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修辞与倒反文本建构
2022-02-09吴礼权
吴礼权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人们以语言(包括语言的记录符号体系——文字)为交际工具,都是要追求尽可能好的表达效果的。因此,但凡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他开口说话或提笔写作,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修辞上有所努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修辞跟人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密切的关系”[1]。如果对修辞进行分类,“根据其涉及到的不同领域、不同行业、不同内容等,可以将之区分为很多不同的类别。如外交修辞、商业修辞,广告修辞、公文修辞,口语修辞、书卷修辞,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如果我们以修辞跟政治的关系为分类依据,则可以将修辞区分两大类:一是政治修辞,二是非政治修辞。非政治修辞,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日常修辞。”[1]
所谓“政治修辞”,是指“政治人”[2]在政治交际活动中“为了达到特定的政治交际目标而应合特定题旨情境,发挥创意造言的智慧,有效调动语言资源,动用一切有效的表达手法,为实现达意传情效果最大化而在语言文字表达上所作的一切经营努力”[1]。它跟“日常修辞”最明显的区别是修辞主体不同。政治修辞的主体是“政治人”,而日常修辞的主体是“自然人”。虽然从本质上说,政治修辞与日常修辞都是“为了提升传情达意的效果而适应特定的题旨情境,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有所努力”[3]。但是,二者“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有所努力”的目标有着根本的区别。比方说,同样是“倒反”修辞手法的运用,政治人与自然人就有不同的交际目标预期。
自然人在日常修辞中,运用倒反修辞手法,正意反说,或是为了传难以言说之情,而避免他人或自己尴尬;或是为了达不便明言之意(比如批评或讽刺),而避免使他人情感过度受伤而触发情绪反弹。政治人在政治修辞中,运用倒反修辞手法,就古今修辞实践的事实来看,既是为了婉转而明确地表达自己对相关政治事件或政治人物的否定态度,彰显自己作为一个政治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胸襟格局与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同时还要实现在政治交际活动中诿责避祸的目标预期。
一、倒反的修辞功能
倒反,是一种在特定情境下以反语表达正意的修辞手法。以倒反手法建构的文本,称之为倒反修辞文本。
一般说来,倒反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因情深难言,或因嫌忌怕说,便将正意用了倒头的语言来表现,但又别无嘲弄讽刺等等意思包含在内的”[4]132;其二是“不止语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讥刺等意思的”[4]133。
以倒反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由于“所要表达的意思在其所言说语义的反面,所以在表达上显得特别婉转含蓄;接受上,尽管表达者在语意表达与接受之间所制造的‘距离’给接受者的文本解读带来一些障碍,但接受者根据特定的语境提示而参透其正意所在之后,便会油然生发出一种文本解读成功的心理快慰,从而加深对文本的印象与对文本内涵的深刻理解和认识”[5]57。正因为如此,在日常语言生活与文学创作中,倒反修辞文本的建构都是司空见惯的。
“因情深难言,或因嫌忌怕说”的倒反,在中国人(主要是“自然人”)的日常语言表达(即“日常修辞”)中非常普遍。如中国很多老年夫妇非常恩爱,一辈子相濡以沫,子孙满堂,却很难听到他们会彼此称呼一句“亲爱的”。最常见的情况是,老太太常称老先生为“老不死的”“老东西”“杀千刀的”“冤家”等等。其实,这种表达就是正意而用反语来表达的“倒反”修辞文本,是情深难言与嫌忌怕说的修辞行为表现,凸显了妻子对丈夫的无限深爱之情。又如年轻人谈情说爱,女生常说男生“你真坏”,这也是“倒反”修辞手法的运用,也是情深难言与嫌忌怕说的表达。至于文学作品中的这类倒反,就更是常见了。例如:
云鬓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元·关汉卿《仙吕·一半儿·题情》)
