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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的同情
——论麦克尤恩《我的紫色芳香小说》的同情观及其伦理意蕴

2022-02-09陈丽

山东外语教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尤恩帕克同情

陈丽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1.引言

“同情”(sympathy)是贯穿当代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 1948-)小说创作的核心伦理话题之一。彼得·查尔兹(Peter Childs)认为,“推己及人”是麦克尤恩同情观的核心元素(2006:5)。多米尼克·赫德(Dominic Head)则将其同情观视为一种主体认同体验的情感力量,认为“他所擅长的叙事修辞并未妨碍读者向小说特定人物表达同情”,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汲取适用于自己生活的道德教训”(2007:17)。这两种观点从不同维度阐述了麦克尤恩的同情观,前者从审美认知强调了自我—他人双向质询的情感流通,后者则从阅读伦理展现了同情的情动之力。此外,也有学者将麦克尤恩小说中暴力欲望的根源归咎于人物的同情心匮乏(罗媛,2015)。麦克尤恩也曾在访谈中坦言,“小说的道德问题始于同情”(Roberts, 2010:70)。“同情”构成了麦克尤恩小说伦理认知和审美向度的基础,更体现了作家以叙事革新回应新世纪以来英国文坛“艺术实验商业化”的过程,通过描摹人的内心隐秘,“突出人物个人与叙事之间的联系”(杨金才,2008:65)。

然而,上述同情观在麦克尤恩《我的紫色芳香小说》(MyPurpleScentedNovel,2018)中似乎并不适用。小说中,作家乔斯林·塔拜特推己及人,向好友帕克·斯帕罗传递的“好客”与同情,却触发了自我认同的“灾难”(catastrophe)(麦克尤恩,2018:26)①,沦为帕克精心策划的文学剽窃案的受害者。虽然乔斯林是这起文学背叛的完美罪行的真正受害者,却一再试图向帕克力证清白,并让自己接受这场“灾难”。相反,施害者帕克在回忆叙述中只打算向读者提供自己剽窃“恶行”的“一份证词”(3),却堂而皇之地拒绝忏悔和担责。对此,麦克尤恩在接受《纽约客》(NewYorker)采访时坦言,乔斯林“说服了自己关于这场‘灾难’是如何发生的理论”(Treisman, 2018)。从表面上看,小说似乎是在讲述“善恶如何被时光消解”(黄昱宁,2018:7);然而透过这一表面现象,我们可以看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是如何在同情、责任、忏悔的伦理关系协商中得以塑造。如果将其置于现代媒介社会语境中,就会发现这一群体形象与麦克尤恩对媒介权力的认知有着难以回避的关系。通过小说中两位作家人物“跷跷板”式的人生起伏,麦克尤恩再现了当代英国中产阶级在现代媒介社会中的幸福焦虑,凸显了媒介事件的生产限制了道德对话的潜能。这种伦理态度也体现在小说碎片化记忆叙述形式中。在麦克尤恩看来,碎片化叙述既表征出媒介通过语言符号建构现实和形塑主体意识的权力,也宣扬了一种通过“克制”,合理释放“适度同情”的伦理观(Roberts, 2010:70)。

2.选择同情:媒介权力运作下的认同焦虑

在麦克尤恩笔下,“同情”是个不容忽视的伦理关键词。早在他的名作《星期六》(Saturday, 2005)中,主人公贝罗安的异化焦虑就被认为是“反映了现代社会状况中不断增加的复杂性,以及道德同情的不断延伸”(Head, 2007:184)。麦克尤恩本人也曾多次表达对“同情”的重视。在他看来,“同情”意味着“自我对他人心灵的理解”,“缺少这种理解,自我与他人之间几乎无法形成和保持联结,即无法体会他人的表情或意图,也无法细察自我如何被他人理解”(McEwan, 2006:41)。在当代社会生活中,“自我—他人”的双向质询关系与媒介权力的在场性息息相关。“媒介权力”(Media Power)的概念在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中初步形成,后经现代传播经济学的延伸,表示以一种社会性修辞吸引民众的注意力,形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本身的形式和内容又被社会关系所作用(库尔德利,2014:71)。作为一种社会关系形塑力的表征,媒介权力涉及到主体生存的危机。这一危机表现为主体不再由自己的真实需要构成,而是在不断消弭由媒介诱发的失落感中得以形成。在此意义上,媒介权力既是一种以景观为中介影响自我与他人交往关系的文化现象,也是一种“诊断式批评”,“揭示媒介如何再现占据主导地位的强势话语”(Kellner, 2003:27)。

