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子诗歌创作中的矛盾心理
2022-02-10李书晴安徽大学合肥230039
⊙李书晴[安徽大学,合肥 230039]
在当代诗人中,海子特别注重抒情主体的生命价值和情绪表达,诗歌饱含鲜明充沛的个性色彩,他的创作心理的矛盾性突出表现在热爱生活和拥抱死亡的复杂交织中。海子对生命充满热情,然而,在一心渴望为自己的理想世界奋斗时,与之相抵触的是他孤独寂寞的内心和精神上的流浪,这使他的热爱心理中永远留有抑郁痛苦的底色。海子坚持从自己孤独失意的精神感受出发,燃烧自我以追求光明。一方面,他歌颂人间的激情瞬间;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受着生命在孤独中遇到的阻力,所以他长期被困在理想与现实、生存和死亡、幸福和痛苦的间隙之中,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和现实世界下不可调和的冲突最终形成了在热爱生活中拥抱死亡的矛盾抑郁心理。
在过往的海子诗歌研究中,人们或是单纯感受海子对自然和生活的歌颂,而忽略了他追寻热爱时的潜在失意;或是看重海子诗歌中的黑暗色彩,但较少注意到他拥抱死亡的复杂状态。本文将研究中心放在二者的复杂交融上,通过回归诗歌文本,结合海子的生平经历,探究其矛盾心理产生的原因。
一、热爱生活和拥抱死亡二重心理的互融共存
海子的诗歌创作有激烈积极的热爱,但又和无法消减的抑郁纠缠不清,他在纯粹的热爱中加入特殊的残忍表达,在追求幸福生活时透出求而不得的失意,这便形成了他诗歌中独特的荒诞美感和奇妙意味。
(一)歌颂自然时的暗色意象
海子热衷描绘自然生命的真实和鲜活,他的诗歌中共出现了近百次“幸福”,如“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这珍贵的人间》)①。但海子也总是用带有抑郁色彩的描写来表达热爱,如在《感动》中,海子这样写早晨:“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么好……野花从地下/一直烧到地面/野花烧到你脸上/把你烧伤。”开篇,梅花鹿轻巧地在想象中跳跃,野花如火焰一般在地上燃烧,人和自然相亲相融的愉悦感涌现出来,但海子却要将落点放在“野花把你烧伤”,这就在原先的纯粹热爱中增加了一丝残忍的抑郁。这样特殊的表达在他的诗中并不少见,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时,海子的感受却是“阳光打在地上,阳光依然打在地上/这地上/少女们多得好像/我真有这么多女儿/真的曾经这样幸福”(《歌:阳光打在地上》)。这“好像”二字就突出地表明,当前的幸福感都是一片虚无,他站立在光明下,却好像立在摇摇欲坠的山巅,体现出他创作下的抑郁。
海子在表达对自然生活的热爱时,会加上暗色的意象,他的诗歌世界黑红相间,是热爱生活和抑郁死亡的复杂交织,后期的创作更充斥着疯狂和低沉。比如“美丽在春天/疼成草叶……美丽在天上/鸟是拖鞋/……鱼是草的棺材”(《燕子和蛇》)。春天是万物初生的季节,海子曾说自己是母亲痛苦生下的孩子,那对春天来说,草叶就是它在疼痛中带来的孩子;池塘中的鱼会吃掉水草,鱼便成了草的“葬身之地”,这些跳脱的想象和用词营造出热爱生活和抑郁心理的冲突感,早在此时,海子就隐隐透露出对抑郁的死亡主题的选择。这在《幸福的一日》中也有所体现,海子开篇热情地歌颂:“我无限地热爱着新的一日。”此时,海子忘却了他矮小的外貌和贫穷的家境,单单是和神圣的自然生命相伴,就足够让他感受到比幸福更甚的极大满足:“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但紧接着,海子的抒情却是:“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他好像要在“新的一日”诞生一个全新的自己,但使用了“劈开”的暴力意象;他想表达生命对自然的敞开与融合,却选择被热爱的秋天“劈开骨头”,由此可见,在高歌极致的热情时,海子的心中也有潜藏的阴郁。