上引元曲,是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写男女之情的文字。其中,就有“倒反”修辞文本的建构。如“骂你个俏冤家”,“骂了个负心回转身”,“多情多绪小冤家”等等,都是“情深难言”“嫌忌怕说”的情话,是正意而用反语的修辞表达。
“语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讥刺”的倒反,在口语与书面语表达中也是经常出现的。口语表达中,我们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你的高论,我实在不敢苟同!”“你的心肠太好了!”“你真是个大善人!”等等。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嘲弄讥刺,真实语义是说:“你的谬论,我实在不敢苟同!”“你的心肠太坏了!”“你不是什么好人!”书面语表达中,这类“倒反”修辞文本的建构也是司空见惯的。例如:
旧笑话云:昔有孝子,遇其父病,闻股肉可疗,而自怕痛,执刀出门,执途人臂,悍然割之,途人惊拒,孝子谓曰,割股疗亲,乃是大孝,竟惊拒,岂是人哉!是好比方;林先生云“说法虽乖,功效实同”,是好辩解。(鲁迅《“题未定”草》)
上引鲁迅的文字,就是典型的“语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讥刺”的倒反修辞文本。所谓“好比方”“好辩解”,字面语义正好跟作者所要表达的真意相反,是在指斥林语堂的比方不当,辩解是诡辩。由于正意而用反语表达,表面就显得温文尔雅,不失“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风范。
二、政治修辞与倒反文本建构
以“倒反”手法建构修辞文本,特别是上面我们提到的第二类“倒反”(即“语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讥刺”的“倒反”),由于表意婉约含蓄,往往可以大大缓和因彼此观点的根本冲突而可能产生的高烈度情感情绪抵触,从而使交际双方能保留足够的回旋空间,维持“斗而不破”的格局。在政治修辞的情境下,如果“倒反”手法运用巧妙,其所建构的修辞文本有时还能化严肃为幽默,突破语言表达的自限,破解政治交际的死局,有效回避政治的禁忌,从而达到政治修辞的目标预期。例如:
始皇尝欲大拓苑囿,东极函关,西抵陈仓。优旃曰:“善,宜多纵禽兽于中,寇从东来,则令麋鹿向东触之;西来,则令向西触之。”上因寝其事。(明·乐天大笑生《解愠编》卷十一“讽谏”之“麋鹿御寇”条)
上文记载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秦王嬴政(从故事的内容来看,此时嬴政应该是尚未统一天下的秦王,而不是始皇帝)曾经突发奇想,意欲拓展苑囿规模,东到函谷关,西抵陈仓。因过于荒唐,征询大臣意见时,均无人应对。伶人优旃欣然回应说:“大王的主意好!应该多放一些禽兽在其中,如果敌人从东边进犯,就让麋鹿向东以角顶回去;如果敌人从西边进犯,就让麋鹿向西用角顶回去。”秦王嬴政听了,为之一笑,拓展苑囿的计划就此搁下了。
优旃虽然只是秦王宫中的一个优伶,不是朝廷重臣,但因跟秦王嬴政讨论的是政治话题,因而在他回应秦王嬴政时就被临时赋予了“角色政治人”[2]的身份,其对秦王嬴政的建议便成了政治修辞,而不是平常插科打诨的笑话。从历史的记载,我们可以清楚地见出,优旃虽然只是一个伶人,却不是一个政治素人。相反,他比秦王殿上的任何政治人物都更懂政治修辞。秦王嬴政因为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所以他意欲拓展苑囿的想法虽然十分荒唐,但也没有大臣敢指陈其荒谬。然而,优旃却巧妙地运用“倒反”修辞手法,先顺着秦王嬴政的意思说“善”,然后提出一个荒谬的“麋鹿御寇”方案,由此在前顺后逆的语义对比中完成了对秦王嬴政拓展苑囿想法的彻底否定。只是因为这种否定优旃不是以一本正经的正言直谏的方式表达出来,而是以笑话的形式呈现,遂使讽谏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让秦王嬴政无法板起面孔跟他计较,而只好将之作为幽默诙谐的笑话来听。众所周知,秦王嬴政不是一般人,而是极其聪明的帝王。表面上他对优旃的话一笑了之,但事实上却听懂了优旃话中的弦外之音。知道他的话虽以笑谈的形式呈现,却真切地向其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扩建苑囿,多蓄禽兽,只能取乐,不能御敌。若想消灭六国、完成统一大业,还是以坚甲兵、设奇谋为宜,不宜玩物丧志”[6]109。至于优旃所说“寇从东来,则令麋鹿向东触之;西来,则令向西触之”,他更知绝非笑谈,而是在暗示他“一条战略防御的线索:秦国东部的函谷关、西部的陈仓,都是重要的关口险隘,宜重兵防守,不是兴建苑囿游乐的地方”[6]109。秦王嬴政最终搁置拓展苑囿的计划,事实上说明了优旃的政治修辞是非常成功的,其“倒反”修辞手法的运用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实,在中国历史上,聪明的伶人并非只有优旃一人,而是大有人在,史书上就有不少记载。下面我们来看《五代史》记载的一例:
