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监狱”是否在纵容犯罪?
2022-02-07李亚丽
李亚丽
疫情之下,就连最为森严的监狱也面临改变。近期美国司法部宣布,此前数千名因疫情获释的囚犯将不必重返监狱。2020年3月,为遏制新冠疫情,美国国会曾通过法案,允许部分犯人离开监狱,进入“家庭监禁”。
不同社会背景和监狱体系下的罪犯,行为与再犯率有着明显差异。这不禁让人思考,罪犯应为自己所做错的事,以及给他人带来的伤害,受到酷刑惩罚甚至非人待遇,还是应被给予足够的尊严和尊重,侧面激励其改变面对社会生活的态度?哪种方式更有可能降低一个国家的犯罪率?
在纪录片《深入全球最难熬的监狱》(Inside the World's Toughest Prisons)里,被误判入狱12年的英国记者拉斐尔·罗,以及其他一些人,通过亲身体验揭开了不为人知的监狱实况。
位于中美洲的哥斯达黎加,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富庶的海洋”,是世界热门旅游点之一。然而光鲜背后,其地理位置的优势,反而使该国成为可卡因北上的交通要道,国际贩毒集团正在蜂拥进入哥斯达黎加。
在过去数年,毒品的涌入引发了大量的团伙暴力行为,这也使得位于哥斯达黎加的改革监狱(La Reforma Prison)成为了拉丁美洲最高安全等级监狱之一。这里关押了超3000名高危级别罪犯。
“改革监狱”宛如年代古早的动物园:狭小的空间被破旧的铁栏铁窗隔开,肮脏不堪、人满为患,新进的罪犯需要在充满恶臭的隔离区待上若干时日;生锈的铁门、烧焦的墙皮、劣质的床垫将犯人们包围,这里没有灯,等待他们的不只是物理空间上的黑暗,还有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分配日期。
不同形状的监区,关押着风险级别不同的犯人,一般分为低级、中级和高级风险区。中、高级风险监区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淋浴室极其简陋,单个浴间被破损的墙壁隔开,没有热水、没有电,只能靠倒水来冲洗身体和清洁如厕区。
新人进入监区之后,最好不要表现出恐惧,也不要挑战狱中大佬的权威,否则会被欺负得很惨。事实上,监区的气氛非常紧张,暴力事件不断。例如,100多名危险罪犯被关在一个小院子的4间拥挤牢房里,一块面包卷,一个烟头,都可能引发一场争斗。
这些人宁可像动物一样被对待,也不愿住进“天堂”。
在这里,监狱一方对罪犯几乎秉持“放弃治疗”的态度,关他们的目的就是惩罚和压制,谈不上改造,更没有为其回归社会而做的准备。
在此工作的狱警,也仿佛经历着另一种“监禁”。显然,他们并不打算投入过多的人文关怀在这恶劣又枯燥的环境中,入狱的罪犯常常经历着非人对待。
很多人要么年少入狱,在牢房中一点点消磨掉青春;要么多次入狱,在罪恶折返中消耗掉大半生。由于没有接受“改造”的想法,大部分人常常是無事可做的,只是走来走去,打发时间。只有少部分人,用绑上水瓶的木棍替代杠铃,三五个人一起锻炼,用健身来缓解大脑的压力,发泄心中的愤怒。
可是,在这些惩罚与非人道处理之下,监狱的存在似乎并没有让犯罪减少,反而使其成为滋生仇恨与衍生罪行的堕落机器—哥斯达黎加社会的犯罪率与再犯罪率居高不下。
犯人在挪威哈尔登监狱。图/ K n u t Egi lWang
对于这种情况,政府很难再坐视不管。近年来,新型监区开始在监狱内部的低风险区试行。
新区表面上如同“迪士尼乐园”一般:狱友可以在园区内四处走动,教育机构、工作间、多功能健身房、足球场、洗衣房以及厨房一应俱全,宽敞的空间可容纳700人。老区和新区相比,宛如“地狱”和“天堂”。
政府期待这“天堂”能缓解监狱压力和社会张力,并为改造罪犯创造更多可能。然而意料之外的是,狱友们似乎对这“天堂”并不感兴趣。这个新区空空荡荡,很多犯人宁可挤在拥挤又肮脏的监区也不愿来,而原因是住在这里需要签署协议,保证遵纪守法,一经发现有越界行为,会招致严惩。
什么样的“越界行为”吸引力大到,这些人宁可像动物一样被对待,也不愿住进“天堂”呢?
