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阳山贬谪文学试论
2022-02-10尹逸如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广州510091
⊙尹逸如[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广州 510091]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人,是伟大的文学家、哲学家,有“文章巨公”“百代文宗”之赞誉。
贞元十九年(803),京畿地区遭受天灾,幸臣京兆尹李实隐瞒事实,谎报朝廷。韩愈亲睹了京畿之地夏遇大旱,秋遭霜冻,庄稼所收,十难存一,生灵凃炭,民穷财尽的实情。作为御察大使的他,责无旁贷,挺身而出,上疏《御史台论天旱人饥状》,并希望朝廷察纳谏言,以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不料却被李实谗言而贬阳山。诏令一出,他当即就被吏役驱遣,仓皇上路。韩愈出秦岭,下襄汉,过洞庭,溯湘江,抵长沙,越九嶷,一路困苦,一路险阻,一路愤懑,一路忧愁,又一路悲歌!终于在贞元二十年(804)二月中旬,经过多达两个多月,三千八百余里的长途跋涉,到达了贬所连州阳山县。韩愈在贬地阳山县待了长达一年两个多月的时间。
阳山,唐时属连州,今属广东省清远市。连州(今清远市)隶属岭南道,辖管桂阳、阳山、连山三县。
韩愈在阳山一年多的时间里创作了《贞女峡》《李员外寄纸笔》《千崖表》《远览》《刘生》等二十余首诗歌和《燕喜亭记》《送区册序》等多篇散文,还有他后来回忆阳山贬谪生活的多篇诗文等。仕途不幸诗家幸,艰难困苦的贬谪生活,却收获了灿烂夺目的文学佳构,并成就了韩愈的文学地位。
韩愈贬谪阳山时所创作的诗文,其思想内容,情感情思,概而言之,有以下几点。
首先,恐惧忧愁。韩愈在《送区册序》中说:“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博急,横波之石,舟上下失事,破碎沉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他认为阳山有丘陵起伏之危,江河汹涌之险,虎豹时时出没,哀猿处处啼叫,虫蛇遍野横行,吏民愤恨,语言奇异,是蛮荒之地,穷困之乡。为此,他十分恐惧和忧愁。韩愈还在《永贞行》诗中提到阳山有瘴疠,两头蛇、怪鸟、蛊虫、雄虺,令人十分恐惧。他又在《燕喜亭记》说:“繇郴逾岭,蝯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蝯狖”,即猿猴。环境险恶,气候异常,交通闭塞,毒雾弥漫,蛮俗可恶,怪鸟惨叫,蛇蛊乱窜,令人恐惧万分。他在《宿龙宫滩》中还说,激流奔腾怒吼,犹如闪电划过;白浪冲击滩头,声震像惊雷轰鸣。这一切阴森恐怖,令人胆战心惊。《答张十一功曹》曰:“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前二句既有对因炎瘴而死的恐惧,又有无法回归京城的叹息,还有对未来“兼治天下”的憧憬,这隐含了多少忧愁和怨恨。后二句,写愁不说愁,只言霜毛陡增;写忧愤,以曲笔出之。诗意婉转,韵味醇厚。总之,韩愈对生存环境的恐惧,既是他强烈生命意识的自然反映,更是对仕途坎坷、官场黑暗的惶恐的内心反映。
其次,修身自省。自省是儒家修身的不二法宝,不然,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曾子“日三省吾身”①,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②胸怀济世安民远大抱负的韩愈仕途并不顺遂,三试后才中进士,进士后又被闲置;刚当上监察御史,为民请命,却被谗言祸害而斥荒蛮之地。韩愈在阳山静下心来,苦苦思索,反思人生,总结得失。他在《县斋有怀》中说:“少小尚奇伟,平生足悲吒。犹嫌子夏儒,肯学樊迟稼。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他从小立志“兼济天下”,做君王的贤臣;在文学上应超越曹、谢等先贤,独树一帜,独步天下。他满怀美好的愿景踏上了应试之路,然而,科举之路坎坷不平,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他尝遍了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冷嘲热讽的酸甜苦辣,遭遇了缺衣少食、挨饿受冻、辛酸艰难的生存困境,无奈只能“大梁从相公,彭城赴仆射”,成为使府幕僚。