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车
2022-02-05罗泽洋
一
小学三年级上作文课,老师要我们写悲伤,我写不出来。没有任何征兆地,陈旭说道。谢东华咳了两声,直至声音变得清澈。他把行李箱扛上驾驶座正后方的座椅,用手撑着腰,慢慢转过身说,那你怎么办?陈旭看向窗外,把温润的水蒸气往玻璃上喷,漫不经心地说,我虚构了我姥爷的死,在文章里哭着给他抬了棺。谢东华从后座的矿泉水箱里掏出一瓶水扔给陈旭,问道,你妈知道后,不得赏你两耳光?陈旭回过头说,没有,我姥爷的确早去世了,那时我才三岁,虽然抬棺尽是胡扯,可我妈看到那篇作文,还是哭得很厉害。
姥爷的样貌到如今已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一张旧到辨不清轮廓的面孔,还有面孔背后结着马蜂窝的房梁,或是房梁下堆积成山的干艾草。陈旭会想到他,但不祈求看清他的脸,他没来由地知道那张脸就是姥爷,就像不久后他会开始说服自己,脑海中模糊的那道身影就是母亲一样。
长达十米的大巴上,就坐了陈旭跟谢东华两个人。谢东华开车,陈旭坐车;一个看前面,一个看旁边。古城汽车站的门卫操控按钮,电闸门缓缓拉开。顶着烈日,谢东华驾着车麻利地钻了出去。陈旭坐在窗边,看旧砖瓦砌成的回忆缓缓从目光中蜿蜒出去,古城酒吧的鼓手哼唱的民谣在回忆散发出尘封的腥味。他搬来古城时才八岁,那一年,石板路旁的河流对比今天,也不知是更干净还是更浑浊些。
那时候陈柔刚离婚,拿着一笔赔偿款,拖着遭人嫌弃的儿子来古城开了家客栈。客栈临江,大概是刚刚整修过,在陈旧的砖瓦间,家具崭新,赤裸裸地格格不入。倒是厅堂正中的木柱还倔强地保有原来的姿态,被藓类植物渗透多年,潮湿、深绿如扎根了几个世纪的老树。下雨天的时候,陈柔常躺在木柱旁的摇椅上,一边点火抽烟,一边听雨水从布满青苔的屋檐上滴下来,汇聚起来涌进地下排水管道,一路向东奔进沱江,在百米之外传来潺潺的回响。
陈旭的父亲很快就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最开始,他还隔月来个电话、生日准时送礼,到后来就干脆不再过问,只当陈旭是他遗忘在他乡的一件旧外套。陈旭对父亲没有多少怨言,也没余下多少记忆。
南方多雨,山头多雾,日头未升起的时刻,客栈总一片朦胧,陈柔吞吐的烟混在雾里,看不太清,唯一真切的是嘴角边一闪一闪的火花。后来她得了肺癌,挣扎一年多还是走了。之后每逢起雾,陈旭就会想起白雾后闪烁的火花,像她生命的倒计时。
来古城的人大多图个清静,哪怕在旺季,客栈也不会过于喧闹。大堂里一般只有陈旭跟陈柔两个人。陈旭白天要去学校上课,傍晚才能回家,通常是脚刚迈过红木门槛,就扔下书包,往电脑后一缩。客栈里一只不知道哪来的黑猫乖觉地跳上他的膝盖取暖,用爪子在化纤校服上扒拉出几根乱线。陈柔懒得管陈旭的学习,只是叮嘱他,来客人的时候记得招呼。
谢东华算是阴差阳错进了客栈的门。
谢东华那年三十岁,凤凰到长沙的大巴跑了快十年,但从未有心思欣赏古城的景色。2010年的夏天,公司组织旅游,谢东华跟着几个同事住进陈旭家的客栈,问陈旭当家的在哪。陈旭扫了他一眼,没打算应答,低头打电脑游戏。谢东华的几个同事热得按捺不住,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陈柔随即从后院的厨房走了出来。
她麻利地给他们倒了四杯井水冲的菊花茶,从裂了口的木柜子里拿出钥匙,给司机们安排好住所,之后闪身进厨房张罗晚饭。
谢东华是最后一个进房间的。他环顾四周,拍了拍整洁的床单,回到大堂问陈旭,能不能在客栈吃饭。陈旭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黑板,上面写着:包餐,十块钱一位。
第二天一早,谢东华的同事收拾好了装备,草草嗦了几口米粉后,就说要去爬山。谢东华借口胃不舒服,坐在大堂不肯挪动。他先是要了一杯菊花茶,又相当自然地坐在了陈旭边上,看他打电脑游戏,还时不时想要指点一二。