小说中,主人公乔斯林的“同情”不仅是理解他人心灵的审美认知力,而且是现代媒介中疏解自我异化的生存策略。对于乔斯林,人生“跷跷板那个致命的倾斜”(12),正是由于对他人的过度“同情”。乔斯林在文坛成名后,一直不忘与生活拮据、事业黯淡的帕克保持联系。在人物叙述者帕克的回忆中,“他(乔斯林)从来不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连我家孩子们的生日他都记得。我总是给安置在最好的客卧里……按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说法,我和他是‘一家人’。”(10)这看似是描写乔斯林的同情心和好客,但却有意忽略了同情心背后缺失的“判断力”。更重要的是,叙述者帕克刻意跳过自己对于乔斯林善意所起的不良企图。“同情是一种通过判断情感状态而获得的认知。”(Ratcliff, 2008:10)换言之,如果乔斯林具有敏锐的判断力,能够觉察他人内心的想法,那么他极有可能躲避这场蓄谋已久的文坛剽窃事件。从帕克的叙述来看,乔斯林的同情观并不是麦克尤恩所赞同的。麦克尤恩的同情观并不主张无差别地对待个体的经历,如此只会让同情心陷入瓦解,无法建立与他人的情感联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尤恩所讽刺的同情心极有可能衍生出一种可怕的情感暴力。而乔斯林的盲目同情也映射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困囿于媒介话语在日常生活中制造的“幸福焦虑”,意图实现对媒介权力无形控制的突围。

有关中产阶级同情心源于“幸福焦虑”的讨论最早出现在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中。早在18世纪中期,同情心作为一种情感互动被视为社会构成的基础,人性中理智、原则、良心等美德,能够“促使他关心他人的命运,使他人的幸福成为他的幸福必备的条件”(斯密,2008:2)。谓其必备条件,实际上反映出当时中产阶级在文化建设语境中追寻幸福品质生活的一种认知焦虑,对他人的同情成为了疏解认同焦虑的主要策略。到了19世纪“机械论”时代,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相信“同情心才是幸福的第一要素”(何畅,2018:95),认为“只有那些专注于其他目标而非自我幸福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Mill, 1989:117-118)。毫无疑问,这一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学派的同情观包涵着以他人幸福丈量自我价值的强烈倾向,形成了“自我—他人”的双向质询关系。然而,在后工业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已然物化了的社会关系再次被景观化。景观表征了连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影像,“景观的本质是拒斥对话”(Debord, 2004:18)。乔斯林的功利主义同情观,在投射于帕克身上时并未增进情感上的对话交流,却在景观生产出来的叠影表象的操控之下变为徒劳。在叙述者帕克看来,他与乔斯林的“友谊”,仅限于周末去乔斯林的大宅享受短暂的物质幸福。宅院中“秩序井然、熠熠生辉的景象”(11),也只能暂时让他逃离寒酸逼仄的婚姻生活,“那感觉跟去度假差不多”(11)。事实上,成名后的乔斯林从未阅读过他每次寄送的小说新作,反而是景观的媒介交流代替了他们之间真实的对话。对于乔斯林近况的了解,帕克只是从乔斯林“常常在电视上接受采访”,或是通过“登上时尚杂志”照片等媒介传播方式。所谓的“友谊”只是借助影像等大众媒体建构起来的景观。在友谊维系的伦理关系中,乔斯林的同情心触发了帕克心中“一点阴暗的想法”(11)。由媒体影像建构的“交性流”成为了主体言说的阻隔(Agamben, 1993:82)。这实际上既是乔斯林走出幸福焦虑的失败,也为后来帕克偷窃他新作的手稿、并成功策划大众媒体对乔斯林的口诛笔伐埋下了隐患。景观占位,而不是情感占位,这种友谊当然是脆弱的。