庄宗好畋猎,猎于中牟,践民田。中牟县令,当马切谏为民请。庄宗怒,叱县令去,将杀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诸伶走追县令,擒至马前,责之曰:“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耶?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以备吾天子之驰骋?汝罪当死!”因前请亟行刑。诸伶共唱之。庄宗大笑。县令乃得免去。(《五代史·伶官传》)
这则历史记载,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是个武夫出身,生平好走马打猎。做了皇帝后,仍然屁股坐不住金銮殿,不时要出门打猎取乐。一次,在中牟县打猎,马踏民田。中牟县令觉得皇帝不能这样干,就挡住他的马,为民请命。李存勖非常震怒,大声斥责中牟县令,并下令将其拉到一边杀了。伶人敬新磨觉得中牟县令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皇帝马踏民田本来就不对,还要杀人,更是不可理喻。虽然明知皇帝不对,但敬新磨深知这个皇帝不是个讲理的人。再说自己又不是谏官,只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弄臣而已,根本没资格向皇帝进谏。但是,他不甘心,于是想到了一个切合自己身份角色的办法。他见中牟县令被押走,要拖到远处杀头,立即率领他的伶人同伴跑着将其追回,押着他到了李存勖的马前,当着李存勖的面数落中牟县令道:“你身为堂堂一个县令,怎么就独独不知道俺们的天子喜欢走马打猎呢?你为什么要放纵你的县民勤劳耕种,以供国家赋税?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县民饿着肚子,将田地空出来,以备俺们天子纵情驰骋而猎呢?你罪该万死!”说完,连忙上前请求李存勖立即就地行刑。诸位伶人跟敬新磨配合默契,一起共演双簧,非常滑稽。结果,李存勖被他们逗得大笑。于是,挥挥手,就将中牟县令给放了。[7]226-227
从严格意义上说,敬新磨只是为唐庄宗提供娱乐的弄臣,不算是政治人。但是,在唐庄宗要杀为民请命的中牟县令而无人敢进谏阻止的特定政治情境下,敬新磨挺身而出进谏,实际上就已化身为谏官的角色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人。从历史记载的事实来看,敬新磨的表现证明了他还真不是一个政治素人,而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作为唐庄宗的弄臣,敬新磨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唐庄宗的秉性与为人,所以他对唐庄宗的进谏没有采用谏官正言直谏的方式,而是充分利用自己弄臣的职业身份,跟自己的伶人同伴密切配合,以演双簧的杂剧形式,以武夫出身的唐庄宗能够听得懂的“倒反”修辞手法正话反说,通过数落中牟县令的“罪行”,一方面消解唐庄宗的怒气,一方面让唐庄宗有时间深思中牟县令“罪行”的本质属性,从而使唐庄宗能够在平心静气的状态下,对中牟县令“当马切谏”的行为做出冷静理性的判断,作出正确的决定。事实证明,敬新磨对唐庄宗的心理把握得非常准确,正话反说发挥了奇效。唐庄宗大笑,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假如敬新磨错将自己当成谏官,正言直谏,跟唐庄宗一本以正经地说:“中牟县令爱民如子,为民请命,是个好官。皇上您马踏民田,确实不对。你要是杀了中牟县令,一定会在历史上留下昏君暴君的骂名”,那么唐庄宗一定会勃然大怒,不仅中牟县令的命保不住,敬新磨自己的小命也要搭上。因为这样的正言直谏逾越了弄臣的本份,是僭越的行为,唐庄宗也会因此而认为他是弄臣恃宠干政。事实证明,敬新磨在政治上非常成熟,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他的政治修辞非常高明,其所建构的“倒反”修辞文本,正话反说,化严肃为轻松,化正经为幽默,谈笑间就破解了弄臣不能进谏的死局,既解救了中牟县令,又让唐庄宗心悦诚服地反思了自己的过错。
如果要说战国时代的伶人优旃与五代时的敬新磨作为“角色政治人”具有高超的政治修辞智慧,那么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个更杰出的前辈,这就是春秋时代的一代霸主楚庄王的伶人优孟。下面我们来看看他的政治修辞智慧:
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垄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下久闻也。(汉·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
上述文字,记载的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欲以大夫之礼葬死马,结果被其优令优孟谏止的故事。