然而,幕僚难以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因此,他毅然离开幕府,求官京城。他任监察御史以来,克尽厥职,忠心耿耿,但因为民请命,不料得罪群小,而被斥蛮荒之地。韩愈在总结人生,舔舐带血的伤口后,开始反省,以求振作精神,励精图治。韩愈《五箴》序中说:“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他接着说,现在三十八岁了,牙齿开始松动,头发开始斑白,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聪明了,道德修养渐渐负于初心,真的快要堕落为小人了,因此,作《五箴》来反省五个方面的恶行。他按照儒家“内省”的精神反思,对自己的游、言、行、好恶、知名五方面提出了规诫。例如,《游箴》检讨自己过度游玩嬉戏,早晚无所事事,废时荒事,虚度光阴,这样就不能与正人君子为伍而沦落为小人,应当摒弃这种散漫作风,奋发有为,亲诗书,近学问。《言箴》则总结了自己做幕僚时的谏言反而成为叛逆,在朝廷的议论也成为奸臣,告诫自己要少说慎言。《行箴》则检讨自己的过失行为,不做让他人,让自己悔恨的事。《好恶箴》告诫自己要亲仁者,远朋比。《知名箴》认为要深埋功名,默默无名不要烦恼,声名远播则要担忧。要像子路一样,唯恐名声在外,却能享誉千载。值得注意的是,韩愈还借《五箴》抒发了他对黑暗官场嫉贤妒能的愤懑,表达了怀才不遇、仕途坎坷的无奈,以及遭群小排挤、打击悲愤的思想感情。从《五箴》可以看出,韩愈在坚守儒家道统,用中庸的思想规范自己。我们知道韩愈自始至终攘佛斥老,他认为佛老有违人伦;佛老使人无为,抛家舍业,扰乱了社会秩序和社会生产等。他在《送灵师》中说,佛教传入中国已有七百余年,黎民入寺院逃避了赋税差役,农田桑地失去了耕田种桑之人,朝廷任官也漏掉了不少贤能之人。可是,官员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因此,当他在跌入人生低谷后,没有像其他贬谪文人一样用佛道思想来消解自己被政治打击的痛苦、麻醉自己仕途坎坷的忧愁,而是用儒家“内省”之法反思人生,以中庸思想规范自己,以“兼济天下”的精神振作自己,回归君子之道。
再次,有爱在民。韩愈“贬阳山令。有爱在民”③。他在《送区册序》中说:“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压乎贫贱也。”他关心民瘼,经常入农舍,进山寨,察民情,观风俗。他在《幽怀》诗中写道:“间关林中鸟,亦知和为音。”林中之鸟尚知以“和”为美妙之音,社会中的人更应以“和”为乐,为美。他在《县斋读书》说:“诗成有共赋,酒熟无孤斟。”这还是强调不要“独乐”,要与他人一起乐。摩崖石刻《远览》曰:“所乐非吾独,人人共此情。往来三伏里,试酌一泓清。”该诗诗题为“远览”,远览到了什么?诗人没有写,留下艺术空白,任人想象,这是诗的精妙之处。有人说诗人看到了千崖山,并题了《千崖表》,我想这太具象化了,或许是起起伏伏的群山,或许是云雾缭绕的峻岭,也许是远空中自由飞翔的大鸟、悠悠飘浮的白云、烟雨蒙蒙的远山……览者在不同时空、不同心境,远览绝非相同,阴晴雨雪应相异,喜乐忧愁非相近,远近高低该不同。诗人只是强调“所乐非吾独,人人共此情”。韩愈还在《鱼叉》中描绘了渔民叉鱼的精彩画面,然后说:“文客惊先赋,篙工喜尽谣。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文人墨客见到叉鱼的情景,非常惊奇,情不自禁地赋诗吟诵,船工渔民也高高兴兴唱起了渔谣,此起彼伏,一片欢乐。鱼肉成脍,便想与我的朋友们同享,也想与我的同僚们共乐。概而言之,韩愈强调非独乐,而求与友人同乐,与民同乐。这传承了孟子“非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孟子进一步申述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④
韩愈认识到要解民之忧,使民乐,就得传播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中唐的阳山,乃荒蛮之地,文化落后,陋习盛行,生产技术还处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人民生活极度贫困。为此,韩愈兴儒学,招生授徒。不少好学才俊如区册、区弘、窦存亮、刘师命等均远道慕名而来求学,阳山县不少百姓也乐于师从韩愈。韩愈正是通过这些文学青年传播中原文化。清代陈廷溶在《读书台》一诗中写道:“化到犹蛮后,荒隅礼教成。当时亲父母,此日重师生。”⑤这几句诗充分反映了韩愈倡导教育的社会效果,尊师重教之风弥漫阳山县。黎民懂礼仪,百姓识教化,阳山大地一派儒雅。
