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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红签》中的西方文化元素与情感隐喻

2022-02-10杨姝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洛朗松本军官

⊙杨姝[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北京 100083]

《红签》(最初发表时日文原名为『赤い籤』,后改题为『赤いくじ』)创作于1955年,描写了“二战”时期朝鲜战场上的日军以及日本“返迁民”的一段故事。塚西夫人早年跟随丈夫来到朝鲜,本是政府职员的丈夫,随着战事的吃紧也被征召上了前线,从此音讯全无。由于治疗疾病,塚西夫人认识了在当地驻防的日军军医末森和参谋长楠田。两名军官都对容姿端庄美丽的塚西夫人产生了好感,开始了“献殷勤”的竞赛,都认为高贵又有知识的夫人是不可亵渎的存在。然而,当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美军开始接管朝鲜的日军基地,同时日本人需要大量回迁的时候,日军以“保全大多数人”为借口,打算在当地的日本妇女中征用对美军的“慰安妇”。为公平起见,人选则由抽签来选出,出于私心,两位军官多次暗加阻挠,但塚西夫人还是抽到了代表被选出的红色签。尽管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一批“慰安妇”并没有被美军“接受”,但被选出的20名妇女一下子成为所有人眼中的“低贱”女性。末森和楠田也一改对塚西夫人精神上的仰慕,开始了想要占有塚西夫人的龌龊想法,二人在回迁途中想要对其下手时,发生冲突,争斗中两个军官双双毙命,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松本清张在收录了《红签》的《松本清张全集》第35卷的后记中,关于《红签》的创作是这样表述的:“我作为一名士兵在朝鲜群山附近驻留并迎来了战败,《红签》是我从那时的传闻中得到的灵感。因为当时我在兵团司令部干活,所以非常清楚当时高级将校们的行动。读者们在阅读这部作品时,可能会觉得是在模仿莫泊桑的《羊脂球》,实际上,当时我本人最真实的想法也是这样,没想到现实和小说居然如此相似。”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得到两个信息:首先是作品具有一定的真实性,是基于作家在朝鲜的经历创作的;其次,松本清张本人也从自己的作品联想到了莫泊桑的名篇,同样涉及战争以及对女性所谓“贞洁”问题的思考,使得作品和西方文学名著有了联动。关于松本清张对《羊脂球》的提及,研究者吉野泰平认为,这是作家对读者的暗示,为读者理解《红签》提供了一种思路。除了后记中对《羊脂球》的提及,作者在作品正文中还设置了几处与西方艺术文化相关的细节处理。在故事叙述中,本来可以简单用“一幅画”“一首诗”来一笔带过的部分,作家却借人物之口,专门做出相关说明,结合上文有关“读者暗示”的思路,可以认为,作家在这些西方文化元素之中同样包含有与作品情感相关联的暗示,因此,对这部分细节处理需要做进一步的分析。

一、玛丽·洛朗森的画作

小说在第六节写到末森军医专程去拜访塚西夫人时,夫人因为曾看到军医的诊疗室里挂着油画,借此为聊天话题告诉军医自己喜欢玛丽·洛朗森的画作。玛丽·洛朗森(Marie Laurencin,1883—1956)是法国女画家、雕塑家,作为20世纪前叶巴黎前卫艺术圈中的一员,曾与阿波利奈尔等立体主义艺术家结为好友,并参与了毕加索的“洗衣船”艺术团体,是一位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上重要的女性艺术家。洛朗森在中国的关注度还不算高,但其作品在日本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全世界唯一一所洛朗森画作的美术馆就位于日本长野县(开馆于1983年)。根据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记录,早在大正时期(1912—1926),日本的大众杂志,特别是女性杂志(如《女性改造》《妇人之友》)便开始登载洛朗森的画作与介绍。松本清张的《红签》创作于1955年,早于洛朗森的去世和美术馆开馆时涌出的对画家大量报道的时间点,可以看出作家本身对大众文艺的关注。同时,《红签》最初也是发表在大众杂志《オール読物》上的,可见作家创作时的读者意识,再一次呼应了专门在后记中提及《羊脂球》这一带有“读者暗示”的创作意图。

