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人之城”杜马盖地
2022-02-07索那瑜
菲律宾杜马盖地的鲸鲨保护区,是世界上唯一能看见几十条鲸鲨同时聚集的海域
若不是“亚际文化研究”(IACS)这样一个品味行径皆有些特异的学术团体,将两年一度的国际研讨会,办在位于菲律宾的小城杜马盖地(Dumaguete)的西利曼大学,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座在潜水界颇有名气的小城市,气质竟是如此宁静典雅,更是“学术约会”的最佳地点。
听朋友说,欧美学术圈里有“研讨会旅游”与“学术约会”的文化。许多国际学会定期举办的一年一度或两年一度的研讨会,是“学术同/相好”们约会的时节。来自不同国家的研究生、学者,时常与自己气味相投的国际相好们相偕报名,一同订房、订票、会前会中一同“研讨”、会后一块儿旅游,一两年一会,甚是浪漫。
亚际文化研究并非一般的学术组织,热衷的也不是一般主流的區域如比较研究或亚洲研究。它们关注的是连结亚洲在地批判知识分子与实践团体,参照彼此的在地经验,创造具有理论价值的知识。简言之,在亚洲各地行走,四处交朋友。
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在此意指“重估一切西方现代性的价值”,我们并不特别推崇“高大上”、整洁有序的现代城市,更爱好多元的在地风格。
欧美学术圈里有“研讨会旅游”与“学术约会”的文化。
当地的三轮计程车(图/索那瑜)
学术相好们大多来自亚洲国家,多带有古怪的叛逆气,彼此以各种各样的亚洲腔英文沟通。我那混有印度腔与中国腔的英文,在人群中听起来并不比说话像含着卤蛋的美国腔英文怪异。我们大伙儿跟着“在亚洲间旅行”的研讨会与夏季学校旅行着,备受惊吓,并四处生病。
几年前,大家来访印度加尔各答参加夏季学校,当时正逢7月,是酷热与豪雨交替的雨季,纷纷有人水土不服病倒,工作人员跟着进出医院,却颇为镇定。我们印度人就是有种凡事不用想太多,发生了再“看着办”的悠哉。
更早以前,在印度班加罗尔办的夏季学校里,学姐也是相当镇定地接着一通通学员哀嚎的电话。住宿地点在餐厅上方,据说有人鞋子里躲进一只蟑螂。
刻苦的经验使得学员们情感坚定,往后几年一直在其他亚洲国家相会。
有了过往经验,我们准备前往菲律宾时相当忐忑,杜马盖地又是听都没听过的地方。研讨会旅游的困难度,介于自助旅行与旅行团之间。会议现场虽然可以找到当地工作人员协助,但依然还是要懂得自己抵达会场、找住宿、找餐厅。开会之外的事情都得自己安排。
朗芒芽地之里扎尔海滨大道一景
行前我特别询问到过菲律宾的朋友,菲律宾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交通方便吗?是否安全?东西好不好吃?朋友说,交通与安全似乎都还行,但她说:“菲律宾的食物很难吃,吃来吃去都是油炸的。”
我于是带着“食物难吃”的印象抵达了位于“黑人岛”的杜马盖地,却惊讶地发现,此地是超完美学术约会之地,更是超乎想象的美食天堂。
杜马盖地,人们又称“文雅人之城”(the city of gentle people),位于菲律宾南方的第四大岛“黑人岛”,约有33平方公里。这样的小城有四所大学,是座名副其实的“大学城”,其中更有三所大学有100年以上的历史:西利曼大学创建于1901年、杜马盖地圣保罗大学建于1904年、东黑人省立大学则建是建于1907年。
西利曼大学是基督教私立大学,是美国人在亚洲地区兴办的第一所大学。另两所老大学则属于罗马天主教系统与省政府系统。13万人口的小城里,有4万多名学生,这里充满了读书人与艺术家,有着独特的文雅与闲散。