陈柔见时间不算早,打算出门买菜。谢东华问她,今天能不能在客栈包个餐?陈柔点点头,冲他伸出手。谢东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递过去,说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客栈里吃。接钱之前,陈柔用粗布围裙擦了擦沾满水的手,她弯腰拾取,欠身的那一刻,谢东华的手也被她稳稳地握在了掌心。
在古城的那几天,谢东华都留在客栈里,没事的时候就看陈旭写作业,跟他打打游戏,吃饭的时候与母子二人一同上桌。那几日因为谢东华凑的份子,桌上总会多出一点荤腥,一般是薄切的湘西腊肉,放在锅里简单煸出油后,再加上当地的小米椒跟大蒜叶,青中带红,不用多施一点佐料。
临走前的那晚,下了暴雨,他坐在大堂里,看著陈柔不停地抽烟。谢东华说,女人抽烟不好。陈柔说,男人抽烟也不好。谢东华说,我原先开车的时候也抽,醒神;后来改了,只喝茶。陈柔说,我原来不抽,为孩子;现在抽了,为自己。
谢东华见劝说无果,撇下滚着热气的茶汤回房间收拾行李。陈柔跟进去,把那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谢东华床上。谢东华问,你这是干什么?陈柔低头,轻声解释道,这几天给你买的肉都被陈旭吃了,不该收你的钱。谢东华说,我包餐,不为吃肉,你做的酸菜更好吃。陈柔执意要放下钱,谢东华不肯,直到他等到她的那句,以后有空再来。
之后跑车的间隙,谢东华常来陈旭家吃饭。他不再给钱,改为带菜,柴米油盐、鸡鸭鱼肉,他把生活安插进了这个原先从不多看一眼的古城。陈柔不多话,默默接过谢东华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转身塞进冰箱。陈旭也开始习惯饭桌上多出一个人,习惯自己碗边的那一盘腊肉,还有饭桌的倾斜与摇晃—谢东华吃饭时总爱把手靠在桌边。
陈柔原不许陈旭在饭桌上多话,他到了换牙的年龄,一张口就漏风,没嚼碎的米饭跑出来黏在嘴角,陈柔一边用手帮他擦,一边抱怨他来了古城后变得越发粗蛮。
谢东华得了机会,问陈柔为什么带陈旭来古城?陈柔说,是为了安定。
陈柔反问谢东华,为什么要跑车?谢东华也说,是为了安定。
陈旭咧开嘴问,为什么你们两个一个永远不动,一个永远在动,为的却都是安定?
谢东华看着陈柔的眼睛说,你还不懂,安定是一种心的状态。
二
大巴车上了高速。古城已远,取而代之的景色是随处可见的茂盛的密林。天气又沉又闷,热风吹得人疲倦不堪。唯见山上一座宝塔,覆着七彩琉璃瓦的塔顶奋力刺进云里,灼得人眼生疼。陈旭旋开瓶盖喝了口水,无所事事的模样被后视镜捕捉到。谢东华问他饿不饿,他摇摇头,从包里掏出平板看电子书,瞅了眼屏幕上的时间,知道去长沙还要六个小时。
我没出过国,不知道外边什么样。见路上车少,谢东华加速变道,悬停在舌尖的话匆匆吐出。陈旭说,应该跟在国内没什么差别。谢东华说,差别肯定还是有的,最起码会认识不一样的人。陈旭顿了顿,不易察觉地看一眼謝东华的侧脸,说道,那不就在跟客栈的日子差不多?新的人来,旧的人走。谢东华嗯了一声,淡淡地说,就像你当初跟你妈从长沙来古城一样,她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
谢东华这趟车是专门送陈旭去长沙赶飞机上大学的。谢东华是长沙本地人,跟陈柔一样,一直没结婚,也没扎下根来。他年轻的时候不乐意读书,非要跑车干体力活,不曾想一干就是半辈子。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相继有了家庭、生了孩子。过年回家,他总得备上两个红包。包红包的次数多了,嫂子妹夫不好意思白要,前后托人给他介绍了几个相亲对象。可见面之后,女方不是说没话讲,就是抱怨人太闷,总归是没成事。久而久之,家人懒得再搭理,由他在外头漂着,算作一段用以填补家庭关系缺口的闲话。谁家又没几句这种能随时提溜出来唠两嘴的闲话呢。
你要送我到机场吗?陈旭试探性地开口问。大巴不方便进机场,你到了客运站可以再坐机场专线,谢东华答道。不过,我应该可以陪你一起去。不知是客气还是有意,谢东华补上一句。那样你方便吗,会不会耽误回古城?陈旭看着谢东华的侧脸,未被阳光直射的半边显得年轻不少。方便,我送你去机场吧,谢东华没有再犹豫。他回过头来,想看看陈旭是什么反应,但陈旭又低下头看平板去了。
