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江海博物馆三方铜镜赏析
2022-02-08施金燚
施金燚
(江苏省江海博物馆,江苏 南通 226100)
铜镜作为古人的日常用品,常以随葬品的形式在考古发掘中被发现。也正是因为被古人深埋地下,铜镜才得以保存至今。古人以镜鉴正衣冠、理妆容,铜镜将古人的精神追求遗于后世,通过铜镜实现了文化传承,为后世研究古代人们的日常生活、思想情趣、生产工艺等提供了最真实的素材。今以藏于江苏省江海博物馆的三枚汉代铜镜为例进行浅要的赏析,以了解在东南文化区系①影响下,汉代铜镜的文化成分和要素。
1 馆藏三枚汉代铜镜
江苏省江海博物馆馆藏三枚汉镜,或红斑绿绣,或汞沁深厚,或光泽黑古,是汉镜铜、铅、锡配比巧妙,工艺独特的体现,体现了江海文化的深厚底蕴。
1.1 龙虎纹镜(图1)
图1 龙虎纹镜
该铜镜圆形,圆纽,直径10厘米,素斜坡缘。铜镜小巧玲珑,工艺精湛。其外区由内向外依次为栉齿纹、弦纹、波带植物纹。内区纹饰为高浮雕形式,铸成以镜纽为中心的龙虎对向环抱图案。龙虎相对而视,怒目巨口呈相与嘶吼状。虎身上下有卷云纹,龙身之下有斜栉齿纹以表示风,意为虎乘云、龙乘风,皆为神兽。虎颈部有一圈夸张的鬃毛,表示为一只雄性老虎,体格健硕,威风凛凛。龙身之上露出半月,意味着表现的是一幅月夜景象。龙虎相对的中间,有一枚铜钱,内方外圆、窄薄唇,外圆稍有不规则,展示的是一枚标准的汉代初年的五铢形象。与铜钱相对应的龙虎尾部中间有几何图案“=‖=”,以示图案各部分之分割。该镜龙虎图案纹饰精致,毛发、鳞片清晰可辨,齿爪尖利,望之栩栩如生。
在外区波带植物纹范围,虎头部外侧,有二字及一处柱状凸起,文字比较模糊,似为“莫制”或“早啟”,待考。
1.2 四乳龙虎纹镜(图2)
图2 四乳龙虎纹镜
此镜为圆形,圆纽,柿蒂纹纽座,直径14厘米,宽素平缘。纽座外饰一圈素平凸棱,以分割纽座和纹饰区。纹饰区内、外各饰一圈顺时针斜向栉齿纹。该区以均匀分布的四乳钉纹将纹饰区分割为相同的四部分,并以四乳钉为界,间隔对称饰以双龙双虎,龙虎体躯矫健,显示出力与美的统一。该镜制作工艺精湛,风格简洁清朗,毫不拖泥带水,观之让人耳目一新,是汉代铜镜精品。
1.3 四乳纹画像镜(图3)
图3 四乳纹画像镜
此镜亦圆形,直径14.5厘米,窄坡缘。镜背可分为四个区域——纽座、内区、中区(铭文区)、外区。纽座:圆纽,无座,纽外一圈弦纹,次外为断离文,再次外为连续两圈弦纹。内区:以四乳钉为标志,将内区均分为相等的四个部分,相对的两部分图案相同,分别为双龙和双神人。双龙作同向并行腾飞状,双神人对坐相顾,作拱揖状,宽衣博袍,平覆于身后地上。中区:铭带,该镜铭带环形,内有铭文“吾乍竟自有己余去不羊宜古市而东王”。馆方以为铭文应为“吾作镜自有纪,除去不祥宜古市,而东王”,认为铭文应该不全,内有缺字,后文应为讲述东王公、西王母相关的传说。外区由内向外分别为栉齿纹、锯齿纹、双线波浪纹。
关于此镜的铭文,笔者有不同的看法,以为铭文应该为:“吾作镜自有纪,除去不祥,宜古市而东,王。”这应该是带有商业广告性质的制镜作坊的自留印记,告诉同行或商贩,老王家作的铜镜,是有暗记的,不要私自除去,我作坊的地址在“宜古市”的东头,幌子是“王记制镜”。如此解读,大略不错。从镜背纹饰看,双龙双神人,可以有东王公、西王母乘龙游于天地间的含义。但是,对汉代时期的人们来说,制镜技术虽然已经成熟,但毕竟不易。一枚铜镜经过制模、冶炼、浇铸、修整、粗磨、细磨等诸道工序,模具出错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者,铭带内文字稀疏,“王”字后面,有空余位置。如果缺少三五字的位置,完全可以让文字紧凑一下,添加进去。
2 汉镜的历史及文化内涵
铜镜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独特存在,起源于三千余年前,是中国文化独特的符号之一,大可比肩于古巴比伦、古埃及的铜镜制造工艺,时间虽略晚于二者,但精美程度超越它们甚远,中国铜镜的文化内涵更是西方望尘莫及。这其中,汉镜是最典型的代表。
2.1 汉镜发展鼎盛
