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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资源、日常经验与诗意拓展
——论赵目珍的诗

2022-02-10马春光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青岛266237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古典诗意书写

⊙马春光[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青岛 266237]

读赵目珍的诗,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灵触动,这种触动源于他对晦暗的日常经验的点亮以及诗歌语言质地释放出的璀璨光芒。迄今为止,赵目珍已出版《外物》(2014)、《假寐者》(2018)、《无限颂》(2018)、《观察星空的人》(2020)等多部诗集,近年来展露出丰厚的创作实绩。在21 世纪以来的青年诗人中,赵目珍以开阔的诗思视野、多元的诗歌题材和古典雅致的诗歌语言树立起自身独特的美学标识。

一、“途中”的凝视与玄思

赵目珍诗歌对日常诗意的捕捉以及书写角度的确立,较多来自“途中”“路上”的诗意敞开,“在路上”的凝视与玄思构成其诗歌写作的重要视角。如《一段光阴》在叙述了下班途中等待公交车的急躁与行驶的无聊之后:“这是一段适合虚度的光阴/但恰好可以奉献给别有用心的人/满车厢的众生,都在沉默/我试图写出它腹部的某些东西。”“满车厢的众生,都在沉默”是一个充满张力与暗示的诗句,“众生”为佛学用语,它潜隐着悲悯、有感情的超越视角,而“沉默”中恰恰又潜藏着各自的悲辛、劳累等复杂情绪。“写出它腹部的某些东西”是一种书写姿态和诗学抱负的体现,指向对沉默众生的内在世界奥秘的发现。这是对我们日常生活最熟悉的一幕的记录,它唤醒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同时,联通着现代诗歌时空体验的历史谱系。

现代诗的产生、发展与交通工具的变化、加速有密切的关系,从早期的新诗如刘大白的《车中的一瞥》、郭沫若和徐志摩的同题诗《沪杭车中》、李金发的《里昂车中》到20 世纪40 年代辛笛的《风景》,再到当代诗歌中西渡的《在硬卧车厢》、孙文波的《长途汽车上的笔记》等,“车中”构成现代诗人观察外部世界、审视内在自我的重要视点,同时生成一个新的意象空间。公交车、火车、地铁等是现代生活的组织者,同时也是现代诗人的诗歌视点。这是一个在移动与固定之间随意变动的视点,它与百年来交通速度的加快密切相关,这其中滋生的诗意,值得细细探究。在逐渐增多的交通线路和不断加速交通工具中,实则包蕴着时代飞速发展中人们的生存感触。“诗歌并不是一件加速度的事业,它既然躲不开自我与时代、东方与西方等宏大背景的缠绕,那就只有更坚实地扎进这些复杂的关系中。”①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交通工具本身构成当代诗歌的空间意象,包含着丰富的时代信息和生存内涵。它们建构起审视“变化中的中国”的一个有效视角,列车、地铁在诗人的笔下出现,成为寄托乡土情思、现代性批判的重要意象,并且具有丰富的美学意蕴。赵目珍的诗集中有多篇题为《地铁诗》《地下铁》的诗篇,“地铁”意象频频出现,恰恰是对他生活于斯的深圳都市的诗意抒写。如《又是归程》中基于“地铁”的想象:“地铁的路线恰似一根弹绳/夕阳上上下下/它是即将沉沦的/却是每一天的新意。”这首诗的视点是“途中”,他基于日常生活的想象,释放出一种对呆板凝滞的生活的逃离欲望。关于“地铁”,最著名的书写来自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与庞德的“上帝视角”、远距离审视和去情感化书写不同,赵目珍以“在场”的方式表达了日常生活之思,他发现了生活本身的辩证意味,并提供了某种积极化的生存感悟。