陈旭出国读书的事来得凑巧。他成绩不好,数理化一窍不通。陈柔从不对他施压,横竖读不读书都是陈旭自己的事。陈旭上高中那年,他爷爷没了。老人家临死前冲儿子大发脾气,硬是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如数送到了古城里。陈柔自问前夫家对自己已再无亏欠,也不愿意因为这笔钱的事跟他们再有牵扯。可老人家的执念深重,放话出来说,孙子不受自己这笔钱,便不愿意瞑目,在地下也睡不踏实。没有办法,陈旭为着这笔钱去了趟长沙,披麻戴孝在灵堂前跪了半宿。那一次也是谢东华送他去的,回来的路上,谢东华问他有什么感觉。陈旭转头看窗外,头一回对谢东华说了长长一段话。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按当地风俗是要让亲人来抬棺。我跟着不认识的亲戚在棺材边烧纸钱,保佑老人来世大富大贵。我不敢看死人的样子,怕得闭上眼睛;但想着毕竟是最后一面,又说服自己慢慢睁开。最后,棺盖被几个叔叔盖起来,他们用木棍挑着白布,把棺材扛上了肩。他们嘴里喊着很大声的号子。我猜想他们同我一样害怕,喊这么大声也许是为了壮胆。
谢东华悄悄叹了口气,揉了揉陈旭的脑袋,才发现他的头发居然这么硬,像极了陈柔。
拿到钱后,陈柔问陈旭用来做什么。陈旭那时候才高二,对这么大的数目没什么概念,想来想去还是让陈柔做主。那时候陈柔已常咳嗽,觉得胸闷,甚至闻不得油烟,厨房也差不多停了火。白天她简单做些水煮凉拌菜,晚上等谢东华回来再做饭。谢东华怕她的身体吃不消,总赶着店家杀猪的时候去接一盆新鲜的血,说是给陈柔润肺,但无论是搁葱花打汤还是加姜蒜爆炒,陈柔都觉得有腥味。谢东华要她去看医生,她也不去,只说自己是烟抽多了,不怎么要紧。后来有留学机构去陈旭的高中做宣传,让他往家里带了份传单。陈柔看了两眼,问他想不想出国。陈旭倒没什么所谓。谢东华说,即便不念书,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总比在国内连大学都考不上强。思来想去,陈柔也觉得有道理,便领着陈旭去古城后山给他爷爷烧了两斤纸钱,告知了一下孙子的去路,也不算负了他一片迟到的苦心。
离别近在咫尺,客栈里的日头过得越发慢了。陈旭不再去学校上课,三天两头去留学机构学英语、准备材料。当然,以他的成绩,即便是选择出国,也上不了什么好学校。陈柔也没指望真要他混出个什么名堂,按她的话来说,这笔钱本就是意外,只要不花在歪门邪道上,就不至于糟践。谢东华白天还是去跑车,只是方向倒了过来,原先他住长沙,最后一趟车是从凤凰往长沙跑;现在他住客栈,最后一趟车是从长沙往凤凰跑。晚上回到客栈,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去厨房做饭。陈旭还像往常一样,抱着黑猫缩在电脑后面。原来打游戏居多,现在他不是在学英语,就是在看书。
有时日长人闲,晚上得了空,三个人便会一同出去闲逛,偶尔还能赶上灯会。月朗星稀的天气,多得是踏水游山的行人。因为江水洁净,有的人直接脱了鞋袜往里踩。陈柔倚在吊脚楼的栏杆上,摘下二层楼高的柳树上的叶子往水里抛。江中的锦鲤以为有人投食,摆尾蹿上来。陈旭喜欢偷张着耳,听游街的行人闲聊,或同谢东华一起用柳叶吹着不知名的小曲,那曲调又绵又长,像在夜空中投下了几颗石子,震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等到陈旭放寒假的时候,他出国的方向也已经定得差不多,机构的老师建议去澳大利亚。陈柔不关心学什么专业,只问那边跟这边有什么不同。陈旭翻着宣传手册,把一张海滩的风景照指给陈柔看。陈旭解释道,时差不算太大,就是冬夏是反过来的,你们这边下雪的时候,我可能在那边冲浪。谢东华一手牵着陈柔,一手指挂在墙上的合照—去年灯会拍的,三个人笑得开怀,背后是水面上漂浮的船只,影影绰绰的,头尾各挂着两个红灯笼,一前一后映在水里,像一头红蹄的四脚兽。谢东华说,到时候我们坐木船,旭哥儿坐冲浪板;我们这边点灯,他那边也点灯;只不过,我们这边是冷的,他那边是热的。