“童话诗人”顾城是常被拿来和海子一起比较的诗人,他以孩童般的视角看待世界,创作出的诗歌常带有纯粹的希望和热爱。比如顾城写对自然的赞美:“它只有微小的花/和瘦弱的叶片,/把淡淡的芬芳/溶进美好的春天。”(《无名的小花》)还有他对世界的欣赏和歌颂:“我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凝成我黎明一样灿烂的/——诗歌。”(《我赞美世界》)顾城的赞美无比赤诚、直接,他明确地相信一切美好终将实现,拒绝模棱两可的情绪,他的诗歌世界多姿多彩,他的热爱就是单纯的热爱。但海子对生活的热爱往往不是纯粹的欢乐,他不愿放纵自己堕入消沉的境地,所以坚持追求光明的生活。但他的心理底色带有难以消散的抑郁,即使是在最美好的时刻,抑郁也会萦绕在思绪之中。
(二)书写幸福时的“永恒的悲伤”
海子奋力地追寻世间的幸福,他在泥土和雨水中长大,又向人世寻找温暖和抚慰。但海子不时透露出心灵深处的不安和弱小,在爱情和生活中的失意,也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增添了如附骨之疽般的抑郁色彩。
最广为人知的例子自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在开头便写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这里的关键就是“从明天起”。这首诗的开头如同做了一个终于到来的决定,仿佛海子在数次幸福和痛苦的斗争中纠缠,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选择幸福。但是他没有说“从今天起”,所以他并没有把“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变成实质性的行动。明天是什么时候呢?这当然不是实指,它代表的是永远不会到来的那天。也就是说,在海子的心里,他当然渴望成为真正热爱生活的人,但他被痛苦绑住了,绑在了无法幸福的今天,所有的热爱生活的计划都只能是永不到来的期望。在这首诗的最后,抑郁的创作心理更加明显:“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把热爱生活的祝福都给了陌生人,他无限地向他人散播自己的祝福,但把自我排除在“尘世”之外,没有把这期盼留给自己。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判语便是孤独的“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村庄是海子热爱的故乡,是最令他舒适和安心的生活之地,但即使在歌颂最热爱的原始村庄时,他也无法掩盖创作中的抑郁底色。在《村庄》中,海子抒发自己的热爱:“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这热爱本应持续下去,但他突然话锋一转:“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面对着“五谷丰盛”的村庄,海子也无法摆脱“永恒的悲伤”,他热爱心理的落点是抑郁心理。在心安之地感到抑郁,这种情绪在海子的诗歌中不止一处,他写《在家乡》,先是“水罐摇摇晃晃走上山巅成为洞窟和房屋”,想赞美祖先的劳动,结尾处又低沉地表达:“在危险的原野上/落下尸体的地方/那就是家乡。”到了创作中期,海子创作中的抑郁色彩越发浓烈,他无法纯粹地享受对生活的热爱,低沉抑郁的底色一直存在于他的诗歌中。
对爱情的追求是海子热爱心理的另一突出主题,和所有的少年一样,他在情窦初开时幻想可爱的恋人,借诗歌展现自己对爱情的期盼:“我是一只花圈/想着另一只花圈/不知道何时献上。”(《爱情诗集》)但即使在沉浸于甜蜜爱情的时刻,海子的创作中也带有不安的抑郁情绪,他在《给你(组诗)》中说:“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爱上自己需要用到“艰难”这个词,在写等待爱情的心态时,他就是一个本质怯懦却努力自信的青涩少年。不够出色的外貌和贫穷的家庭都早早地在海子的灵魂深处埋下了自卑的种子,使他无法全心全意地相信爱情的来临。和灵魂相近的初恋女友B在一起后,海子给B写了许多爱情诗,但爱情并非一帆风顺,他那热爱生活的心理在爱情方面也逐渐受到抑郁底色的影响。海子曾给B写了《给B的生日》,但在女友生日那天,海子联想到“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在爱情的包围下,海子又陷入了莫名的失意。