事实上,监狱里住了大把的瘾君子。很多人被关进监狱之后,就开始想方设法卖毒品赚钱。甚至有人故意设计反复入狱,以在外面弄到便宜的毒品后,进监狱再卖给瘾君子。但“吸毒”和“毒品交易”在新区显然是明里暗里都不被允许发生的。
或许,对于哥斯达黎加来说,比起花大力气改变监狱和罪犯,在教育和就业等方面加大投入,从更深层面改变民众的思维、素质和生活水平,更为紧要和有效。
和哥斯达黎加“改革监狱”处境类似的,还有哥伦比亚波哥大(世界可卡因最大产地)监狱、罗马尼亚克拉约瓦监狱等,然而,并不是所有关于罪犯改造的尝试都是失败的。在距离瑞典边境24公里的一片松树林中,有一所最高安全等级的监狱,正在成为监狱中的“典范”。
2010年,在挪威哈尔登,一所为杀人犯、毒贩及暴力罪犯等准备的最高安全等级监狱落成。这所监狱设施先进,以25%~30%的低再犯率闻名。
和“改革监狱”动辄数十年刑期不同,在挪威,不管犯下多么严重的罪行,最长刑期都是21年;并且在监狱中,狱警不会以武力等方式惩罚罪犯。在他们看来,进监狱本身就是一种惩罚,犯人也需要拥有被尊重的权利。而这样的尊重,可能就是改变犯人思想意识的关键。
在挪威哈尔登监狱(Halden Fengsel),狱警会跟刚入狱的犯人握手,表示礼貌性欢迎。然后,有专业人员对新犯人进行观察和精神评估,并根据犯罪等级和评估结果将其送往不同的监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狱房每人一间,宛如酒店套房,有电视、橱柜、冰箱,干净整洁,设备齐全。
在休闲区,狱警不会像监工一样到处游走视察,而是坐在沙发上和狱友们惬意聊天,或者定期组织会谈治疗,像对朋友一样对待他们。这些狱警会用两年时间学习冲突管理、心理学、犯罪学、法律、社会工作以及伦理学等课程,以最有效地帮助罪犯认识到,自己有责任对犯罪行为承担责任,而不是一味地推卸给环境。
在挪威,不管犯下多么严重的罪行,最长刑期都是21年。
狱警们认为,这些犯人的罪行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但他们犯罪行为背后的动机与思想意识,是可以被了解并慢慢改变的。如果狱警们可以成为好的榜样,让他们明白和学习该如何彼此相待,那就会影响到他们出狱后的行为举止。
但这并不意味着监狱对罪犯们无限宽容。相反,这所监狱的“严苛”体现在另一个方面—“改造”。根据监狱的规则,每一位犯人都被要求从事做饭、打扫、学习、工作等活动,如果拒绝,就会在相应的活动时间被锁在狱房中,长达一整天。
比如,监狱每天只会为犯人们提供一顿饭食,如果还需要其他食物,就必须自己做。有趣的是,监狱中还有超市,物品齐全,每位犯人都可以用自己在狱中工作挣得的“工资”,来购物消费。监狱有修车工厂、厨房等地方,都为犯人们提供了工作机会。
或者也可以学习。监狱请来了专业的木工、油漆、机电甚至音乐等课程的老师进行教学。这里的一切设计,都似乎在帮助罪犯学习一件事:建立责任感。
尽管如此,当局并没有放松对这些危险人士的看管。哈尔登监狱雇了350名狱警来看守259个犯人,并且设计了一套复杂的监控系统,来追踪犯人在整个监狱内部的行动。为了对付极具攻击性、不守规矩的罪犯,监狱还设计了一个独特的地下通道系统,可将制造麻烦的犯人悄无声息地带走,而不影响其他犯人正常活动。然而据统计,在8年内,这个可怕的地下通道只被使用过一次。
挪威哈尔登监狱,犯人在做陶艺(图/KnutEgil Wang)
哈尔登监狱的设计,非常典型地传达了北欧的“正常化原则”(The Normalization Principle)。这一原则的核心在于,把身心障碍者看作平等的公民,认为其应有权利过“人性化生活”。
最早提出“正常化原则”的是瑞典人B. Nirje。他强调,心智障碍者应该享有与其他人一样的教育、就业、休闲生活与公民权,并取得所需的服务。心智障碍者也应该有成长、发展与自我决定的权利,并且一样具有作为“公民”的社会地位。
哈尔登监狱每年为每个犯人的花费,高达12万美元。
也就是说,如果你像对待动物一样对待犯人,他们就会成为动物;如果对最不知悔改的犯人都给予尊严和尊重,大概就可以让其中一些人变得有责任感并且遵纪守法。
虽然批评家们并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犯人理当接受严酷惩罚而不是这种待遇,而事实是,这种人道主义的监狱管理方法确实达到了一定成效:30年前,挪威囚犯的再犯罪率是70%,而现在只有20%~30%。
这样看来,哈尔登监狱似乎是监狱中的典范,这样的“完美监狱”能被大范围地完美复制吗?
就目前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高质量的设计、高水平的狱警人才,同时意味着高投资。据统计,哈尔登监狱每年为每个犯人的花费,高达12万美元。这并不是在每一个政府的经费中都可以筹出来的,尤其是在许多国家罪犯数量明显增长的情况下。
另一方面,罪犯自身受教育的程度、原本的经济能力等因素,也会很大程度影響其是否有接受改造、服从规则的意愿和动力。
不过,哈尔登监狱的“成功”确实从精神上给我们上了一课:监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惩罚罪犯还是改造罪犯?对待“罪”,我们最好的处理方式该是“恨”,还是“爱”呢?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