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中国文学融入世界文学的出海口
——从鲁迅《铸剑》说起
2022-02-10张有根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苏州215000
⊙张有根[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苏州 215000]
从20世纪初开始,在新文化运动背景下,中国第一次真正地开始拥抱世界,西方文化思潮席卷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外国文学名著和文学理论著作被译介到中国,来自西方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思潮铺天盖地,影响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一大批中国作家的创作,西方先锋派思潮也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产生了很多令人震撼甚至惊世骇俗的作品。这种外来文化的快速传播以及中国作家对新思潮所作的回应,直接将中国文学带入了世界文学的语境中。现代性是中国文学融入世界文学的最初出海口,从此中国文学开始从几千年内生式自我循环的状态脱颖而出,一路浩荡奔腾,开始融入世界文学的汪洋大海,这是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也是中国文学的自我成长和超越。
鲁迅的《铸剑》体现了强烈的复仇精神、原侠精神和人民反抗黑暗的斗争精神。借由国民性批判,确立了“人”的解放的现代意识;小说以荒诞包孕现实批判,对“复仇”进行了全新的现代性解读,体现了鲁迅小说的现代性追求。《铸剑》的主题意蕴是繁复而多重的,带有多重节奏。鲁迅并不止于“复仇”,“三头相搏”把小说情节推至顶点,这个场面无疑是荒诞而令人震撼的,大多数作家往往到此就戛然而止,而鲁迅的深刻就在于通过精心安排“复仇之后”情节的新的曲折发展——“辨头”的闹剧、“三头并葬”的滑稽戏和“大出丧”时全民“瞻仰”的“狂欢节”,把小说又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这个鲁迅式的结尾,充满了意味深长的调侃与讽刺意味,既是对强权者的进一步的嘲讽和鞭挞,同时也包蕴着对黑色人乃至作者自身的反讽和自嘲。鲁迅给我们揭示了一个残酷而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实:一场充满正义的复仇壮举业已结束,荒淫虚伪的专制暴君尽管暴毙,但“华老栓”们依然对着暴君的尸体跪拜不已;更有“义民”“忠愤而悲伤,担心晏之敖者、眉间尺这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起享受祭礼。在此,鲁迅讴歌了复仇,又对复仇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此为鲁迅的清醒,也是他的深刻。在《铸剑》中,悲壮与嘲讽、崇高与荒谬这两种基调相互纠缠而激荡,互为对峙,彼此消解,集中表现了鲁迅深广之忧愤和灵魂深处的纠缠、痛苦,体现了鲁迅小说的现代性追求。
一、强烈的复仇精神、原侠精神和人民反抗黑暗的斗争精神
《铸剑》此复仇故事,其本事源于《搜神记》《列异传》等古籍记载的“三王冢”故事。楚王让铸剑名师干将与莫邪铸剑,剑成之日就是干将被杀之时。十六年后,干将之子眉间尺长大成人,决意复仇。
小说这样写道:“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唯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眉间尺就这样开始承担起家族的重任——复仇。在首次刺王失败被通缉的情况下,侠士黑色人晏之敖者适时出现向其献计。黑色人带眉间尺的头颅去见楚王,乘机削下了楚王的头颅,眉间尺和楚王两头互相撕咬,难舍难分。晏之敖者继而拔剑自刎,一时间三头大战,最后在鼎中煮成了白骨,难分彼此。