阳山百姓重狩猎轻农桑。有些地方即使农耕,生产方式也极其落后,生产技术十分低下。为此,韩愈一是重农耕、抑狩猎,劝导百姓积极开荒种地,修筑渠坝,发展水利。二是传播农耕技术,改良农具,大力发展农业生产,从而提高了农业生产水平,提升了农业生产效率和粮食产量,改善了百姓的生活。李纯宏在《韩愈阳山政绩考》一文中认为:“韩愈倡导的农耕生产方式,推动后人引进先进农业生产技术和生产工具,其首倡之功,功不可没。”⑥
韩愈在阳山文学创作的审美特色有以下几点。
首先,题材新颖。韩愈被贬阳山,长期处于恶劣的环境之中,孤独寂寥,痛苦郁闷。他就沉浸在阳山的奇异险怪的山水之中,用以打发孤苦而忧愁的时间。在创作过程中,他有意将这些奇异险怪的物象,如蛇、虫、鱼、猿、奇山、怪石、暴雨、险峡,等等,引入其创作之中,并将主体恐惧、痛苦、幽怨、愤懑的思想感情,融入奇异险怪的物象之中,达到物我两融,浑然一体;再通过极度夸张和奇异比喻的语言,从而创造恐惧、惊悸的氛围和奇崛怪异的意境。
其次,构思精巧。韩愈诗文创作非常讲究艺术构思。例如,《送区册序》是一篇赠序。赠序,作为一种文章体裁,是古人送别友人时将相互赠送的诗文相结为集并写作的序言。赠序,内容多是慰勉、鼓励、称许、赞扬、怀念之辞。赠序的习惯写法,开头要抒写离情别绪,相思相念。而韩愈这篇序文却以“阳山,天下之穷处也”崛起,突兀陡然,出奇制胜,先声夺人,然后环绕“穷”字,叙写阳山环境的险恶:山峰处处奇险,虎豹、毒蛇时时出没;江流汹涌湍急,礁石密布,滩高险傲;城郊荒芜,县衙敞陋;人们语言怪异,面目恐怖。在这里韩愈没有直接抒写自己被贬谪阳山县孤独、苦闷、忧愁的心情,但是,我们从极大夸张“天下”的言辞中,从极力渲染阳山之“穷”的语境中,从段末“待罪”的反语中,领悟到了韩愈贬到阳山后寂寥、孤独、忧愁与愤懑的心情。后段写诗人与区册的欢悦相处和欣喜之情。同是阳山,再不是穷乡僻壤,惊险恐怖的了,而是山清水秀,嘉木葱茏。师生坐而论道,相谈甚欢;垂钓以娱,陶然以乐。何哉?区册知书识礼,有志于仁义之道。这里有对送别之人的赞美、期许,还有友情与不舍。前段写阳山之“穷”,是为突出自己被贬之苦,之孤,之忧,这为后文区生的到来之喜,之欢,之乐,做了很好的铺垫,前后二段相互衬托,浑圆一体,由此可见其构思之精巧,不同凡响。
其三,诗风奇崛。韩愈诗风多样,但奇崛险怪的诗风独树一帜,令人称奇。例如《贞女峡》:“江盘峡束春湍豪,雷风战斗鱼龙逃。悬流轰轰射水府,一泻百里翻云涛。漂船摆石万瓦裂,咫尺性命轻鸿毛。”首句写峡谷之险恶、江流之湍急。诗人想象奇特,连气概威武、不可一世的龙也灰溜溜地逃跑了,以渲染烘托水流之湍急、山峡之危险。第二句极力夸大渲染水流磅礴的气势,令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尾联进一步突出女贞峡的奇特与险恶。这样的诗确有物象之奇,夸张之奇,用词之奇,气势之奇。又如《宿龙宫滩》,把急流比成闪电、雷鸣,将白浪比成浮霜,想象奇异,用词大胆。此外,韩愈在诗歌中还有大量的议论。诗歌中的议论早在《诗经》中就存在,但韩愈的诗歌议论有自己的特点,他把议论作为诗歌表现手法,有时在一首诗中议论成分较多,特别是他的议论切合其情其境,很好地表达了其思想感情。例如,《宿龙宫滩》在描写龙宫滩湍流如春雷,白浪似闪电后,写道:“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如雷的涛声令人难以入眠,又是遇赦离开阳山的路上,契合此情此景,又切合诗题,很好地表达了诗人的思想感情。
综上所述,善良的阳山百姓包容了贬谪的韩愈,而韩愈将他的忧愁、苦闷与多情熔铸于山山水水,将他兼济天下的理念付诸实践,将他的仁爱思想洒满阳山大地,并凝结为多彩的诗篇。总之,韩愈改变了阳山,阳山成就了韩愈。
① 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0页。
②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页。
③ 欧阳修:《新唐书·韩愈传》,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④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6页。
⑤ 邓翠萍:《贤令芳踪——韩愈阳山资料汇编》,研究出版社2004年版,笫302页。
⑥ 张清华、陈飞主:《韩愈与中原文化》,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6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