在某种意义上,80 后一代人从出生至今一直生活在加速的时代语境中。赵目珍出生于山东,求学于武汉,定居于深圳,生活地域的频繁转换对其诗歌的视角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包括由山东(鲁西南故乡)到深圳(繁华大都市)的地域转移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滋生的乡愁意识、漂泊意识和“在路上”的审美视角。其诗歌中的“途中”视角正来自于此,“在路上”“途中”形成一种交互融合的隐喻图景。早期诗集《外物》中有两首同名的《在路上》,他既凝视“让我更加寂寞的我的影子”,更体现出对“永远在路上的可怜的西西弗斯”的自我认同。《下班途中》“除了堵车/路上似乎没有可看的风景”,是对拥挤不堪的现代城市景观的一种记录,而诗人感悟到的却是:“每天如此/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每天如此/其实什么都改变了”。在这种辨证化的诗性感悟中,一种“外在的风景”经由诗人“内在的眼睛”的发现,升华为一种内在的、生存的风景,这其中的意味值得反复咀嚼、把玩。他有关“途中”的精彩书写还有很多,《在列车上》中“这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北方”,《五月四日,因事赴南山,途中作》中“列车的声音像石头被雕刻一样沙沙作响”,《招商依山郡》中“招商依山郡不过是我生命之途中栖身的一个小站”,《征途》中对生命自我的反观,由具体的交通旅途上升为抽象的人生旅途:“无疑,我们已在征途之中/逃不掉,摆不脱/时光如此坚决/它再一次将我的寡断和优柔击退。”在这里,“征途”的隐喻化书写折射出诗人对时间与生命自身的敏感,这触及赵目珍诗歌由诗意观察和感悟而升腾起的重要诗歌主题:时间感悟与生存反思。

二、时间感悟与生存反思

时间是古今中外诗歌的共同母题,诗人们基于自然时间、生命时间以及历史时间展开了丰富的书写。就新世纪以来的青年诗人而言,对自然时间和生命时间的感伤化书写较多,缺乏深层的基于历史视野的生命思考和生存反思。在这个意义上,赵目珍显示出他生命思考的深切和历史视野的开阔。在日常的自然时间中,他频频写到“黄昏”这一古老而常新的时间意象。如《此时》:“此时是何时呢/有人瞬间百年/有人呱呱坠地/黄昏如马/尾巴扫着远山的残枝。”“黄昏如马”赋予时间的消逝以动态的、形象的姿态,实则表达了诗人对时间消逝的痛彻。在《黄昏时分,我终结了一段旅程》中,诗人表达了更强烈的基于时间的情感质询:“我曾经一度窥视人群/却发现城市的上空有无穷的轻雷/它们直视一切/而我的领空中一无所有/失望之余,我心生疑窦/为何斑马纹不能挽住摇摇欲坠的落日。”在落日黄昏中,诗人心生疑窦,一种空虚与失落之感莫名袭来,幻想城市道路上的斑马线可以挽留落日,这是一个形象化、古典化的表达,使人联想起屈原《离骚》中的诗句。“中国文学有三大时间悲情——春天与秋天的季节悲情和黄昏的时辰悲情。”②相应地,“悲秋意识与黄昏恐惧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两大传统”③,在中国诗歌中形成了“惜春”“悲秋”和“愁暮”的时间主题,它们来自抒情主体对“自然”象征的时间的情感意识投射。赵目珍的诗既透露出他对时间本身的敏感,同时是他古典诗学资源的语言延遗。