海子并非一味沉溺黑暗的诗人,他希望在自然中感受四季的魅力,在爱情中得到甜蜜的滋润,以此作为自己成长的养料。但受天性和环境的影响,海子无法全身心地热爱生活,他不能摆脱低落的情绪和理想的失意,热爱心理和抑郁底色在他的诗歌中有复杂的交缠,这也是他独特的创作心理的表现。
二、海子诗歌死亡主题的积极指向
海子创作心理中的抑郁,不是对生命的摧毁,而是一种随着生命的本真发展而必然存在的状态,他的诗歌创作也不是绝望的控诉,而时常蕴含着在黑暗中发现真善美的矛盾心理。
(一)死亡美学的独特呈现
海子的精神抑郁产生已久,外界的压力长期如针般细密地扎在他敏感的内心。在理想和现实的剧烈冲突下,海子痛苦地说:“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我请求:雨》)从这首诗开始,海子诗歌中的死亡意象逐渐增加,比如“我死于语言和诉说的旷野”(《星》)和“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雪》)。海子毫不避讳地直接写出死亡,但没有放纵它的阴郁色彩,而选择营造出明净和澄澈的死亡场景,他给自己选定的死亡之地多是深海、旷野、雪地这类冷寂却带有浪漫色彩的归处,让蕴含着黑暗意味的死亡行动融入清冷的纯洁天地中。
海子常常选择一些黑暗意象,侧面表达逐渐痴迷死亡的心理,但他避免进行全然残忍的表达,而是将阴沉的负面情绪与纯洁温馨的自然事物相结合,使黑暗意象带上热爱的色彩。如在《自画像》中,海子写道:“嘿,从地里长出了/这些温暖的骨头。”骨头本是阴森冰凉的死亡代表,但海子却认为它们是“温暖”的,这形成了奇妙的矛盾反差。他在痛苦中体味热爱,在描述抑郁的意象时,常选择温暖的词语加以修饰,温柔地表达昏沉的黑暗。再有,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里,海子也写道:“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洁净的少女 河流上的少女……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放入一个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海子将死亡和美感融为一体,这很难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恐怖,相反,这像是一幅欧洲的凄美油画:洁净的少女带着小木柜里的骨头,坐在一束麦子上顺流回家,她或许要将它细细打磨成精致的骨戒,也或许只是沉默地收入木制的柜匣,让它在中世纪的灰尘中寂静保存。
海子常在创作中使用一些带有黑暗色彩的意象,这反映出他内心的忧郁和对死亡的倾心。如“黎明,我仿佛从子宫中升起,如剥皮的句子摆上早餐。/夜晚,我从星辰上坠落,使墓地的群马阉割或受孕。/白天,我在河上漂浮的棺材竟拼凑成目前的桥梁或婚娶之船”(《土地·忧郁·死亡》),“剥皮”“墓地”“棺材”等词天然伴随着血腥和痛苦的情感,与死亡主题直接呼应,时刻刺激着他本就脆弱的心灵。但海子给这些黑暗意象加入了浪漫的诗意色彩,“剥皮的句子”是在充满希望的黎明出现的,“墓地”上覆盖着纯洁的星辰,“棺材”转变成新生的桥梁或嫁娶之船,他不肯将死亡看作恐怖的深渊,只独特地用梦幻的手法表达对死亡的拥抱,在黑暗的意象中渗透温暖和积极的情绪。
海子或许越发肯定自己对死亡的平和与美化,所以,他后来为死亡主题诗歌中的积极和温暖选择了更直白、更明亮的表达。一方面,海子认为死亡不是绝望和痛苦的终点,而是生命的热烈绽放,如“如果我死亡/我将明亮/我将鲜花怒放”(《太阳·土地篇》);另一方面,诗歌是海子的信仰,死亡是成就他生命存在意义的一部分,如“在黄金和允诺的地上/陪伴花朵和诗歌 静静地开放 安详地死亡”(《美丽白杨树》)。海子创作中的死亡和生命站在同一条意义上,他用充满诗意的描述带给读者梦幻的空间。海子越是明朗地表达自己对死亡的倾心,就越增加他黑暗意象中的温暖色彩。他不肯低沉地厌恶死亡,宁可挺起胸膛,骄傲地向死而生,怀着平静与期待去拥抱死亡,因为“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给母亲》)。