作品中塚西夫人对洛朗森作品的评价是:“尽管有人评价她的绘画技巧稍显稚嫩,但我一直很喜欢她对素雅的粉、灰等浅色调的运用,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此处关于“画技稚嫩”,原日文使用的词语是“甘い”。根据日语《新明解国语词典》的解释,“甘い”有三种主要含义,分别为味觉上的“甜”的含义(含有多种味觉以外的专用意);不够锐利、过于简单或松弛的含义以及形容市场的低迷。目前翻译学和语言学的部分研究也指出该词在翻译上跨越味觉、嗅觉、听觉、心理的多种意义。此处中国译者将其翻译为“稚嫩”,比较偏向于翻译出该词“不够锐利、成熟”这个含义,这个翻译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作为文学解读,对“甘い”的理解可以进一步深入,回归该词最初的意思——“甜”,并结合从“甜”出发的拓展意象来理解,同时将“甘い”这个形容词作为线索,分析作者特意写明洛朗森的画作的创作意图和隐藏于其中的情感表达。

洛朗森的画作究竟有何特点,松本清张在文中特意说明塚西夫人对洛朗森绘画的喜爱又在表现什么呢?首先,从技法风格来看,正如作家借塚西夫人之口所说明的一样,洛朗森的绘画作品喜欢使用淡粉、淡紫、浅灰以及白色,线条柔软,喜欢用流畅且蓬松的笔触来表现质感。特别是其在人物肤色的表现上,多用白色调和粉红色,阴影部分也多用灰色或淡蓝色,使得人物的皮肤显得洁白柔软,有奶油的质感,给人以视觉上“甜”的感受。不少美术评论家、研究者都指出,洛朗森的绘画风格朦胧、淡雅,具有鲜明的女性特质。在文学描写中,很多与女性相关的描写都会和“甜”联系在一起,通过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少纳言”语料库的检索,可以发现在日本作家中,如谷崎润一郎(《痴人的爱》)和川端康成(《雪国》)的作品里同样出现过使用“甘い”来描写与女性相关的内容。可见作品中的“甘い”也有在提示“女性特质”这一关键词。其次,从题材上来看,洛朗森的作品主要为自画像、人物肖像画和神话题材作品,特别是在其创作中晚期,人物画与神话题材作品的主角都是女性,尤其是神话题材作品中的“女神”形象。而女神的形象既代表了女性的美感,又具有一种虚幻性。因此,无论是从作画风格还是创作题材上,可以看出这位法国女画家的风格的确如小说中塚西夫人提到的“梦幻的感觉”,松本清张在这里的描写充分表现了塚西夫人对洛朗森画作的准确认识。

为什么松本清张设置塚西夫人喜欢洛朗森画作这一细节?首先,有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巧思。文中的塚西夫人端庄优雅,同样具有鲜明的女性特质,可以说其形象和洛朗森画中的特质不谋而合。但正如“甘い”也可以被引申为“幼稚”“天真”一样,有研究指出,洛朗森即使在晚年,其自画像也保持着少女的形象,无论是其思想还是作品都透露着天真的状态。这种“天真”,同样表现在塚西夫人身上,夫人对两位军官友好的甚至带有感谢的态度以及在后文中对司令部“慰安妇”政策一无所知的表现,都强调了夫人在现实残酷环境中因“天真”而更加凸显的悲剧感。可以说,洛朗森画作的特点便是塚西夫人性格特质的具象化表现。而这种柔弱、天真、模糊的感觉与文中军队、战争这种坚硬、残酷的意象特质是格格不入的,同时,作为男性的军官并不认识洛朗森及其作品,也呼应了后文战败返迁途中男性对女性的忽视。这种前文的暗示为后文夫人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其次,洛朗森的画同样是小说中两位军官情感的具象化表现。对于常年待在侵略部队中的两位男性来说,夫人的出现带给他们的就像是洛朗森画作里的特质那样,充满了女性化的、梦幻般的感受,是他们暂时可以从战争中抽离出来的心理慰藉。夫人此时在两位军官心目中的形象也契合了洛朗森的“女神”主题,充满神性不可侵犯,同时也是美好的象征。从夫人身上,两名军官可以从残酷的战争现实中看到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实现的美好生活幻觉。这也解释了两名军官在塚西夫人抽到“红签”之后陷入疯狂的举动,因为对他们来说,此时夫人身上的“神性”已经被抹去,美好的幻觉、心灵的慰藉已经被破坏掉了。可见,日本侵略战争给人们带来了精神上的摧残和压迫,使人们极易崩溃,心理也极度扭曲。