三
到服务区刚好正午。陈旭看时间还来得及,想下车吃饭。服务区的餐厅无非就那几种花样,价格却不便宜。谢东华跑短途车,平时自己带饭,不常在这里吃。而这回,他买齐了午市套餐,又去窗口要了两根肉肠。陈旭落座,侧头望着边上嬉笑打闹的小孩子,一家子听口音像是川渝来的,父母拿着儿童专用塑料勺追着喂饭,吃上一口就得念叨上三句。
旭哥儿,要不要我给你喂饭?谢东华拿着烤肠回来的时候,小孩正蹿到陈旭的座位边上。陈旭笑了笑,把摆好的筷子递给谢东华一双。你为什么要叫我旭哥儿?陈旭问。谢东华想了半天,嘴里都嚼上了饭。他歪着脑袋回忆,当时看你不搭理人,开玩笑来着,后来叫久了也就习惯了。陈旭把烤肠从纸袋里拿出来,递给谢东华一根。嬉闹的小孩被人工色素吸引,频频扭头来看。他父母觉得不好意思,一边用方言教训着孩子的无礼,一边把汤饭送进呆滞地张着的口中。
陈旭对谢东华的称呼一直都没变过,永远都是一个字,你。大多数情况下他不会主动跟谢东华说话,这就避免了为谢东华选择称呼的难题。谢东华問他什么,陈旭就如实作答;跟他聊天,他也就顺着话题往下讲;有时候早起碰了面,也不过添上几句昨天睡得怎么样之类的空话。两人客客气气,关系倒真称得上是不错。有不少客人都说,陈旭跟谢东华长得像,就是性格不太一样,一个是看家的猫,一个是外飞的鸟。
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客栈还开吗?陈旭问。你妈说不开了,你走之后,我会把店给卖掉。听到这话,陈旭抬头偷看了一眼谢东华,他的牙齿不算整齐,下颌凹陷,两边的法令纹针缝过一般,伴着咀嚼一开一合,像是在嫌弃陈旭从自己碗里挑给他的青椒。你会不会觉得我妈很自私?谢东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你妈什么都没有了,哪里还自私。陈旭夹起青椒,试探性地尝了一口,皱起眉头,良久后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陈柔查出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差不多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人就会过去,肺癌不像其它的癌症,干预很少有效,说这么直白也是为了给病人跟家属一个交代,接下来的日子怎么活,全看个人的选择。陈旭想拿爷爷的那笔钱给陈柔治病,陈柔不肯,她戒了烟,去城里最有名的中医馆拣了几副药回来煎。自那天起,客栈总弥散着一股药味,但客人反倒喜欢,说是古朴。那时候陈旭已经不怎么去学校,煎药的事能帮上不少忙。点火、看时辰,他做得比谁都要熟练。雨季到来的时候,陈柔戒了烟,上网买了一幅十字绣。她大多时候待在大堂里,几乎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上面,指尖戳破好几回。
时间在病人身上仿佛是静止的,但又像跃迁了几个虫洞一般飞速地流了过去。谢东华辞了客运站的工作,在客栈专心招呼客人,把能干的活都包了。他问陈柔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陈柔说没有。
你带我妈去长沙那次,都干了些什么?跟谢东华一起上完厕所回到车上,发动机点火之前,陈旭问道。谢东华低头想了一会儿,见了一下两边的老人。陈旭换了个位置,坐到谢东华的正后方,避免他从后视镜看到自己的眼睛。陈旭追问,那你们两个领证了吗?谢东华摇了摇头,还没,本来打算等你上大学的事情定好再说,家里的老人都没什么意见。陈旭半站起来,把谢东华座椅布套的褶皱扯平,淡淡地说,我也没什么意见。
四
陈旭摩挲着车座背后粗糙的帆布椅套,猜想都曾有哪些人在上面靠过。他想到了一个年龄如他一般大小的少年,正抱着书包打盹,在短暂的路途中做最后的休眠,用半张开的眼睛去捕获窗外景色的变化。从香樟树到水泥柱所要花费的时间不过一瞬,随着周边汽车鸣笛的频率越来越高,陈旭疲倦的眼睛也再度睁开,目的地快到了。
