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
2022-02-05杨时旸
陽光从窗子斜射进来,透过薄薄纱帘,被滤出朦胧质感,细碎烟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男人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被子拉到胸前。女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她慢慢地读,并不着急,书中每一个角色她都启用一个独特的声音,每一句话都悉心筛选适合的语气。
过了一会儿,男人打断了她,轻声说,我想喝一点水。女人慌忙站起来,走去不远处的茶几上倒了一杯茶。她扶着男人坐起来,倚靠在床头,男人依然双眼紧闭,伸出双手,在半空停住,像是擎住虚空。女人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到他的双手之间,轻声说,拿好哈。男人点点头,然后双手拢住杯子,送到嘴边,喝下一小口……
一
每到这时候,茹雅薇就有点心慌,她六神无主,什么都做不下去。电视开着,却关了声音,反正也并不真想去看,演的似乎是个民国时期的故事,男女主角眼含热泪冲着彼此叫嚷,然后又无端端切到窗外,一片夸张的电闪雷鸣。茹雅薇觉得那一幕幕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干脆就把电视关掉。
她起身去了衣帽间,想要帮孔飞熨两件刚刚洗好的衬衫,但总是走神,熨斗压过衣领,来回又来回,几乎闻见焦味才醒过神。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站在窗边慢慢喝。房间挑高将近三米五,落地窗巨大,将她框在其中,像一幅走失魂魄的名画。从这个高度望下去,地面上行人似乎都在盲目游走,不辨目的。乌云渐渐填满天幕,雨将落不落,一切都似是而非,暧昧不明,杯中的赤霞珠甜得发腻,茹雅薇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更烈一点的东西。
其实也真没什么事要发生,能有什么事呢?孔飞特意发了微信说要去应酬,让她先睡,不要等自己,但茹雅薇就是放心不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对于丈夫的应酬和晚归显得心事重重,她自己也并不想小题大做,但却愈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
事情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的,但到底如何点点滴滴累积起变化,现在回头细想,又几乎无迹可寻。只是,茹雅薇自己知道,自己这焦虑一日胜于一日。今晚这餐饭,局上有谁,她大致是清楚的,生意上下游的几个公司老总,加上物流那条线上公司的几个朋友,毕竟旺季快要到来,理应提前打点到位,这些规矩在生意场上近乎习俗,她不是不懂。但如今,一到孔飞去这样的场合,她的想象力就枝枝蔓蔓,扩张成网—他们一定是会喝酒的,喝了白的要喝啤的,喝了啤的要喝红的,喝完是一定要转场的吧,会去哪呢?那家登喜路的雪茄吧?可能是。那就又要开两瓶威士忌,之后还要去哪?那个李总是出了名热爱欢场的,要去夜总会的吧,公主们都莺莺燕燕,孔飞就能坐怀不乱?就真能安排了其他客人之后,自己抽身而退?细节不堪深究。
每次洗衣服前,茹雅薇都会拿起来孔飞的衬衫使劲闻一闻,她当然是想确认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以前,孔飞还没出来自己创业那阵,他们两人每日为了应付生计都忙乱不堪,早晨洗漱、吃饭,急匆匆奔去地铁,成天到晚地加班,根本顾不上什么衣装搭配之类的事。后来,孔飞终于下定决心辞职,生意甫一展开,就变得更加忙乱,直至一切走上正轨,又迈一台阶,慢慢地,一切才熨帖下来,他们有了闲心把自己的生活归置得精致。
