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人
2022-02-05陈妍言
陈妍言
家乡在山沟沟里。
家乡的人,用闽南语来说,可以笼统地区分为两大类———“乌好的”与“末好的”,翻译成普通话即“有用的”和“没用的”。没人能道清“有用”与“无用”的标准,只是早已在心底形成默契,而后于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间漫不经心地抖搂出来。
小时候,家乡的老人还不老,人人都能拍着胸脯自豪地吼上一句:“还能有大用哩。”随后笑脸盈盈地肩扛大锄头走进竹林,搅动千方土。唯有一个除外,那便是我的一位舅公。我长久地记得他一个人蹲在乡村公路边,对着丛丛绿竹发愣的背影。那舅公十七岁时便疯了,跑到农田里对着家人大喊,要他们看他的手心———舅公一直以为那里有一根针,然而除了他本人,始终没人看得见。于是,人们纷纷叹息:“这个人没用了。”此后数十年的岁月印证着这句话:他发作的时候想要砍人,因此必须被看管起来;他不发作的时候,旁人,甚至他自己都怀疑马上就要发作,于是仍然无法从事劳动。从青年到鬓发苍苍,疯舅公日日在村头小卖部赊一把米,每月再由亲戚、乡邻把账填上———他们要他活着,即使仅仅是活着。
后来,日子长了,那些曾经拍着大腿感慨疯舅公早早便“没用了”的同辈人,也逐渐弯曲了腰杆子,皱褶了面庞,一脚接着一脚地迈入晚年。但尽管人老了,劲头儿却还在,仍然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進项,人就还有用。真正磨灭他们自以为的“价值”的,是从山外开进来的一辆辆新式轿车———学成的孩子们回乡来接父母进城,帮他们带孩子。于是,家乡的老人们如满天星般散落在山外的繁华都市里。年节前回乡,他们依旧聚在一处,也依旧拍着大腿,只是不再说那挨日子的舅公,而是开始感慨“没用了”的自己。
我亦是被奶奶带大的。记得我还幼小时,她曾哭着说家里的菜没有种、山上的笋没有收,她吃儿子的、用儿子的,却连台洗衣机都无力摆布。她哭的时候把身子背过去,那背影让我心里一惊———在路边蹲了一辈子的舅公,背影就是这样地空洞。后来,奶奶一面接送我上下学,一面打两份零工。尽管不愁温饱,但她坚持要分摊儿子家里的米菜钱。我指着爸妈留在奶奶房里的大红钞道:“奶奶,你拿。”她却从兜里掏出自己的。
她说,她还有用哩。
那些被轿车接出去的老人,后来一个个又回来,仍然肩扛锄头进山去———似乎唯有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才能被称为“有用”的人。
有时,我敬叹于沉默在家乡那座小小村庄里的这般朴素的智慧。
忆起大约十年前的一个除夕夜,那时的我已经懂事,开始害怕公路边蹲着的疯舅公,怕他发作。然而那天,我收到疯舅公给我的第一份,也是这许多年里的唯一一份压岁钱———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元纸币。我怀着怯意与敬意接过来,轻放在手心里,不敢攥,亦知道不该撤手、不能惊异。
身边老人们笑他,哪里混来的五块钱。
已经疯了四十年的舅公说,他种了一株瓜,瓜卖了能换钱。
教师点评
“有用”与“无用”是一对充满思辨性的矛盾又统一的概念,二者可能会互相转化:“无用”的疯舅公最后种了瓜卖了钱;进城带孩子的老人们为了证明自己“有用”,执着于自家村里的山与地……作者通过自己家乡的人和事表现了一种朴素的价值观———有用,就是创造价值,劳动的人就是有用的人,不可谓不深刻。文章理性中蕴藏着感性,饱含着对家乡人的敬叹与悲悯,令人动容。(高良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