把车停在地库后,谢东华帮陈旭把行李箱搬了下来,陈旭在背后默默看着,并未搭手。他的行李不算太多,一些大件物品打算到国外再买。几点的飞机?谢东华又问了一遍。晚上七点,先去广州中转,再从广州飞墨尔本。谢东华又问,广州的酒店订得离机场近不近?陈旭说近,只是过个夜,第二天早上就走。谢东华点了点头,跟前来接应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推着箱子带陈旭出了客运站,准备伸手拦的士。陈旭提议,时间还来得及,我们要不坐公交?谢东华没有异议,往公交站走。六月的天已经开始泛热,但陈旭的包里还塞着一件防风外套跟一条运动裤。谢东华出门之前看了天气,南半球那边的气温很低,嘱咐他下飞机之后就把衣服给换好,免得刚过去就受冻。
公车很快就来了,虽不在高峰期,坐机场专线的人还是很多。谢东华往纸币箱里投了五块钱,领着陈旭往车后挤。刚好有个小伙下车,座位让给了他们。谢东华让陈旭扶着行李坐下,自己则在他旁边站着。
你以后还跑车吗?陈旭问。谢东华把手伸进口袋,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车钥匙,像是有些不放心,把它往口袋的深处推了推。打算跑长途了,一天就一趟,不用来回折腾,省事。陈旭问,那跑哪条线路,还从古城出发吗?谢东华用力抓紧头顶的栏杆,站稳后说,还没想好,应该是不了。陈旭又问,那还会不会路过古城?谢东华说,也不知道,但即便是路过,也应该不会停车下去看了。陈旭不做声了,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客栈的那只猫。
猫不是陈柔跟陈旭带过去的,它是古城的原住民。客栈装修完成后,猫挑了个下雨天钻进了厨房,想要偷一片挂在墙壁边的腊肉。腊肉没吃到,陈柔给它拌了碗猪肝饭。自那天开始,它在客栈里安了家,心安理得地接受天南地北的过路客的馈赠,献上丝滑的臂膀取悦游子的心,黑夜里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到墙外跟同类打架、求欢。客栈关门后,那只猫会去哪?另一家客栈吗?陈旭想。
前年大雪,冷气流越过山脉,客栈的水池罕见地封了一层冰,谢东华怕池里的鱼缺氧,用铁铲把冰层打碎。那只黑猫就在一旁看着,弓着腰,等冰层破碎的一瞬间伸出爪子,捞了一条锦鲤上来。鱼在地上跳着,黑猫把它叼在嘴里。奔向了门外,没过几日,客栈边就多出几只小猫跟猫妈妈的身影,那是黑猫悄悄在外面下的崽。
过了好几站,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谢东华往陈旭身边挤了挤,陈旭感受到他身上喷薄而出的热气。他仰起头,看着这个跟自己朝夕相处了差不多快十年的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他甚至不知他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他就像那只黑猫,客栈还在,你就能看见它的身影;客栈不在了,它也能过活。至于一只猫过活得究竟怎么样,好像并没有人关心。
那只猫怎么办?陈旭还是问出了口。一个空调口正对着他,冷气很足,就像那年的雪一样落在他脸上。谢东华说,由它去,猫天生就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陈旭把书包放在膝盖上抱着取暖,问谢东华,你说它还会不会记得我们?谢东华说,记得肯定是记得的,但它会有新的生活。陈旭说,你去跑车的时候能不能把它带上?谢东华说,它老了,在客栈都已经十多年了。陈旭抱紧了书包,释然地叹了口气,也是,都十多年了。
陈柔走的前几个星期,人已经瘦了很多。她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呼吸微弱至极。她仍然早早起来,折腾那幅十字绣。素缎绘了明月跟金桂,放眼望去一片橙黄,月下小桥流水,一看便知是古城的模样。商家没忘在图案边上配诗,这是当年流行的做法,半首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月静春山空”。厨房的药由谢东华接了手,他耐心等药放温后,才端到陈柔嘴边,用白瓷勺一口一口地喂。药很苦,陈柔也尝不出味道。她的手搭在谢东华的胳膊上,用指尖摸索着暴起的青筋。指甲很平,谢东华按时为她修理,无法在皮肤上留下什么痕迹。