我们清晨抵达,在旅馆登记后到海边走走。杜马盖地虽是黑人岛上最大的城市,但看起来还是个小渔村的样子。海岸边的居民,多住在一二层楼高的矮房,屋外渔网晒着、杂物堆着、小狗发呆着,人不多,有着渔村的缓慢与宁静。
长年待在印度,我的身体早已习得一套逻辑:有美食的地方必定是已经高度开发的都市地区,也必定拥挤;而人少的地方则必定落后,食物单调。如有例外,大抵就是观光胜地,观光客生活在另一个黑咖啡、沙拉、三明治、热水澡、吹风机不缺的现代泡泡里,但那些“西式套餐”大多是为了外国人硬学起来的“生意”,总有种财大气粗、装模作样,甚至东施效颦、少了灵魂的感觉。
正是在印度生活久了,我才明白多元美食是一种现代文化。印度食物虽多元也极为美味,但印度没有“美食文化”,有的则是南亚大陆上多元的“节庆文化”。美食是节庆礼仪的一环,除了节庆,印度人每天的饮食是单调而重复的,人们对食物都有既定的看法,并不太追求改变,英国殖民带入的西方饮食早已在印度融合成十年如一日的日常。
比如,南印人也喝“咖啡”,但那是一种掺入苦菜根(chicory)的过滤咖啡,长时间过滤,带有点草味,加奶、加糖后比较像是咖啡版的印度奶茶。全南印从都市到乡村就这一种喝法,不会有人费心开发“花式”咖啡。
13万人口的小城里,有4万多名学生,这里充满了读书人与艺术家。
B o ’s 咖啡
Adamo的大虾芒果沙拉
印度有真正美食文化的地方,是國际贸易与艺术文化重镇的大城孟买。而位于东印的加尔各答虽是最早被英国殖民的城市,但“反殖民”的强大文化力量,使得城市的中产阶级更执着于“自己的”甚至是“自己家里的”食物,他国料理到了加尔各答因为少了“知音”大多自行崩坏。
杜马盖地使我见识到了另一种文明发展:虽然依旧带着殖民主义的气息,却未经那种高速工业化的掠夺式生活的破坏,也不是囿于本土的封闭,而是跟着教育、文化、在地与国际一同缓慢前进的创造性,这样的创造性充分表现在东西融合的美食上。
研讨会观光团抵达当地,必定会在会议前找咖啡店躲起来临时抱佛脚,准备发言稿与简报。我们住在西利曼大学附近,走路可及的范围就有好几家咖啡店,全是在地,没有连锁。
我率先尝试了海边一间人们称为“在地星巴克”的Bo’s咖啡,咖啡好气氛佳,就在大学旁边,有很多像我一样低头赶作业的学生。比较大的餐馆则有潜水客喜欢聚集的Lantou餐厅,有许多适合配啤酒的海鲜,物美价廉。
由于传教士文化的关系,当地亦有品质极高的糕点店与西式料理。最有名的糕点餐饮店Sans Rival的甜点等级,高过所有印度的糕饼店。我们也在这里吃到了口味极到位的西班牙海鲜炖饭。
然而,真正最令我惊喜的是一间巷子里的小餐馆Adamo。两层楼的小房子,木头桌子,我和来自泰国、澳洲等地的朋友一同晚餐,菜单上的菜都是老板精心设计、融合东西方文化的创意料理:牛肚意大利面、熏猪排面、大虾芒果沙拉、提拉米苏、烩牛腱……熟悉的菜肴都添加了无法辨识的独特在地元素,每一盘上桌都是惊喜,极为美味,细节照顾得当,价格又相当低廉。
我听到有外国人说这是“地球表面上最好的一间餐厅”,虽然我不算走遍世界,但也去过许多地方。坦白说,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的!
这趟旅程有种醺醺然说不上来的“理想”感。一方面,跟学术相好们跨国相聚,一直处在大脑过度兴奋的状态,大伙儿夹杂着学术八卦、抽象概念与现实批判疯狂聊天,我高速动脑,脑啡分泌使人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但同时,杜马盖地如此静静又慷慨地“做东”,不时地以美丽的海景、舒适又具在地风味的小餐厅与完全不落俗套的美食提醒我:脑子以外,呼吸着、饥饿着、行走着、看着、听着的肉体也是存在的,我因而感受到来自“土地与人”的无比溺爱。
我相信杜马盖地绝对是亚洲最美好的“现代”城市之一。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