春秋时代是孔子所痛斥的“乱臣贼子”遍天下的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的时代之一。西周时代周天子的那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的天威,在春秋时代早已荡然无存。大小诸侯国割据称雄,各自为政,自为号令,眼中早就没有了周公礼法,根本无人将周天子当回事儿。因为没有王法的约束,没有权威的弹压,各个诸侯国便各自凭借自己的实力,用拳头说话。由此,一场场相互兼并的战争便陆续上演。经过长期的征伐、角逐,先后决出了五位优胜者,分别是齐桓公、秦穆公、宋襄公、晋文公、楚庄王等“春秋五霸”。这五霸皆一时之雄,代表着其所统治的诸侯国的实力。楚国虽地处南方,不在王者所在的中原腹地,一向很难问鼎中原,但在楚庄王执政时代,情况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楚庄王上台后持续进行了政治、经济改革,国力不断增加,国势亦随之日益强盛。到公元前594年(即周定王十三年)前后,楚庄王已挟楚国强大的实力,成了“一匡天下”的一代霸主。
大凡是人,都会有一个毛病,有所成就之后便会滋生骄傲情绪,不知不觉地便自大自满起来。当然,楚庄王也不例外,毕竟他也是人,当然就有人性共同的弱点。自从称霸天下之后,楚庄王早先锐意进取的精气神渐渐消失了,自以为楚国从此可以天下无忧,楚国永远都是天下老大,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更不可能有人敢冒犯楚国,跟他楚庄王较量。这样,自高自大的楚庄王就越来越消沉,到了晚年更是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不复以天下、国家、百姓、民生为念了。于是,就发生了《史记》所记载的上述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情节很简单,说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件:楚庄王因为是天下霸主,自然就有诸侯国讨好奉承他,给他送马作礼物。虽然司马迁在《史记》中没有明言楚庄王拥有多少匹良马,但我们相信数量肯定不少。其中,有一匹是他特别喜欢的,因而就得到了特别优待。他不仅将这匹马当作人,给它穿文绣之服,住华丽之屋,还特设露床让它休息。更有甚者,他饲养这匹马的日常食料竟然不是草料,而是枣脯之类。也许是因为娇养太过,或曰是饲养根本就不得法,不久这匹马就因过肥而死。这一下,可让楚庄王悲痛欲绝了。
悲痛了一阵,楚庄王为了表达对爱马的特殊情感,下令楚国君臣为这匹死马举丧,而且还决定要给这匹死马置备内棺外椁,并以大夫之礼厚葬。楚国群臣闻之,皆以为过于荒唐,遂纷纷进谏阻止。可是,楚庄王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执意一定要以大夫之礼为死马发丧并厚葬。为了防止有人不识相而再次叨扰进谏,他索性下了一道明令,晓谕群臣道:“如果有人再敢因为葬马之事而进谏寡人,即论其死罪。”
楚庄王谕令下达之后,果然奏效,一连几天,楚庄王的朝堂之上清静多了,没有一个人因为葬马的事来跟他罗唣。但也没有人因为国事而向他禀奏,因为大家都为此伤透了心,对作出如此荒谬决定的楚王感到彻底失望。
看着国君荒唐,大臣怠政,伶人优孟感到忧心忡忡,觉得这样下去,楚国一定政局混乱,国家也要灭亡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地位卑微的优孟决定利用自己与楚庄王比较接近的优越条件,跟楚庄王讲清利害关系,使他清醒振作,以国事天下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
打定主意后,优孟开始苦思对策,如何才能破除楚庄王禁谏的魔咒,既能免死,又能进谏成功。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了一个进谏策略,决定依着楚庄王的性子,顺着他的意思,先给他的决定唱唱赞歌,看看他是什么反应,然后再见机行事,一步步地接近目标,让他取消荒谬的决策。打好腹稿,整理好情绪,优孟就前往晋见楚庄王了。走到楚庄王上朝听政的大殿前,前脚尚未迈入门槛,优孟就扯开那平时就训练有素的嗓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振天动地,似有响遏行云之势。
楚庄王一听,不禁大吃一惊,等到优孟进殿后,立即追问其原因。优孟见问,立即接话答道:“马是大王的最爱,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今大王爱马不幸死去,听说大王只准备以大夫之礼葬之,臣以为礼太薄了!不能体现大王爱马之意!臣以为,大王应该以人君之礼厚葬这匹马才对。”
楚庄王听优孟说得振振有词,态度颇是诚恳,心中不禁大喜,觉得还是优孟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心,引之为知己亦不为过也。想到此,楚庄王认真地问道:“这话怎么说?如果以人君之礼葬之,又该如何葬法呢?”