陈柔说,我的皮肤已经松了。谢东华说,你多吃点,人胖回来就会好了。陈柔说,好不了了,去了的就随他去。谢东华不做声,还要喂药,手却被她推开。她看着谢东华的眼睛,要他去院子里摘一枝还没开的桂枝过来,好看看自己绣得究竟对不对。谢东华把碗放下,已准备起身,却又问道,花还没开,折它做什么。陈柔催他快去,自己接过那碗药,撇开了勺子,直往下咽。有些残汤从嘴角渗出,滴在纯白的绣布上。谢东华忙拿纸来擦。陈柔却说,随它去,一幅十字绣不必那么讲究。
快到站了,陈旭已经起身。他跟谢东华挨着站在公交车后门,用脚抵住行李箱防止滑走。门口有点闷,陈旭扯了扯衣领,透了口气,问谢东华,你跟我妈为什么不早点结婚?谢东华把行李箱的把手抽出来按着,说,我们觉得没那个必要,它不代表什么。陈旭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你知道我妈得癌症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想以后如果还有人叫我写作文,我不用再扯谎,可以直接写我妈了,但事实上我不会再有作文课。
谢东华没有出声,他看向天边桃红色的暮云,云中好似出现了古城边的那座宝塔,他又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着那把车钥匙的位置,再碰到那抹冰凉之后,眼前的幻象也消失了。他看了眼手表,好像怕时间走得太快,又像是怕它走得太慢。
谢东华确认窗外的景色,晓得机场到了。他拉过陈旭,趁着行人下车的慌乱悄悄跟他说,偶尔扯谎没什么关系,你妈就老爱给我出作文题,问我永远是什么,幸福是什么。我不知道答案,只能空想。
听到这,陈旭没忍住咧开了嘴,谢东华也是。
五
在国内航站楼那站下车,谢东华陪陈旭取了票、把行李托运办好后,已经是下午五点。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陈旭不急着过安检,两个人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来。点单的时候,陈旭要了一杯冰美式,谢东华看了半天,选了菊花茶。他问陈旭,菜单上的英语都认不认识,陈旭说都知道,只不过还没用英语点过餐,不知道到底说得怎么样。
正式读大学前,陈旭还得先念一年的预科。机构的老师帮他找好了房子,与同去的同学一个宿舍。爷爷给的那笔钱,连同陈柔这么多年的积蓄,都如数打到了他新开的银行账户里。陈柔在银行帮陈旭办了定存,每年能动用的数额不能超过总数的五分之一。跟其他同学的比起来不算太多,但足够支撑他完成学业。
你真的想出国吗?谢东华问陈旭,陈旭低头喝了一口冰咖啡,赶跑了体内憋闷的热气,他耸了耸肩,如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留在国内,也没什么好去处。谢东华端起茶杯,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问陈旭这笔钱在国外究竟够不够花。陈旭把咖啡里的冰块用勺子挑出来放到谢东华的茶里,点点头说,只是读书的话已经够了,我零碎时间再去打点工,不会比在客栈的日子差。谢东华说,又读书又打工,过得不习惯怎么办?陈旭说,总能习惯的,你放心,不会比抗癌要难。
结账时,谢东华执意用现金,他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数几张颜色各异的纸币。纸币是崭新的,没有一点折叠的痕迹,平整顺滑。陈旭嫌麻烦,想扫码付款,谢东华却坚持说,出国前,再看看人民币长什么样,当年我在客栈包餐,也是这样付的款。