不无讽刺的是,乔斯林作为剽窃案中真正的受害者,迷失在影像编织成的虚幻世界,早已无意识地认同了媒介权力运行下占据主导的强势话语。在各界媒体的深挖下,这起轰动英国文坛的文学剽窃案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针对乔斯林道德批判逐渐演变为症候式的心理诊断,“那些有深度的文章开始出炉,有的探讨文学剽窃癖,有的研究那种诡异的、隐隐期待自己被抓获的强迫症,有的思索将近迟暮之年时的文艺家的自毁行为”(23-24)。在由不同媒体建构的畸变景观中,乔斯林的记忆经由影像生成特殊的看与听,已然成了碎片化媒介景观的附属物。他丝毫没有怀疑帕克的偷窃行为,反而执着于向帕克展示他那套多年打磨的理论:“我们的人生,他说,总是交织在一起。万事万物,我们都讨论过一千遍。我们读一样的书,经历过、分享过那么多事情,所以,我们的观念,我们的想象以某种奇特的方式熔铸在一起,以至于,最终,或多或少地,我们写了同样的小说”(26)。乔斯林的叙述表明,在强势媒介话语压制下,他失去了对自己这部打磨多年的隐秘作品的解释力。而媒介诱发的“失落感”将乔斯林的叙述纳入到永不停歇的景观世界中。

从《我的紫色芳香小说》对乔斯林同情观的质疑来看,麦克尤恩对缺失判断的情感理解抱有质疑。乔斯林对这起文学剽窃案的解释体现了媒介话语主导之下的同一性逻辑。事实上,他的过度同情心不只是道德上的偏执,还可以视为景观在场性对自我判断力的规训,丧失了主体的批判否定性,成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如此看来,麦克尤恩对于选择传统同情观、疏解认同焦虑的做法存在质疑,似乎夹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反讽。留下的问题是,同情心触发的身份“灾难”,如何戏剧化地演变为文学事件?

3.拒绝担责:景观幻觉下的真实再现

小说中虽然自我对他人的同情心陷入瓦解,但麦克尤恩并没有简单重复“创伤—赎罪”的叙事程式,而是以叙述者帕克“忏悔—脱责”的回忆叙事再现这起文学事件。那么随之带来的问题是,这起文学事件中,帕克兼具人物和叙述者的双重身份,他的回忆叙述是否存在真实性?实际上,小说中无所不在的反讽指明了“叙述者与人物之间永远存在的差异之中”(米勒,2002:73)。小说开篇,叙述者帕克即用“丑闻”和“恶行”为自己的伦理选择定性,却堂而皇之地表示:“我偷走了一段人生,也不打算物归原主。这几页纸你大可看成是一份供词。”(3)选择忏悔,但是拒绝担责,帕克这一矛盾的伦理态度背后究竟掩盖了何种真实意图?如果从景观幻觉与道德对话潜能的关系来看,答案便可迎刃而解。

景观幻觉的产生离不开“媒介事件”,即“借助于多重媒介形式传播,面向多元化受众和叙事介入者的表演”(Hepp & Couldry, 2009:12)。而这一传播行为常常与景观在场性密切相关(库尔德利,2014:80)。景观在场性的核心元素是影像。小说中电视、报纸等无所不在的影像暴力式地制造人物的伪欲望。在影像编织出来的虚假共同体中,人物本质上的孤独却更获得了虚幻的共在性,隐形控制着日常生活行为。在小说随后的倒叙中,叙述者宕开一笔,转向对两人近四十年的“友谊”的回忆:大学时代都致力于小说创作,两人职业生涯起伏“就像跷跷板的两端”(3)。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分级始于“乔斯林瞒着我写了一个电视剧本”(6)。“友谊”,即自我与他人结成的伙伴关系,从共同情感的指涉来说也是一种共同体。在帕克看来,乔斯林转向以影像生产和消费为主导的电视剧本生产,其实背叛了友谊约定,违背了他们对文学殿堂顶礼膜拜的共同志趣。换言之,他们之间所谓的“友谊”是个景观控制下的伪共同体。在他看来,乔斯林在世俗意义上大获成功,是臣服于影像制造的景观拜物教,是景观实现的一种无意识的社会认同,而不是仰仗他的文学才华。在文学创作伊始,帕克才是更加优秀的,不仅率先“在《北伦敦评论》发表了作品”,而且拿到“一等学位,乔斯林是二等”(5)。正是因为乔斯林写作了电视剧本,很快被制作成景观商品演出,他才被广为谈论。不仅如此,在帕克眼中,乔斯林“频繁更换亮眼女友的作派,乃至他开的那辆高价名爵老爷车”(8),都是景观控制下的伪欲望和伪消费。由此看来,帕克偷窃的手稿《骚动》,也是乔斯林在景观无形教唆下的作品吗?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叙述者帕克有意延宕叙事进程,指责乔斯林作品是本雅明意义上被观看的幻象,其高涨的名作家身份依靠的是“读者的话语所产生的驱动力”(Miller,1987:16),也正是因为《骚动》中蕴含的认知审美价值远超出他能够想象。在他看来,《骚动》是乔斯林“至今最好的作品。比我记忆中读过的任何当代小说都好”(15),这微妙细致地映射出人性虚弱和同情的真实瞬间。