优孟知道楚庄王已经入了他的套,立即接口答道:“臣请求大王,选用美玉雕刻成内棺,以梓树雕花做成外椁(即棺外的大棺),以楩枫樟木为题凑(古之天子椁制,椁用厚木累积而成,至上为题凑。木头皆内向为椁盖,上尖下方,如屋檐四垂)。然后,大王再征发精壮甲士开掘墓穴,令国中老弱者背土,使前往吊丧的齐、赵二国特使陪位在前,让韩、魏特使为侧翼陪于后。备好牛、羊、豕三牲大礼,以最高规格在楚国宗庙加以祭祀,再划拨万户之邑为马守墓,四时奉祀。这样的话,诸侯各国闻之,皆知王贱人贵马。”
听到这里,楚庄王这才明白优孟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幡然醒悟,认识到自己决策的荒诞不经,遂惭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问道:“寡人的过错到了这等地步,你看怎么办?”
优孟见楚庄王已然认识到错误,且态度低调,诚恳地向自己问计,知道进谏已经接近成功了,遂连忙接口答道:“臣请求替大王将这匹马以六畜之礼葬了,就是以田垄大灶为椁,以铜历(注:古之炊具)为棺,然后陪赠些姜枣,垫上些木兰,用些粮食作祭品,以火光为它作衣裳,葬在人的肚子里去。”
楚庄王听优孟说完,连忙命令将死马交由太官处理,不要再让这件葬马之事传闻于诸侯各国之间,以免有损楚国和自己的颜面。[7]202-204
读完这则故事,相信很多人都会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楚国那么多位高权重、足智多谋的大臣都谏止不了楚庄王,而一个地位卑微的优伶却做到了。那么,优孟成功的奥妙是什么呢?