谢东华送陈旭上了电梯,跟着他一路走到安检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谢东华掂了掂陈旭的背包,嘱咐他下了飞机要记得及时添衣。陈旭点了点头,松下背包的肩带,说,我今年应该都不回来了,机票太贵,假期房子也要续租,回来不划算。谢东华说,都好,省点钱多买些吃的穿的,别太亏待自己。陈旭又问,客栈大约多久能卖出去?谢东华说,应该很快,现在来凤凰旅游的人很多,房租也一直在涨,你妈的店生意还不错,不愁没人接盘,等卖出去了,我把剩下的租金打到你的卡上。
谢东华催陈旭快进去,不要耽误了登机。陈旭刚转身,又折了回来,从包里翻出一个用粗布妥帖包好的方形,递给谢东华,笑着说,临别纪念品。陈旭说,如果你不想跑车,继续开客栈也挺好。谢东华接过纪念品,手在空中停了半天,又不知所措地垂下,我没你妈那么会打理,可能做生意不太行,跑车总归是要稳定些。陈旭打趣道,一直在路上,怎么反倒是稳定些了。谢东华笑了笑,微微颔首,你讲得对,我是该考虑考虑。
陈旭也进了安检门,谢东华在外头看着他放包,抬手,又收拾东西,拿包。背影彻底消失之前,陈旭回头望了眼谢东华,冲他摇了摇手机。谢东华掏出手机。一条新消息:我学的是酒店管理,如果生意不好,可以问我。
回客运站的路上谢东华坐的依旧是公交。赶了一整天的路,难免有些疲倦,上车后拣了个车尾临窗的座位靠了下来。他开了快二十年的车,坐别人车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公车司机明显技艺不佳,不过百米的路途,已急刹了好几回,一车的人都止不住地前倾后仰。谢东华觉得,有一双手握住了他坐着的这辆车,模拟着那些初为父母之人哼唱的拙劣摇篮曲,想要慰藉他的灵魂。四周嘈杂的声音不再刺耳,谢东华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梦中,他看到自己的面孔变得年轻,酷似刚开始跑车时的那段岁月。
疲倦的眼皮下,载有五十个人的客车分外沉重。谢东华不敢开得太快,紧绷神经,一口茶都不敢喝。车里无人言语,静得吓人,谢东华抬头望向后视镜,只看见一道透着碧绿的白光,照得他恍惚。他的心悬着,忘记了目的地,只晓得一个个印了天书般的路牌从头顶上飞速掠过,提醒他车还在往前开着。
临近中午,天气越来越热,打方向的手偶尔碰到胶皮的车门,被烫得一缩。视线里的公路已被高温炙烤到模糊,日光如金子一般铺在路的尽头,车轮不管不顾地往上压,还能听到咯吱的回响。乘客越来越少,车身越来越轻,车速越来越快,轰的一声,空无一人的客车轻盈地直冲上天。
在阳光的照射下,谢东华眯着眼,看客车慢慢跃过镶嵌在山水中的古砖古楼、遮蔽栈桥上戴着繁重银饰的陌生男女,最终下坠落地。谢东华颤巍巍地下了车,发现自己泊在陈旭家的客栈门前。大堂里依旧挂着那块黑板,上面是陈柔的字迹:包餐十元一位。挂得有点歪,谢东华想去扶正。黑猫跃过,蓬松的尾巴在他面前一拂,他天旋地转地醒来,客运站到了。
谢东华收到陈旭短信的时候,后者已上了飞机。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天早就黑得差不多。谢东华又累又饿,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是陈柔常抽的那款。他拆开陈旭送的纪念品,是一本书,他刚到古城那年,带陈旭去沈从文纪念馆买的《边城》,扉页上,陈旭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
开车回凤凰之前,谢东华给陈旭回了话,让他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明天要是起得早,一定去嘗一尝广州的早茶。他还说,他打算接下陈柔的客栈,跑了这么久的车,已经累了。那只黑猫,他会养着,直至它寿终正寝。另外,别嫌机票太贵,想回来就回来。
(责任编辑:胡携航)
罗泽洋,生于2000年,湖南长沙人,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在读大学生。短篇小说《烟火》曾获得第二届“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