二、威廉·布莱克的诗作

除了玛丽·洛朗森的画作,塚西夫人和楠田参谋长的对话,还提及了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诗作。作品中夫人提到自己毕业于东京一所知名的英语教育专业学校,喜欢读诗,在楠田参谋长的要求下,朗诵了布莱克的《啊,向日葵》(“Ah! Sunflower”,或译为“啊,太阳花”),并特意朗诵了第一节译文。《啊,向日葵》这首诗收录于1794年的诗集《经验之歌》,全诗共两节,松本清张引用的译文则来自诗人蒲原有明(1875—1952)1902年于杂志《明星》上发表的译文,后收录于其诗集《独弦哀歌》(『獨絃哀歌』)。

该诗在第一节以向日葵为意象,描绘了向日葵追逐太阳光的景象。诗人布莱克将向日葵描写成“数着太阳的脚步”“向往甜美金黄的住处”,显然将向日葵塑造成了一个“向往者、追求者”的形象。关于“甜美金黄之处”所象征的具体意义,目前不同的研究者、评论者有不同的观点,有认为是指宗教意味上理想的“彼岸”,也有认为象征了爱情;无论怎样理解,这里诗歌传达出的对理想或爱情的向往之情也契合了《红签》中该诗的朗诵者与听众。塚西夫人作为一名平民女性渴望平静美好的生活,而作为军人的楠田参谋长也同样被诗歌中的情感所打动,“像少年般红了脸颊”,此时作者利用诗歌渲染出的美好氛围和战败后主人公的处境再一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值得注意的还有根据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中有关海洋仙女克吕提厄(Clytie)变身向日葵的文学原型,在西方文化中,向日葵往往带有“痴迷者”的含义,这种“痴迷”的意象也恰好和小说中两位军官面对塚西夫人时的心境相吻合。

松本清张在《红签》中只引用了诗歌译文的第一节,但没有直接引用出来的第二节更能体现作家在此引用该诗的意图。《啊,向日葵》的第二节译文如下:

那里,因情欲而憔悴的青年,

和裹着冰雪的苍白的处女

却都从墓中起来,向往

我的太阳花想去的地方。

比起塚西夫人朗诵的第一节诗,第二节诗加入了悲伤的情感,诗句中憔悴(pined away)、苍白(pale)、坟墓(grave)等词汇都表现出衰败与死亡的气息。这里“憔悴的青年”隐喻了小说中两位迷恋塚西夫人的军官,“苍白的处女”则映射了塚西夫人。此处有关青年憔悴的原因,英文原文是“desire”,意为“欲望”,上海三联书店版译为“情欲”,日文蒲原有明的翻译则为“恨み”(遗憾、不满足的怨恨)。在《红签》中,这种“欲望”以及“不满足”不仅仅指军官对夫人的男女之间的迷恋,也暗指了军官们对于战争胜利、征服其他国家的、军国主义的欲望与野心。此外,“苍白的处女”在原文中确实使用的是“virgin”一词,带有“贞洁”“天真”的意味,但是,这位“处女”并不健康,而是苍白的、和坟墓联系在一起的已死亡的形象,蒲原有明则直接译为“逝ゆきし子”(逝去之人)。结合小说中的塚西夫人,“天真”在她的身上已有体现,“贞洁”则和后文夫人抽到红签,成了名义上的“慰安妇”,被其他人所排斥的情节相呼应。夫人本身并没有成为“事实上”的“慰安妇”,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是贞洁的,但在日本战败的情境下,日本军官因屈辱感得不到正常发泄而产生的迁怒情绪和对“集体性暴力”行为的默许都将塚西夫人社会话语中的“贞洁”抹杀掉了,暗合了诗句中“死亡的处女”的意象。至于诗作中被向往的“甜美黄金之地”,究竟能否达到?有研究指出,“黄金甜美之地”的彼岸实际上是虚无的,向日葵与青年、少女都处在被动的混沌状态中,无法透悟本质,只能盲目崇拜和幻想。这也正是作家松本清张眼中战争时期日本军民的精神写照,幻想、憧憬着军国主义者口中“大日本帝国”虚无的幻影,在混沌中被狂热的战争宣传所误导。