(二)死亡主题下的重生内涵
海子为死亡主题增添升华的重生内涵,他视野中的死亡不是崩溃和摧毁,而是另一条通往生命本真状态的光明之路,是自然的轮回和自由的超脱。“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只包含疲倦,忧伤和天才。”(《太阳·土地篇》)腐烂发臭的尸体不是令人厌恶的存在,而是诞生一切的载体,是“再次开始”和生命的轮回。再如“我被木匠锯子锯开,做成木匠儿子/的摇篮”(《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我”的死亡成了“摇篮”的材料,是代表孕育新生命的新的意义。“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月光》),死亡如丝绸般的火焰沿途流入河水中,在幽暗的水面上燃起新一轮的生命。在海子的创作中,死亡将生命的价值导向永恒的循环。海子对死亡的态度早就不是恐惧,此时的他遵循灵魂中对美好的强烈渴望,将死亡和重生相联系,呈现出崇高的悲剧性姿态。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生活的热爱没能抵消海子生理状况的日益低下,身体上的病痛加重了抑郁心理对海子的折磨,在1988年5月的一天,海子忽然出现了幻觉,他惊慌失措地和好友说,他看见自己的书在地上走动,房间里“闹鬼”了。②当被疾病折磨时,海子的描述是“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子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他以此诗写“自杀过程”,精神疾病带来的幻觉在这时表现得非常明显。但比起烦琐的抱怨,他更倾向于浪漫的语言,身上因病产生的疤痕如同代表希望的“葵花”,自我的死亡成为灿烂生命的养料,生和死交替的观念也就得以体现。积极向上的画面和消极的寓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二者相互纠缠,难以分清,在交融下形成了一种神秘复杂的特质。他总是将死亡与美丽相携而行,展现出自己对死亡的拥抱姿态。海子说自己的灵魂被“带到身体之外”,死亡甚至成了他摆脱肉体束缚的一种方式,肉身的物质存在仿佛限制了他走向伟大的征途,所以海子选择拥抱死亡,其实是选择一次灵魂上的超脱和成就。
这便衍生出海子拥抱死亡时的另一创作内涵,死亡不是价值的终结,随着诗歌理想的确立,拥抱死亡成为海子实现生命价值的必经之路。“茫茫长夜从四方围拢/如一场黑色的大火……我宁愿在明媚的春光中默默死去”(《灯诗》),在吞噬一切的如火黑夜下,诗人看见的却是“明媚的春光”,隐喻在死亡的黑暗来临之时,生命得到了另一重无法抑制的勃发,诗人甘愿“默默死去”,以迎接更高价值的新生。海子眼中的死亡是回归生命本源的途径:“你把枪打开,独自走回故乡。”(《自杀者之歌》)他通过死亡走回故乡,回到生命的起点,这又是一个新的轮回的开端。海子笔下的死亡有时也十分疯狂:“我被肢解、刀击/铁和血肉/横飞于四面八方。”(《河流》)但所有暴力最终都回归到“血流如注的眼睛更加明亮”,拼死奋斗后的鲜血不是失败的征兆,而是加冕的荣光,死亡意味着对目标的坚守和实现,“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来临”(《拂晓》)。海子对死亡的拥抱,或许还意味着某种归宿,是一种自觉的、开阔的选择,他想在诗歌的世界里追求灵魂的不朽。死亡将他从沉重的陨落中唤醒,使他挣脱了物质的枷锁,让生命在精神上得到质变的升华。
面对死亡,海子不愿沉沦在孤独的黑暗里,他以艺术般的热烈姿态去拥抱死亡,将生的美好寄托在死亡上,怀着坚定和恬淡的态度在死亡中寻找自由的超脱。
三、海子诗歌矛盾心理的内因溯源
海子的创作心理总是热爱与死亡交织的,它们互相交织,最终形成了海子诗歌中复杂的创作特色。他既然如此热爱生活,又为何要歌颂死亡?若是称颂死亡,又为何不相信他的热爱终会有善意的回报?诗歌是一种极具个性化的表达体裁,海子产生矛盾的抑郁心理的原因与他的生平经历有很大关系:一方面,生活的压力加重了他天性中的孤独和抑郁,使他被迫走向死亡;另一方面,受到希望实现自我价值的观念影响,海子又坚定地主动奔赴死亡,向死而生。