无论这是帕克的真实文学体验,还是断裂性的、难以言说的个体忏悔证词,不妨都将其视为一种言语行为。其衍生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并不只是体现在他叙述这起文学事件的真实性程度,更在于这种叙述本身如何可以让剽窃事件发生。简言之,在麦克尤恩看来,偷窃者帕克得以逃逸“恶行”,即恶的景观形成机制,比纠正善恶的道德评判尺度更具有实用主义伦理价值。这一富含“悖论张力”的伦理考量在小说中得以充分展演(Head, 2019:138)。帕克自导自演的这起骗局可谓是滴水不漏。帕克熟谙大学时代乔斯林藏大麻的习惯,他在乔斯林夫妇离开后轻松找到藏在袜子中的书房钥匙。他废寝忘食读完这部手稿后,分步策划出了这起剽窃案。从横穿伦敦复印手稿,到在剽窃的手稿中做笔记,再到早于《骚动》三年出书,并刻意向周围朋友赠送分发,最后到写匿名信给《伦敦旗帜晚报》的评论家爆料,接受媒体采访博取公众同情。整个环节丝丝入扣,并非是叙述者口中辩白的“我当时没有想到什么阴谋诡计”(16)。从他预先设计媒体采访内容来看,帕克倒更像是一位深谙媒介事件生成逻辑的表演者。媒体、观众和读者在帕克操纵的电视、报刊等影像更迭中,疯狂地追逐景观,从未主动发掘乔斯林文本的深层意涵,忽略了对于事件本真性的需求。在媒介事件的生成中,虚构事件之间的相互竞争并不依赖主体的判断力。它们不断更迭,但总是很快被遗忘,“被扼杀于虚假的景观记忆中”(Debord,2004:90)。在此情境下,帕克的证词与其说是忏悔,倒不如说是将责任归咎于景观对事件真相的遮蔽,让真相泛化为媒体与受众的修辞性叙事。

4.伦理应当:阅读体验的正反效应

如果说乔斯林选择同情心是向帕克释放的深度共情之邀,那么帕克拒绝担责的行为则是自我与他人共情脆弱的一种情境反讽。在媒介体系选择性影像投射下,情感交流的断裂和情感体验的不可叙述性构成了两位主人公的伦理困境,也为读者留下了审美认知与伦理阐释的空间。那么,小说中麦克尤恩的同情观是否与早期作品中常见的“非道德性”(amorality)相重叠?借助描述帕克拒绝担责的伦理态度,麦克尤恩意图向读者传递何种伦理观?笔者认为,小说凸显媒介制造的幻象限制了道德对话的潜能,以探询“影像—记忆”的关系邀请读者参与文本意义生产,宣扬了一种保持自我克制,在合理判断基础上释放适度同情的伦理观。具体来说,这种伦理观与小说中碎片化记忆叙述形式密切相关。