赵目珍的诗有一种对时间、生命的伤感,如其多次在诗中感喟“人到中年。”《祖国诗》中,诗人向祖国的不朽致敬,“看光阴无情”时,抒发了“而一场普通的雨水,将我带进中年”的感慨;《杳无音信》中,“在漫天的星辰监视之下/它们已经到达了我的中年”。对于“80 后”诗人来说,“中年”体现了一种敏感而尖锐的生命意识,也昭示着我们对“80 后”之诗在认知上的“中年之变”。对时间、生命的凝视,自然延伸至对死亡的思考,赵目珍的诗浇筑了浓郁的死亡意识。“一大早起来/我清理我泛黄的牙齿/就像是在清理一颗颗墓碑。”《唤醒》中,“总有一些时候,你能够感觉到/内心已退不回开阔之地/以死亡为镜/照见的全是万物的孤独”。在这个层面上,赵目珍通过“诗歌之镜”照见了人的“存在之境”:“视野越来越大,我们在/不断地覆盖着世间的每一毫每一分。//面对此情此景,/我常常掩不住内心的羞耻。//天地容纳了多少万物,/而我们容纳了多少天地?//天地一棋局。伟大,或者渺小。/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这首《局内人》的主题是对苏轼所言之“沧海之一粟”的诗意拓展,赵目珍的书写有两点值得深思,其一,“局内人”构成对加缪存在主义小说《局外人》的呼应,如果说《局外人》探寻的是人世中的生存之荒谬,《局内人》则是在“天地”之间展开的书写,这是建基于中国生存智慧与审美境界之上的诗意言说。其二,“内心的羞耻”是一种深刻的自省意识的呈现,“羞耻之心”在科技主宰的当下尤为重要,他为我们提供了面对自然世界时的谦卑之心,怀揣着一种对辽阔自然的深深歉疚与不安。人类需要“羞耻之心”的时时警醒,方能在飞速行驶的时代获得安定自身灵魂的药方。

赵目珍对时间的思考还体现在对历史与时代的书写,如在《夫子庙》中面对“历史的潮水退却,你却并没有衰老”的诘问,“看着这阴沉的颓波与死浪,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在那些‘昼夜不绝’中获得安详”。《乌衣巷》中“并非有多少深沉的历史/不过是穿戴黑衣的杀伐者/遭遇了一场孤寂而又荣耀的棋局”。这是对“另一种光阴”的想象与抚摸,由此不难发现赵目珍诗歌对历史的深刻批判与反思意识,它们构成诗歌的精细纹理,使其诗歌获得了思想深度。这种历史意识的植入在赵目珍的诗歌中有多重路径,譬如数量可观的“怀古诗”,譬如他诗集中的“寓言诗”专辑,这些都指引我们注意他的“古典诗心”。赵目珍以“古典”作为方法,进而在古典诗学资源与当下复杂经验的糅合中建构起独具标识的审美表达。

三、作为方法的“古典”

赵目珍是中国古典文学博士,这个“治学专业”在为其提供安身立命的生存基础的同时,为他带来的更多是一种知识积淀和文化素养,以及在知识的精进与思想的积淀中“审美习性”的养成。赵目珍的新诗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的调和与转换。古典资源由此在他的诗歌写作中成为某种“基质”性的东西,潜在地支持并引导着他诗歌写作的审美意向。赵目珍的诗内蕴着一颗“古典的诗心”,这使他获得了对待万物的某种“隐逸”心态。在《秘境:关于一座城市的断想笔记》中,赵目珍对深圳这座现代之城的书写是独特的,“我的隐逸之心/又一次东山再起”。“隐逸之心”昭示着一种古典化的审美态度,在万物与自我之间确立一个恰适的凝视视角,使他在抒情姿态和诗歌语言上建立起自身独特的审美标识,由此建立万物与自我共通的命运感触。如其感叹“我们像极了虚无的石头”:“是呀!这寂寞的石头/从晦暗的补天的一角被黜弃人间/在某一个时刻,完成自己的悲剧/人间的‘万古愁’,从此如如不动。”自然,“石头”的人生隐喻既关联着《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也与“西西弗斯的石头”有某种对话,均指向对人类宿命的某种深层理解。而从“黜弃”等词语中可以看出他用词的讲究,这种艺术修为在不断“去难度化”的新世纪诗坛显得弥足珍贵。赵目珍的“寓言诗”,是对浓缩了中国文化智慧的成语、寓言的一种诗性重释,是经验之诗、智慧之诗,获得了理解事情的不同角度。如《坐井》:“坐井观天/我时常惹来世人嘲讽/实则,我历经了风云变幻/无数的汲水人将沧桑寄存于水中//我是一只“井底之蛙”/我只向往我镜中的天地/万物辽阔不尽/我不存半点觊觎之心。”某种意义上,这首诗在对寓言的独辟蹊径的解读中,展示了自己的人生姿态,建构起我们这个信息时代的新寓言。从中不难看到道家的思想智慧对于他的影响,而“镜中的天地”同时构成赵目珍诗歌的艺术机制。“镜中”意味着诗歌不是如实地记录或书写,而是通过诗人艺术的转换,呈现为一种历史或现实的镜像。