作者承续了“三王冢”这一原始故事所承载着十分浓重的复仇精神,并一再渲染了眉间尺的性格成长:为彰显眉间尺为父复仇的义勇和正气,作者着力呈现了眉间尺性格成长的两次转变:小说开始于眉间尺的“与老鼠的戏斗”的优柔寡断、怯懦脆弱,当他听到“母亲的埋怨”和“父亲被杀”事实后,他“毛骨悚然”,全身烧着猛火”、“毛发闪火星,拳捏得格格响”。这是他性格的第一次重大转变。继而写眉间尺杀王行为的莽撞、与干瘪脸纠缠的手足无措,表现了他的涉世不深、经验不足、能力有限。当黑色人出现,他正确地接受了黑色人的帮助,毅然交出了自己的头和剑。这是他性格的第二次转变,在此过程中他日趋成熟。但是鲁迅并没有止步于简单复仇,而是展开想象的翅膀,站在现代性高处,把“三王冢”的传说扩展成了一篇惊心动魄的现代小说,赋予其现代审美意识和现代性品格,表现出现代小说的多重意蕴。
从写作背景角度言,《铸剑》表达了鲁迅强烈的“复仇”精神。从黑衣人的行为表现角度言,《铸剑》作为一篇武侠小说,体现出一种原侠精神。黑色人的出现是小说情节的转折点。作为“原侠”,黑色人对眉间尺的帮助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并且拒绝一切赞美与感激。鲁迅曾说:“中国人总喜欢一个名,只要有新鲜的名目,便取来玩一通,不久连这名目也糟蹋了,便放开,另外又取一个。真如黑色的染缸一样,放下去,没有不乌黑的。譬如教授、学者、名人、作家这些称呼,当初何尝不冠冕,现在却听去好像讽刺了,一切无不如此。”《铸剑》是神话或传说,表现了人民群众反抗专制暴君的斗争精神。对于宴之敖者而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对于世俗意义的个人生死乃至肉体的摈弃与冷酷的决绝。无疑,鲁迅在他身上倾注了他的人格理想与对“理想的人性”的呼唤——复仇乃目的本身,黑色人就是那把青色的复仇之剑铸就的“精魂”。正是在宴之敖者的身上,鲁迅暗置了自己的复仇精神。作为越人后裔,鲁迅骨子里激荡着越王勾践的精神血脉。鲁迅“一个都不宽恕”,乃根源于他对黑暗和命运的根深蒂固的绝望和对绝望的绝地反抗。在此,黑色人就是鲁迅。
二、借由国民性批判,确立了“人”的解放的现代意识
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品格,一以贯之的是他深刻幽邃的批判理性精神及其艺术独创性。鲁迅在对我们民族悠远历史的深刻观照及对现实世界的理性而敏锐审视中,揭示并解析了中国传统文化长期积淀所造成的扭曲的民族心理结构,企图以思想革命为契机,冲破封建“铁屋子”,重构民族性格。鲁迅第一次在日本留学时发现了看客的存在,《藤野先生》中所记载的枪毙国人的影片,可谓鲁迅思想的转折点。那些面对同胞被杀“酒醉似的喝彩”,彻底改变了鲁迅的认知,使他第一次看到了亟待改变的是国民的灵魂。《药》同样描绘了一帮看客围观革命者夏瑜被杀害的场面。虽然当时已经是“秋天的后半夜”,但是观者甚众,“簇成一个半圆”,欣赏着他人的痛苦,时不时还叫上一声好。“看客们”犹如一面镜子,使鲁迅从根本上看清了中国人的病源。正是鲁迅深刻的洞察,看客形象在其诸多小说中愈为经典和鲜明。《铸剑》中干瘪脸的少年和周围的看客、闲人皆是百无聊赖之人,此无聊之举正应了众多国人的表现,活画出许多国人的嘴脸:无谓地“窝里斗”,那些无聊的看客、闲人,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而醉心于欣赏别人的尴尬与难处,在别人的尴尬中消解自我内心的空虚,排遣自己的无聊。此处情节可以看出眉间尺涉世不深、机智不足,以此隐喻了眉间尺独自复仇的艰难,也凸显了一种冷酷的现实——眉间尺是孤独的,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孤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铸剑》的第四部分是狂欢式的大出丧,其荒谬与嘲讽的意味与前文的悲壮、崇高形成强烈反差。这是鲁迅曾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幻灯片”中见到过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是他深深爱着而又憎恶的“路人”。他们与为“复仇”而献身的眉间尺和宴之敖者自然形成了强烈反差与鲜明对比。鲁迅借此来表现自己作品中多次出现的一个主题,那就是“国民性”改造的问题,在此,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改造国民性的必要与艰巨。