其实,孔飞对于衣服很不在意,他只是喜欢车,哪个男人不这样?是茹雅薇忙前忙后想给丈夫改头换面。出国旅行的时候,提前做好攻略带他去摄政街订制西装,又帮他买各种衬衫,按颜色深浅排布在衣柜里;在免税店一打一打买了香水,什么罗意威的事后清晨、爱马仕的大地,都是她买给孔飞的。生意蓬勃,她觉得人也要精神起来,不然客户也信不过。人这种动物很奇怪,很多从前拒绝的事,慢慢适应又习惯下来,就会离不开。最初,哪怕是茹雅薇买了一件又一件新衣,但孔飞每天早晨依然抓起那件穿了很多年的CK夹克套上就走。重要场合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在妻子的摆布之下换上西装、扎上袖扣,就这样规训一阵之后,孔飞自己也会拿着三条领带摆在胸前问茹雅薇,哎,你说哪个颜色合适一点?也习惯颈动脉附近喷上古龙水后,惊奇地自言自语,这一款后调有点橘子香哎。
变化在变化的过程之中是无从辨认的,只有偶然见证了结果,才发现变化已经达成,并巩固成一种不可撤销的状态。茹雅薇就是这样发现并确认了孔飞的变化。那年年底,公司组织了一次年会,地点定在生态城的那家希尔顿,那年生意出奇地好,营业额较上年上涨了37%,所有人都心花怒放盛装出席,作为老板的夫人,茹雅薇也去了。她坐在台下,看着孔飞上台发言,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那个穿着订制西装,意气风发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吗?大学里只知道打篮球,上班后每天抱怨加班,周末就瘫在沙发上的男人,如今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说着愿景和上市之类都市剧台词般的词汇,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
她环顾四周,酒店大厅金碧辉煌,墙上镶嵌造型繁复的石膏线,地毯像草皮般柔软,高跟鞋鞋跟踩上去能没入寸长。员工们坐在椅子上,身体扭向舞台的方向,灯光打向廊柱,又折射进每个人的眸子,让所有人神采奕奕。就是那一瞬间,茹雅薇瞥见了那些女孩子们眼神中的光泽,那种敬慕、仰视以及掩藏不住的向往。如果非要为自己的焦虑确定一个起点的话,那个夜晚,或许就是一切的起始。如今,茹雅薇也经常回想,如果那天自己没去参加那个年会,如果那个年会没有在那样的一个场地举办,如果大家不是身着盛装,只是在办公室惨淡的白炽灯下摆几个蛋糕,她是不是就不会看见那些充满流连的眼神;是不是就不会激发出那些再也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担忧;是不是如今当孔飞深夜未归的时候,当他赶往一个又一个饭局的时候,自己就不会如此心绪烦乱胡思乱想。可能会的,她想,但一切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那一次,也会有下一次,另一次。她明白,自己总会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证到类似的一幕,然后为自己种下焦虑的种子。她反复思考过,那焦虑到底因何而起,因为孔飞财务状况的变化吗?因为他形象的蜕变吗?因为那些年轻女孩掩饰不住的渴慕眼神吗?或许都不是,一切都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与孔飞之间存在的落差,那是一种早就发生,但始终没有显形的沟壑,只是到了后来才愈发确认无疑。
成为全职主妇并不是孔飞的要求,也不是无奈之举。他们没有孩子,老人在老家有阿姨照护,其实真谈不上有什么家务需要操持,只是当年二人都在打工的那段时间,茹雅薇总是对着孔飞念叨,你什么时候变有钱啊?什么时候能发财啊?真不想上班啦。那语气半是娇嗔半是认真。那时的孔飞听见这些就变得不知如何作答,他也在想同样的事,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疲于奔命,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每天都觉得是在消耗。所以,当孔飞自己的公司终于走上正轨,甚至开始超预期地大踏步向前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茹雅薇辞职回家。某种程度上说,那算是孔飞送给茹雅薇的一件礼物,也是孔飞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因为这会让他得以确认自己的努力真的是有意义的,可以为家人提供看得见摸得着的切实改变。