在评论家琳恩·威尔斯(Lynn Wells)看来,麦克尤恩是一位“具有敏锐的自觉意识,精通叙事形式与内容结合的作家”(2010:12)。这种“敏锐的自觉意识”自然也包括对读者阅读体验的关注,主要表现在施害者帕克的阅读伦理观。在叙述者帕克断断续续的证词中,读者不仅需要倾听,努力拼贴、还原出事情的真相,还充当了他“恶行”叙述的道德判断者。小说在描写帕克精心策划剽窃闹剧的同时,交织穿插了乔斯林的手稿《骚动》。乔斯林的妻子告诉来访的帕克,乔斯林对刚刚完成的新作不甚满意,陷入写作的沮丧期,断然拒绝了她提出的阅读要求。显然,帕克是乔斯林手稿的第一位阅读者,“我只是被一次超凡脱俗的阅读体验照亮了,那种深深的感激,所有热爱文学的人都不会陌生”(16)。然而,麦克尤恩并未乐观地暗示读者,这种阅读体验可以让帕克产生共情,放弃下一步的偷窃行动,因为帕克对于爱情、追悔和命运的憬悟,与德波(Guy Debord)意义上日常生活中可能做的事情是分离的。“分离”表面上是影像破坏了所呈现之物,但本质上体现在语言作为主体间情感交流媒介,被景观的暴力将其意指“剥夺和疏远化”(Agamben, 1993:81)。简言之,景观中的影像代替了真实的存在,那么海德格尔式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也就失去了潜在的根基。因此语言意义的抽离,对自我与他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构成了一种阻隔。阅读也是一种见证。有趣的是,麦克尤恩让帕克想到的是20世纪后半叶文坛中的风云事件,诸如“李·以色列的伪造事件”,“博尔赫斯塑造的皮埃尔·梅纳尔”,“马丁·艾米斯的《信息》”等(17),无一不与文学剽窃、作家好友设计陷害等道德事件相关。这一虚实交织的互文性手法不禁让人联想起麦克尤恩早年短篇小说中常见的“震惊”美学。对于早期创作中极端事件书写所带来的震惊效果,麦克尤恩曾给出这样的解释:“尽管我常常否认再现震惊效果,但是这的确是一种制造生动叙事的手法。”(Roberts, 2010:69)但是他并未详细说明“震惊”带来何种伦理效应。这一点或许从《我的紫色芳香小说》帕克阅读后的剽窃行为中可以看出。帕克在剽窃行为中几次试图改写乔斯林在《骚动》的震惊效果,“都没法像乔斯林那样写得栩栩如生”(19),不得不回到乔斯林原先的故事中。他解释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在写作。这是他的小说,也将会是我的”(19)。这种语言虚幻实际上印证了阿甘本的“神姿说”(Shekinah)。语言作为情感共通的媒介被景观影像所干预,“让言说与所言之物相分离”(Agamben, 1993:80),使主体建构依附于媒介权力操控之下的“符号形式的生产”(库尔德利,2014:91)。在帕克的记忆叙述中,其阅读体验幻化为景观影像下的语言重组,而剽窃行为的残酷后果倒成了难以确认真实性的事件。

事实上,对于麦克尤恩来说,回忆叙述从来不是一个自我忏悔和脱责的闭环,而是体现出了文学的事件性,它指向了阅读故事的读者。换句话说,只要读者意识到语言作为媒介权力的形式,如何“干预事件进程,影响他人行为,并在实际上生产事件”(Thompson, 1995:17),那么读者便会辨识出与人物之间道德对话的阻隔。因此,这部小说中的叙述者/倾听者,或者说施动者/受动者之间的位置,并非是固定不动,而是在相互作用中形成反讽场域,决定了伦理意义的生成。

5.结语

《我的紫色芳香小说》不仅展现了作家乔斯林以同情心疏解认同焦虑的失败,而且呈现了作家帕克窃名逐利却拒绝担责的道德恶行,这两种背反的伦理选择无疑是对现代媒介社会的黑色讽刺。小说读者通过阅读体验可以发现,在媒介体系选择性影像投射下,主体间情感交流的断裂性和情感体验的不可叙述性。对主体间语言共通体的符号干预成为媒介权力的本质特征,也阻隔了读者与人物之间道德对话的潜能。进入新世纪以来,麦克尤恩的小说创作延续了对个体存在的人文关怀,注重从道德、情感、媒介文化等多重维度,继续描绘他所关注的人性与道德,“从道德相对主义者转向具有明确道德聚焦点的作家”(Wells, 2010:12)。在这部小说中,麦克尤恩看似有意讽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从回避、隐忍到消极抗拒的行动转变,但在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个体同情心与社会情感结构关系的现实拷问,在引导读者直面当代英国社会中情感悖论的同时,也召唤读者反思媒介权力之于情感主体建构的重要性。在此意义上,小说中的同情观构成了一种认知力量,成为麦克尤恩小说文化研究的重要方面,对当代社会道德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注释:

① 引自麦克尤恩(2018)。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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