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看,我们认为,优孟谏止楚庄王以大夫之礼葬死马的政治修辞行为之所以成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善于运用“倒反”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非常高明。“倒反”修辞手法分两类,优孟这里所建构的“倒反”修辞文本,属于第二类,是语含讽嘲但表意极为含蓄的“倒反”。优孟进谏楚庄王的意思,概括地说,就是这样一句话:“再好的马也只是畜牲,您作为一国之君而为死马发丧,且葬之以大夫之礼,闻之于诸侯各国,岂不给人留下‘贵马而贱人’的恶名?那以后楚国何以自立于天下?大王您何以垂名于青史?”可是,事实上优孟没有这样说。如果这样说了,那就是“进谏”的性质。而向楚庄王进谏,则是有违楚庄王禁谏之令的,岂不犯了死罪?优孟作为特定政治情境下的“角色政治人”,其高明之处就在于了解楚庄王喜欢听顺耳之言的心理,于是顺其心性,先对他的“贵马”行为进行礼赞,并在此基础上建议楚庄王以人君之礼葬马,从而运用逻辑学上的推谬法,在顺依顺颂的政治修辞中将受交际者(“职业政治人”楚庄王)“以大夫之礼葬马”的荒谬推到极点,等到受交际者(楚庄王)被逼到万丈悬崖之边时,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交际者优孟这是在说反话,是在讽刺挖苦自己行为与想法的荒诞不经。受交际者楚庄王作为一个“职业政治人”,尽管会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上又抓不住交际者优孟的把柄,可以坐实他说的不是正话而是反话。这就是优孟政治修辞的高明之处。[7]205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优孟作为一个非“职业政治人”的弄臣,能够进谏楚庄王成功当然跟他的职业特长(善于言辞)有关,跟他以“倒反”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非常高明有关,但也不能否认有其他政治修辞因素在其中发挥了作用。如对楚庄王这个“职业政治人”的特定“角色”的定位非常准确,对进谏的性质有清醒的认识,事实上都从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从历史的事实看,优伶与国君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密切,远非普通大臣可比。因为道理很简单,优伶是国君的弄臣,是给国君取乐的,常伴侍身边,天长日久,君臣之间那种等级森严的人际关系自然要消解很多。也正因为如此,优伶跟国君的关系会比较亲近,遇事沟通起来可能更方便,也随意得多。优孟作为楚庄王的一个优伶,情况肯定也是如此,这从故事的发展进程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如优孟进门仰面大哭)。尽管如此,但优孟作为一个意欲进谏楚庄王的“角色政治人”,并未因为自己与作为“职业政治人”的受交际者楚庄王的亲密关系而丧失自我,而是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只不过是楚庄王的一个弄臣而已,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人”。而他所面对的受交际者不仅是一个泱泱大国之君,而且还是天下霸主,所以当楚庄王作出决定以大夫之礼葬马时,优孟没有像许多楚国大臣那样慷慨激昂地前往进谏,而是静观事态的发展变化。等到楚国众臣进谏无效,楚庄王又发布禁谏明令后,他才为着国家前途考虑而起念进谏。这就说明优孟不仅对楚庄王的“角色”定位非常准确,对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很准确。正因为对楚庄王与自己的“角色”定位都非常准确,所以他能找到一个契合自已身份的进谏方式与言说模式,从而在半真半假中顺利实现了自已的进谏目标预期。除了对“角色”定位准确发挥了重要作用外,优孟对自己进谏楚庄王的性质认识非常清醒也很重要。作为一个在特殊政治情境下的“角色政治人”,优孟清醒地意识到,此次进谏不是平日给楚庄王搞笑的性质,而是一次严肃的“上行沟通”,是为了一个远大的“人际沟通”目标(谏止楚庄王葬马蠢举)。因此,他没有倚仗自已平日与受交际者楚庄王关系亲密而举止言谈轻率,而是谨守本分,立足自己的优伶身份,没有以一个正式的交际者身份(如大臣)直接找楚庄王进谏。为此,他精心设计了一个“进门大哭”的戏码,通过放声大哭这一行为“说话”,以此开启与“职业政治人”楚庄王进行政治修辞的“言语交际”话轮(即让楚庄王问他所哭为何),然后顺水推舟,自然而巧妙地正式过渡到进谏的正题上。很明显,优孟作为一个“角色政治人”,这种为自己创造政治修辞的“交际者”身份的思路是极有智慧的,事实上它为此次具有重要政治意义的“上行沟通”开启了可行的通道。
结语
从古今中外修辞实践史的视角看,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倒反”修辞手法的运用都是非常普遍的,而且不论文化修养的高下,大家都喜欢运用,也都能理解而乐于接受。这是因为,“倒反”修辞手法的“正话反说”言语模式,比起“实话实说”或“正意直言”的表达方式,在表情达意上明显要显得婉转含蓄,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对接受者情感情绪的刺激程度。因此,在人际沟通中能够维持人际关系“斗而不破”的格局,同时给具有“言语博弈”性质的“非合作”言语交际披上一层含情脉脉的面纱,彰显出交际者温文尔雅的人格形象与“君子交绝而不出恶言”的做人风度。正因为如此,在古今中外的政治交际活动中,以“倒反”手法建构政治修辞文本成了政治人(包括“职业政治人”与“角色政治人”)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