中国的青铜冶炼,起自新石器时期仰韶文化晚期,到龙山文化时期的铜石并用时代逐渐成熟②,我国铜冶炼的早期代表是齐家文化。在考古发掘中,迄今发现最早的冶炼铜金属制品当数临潼姜寨遗址出土的仰韶时期的黄铜残片制品③。最初的青铜冶炼应该首先用于武器制造,此后随着冶炼技术的成熟,青铜礼器大量出现。商周时期,实用器走进贵族社会的日常生活,日用的铜镜不时在考古发掘中的高等级大墓中出现。早期的铜镜,素面无纹饰,至西周末年,开始有纹饰出现,并随着工艺的不断改进,纹饰复杂精美,体现了制造技术的成熟。至西汉末年,铜镜逐渐走向民间,但依然是普通人家的奢侈品。汉代是铜镜的鼎盛时期,此后虽然有隋唐时期的繁荣期,但总的来说,在汉代之后,逐渐呈现衰落趋势。江苏省江海博物馆所藏三枚汉镜,是铜镜文化史上鼎盛时期作品,其龙虎形象丰满,遒劲有力,线条圆润流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2.2 汉镜文化的宏大格局
汉代是华夏文化框架定型期,诸多文化核心要素在此期间固定下来。汉文化的源头是中华大地上龙山文化时期的多点先后发展为“满天星斗”④时期的文化融合和相互影响。文化广阔的包容性,铸就了中华文化的博大胸怀。如果说华夏文化史前时期是自由交流、文化影响由内到外的话,那么商、周立国的不同源(相对于夏代族内之立国),就强制性地要求王权范围内文化必须实现由外到内的、强制性的统一。战国时期战争频仍,涤荡着中国文化的每个角落。至秦汉时期,华夏文化进入大一统的帝国时代,尤其汉代,将中国此前三千年的各种文化汇集,重新冶炼,固定为华夏文明的大致模样。汉代造就了汉族,仅仅是华夏文化最表层的表现,其深层的文化内涵,已经渗透于中华文化的各个角落,如《白虎通义》将先秦各家思想,统一于官方解释⑤。
汉镜作为汉代文化表现的一角,是中国铜镜文化鼎盛时期的历史痕迹,从特征上来说,汉镜达到了“事功与审美的契合”⑥,这正体现了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特征。此时期的铜镜无论是博局纹、星云纹、花瓣纹、禽兽纹、人物纹,还是四灵镜、铭文镜,均表现出汉镜的沉稳厚重,形制规整,体现汉代大气恢宏的文化内核和广博包容的精神追求。从出土的铜镜数量上来看,汉朝的铜镜占很大比重⑦,其反映的是汉代发达的社会经济以及物质生活的富足。
2.3、华夏文化在汉镜体现
中国铜镜源于青铜器滥觞时期的齐家文化,从诞生开始就体现着美的内核。铜镜本身既有工艺之美,又服务于人们对美的追求,“以为镜鉴”即是所指。
其一,对古代铜镜的欣赏,首先看到的是其背部铸造的精美图案,这些背部纹饰凝结着古人的审美意趣,透视着冶铸工艺。就铜镜的用途来说,用以照人,理妆容、正衣冠,也是为满足人们对美的渴望。所以说,古人制镜达到了从内容到形式全方位的美,实现了人们对美的追求。唐太宗“以铜为镜”的典故,使铜镜被赋予了更加深刻的社会文化意义。
其二,体现各个时代的特色。不同的历史时期,社会文化各具特点,生产发展条件不同,文化成果各有差异。铜镜作为社会生产的产物,有意无意中表现出社会的阶段性特质。商周时期青铜器多用为礼器或表明身份,此时的铜镜正处初创阶段,工艺简陋,历史遗留少,镜体较薄,外形拙朴。先秦时期,铜镜工艺成熟,处于贵族间普及的阶段,纹饰雅致。汉代处于鼎盛期,铜镜古朴端庄,纹饰繁多,工艺精湛,尤以绍兴产品为最,其高浮雕品类,纹饰多样,内涵丰富,线条流畅。魏晋时期,因为战争制镜业也渐渐衰微,这一时期的铜镜量少质劣。隋唐时期,制镜业再次繁盛,产品富丽堂皇,瑞兽葡萄、花鸟人物大量出现。两宋、金元、明清铜镜文化逐渐衰落,直至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
其三,表达基本的社会集体意识。在中华文化中,很多固有的基本思想理念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如中国的阴阳平衡观、天圆地方观、顺天应时而自强不息观、礼仪仁德观等深深植根于社会文化的每个部分,对外表现为一致性社会意识。这些观点在汉镜中也有或明或暗的展现。
阴阳平衡观的表现手法一种是静态的平衡,如前面介绍四乳画像镜、四乳龙虎纹镜,以相对的乳钉为轴线,左右两个部分暗含着“阴阳”,给人以平衡的感觉。另一种是动态的平衡,如龙虎纹镜,纹饰为单龙单虎,表面看无法实现对称,但龙为阳、虎为阴,以铜钱—镜纽为轴,依然可以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平衡。
