸腾的力量,在莫名其妙的情欲旋涡中产生万事万物、伟大的和渺小的,假如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隐藏在事物的背后,那么,人生不是绝望又会是什么呢?”⑮这种心绪应该是鲁迅陷入第二次绝望后思想上的写照。
上文论及生存问题是鲁迅首要解决的核心,生存危机直接导致精神危机的生成,并推动了鲁迅对荒诞的发现、对存在的思考。那么,《野草》的哪些艺术特征具象地暗示了鲁迅对荒诞的发现?鲁迅又是如何在这重大发现之中走出绝望的藩篱?
首先,《野草》最醒目的艺术特征就是象征。鲁迅早年接受了西方象征主义文艺思潮的影响,曾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这些经历成为《野草》写作的艺术资源。
鲁迅笔下的象征,不仅是象征主义本土化的自觉探索,也是其书写心性、思索存在不可或缺的手段。“他所探索的象征主义的艺术表现,给《野草》的一些篇章带来了一种至今别人无法比拟的幽深与神秘的‘新的战栗’的美感。”⑯
总的来看,《野草》的象征可分为三类:一类是脱胎于自然世界的景物,这类象征一般具有强烈的氛围性,作为“底色”映衬某种整体性情绪。如《秋夜》里的枣树、《复仇》里的“广漠的旷野”以及《雪》《腊叶》等。“腊叶”是鲁迅借以自况的象征,它的存在与被看见都出于冥冥中的一种偶然。
鲁迅感怀“将坠的病叶的斑斓”,感叹道:“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去年一般灼灼。”腊叶背后是生命的萧索,是人生的偶然、短暂与健忘。几番心绪,就在这平淡而幽深的凝视中自然流淌。
第二类象征是介于实有与想象之间的事物,或有实体,半虚半实,被赋予一层浓厚的主观色彩,如“影”“灰土”“死火”“坟”等。在《求乞者》一篇中,铺天盖地的“灰土”引人注目:“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此句在文中出现了四次。
面对漠然乞讨的求乞者,“我”表示烦腻、疑心、憎恶;可是,“我”又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呢?“我”与求乞者,无非皆为漫天灰尘所裹挟的同道者而已。“因为空间的异己感,最终造成了诗人的失落感与存在的茫然感,自我感觉中的‘镜像’再次与自我形成冲突,成为对立于自我的‘他者’。”⑰
“灰土”之下,是鲁迅对世界无理性沉默的控诉,以及对存在的焦虑与困惑。
第三类则是完全依附于概念物的象征,或者说是一种纯粹的象征本体,如“希望”“黑暗”“死亡”。这一类象征,是鲁迅潜意识涌出地表的部分,它们昭示了鲁迅在心灵探索历程中不断变化而形成的存在观。
在《希望》中,“希望”是青春早逝遗留下的躯壳,是“悲凉缥缈”的嗟悼,给“我”带来了更深广的空虚:“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是鲁迅对绝望与希望之本质的发现,也正是他对荒诞本体的大发现。他并未否定绝望,也并未肯定希望,而是将两者同等地置于“无”之中,从而更加接近了荒诞的本相。
加缪指出:“在某些境况下,一个人被问及他的思想本质时,答道:‘没有任何本质’,也许是一种虚与委蛇吧……但,假如回答是真诚的,假如回答表示这么一种奇特的心境:虚无变得很能说明问题了,日常的锁链给打断了,心灵再也找不到连接锁链的环节了,那么这样的回答就变成了荒诞的第一个征兆。”⑱
其次,《野草》蕴含着一种巨大的矛盾感。矛盾不仅是《野草》艺术上的特征,也是其思想上的重要标记。
整部《野草》,如同由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所交织搭建的钢架建筑,钢筋裸露,构造深密。这些或表象或内在的矛盾,是鲁迅郁结苦闷心灵的显露,也是其直面内心、破除绝望的关口。
在鲁迅笔下,“死火”是被冰冻的火焰,这不仅是物理的矛盾,而且是动与静的矛盾、行与止的矛盾。火之死,自然即火灭;而火灭,意味着意义的消泯或终结。但是,鲁迅在两者之间择取了一个“中间态”——以“冻火”赋予“火之死”以新的状态。
于是,被冻结的火便拥有了特殊的艺术张力。倘若我们稍加思考,还会发现问题:既然是“死”火,就必定曾燃烧;那么,到底是先有熊熊烈火,还是先有凛凛冰川?