三、“敌性教养”与“和室客厅”的冲突

《红签》中的塚西夫人欣赏、喜爱西方的美术与诗歌,这与当时战争时期的文化环境产生了冲突,作品中几次通过军官的话语和心理活动说出夫人的文学艺术素养是“敌性教养”。“敌性教养”(敵性教養)是处于战争状态下日本对西方文化教育的称呼,特别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后,在日本社会,英语因“轻佻浮薄”,被列入“敌性语”而遭到排斥。但在战前,20世纪20年代的昭和初期,美国文化在日本大都市极为流行,繁华的商业街上聚集着模仿美国电影明星打扮的日本“モガ”(摩登女郎)。可是随着战争的扩大,摩登女郎们的打扮逐渐被“国防妇人会”所提倡的白围裙、“国民装”所取代,曾经的时髦文化也因政治和战争变成了“敌性教养”。这样的变化即使在朝鲜也同样发生,曾经受英文教育的塚西夫人只能把英文书籍藏入箱子,因军官们献上的殷勤成为殖民地妇人会的会长。而小说中关于“敌性教养”一个有趣的处理在于,军官内心虽被英文诗歌所打动,但嘴上仍要说着“敌性教养”加以抵抗。民众原本正常受教育与艺术欣赏的行为在特殊的战争环境中也要被掩藏,作家在此也不动声色地进行了讽刺。

然而,收藏这些“敌性教养”书籍的却是夫人的“客厅”。夫人在朝鲜的住处是一间和式风格的房间,作者在此特意费笔墨描写了房间中各种精巧的日式风格的家具和装饰,与绘画、诗歌的西洋元素形成了碰撞。作者还明确写到,对于每天往返于破旧的客房和司令部的两位军官来说,“塚西夫人的‘客厅’简直宛如梦中的殿堂”。“梦中的殿堂”这一描写再次出现了“幻觉、虚幻”的意象。此时,夫人的房间对两位军官来说,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干净舒适,更是精神层面上的心理慰藉,房间中诸多和风装饰,自然会唤起日本军官的思乡之情,同时也带给他们“在殖民地建立日式王道乐土”的幻觉。久保田裕子指出,夫人的形象对两位军官来说,就是遥远但理想化的日本的化身,和室空间也同样是与现实所分离隔绝的世界。正因为如此,两位军官对殖民地抱有肉体上的征服欲,但在和室客厅里,对象征日本的塚西夫人则只有精神上的爱恋。这也同样解释了为何战败后,两位军官突然就对抽到红签的塚西夫人产生了占有欲望,因为此时已被“玷污”的夫人不再是日本的象征,而战败后的日本在军官心目中也不再是那个完美的幻境,对塚西夫人精神爱恋的破灭也正是军官心中对战败结果感到绝望的心理表象。

此外,“敌性教养”和“和室客厅”的碰撞还象征了日本近代化进程中文化冲突的一面,明治维新后日本有全面西化、积极接收学习西洋文化的开放一面,同时也有着逐渐走向法西斯道路的保守一面。研究者曹雅洁借用美国学者乔丹·桑德有关日本在19世纪末期开始的殖民活动是明治时期“被西洋化”的日本精英阶层们对殖民地的“西洋化”这一学术观点指出,两位军官对兼具西洋文化教育背景和日本传统美的塚西夫人的憧憬正反映了战时日本具有矛盾性的审美情趣,同时通过文本分析,指出作为讲述者的作家松本清张并没有对这些因为看到“和室客厅”而产生了思想之情的军官们抱有同情之心。整体而言,松本清张保持着批判的态度,以冷酷并带有讽刺的目光审视着这一碰撞,并试图将这种碰撞所带来的冲突感传递给读者,以此来讽刺、批判日本侵略者的野蛮行径。

作为松本清张的早期作品,虽然《红签》主要是在表现战争特殊环境下军民心理的变化与荒诞的行为,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不满,对日本侵略的批判,但作家对日本近代化过程中掩藏的问题已经隐约有所思考并表现在创作之中,而这一思路在之后松本清张的创作中仍将继续发展、成熟,成为其整个创作生涯中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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