(一)“生而为人”的孤独感
在海子实际的成长过程中,现实的迷茫带来了无尽的孤独与恐惧,长期的孤独和抑郁心理最终引发的是他对死亡主题的偏爱和追随。
海子是家里的长子,他贫穷的家庭艰难地抚养着多个孩子,物质匮乏的童年时期使海子的需要得不到满足,长达十几年的贫困让他从心灵深处就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天生的敏感又加重了负面的心理,他时常产生不安全感,不安和自卑在他的生命中疯狂滋长,所以他尝试用诗歌诉说某种不可言说的孤独。海子最初感受到自我与世界的割裂,来自他对自己生理上的不喜,他带着自己厌恶的矮小身材和并不出色的外貌来到世界,这使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带有无法削减的抑郁:“我不声不响地/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不喜爱自己”默默地为他的拥抱死亡增添了一把燃料。此外,女友B是海子一生所爱的灵魂伴侣,但双方的家庭条件差异过大,这段爱情遭到了B的父母的阻绝。失去一个能够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理解自己创作的女友,又在海子本就抑郁的创作心理中加入了一层黑暗。
初到大城市时,海子还处在迷茫的青春期,身边又没有可以交心的好友,他的抑郁心理快要溢出纸面,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只有他独自飞向不知名的远方:“鸟巢挂在/离人间八尺/的树上/我仿佛离人间二丈。”(《夜月》)在追寻远方又一无所获的路途上,他似乎快要死于无助:“一切死于中途 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泪水》)在无法得到外界慰藉的时候,海子的孤独心理最终冲破理智,不得不通过诗歌创作得以抒发:“哭泣——我是湖面上最后一只天鹅。”(《哭泣》)最终,孤独和抑郁一旦发展到极致,就会引发他对死亡主题的偏爱。直到最后,海子以为自己是世界的边缘人,渐渐地,他的孤独心理不仅仅停留于对社交、爱情、家乡的不适,他灵魂中的不合群已经扩散到与世界相处时的孤独感,拥抱死亡时便成了他为逃离世界做出的选择。海子在《歌或哭》里这样描写孤独心理:“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最后一句,短短九个字,便营造出幽深沉默的无边黑夜,城池仿若空无一人,时间停滞,只有永恒不变的长星独自照耀万里古城,人类群体都从世界上剥离去,只剩下长存不改的星辰、极夜和石块,海子逐渐将死亡与广大的浪漫联系在一起,让他创作中的死亡主题加入一丝积极色彩。
到了后期,这份孤独几乎使他陷入难以挽回的绝望,他在诗歌创作中体现出的形象几乎是要两手一摊,任由自己孤独地腐烂下去:“最好是无人收拾雪白的骨殖/任荒山更加荒芜下去/只剩一片沙漠和戈壁/我所在的地方滴水不存,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长。”(《马、火、灰——鼎》)海子被孤独赶至绝境时,“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黎明之二》),他感到自己只是世界的过客。在选择死亡的前一个月,海子似乎就提前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意识到孤独才是他最后的归宿:“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
1988年,海子曾加入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创始人之一唐晓渡撰稿的“幸存者”指的是“有能力拒绝和超越精神死亡的人”,这说明他早就不把死亡当作无可奈何的去处,而是把苦难转化成自由,让创造和死亡共存。因此,海子逐渐在死亡主题的诗歌中引申出更宏远的意义,如“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七月的大海》)。常有人借海子的自杀抬高他诗歌的意义,认为海子的死亡使他的诗歌升华了,其实大可不必,我们可以承认海子抑郁心理的存在,也能观察到,海子的确在抑郁心理的影响下进行了许多创作,但海子作品的魅力和伟大,绝不会因为诗人的生死而有所削减。