所以,当他们商量此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什么顾虑。那时候,茹雅薇的薪水并不算低,但也就是一份薪水,加班多,有时还要出差,领导阴晴不定,所以,茹雅薇并没有什么犹豫和不舍。当然,她头脑中也闪过今后,比如孔飞可能的变化,两人之间可能的变化,但仔细想过,又觉得谁能真的预见未来。她做到年底辞了职,辞职前那段时间,突然觉得一切都轻快起来。办完辞职手续,她在群里发了个巨大的红包,然后退了群,她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轻松。她开始计划接下来的生活,安排起一个又一个未曾去过的旅行目的地。那段时间,她是轻松的。每天清晨醒来,她觉得自己的表情犹如那些肤浅的牙膏广告女主角,不自觉地笑起来,像对着太阳说早上好。
剛刚辞职后的那半年,一切显得越来越好,孔飞的公司拿下一个大单,足够公司三年衣食无忧,他们也都能就此喘一口气。那半年里,他们先去了冰岛看极光,又在春天去了东非,两人坐在热气球里看脚下壮丽又荒蛮的山谷,生出一丝豪迈和超然。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决定要一个孩子,毕竟不再有借口,也确实不再有担忧。他们都觉得此时成为父母显得顺理成章。茹雅薇开始细致的计算排卵期,检测基础体温,按时服用叶酸,甚至开始琢磨孩子的名字,以及未来的生活安排。但折腾一番之后,孕育并没有真的发生。一切又慢慢回到日常。孔飞终于下定决心换了一辆大G。提车那天,他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对茹雅薇说,这车设计的长宽高明显不成比例,但看着就贵。茹雅薇笑起来,说,你这不是神经病吗,花这么多钱买一辆自己不喜欢的车。孔飞说,贵的东西看着会越来越喜欢。之后,他又用公司的牌照买了一辆揽胜的行政版,平时让茹雅薇开。那车太大,刚开始的时候,茹雅薇坐进驾驶座总觉得自己在操作什么特种设备,后来很快也就习惯。孔飞说得对,贵的东西看着看着就会越来越喜欢,她想。
那段日子几乎真称得上无忧无虑,所有此前种下的种子都开始收获,犹如童话里展示的那样。现在,茹雅薇愈发觉得,钱这个东西是有条黄金线的,不够就觉得匮乏和慌张,而一旦真的越线,又会陷入另一种紧张与恐惧。此前,她拼命想要钱带来的安全与自由,但现在,她开始恐惧于金钱作用于孔飞身上的改变。她觉得孔飞在被人环伺和争抢,被女人。那些女人像猎手一样埋伏在暗处,等待机会。
茹雅薇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辞职成为全职太太,依然在那家公司工作,现在会是怎样的状态。是不是也还好,是不是就不会落入现在这样的心绪之中。人总会生出烦恼,烦恼总因什么而起,也会系于什么之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或许,让烦恼与工作和同事挂钩,要好于让这一切与家庭和丈夫有所瓜葛。
如今,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一些后悔当初。但至于后悔的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太清。
二
晚上十一点,茹雅薇躺在床上刷手机,但心思早不在这栋房子里,手指下意识地在屏幕上划过又划过,淘宝的精选推荐竟然见了底,显出一行字:想猜中你的心思可真有点难度呢。她无端端地从那语气里听出了包装成娇嗔的埋怨和嘲讽,把手机扔到一边。她想睡觉,关了灯却又觉得屋内的一切藏在黑暗里反而更突显自身的存在。最终,还是给孔飞发了条微信,还在吃饭?临发出前,她踌躇了一秒,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没喝多吧?她明白,微信的文字消息会篡改语气,那句“还在吃饭?”可以理解为关心,也可以解读出质问,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强硬,不想泄露出一种霸占的刁蛮,所以,再加上后来那一句,一切就都缓和下来,变成了确定无疑、没有歧义的温柔与关心。