赵目珍诗歌中有大量对古典文学主题的重写,如《击壤歌》《逍遥游》等。在《逍遥游》中,诗人致力于一场精神的盛宴,“我将静候一场璀璨之孤独的来临/它飘飘然落下,犹如一场虚无的雪”。这种期待激荡起雄浑的灵魂风暴:“沿着星辰的指向,我小心翼翼地窥伺/上帝的秘密,以及它鬼斧神工的手掌//这水天相接的清凉,完美而渺远/在难以预设的无垠中/孤独化身猛虎,悄悄驰向了灵魂的方向。”这是联通古今的“孤独”,如傅雷所言,“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正是得益于这“璀璨的孤独”,诗人得以进入灵魂的秘密通道,沉浸于孤独进而获得一种对世界万物的诗性感悟。从以上这些诗歌文本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赵目珍对古典诗学资源的两种运用路径:其一为“语言的延遗”,他的诗歌中很多词汇是古典诗歌的文言用语,或者是对它们的改造,这使得赵目珍的诗歌语言在整体上呈现出整饬典雅的风格,对于新世纪以来诗歌中的语言混乱与失范提供了启示。臧棣曾称赞赵目珍的诗歌语言为“雅颂语体”,“新诗百年以来,诗歌注重口语、散文化与日常经验,赵目珍的诗歌逆新诗百年的诗歌潮流而动,在口语和日常语言之外,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在汉语诗歌的传统路径上,回应了汉诗传统对文化记忆的强烈关注与关怀”。赵目珍的诗歌语言因而在新世纪的诗坛具有某种“典范”意义,我们也期待着他更深入的探索。其二是“形式的借鉴”,他的很多诗歌是基于现实、面向古典的书写,借用古典的形式或题目来表达当下的诗思,“回应了新诗中断已久的古典传统”,这正是他对自身古典学养资源的一种积极运用。如果说前一种多少有一些无意识的成分,那么后一种则是有意识的诗学实践,这些都为新世纪诗歌如何继承古典诗学资源提供了丰富的诗学启示。

四、结语

诚然,从以上角度对赵目珍诗歌的解读,只是领略到其诗歌特质的某个侧面,他的诗歌写作正在进行中,随着自然生命进入“不惑之年”,赵目珍迎来了他创作生命意义上的“中年写作”——这是一种真正的成熟状态,对自己的写作有着清醒的认识,对写作的速度有恰适的把控。赵目珍对语言与诗意的理解昭示了其诗歌观的开放与包容,他认同诗意的无处不在和无限存在,“它并不依赖于语言。它就在‘存在’当中,并且时时给我们以惊喜”。这种诗歌观赋予赵目珍以极强的诗歌发现能力和强大的诗歌吞吐能力。另外,赵目珍近年来在当代诗歌批评领域成果丰硕,他的“批评家诗人”系列研究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他自然也属于“批评家诗人”之列。“批评家”与“诗人”身份的融合,无疑将会推进赵目珍诗歌创作的新突破。

① 张桃洲:《沪杭道中》,《读书》2003年第2期。

② 瞿明刚:《论中国文学时间悲情的哲学背景》,《江淮论坛》2004年第4期。

③ 陶东风:《中国文学中的死亡主题及其诸变型》,《文艺争鸣》199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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