《铸剑》塑造了楚王的贪婪残忍、喜怒无常、狡猾而老谋深算以及众看客的麻木奴性形象,在此楚王和众看客都分别变成了一个符号——恶势力和闲人的代表,让小说具有更普遍的意义。鲁迅站在时代的制高点,融合历史和现实,反省历史,审视现实,挖掘我们民族的绝望与希望、苦难与新生,借由深入的社会、思想革命改造中国,摆脱贫弱和愚昧,并且通过吸取西方先进思想和文化,以改造国民性,实现“人”的解放。鲁迅就这样借由对民族的深爱和时代的敏锐,达成了其小说的现代性品格。
三、以荒诞包孕现实批判,对“复仇”进行全新的现代性解读
在西方现代派文学那里,荒诞性在作品中往往具体化为生命的虚无、和谐关系的沦丧、异化等主题,从而使荒诞派文学中的审美意象具有了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审美特质。鲁迅在《铸剑》中,对现代派文学进行了大胆的具有先锋性的探索。绮丽的想象、荒诞的情节,赋予这篇神话传奇以后现代表现主义冷峻奇伟而又惊世骇俗的浪漫主义风格。“荒诞”与“庄严”两种不同的色彩与语调或显或隐,互相补充、彼此渗透而消解。随着小说情节的推演,复仇者、被复仇者乃至复仇结果都发生了异乎寻常的颠覆性变化。表面来看,《铸剑》讲述的是一个寻常的子为父复仇的故事,作者用剑与火淬炼出英雄主义的崇高而坚硬的人格力量,但在深层次,人生悖论的荒诞与滑稽却又扑面而来。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哪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绝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铸剑》的前半部是一个悲壮而惊心动魄的复仇故事,而小说的尾声于复仇完成“以后”,出现了倾城而出“万民观瞻”的“狂欢节”盛景:眉间尺、宴之敖者与王的头骨混于一处,难以分辨,同被展览,复仇的神圣和崇高也被消解为无,愚昧的闲人和看客,才是唯一的永远的“胜利者”。在此鲁迅以怀疑的姿态,将在看客面前复仇的无意义和无效揭示给人们看。正是这个无意义,才是《铸剑》不同于传统“侠”之意旨的深刻和尖锐之所在。在此,鲁迅进行了一场深远的历史和现实的对话,从而赋予复仇以重要的认识价值和当代价值。
现代性属于哲学范畴,现代性与传统相对立或者说是互相割裂,传统社会的价值观与社会风俗在现代性的思潮之下得以解构与重构。自由是现代性的核心,科学与理性是其表征。现代性推进了民族国家的历史实践,并且形成了民族国家的政治观念与法的观念,建立了高效率的社会组织机制,创建了一整套以自由、民主、平等、政治为核心的价值理念。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与现代性的旗手,《狂人日记》的发表,拉开了现代小说不断推陈出新的序幕,从《孔乙己》《药》到《风波》《阿Q正传》的连续发表,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至尊的崇高地位,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旗帜。到1925年发表《离婚》止,鲁迅7年间共创作了25篇小说,后结集为《呐喊》(1923)和《彷徨》(1926),这些作品几乎每篇都是对现代小说形式的新创造,并成为中国现代各体小说发展的重要源头.鲁迅小说之所以既是现代小说的开端,又是现代小说的成熟的标志,其价值不仅止于文学,更是文化各方位的,它以其现代性体现了“五四”启蒙运动和思想革命的时代要求,同时还在于它将西方小说的手法技巧与中国传统小说的艺术精神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题材、构思、心理描写以及小说的体式和语言等方面都对传统小说进行了革命性的突破,实现了中国小说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对后来的现代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自此中国文学开始从几千年传统文学裂变而出,这是中国文学的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