不仅如此,当“我”欲拾起“死火”时,“死火”却具有了与火截然相反的特性:它衍射着寒气,使“我”的指头焦灼;可当“我”携带它走出冰谷时,它却剧烈地燃烧、流动,最终跃升爆裂。“被冻结的火”背后,实际上隐蓄了一个巨大的矛盾,它经由“我”与“死火”的对话进一步显现。在这里,“死火”面临着一个终极悖论:无论何种抉择,最终都导向死亡;此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但是,这两种死亡存在着质的区别:是在永恒的静止中泯灭生的意义,还是在极短暂而剧烈的爆燃中创获死的价值?最终,“死火”不假思索地发出“那我还不如烧完”的呼喊,以惊天动地的行动冲决了悖论的网罗。这是“死火”的抉择,也是鲁迅自己的抉择。
《死火》的结构,正是剖示矛盾、分析矛盾进而超越矛盾的全过程。这一过程中,鲁迅在极端生存处境下与自我进行对话,从而打破了由矛盾纠集的荒诞气氛。“荒诞的骨子里就是矛盾,因为它想维持生命而排除一切价值判断,然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⑲
从本质上说,荒诞寄生于矛盾,正是矛盾的永恒运动,给予荒诞以成立的逻辑。“思想一旦反思自身,首先发现的,便是一种矛盾。”⑳因此,当人能够直面世界深层的矛盾并清醒认知其本体性时,也就能够把握生活中无处不在、无法回避的荒诞感,从而获得一种超越。
再次,《野草》充满了对人的生存处境的反讽。《死后》是鲁迅对死后荒诞情状的想象。而这里的“死”,相比于《死火》中的“死”,则又是另一种样态了:人在死后竟然保持着一切知觉,甚至更为敏感——这是肉身的陨灭,同时也是知觉的大苏醒。
对于人死后的种种情形,鲁迅抱着极大的兴味将其描写得情态万分:死尸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独轮车从头边轧过的声音,还被飞扬的黄土直引得想打喷嚏;它感受着围观者投射而来的异样的目光,犹如一个示众的、静态的、失语的小丑:
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抛开。
人不可任意而生,亦不可任意而死;否则,连死也难合人们的公意——这是鲁迅的一句谑语,更是鲁迅对死亡的一种深刻的反讽。
在这里,死亡既不是一种选择,亦不是生命意义的终结,而恰恰是一种比“活着”更为荒诞的开始。正如克尔凯郭尔在《论反讽概念》中指明:“恰如哲学起始于疑问,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生活起始于反讽。”㉑反讽的本质是对表象的破除与超越;是怀疑一切,也是间离一切。
由此,鲁迅在对死后的想象及反讽中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更重要的是,在一派光怪陆离的荒诞景色中摆脱了存在的焦虑。这种心态的转变值得我们关注。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样,我于是坐了起来。
《死后》是鲁迅从“生命的终点”向“生命的历程”作反向观照的过程。通过对死后情状的大胆描摹、反讽,鲁迅斩断了其通向死亡与虚无的这条反抗道路,而更加坚定了“举起投枪”的意志。
当鲁迅能以谐谑的方式轻松描写死后的种种景象时,他对存在意义的追问,也就有了内心的答案。“要想理解它(指反讽),人们必须保持超然而冷静的态度;要想觉察它,人们必须为出了偏差的人物或理想感到痛苦。笑声发了出来,但又凝固在唇吻上。”㉒这句话高度概括了《野草》反讽艺术的特色。也就是说,通过反讽的内化,鲁迅实际上已完成了对荒诞实质的发现与把握。
三
那么,当荒诞实质得到辨明,问题就衍化为:到底要不要反抗荒诞?反抗荒诞的方式又是什么?对这一系列问题的回答,深刻影响了《野草》的旨归。
在加缪看来,人必须反抗荒诞,但这种反抗绝不是消除或克服荒诞:“反抗诞生于无理性的场景与不公正的难以理解的生活状况。但它盲目的冲动要求在混乱中建立秩序,在一切消逝的事物的核心有统一性。”㉓
超越向纯粹,或退缩回欲望,它们都不是加缪所认为的反抗方式。反抗是既绝望而又必须采取的行动,是顺应、调节与平衡人与世界之间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将人与荒诞置于永恒共存且互为表里的结构中,从而构成一种富有张力的生命样态。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最初的定义:“生活,就是使荒诞存活。”
同样,在《野草》中,鲁迅一方面完成了对荒诞的发现,另一方面没有竭力消除或克服这种荒诞,而是深入揭示了人与荒诞的共存性与同构性,在“不破”中寻求“立”的方式,《复仇》就是一个典例。
《复仇》的主场景,是路人们围观一场即将发生的杀戮——人们赏鉴着这场似乎一触即发的殊死对决,盼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然而,立于广漠旷野上的两人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一切就要发生,一切都不会发生;于是,两人就这样永久保持着静止与对峙。在这无端由、无行动、无终止的对峙之中,一股浓郁的荒诞感扑面而来。荒诞成为整个情景的统治性氛围,提供人物赖以生存的空气。这样的场景,本身就是一种荒诞艺术。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着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无血的大戮”,正是人与荒诞永久性共存的隐喻。在人与荒诞的对峙中,任何一方都不具备压倒性力量:人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荒诞的氛围里,人“终结”这种荒诞的时刻,就是结束生命的时刻;而荒诞推理:“承认生命是唯一必不可少的财富,因为它允许这种对立,而没有它,荒诞的赌博就没有了支柱。”㉔于是,荒诞非但并不导向虚无主义,而且摒弃虚无主义的极端,即死亡。正如加缪指出:“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离,不属于相比因素的任何一方,而产生于相比因素的对峙。”㉕