古人在朴素的唯物观的指导下,对世界的认识是天圆地方。这一观点在三枚汉镜中均得到展现。三枚圆形汉镜中,四乳画像镜、四乳龙虎纹镜以四乳钉为标志,表示为内为方,外为圆,暗含了对天圆地方的表达。龙虎纹镜则以一枚铜钱,展现了天圆地方的思想。四乳龙虎纹镜中两圈顺时针的栉齿纹,四乳画像镜、龙虎纹镜中的正列栉齿纹,均有顺应天时的意思表达。
龙虎为用,则是表现自强不息的内涵。龙虎在中国古代社会具有特殊的文化含义,上古时代,炎帝族崇拜龙虎,黄帝族崇拜熊虎,早在6000年前的濮阳西水坡遗址就发现蚌塑龙虎图案⑧。这说明中华早期文化中,对于龙虎的崇拜有六七千年以上。更有学者认为上古时期“老虎出现的年代和地方即意味着祥瑞,代表着一种德育,一种仁和善”⑨。故本文所列三枚汉镜中,均有龙虎图案,也表达了人们对祥瑞的期盼。“汉代人对瑞祥的信仰普遍、强烈而又虔诚”⑩,既然龙虎代表祥瑞,那么日常镜鉴饰以龙虎为图案就不难理解了。
3 三枚汉镜涉及的礼仪习俗
汉代迄今2000余年,其文化习俗流传至今实属不易,在历史演进的长河之中,一些文化习俗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消失。
3.1 铜半镜随葬的习俗
我们发现,本文所列举的三枚汉镜,均是以破裂后修复的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的。这里就涉及汉代以半镜随葬的习俗了。这种习俗可以追溯到西汉早期,在江汉地区,这一习俗延续至明清时期。夫妻去世,各以整镜之半随葬。隋唐时期的夫妻墓葬,亦有出土可以拼为整镜的两半镜。武汉明代景陵王朱盂炤墓,出土半铜镜⑪,因镜多圆形,古人以此表示圆满,古人用“破镜”表示夫妻分离,以“破镜”随身葬置于身边,则是渴望夫妻情缘永续⑫。明楚昭王朱桢墓出土铜半镜⑬,亦是取意“事死如事生”,表达夫妻于冥界再续前缘的祝福和期望。
3.2 栉齿纹和乳钉纹
本文所列三枚汉镜,除龙虎纹饰外,均有栉齿纹和乳钉纹。二者来源甚久远,在仰韶文化之前的磁山文化时期遗址中就发现有栉齿纹和乳钉纹在史前陶器上出现⑭。栉齿纹在考古学上称“篦纹”,也称“梳篦纹”。栉齿,梳子篦子的齿,栉齿纹为平行密集的短直线纹饰,故有“顺”的含义,自新石器时期中期出现,用于陶器的装饰,汉镜多用此纹饰。由梳篦使头发“顺”,延伸到生活的“顺”,是一种文化的外延。乳钉纹起于仰韶文化之前的母系社会时代,有生殖养育的含义,和仰韶时期的袋足鬲有类同的审美倾向。汉镜乳钉纹多用偶数,用平滑圆润的凸起以“圆”造“方”,既有阴阳内涵,也有审美之用。
注释
①苏秉琦,殷玮璋.关于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问题[J].文物,1981(5):14-15.
②严文明.论中国的铜石并用时代[J].史前研究,1984(1):38-42.
③西安半坡博物馆,临潼文化馆.1972年春临潼姜寨遗址发掘简报[J].考古,1973(3):142.
④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M].北京:三联书店,2019:89-114.
⑤班固.白虎通义[M].北京:中国书店,2018:7-280.
⑥李建中.中国文化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14.
⑦杨晓.汉代铜镜文化探究[J].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2(1):15.
⑧丁清贤,张相梅.1988年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发掘简报[J].考古,1989(12):1058-1060.
⑨王玢玲.虎年说虎[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1(1):69.
⑩胡妍娟.汉代禽兽纹铜镜赏析[J].文物鉴定与鉴赏,2021(12):23.
⑪刘治云,祁金刚,江卫华.武汉江夏二妃山明景陵王墓朱孟炤夫妻墓发掘简报[J].江汉考古,2010(2):50.
⑫索德浩.破镜考[J].四川文物,2005(4):73.
⑬梁柱.武昌龙泉山明代楚昭王墓发掘简报[J].文物,2003(2):11-12.
⑭严文明.黄河流域新石器时期早期文化的新发现[J].考古,1979(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