(二)诗歌理念的必然导向
西川在《死亡后记》中回忆海子死因时曾说:“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艺术家的工作方式与其寿限的神秘关系后,海子得出这一结论:他尊称那些‘短命天才’为光洁的‘王子’。或许海子与那些‘王子’有着某种心理和写作风格上的认同,于是‘短命’对他的生命和写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海子曾写过许多有指定对象的诗句,如“在这个黄昏/我想到天才的命运/在此刻我想起你凡·高和韩波/那些命中注定的天才”(《诗人叶赛宁》),海子常自诩为天才,而他在心中用以对比的天才是凡·高和韩波。海子写道:“瘦哥哥凡·高,凡·高啊/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是你自己。”(《阿尔的太阳)》他钦佩凡·高为实现理想而“不计后果”的态度,又称韩波为“诗歌的烈士”。韩波是一位极具反叛色彩的诗人,他年少成名,又在27岁失去生命。而诗人叶赛宁因无法接受现代文明对乡村的侵蚀,30岁时用血写下绝命诗。海子将三人并提,便可看出他心中对“天才命运”的大致判定:天才有光彩夺目的天赋,他们早早显露出在创作上的才能,但他们又无一例外具有悲剧的色彩,自觉地拥抱死亡,选择成为“短命天才”。西川说海子“落到了介乎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荷尔德林身上”(《死亡后记》),荷尔德林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下活了36年;但海子却说“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他认为痛苦是可以使诗歌的内涵更加丰富的。在诗论中,海子便隐隐透露出将死亡看作实现价值途径的心理。
海子在《寻找对实体的接触》里说:“《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中国古典文化对他的滋养是长久的,海子也不止一次地提到古代中国的文人,如屈原。屈原是为了捍卫政治理想而以死明志的典型代表,海子说:“水抱屈原:一双眼睛如火光照亮/水面上千年羊群/我在这时听见了世界上美丽如画/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尸骨难收。”(《水抱屈原》)他不说投江而说“水抱”,仿佛是屈原决绝赴死后,江水如同温暖的归宿般将他拥抱,“水抱屈原是我”说明海子想同屈原一样自觉拥抱死亡。天才诗人们不肯萎缩在现实的泥沼里,便选择以死亡维系自己的理想,让纯粹的理想迈入永恒的纯净天堂。总体而言,海子对死亡的偏爱,不是无知的莽撞,而是为实现诗歌理想所选择的飞蛾扑火般的灿烂。
四、结语
在海子的诗歌中,死亡与热爱共存,迷茫和激情纠缠,带来的是他诗歌中兼有统一与分裂、忧郁与温暖、低落与激情的荒诞而又和谐的美感,这也是他的诗歌中最值得关注的独特之处,是他区别于其他诗人的根本特质。
海子被困在生存与理想间的抗争得到了充分展现,他的诗歌既饱含对自然和生命最本质的热烈歌颂,又有低沉黑暗在青春的抑郁底色;他既是诗歌的创作者,又是将人生经历揉入诗歌的行动者和参与者,其创作画面的组构和背后意蕴的丰富,都是他个人心理的表露和宣泄。他在创作中演绎着热爱与死亡的交响乐,像一个热爱生活的使者,在激烈地表达着自己对幸福的渴求,但即使是在表达欢乐平和的情绪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挥之不去的抑郁,抑郁和热爱的交织最终落在无法反抗成功的孤独上,正如他给自己下的判词:“总是有幸福的日子/然后再度孤独。”他将死亡看作生命轮回的又一起点,这是更光明的英雄诞生之地,又是奔赴诗歌终极价值的崇高选择。
① 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边建松:《海子传:幻象与真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