那么,反观《复仇》,在其荒诞的表象之下,所表现的实质上是反抗荒诞的强烈意识。这种反抗绝不是你死我活式的拼杀,而恰恰是“也不拥抱,也不杀戮”,在永恒的对峙与僵持中,将人与荒诞还原回互为表里、互相依存的哲学构造之中。
可以说,《复仇》是鲁迅最接近荒诞反抗论思想本质的文学探索,也是其存在哲学的一次空前醒发。从这一意义上说,《复仇》是《野草》存在哲学层面上的重大发现与转折。
最后,让我们回到鲁迅写于1927 年的《题辞》。鲁迅写作《题辞》时,距离《野草》主体完成已一年有余。这时,鲁迅对存在的追问与思考已暂告段落。他的内心不再深陷于焦灼、苦闷与怅惘,而是呈现出一派空阔澄明之境。“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试图再次复归《野草》的写作心境,但显然,他已抽身于那段“很长的梦”,而获得了一种近于“空”的心灵境界。语言是存在的一种证明,存在则是语言所能企及的最渺远的边际。“创作追随漠然和发现,标明荒诞激情的冲击点和推理的停止处。”㉖
表达停止的地方,就是思想真正开端的地方。过往所有的极痛苦与大欢喜,都汇成了语言地表以下暗自汹涌的巨流,冲刷着心灵的亘古礁石。此时的鲁迅,已经在反抗中走出了荒诞的墟域,对存在有了更加坚定不移的立场。——这是幸存者的记录,也是反抗者的宣言!那么,究竟是“沉默”还是“开口”,这已并不重要,因为“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正是在这惊险而又漫长的濒死体验中把握了人与世界的内在系联,从而重新确定了自己的存在。
所以,《野草》是鲁迅对旧我的送殓,是反抗荒诞的壮举。它镌刻着鲁迅对存在之问、人生之问、生命之问所给出的终极答案。
加缪援引西西弗神话以寓其对荒诞的理解:“西西弗眼睁睁望着石头在瞬间滚落山下的世界,又得把它重新推上山巅。于是他再次走向平原。”㉗然而,加缪却认为,西西弗离开山巅、走向平原的时刻,才是他觉悟的时刻:再次站到岩石前的西西弗,是悲剧而幸运的反抗者,他拥有了“沉默的喜悦”——“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主子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亦非微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㉘
当鲁迅完成《题辞》时,他正是怀着这样一份纷纭复杂的心绪驻足于山巅,对来路之迂回陡峻投以深远的凝视。《野草》对存在的追问,不是以迸裂的激情、彻底的决心、坚定的信念奔赴山巅的过程;恰恰相反,它是鲁迅历经沉思与发现,由山巅再次走向平原的过程。
对于人生无可逃遁的困境与劫数,鲁迅以其对于荒诞的洞察与反抗而成为掌控自身命运的主人,并最终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生活”。
前路并非再无波折,生命仍将延续,属于他的巨石依然在远处等待着他——于是,鲁迅怀着坦然与欣然,带着大笑与欢唱,走向平原。
① 孙玉石:《谈谈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载《语文建设》2009年第1期,第56页。
②③⑨⑫⑬⑱⑳㉕㉖㉗㉘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50页,第4页,第6页,第20—21页,第51页,第12—13页,第16页,第29页,第93页,第118页,第12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以下只注页码)
④ 本文所引《野草》原文,均出自《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⑤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载《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页。
⑥ 鲁迅:《杂感》,载《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页。
⑦ 鲁迅:《两地书》,载《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
⑧ 汪卫东:《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
⑩ 李钧:《存在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5 页。
⑪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5页。
⑭ 王乾坤:《盛满黑暗的光明(上)——读〈野草〉》,载《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9期,第30—31页。
⑮ 〔丹〕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刘继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页。
⑯ 孙玉石:《鲁迅〈野草〉的象征艺术》,《语文建设》2009年第2期,第54页。
⑰ 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
⑲㉓㉔ 〔法〕阿尔贝·加缪:《反抗者》,吕永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第11页,第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以下只注页码)
㉑ 〔丹〕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杨晨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㉒ A.R.汤普森:《不动声色的嘲讽——戏剧中的反讽研究》,转引自D.C.米克:《论反讽》,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