她躲在自己营造出的这份妥帖里等待回复。夜色衬托出煎熬,让原本无声的时间显形。手机毫无动静,像一块冰。中央空调在头顶发出轻微机噪,窗户密闭得如此严丝合缝,但为什么还能听见窗外某处滴水的声响,刚刚雷声还似有似无地滚过,像疲倦的人在睡梦中偶尔发出的咕哝,但现在怎么又悄无声息。茹雅薇觉得一切都更令自己烦闷。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她赶紧拿起来看,孔飞回,嗯,没喝多少,你睡吧,我尽量早回去。茹雅薇擎着手机,揣摩丈夫的语气,她担心从那平静中咂摸出潜藏在水底的厌烦。她有点拿捏不定,但能确认无疑的是,他不想暴露亲昵。手机屏幕的冷光打在她脸上,竟也显得灼灼逼人。她把手机按灭,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睡觉。
具体几点钟睡着的,茹雅薇并不清楚,只知道被孔飞换衣服的动静吵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她轻声说了一句,回来了。孔飞说,嗯,把你吵醒了吧?她说,没事,你没回来,我也睡不实。孔飞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接着睡吧,我去洗个澡,然后起身走了。茹雅薇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烟味,那感觉像是有很多污浊都被冷凝下来,难以祛除。有香水味吗?似有似无,有点难以确认。他出门的时候没用香水吧,茹雅薇想,那自己到底闻到了没有?他们应该去了夜总会,招待客人也得叫几个公主吧,男人的局嘛,但这样都没留下香水味,那说明什么?他有意识掩盖过?或者干脆换过衣服?
水声从浴室传出来,愈发衬出这巨大房子里的静。过了一会儿,孔飞走过来,沾了水的拖鞋在地板上踩出黏腻声响。他躺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茹雅薇假装自己已经入睡,不一会儿,她听见孔飞的轻微鼾声。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觉得整个夜晚一直在躁动的一切终于落定。雷声响起来,不再发闷,而是变得确定无疑,很快,大雨如注。
吃早饭的时候,孔飞一直显得心不在焉。他看起来很疲倦,眼袋凸起,像压抑不住就要冒出的心事。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机回信息,时不时叹气。曾经,孔飞很爱睡懒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几点入睡,他都会在六点半左右醒来,即便依然困倦,甚至头痛欲裂,即便那一天完全不需要早起。创业之初,渐渐养成这个习惯时,他甚至有些惊喜,但如今,他更认为这是一种惩罚和折磨。宿醉未消,中午又要见个客户,此时,工作群里都在因为一个丢失的集装箱吵得焦头烂额。他看着茹雅薇精心烹制的早餐毫无胃口,只靠咖啡续命。茹雅薇把复合维生素递过去,说,你要是吃不下东西就把维生素吃了,多少吃点面包,空腹喝那么多咖啡对心脏不好。孔飞下意识点点头,摸索着拿起维生素,用咖啡送服,继续回信息。过了一会儿,似乎终于解决了问题,抬起头,长出一口气,说,我先走了,晚上我尽量早回来。茹雅薇说,你别开车,现在要是查酒驾,肯定能吹出来,这个岁数代谢不了那么快了。孔飞一愣,像是突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点点头,说,好。然后把钥匙扔回桌上,下楼走了。
茹雅薇收拾了餐桌,去健身房跑步,她喜欢这个时段的健身房,没有人,音乐轻快,自己可以想想事情。离开那幢房子,焦虑就会轻一些。四十分钟之后,她从椭圆机上下来,把气喘匀,决定去买点面包。回到家,她冲了澡,准备洗衣服,脏衣篮已经满了,最上面一件就是孔飞凌晨回家时脱下来的那件Polo衫,一件深绿色的Fred Perry,她去日本时买给他的,当时大了一码,现在穿起来,肩膀已经有些紧绷。扔进洗衣机之前,她下意识地拿到鼻子下,深吸一口气,一股浓厚的汗味、酒气和雪茄味,但那味道的背后却清晰无误藏匿着一丝甜腻的香气。茹雅薇愣在那里,已经快到中午,阳光从落地窗射进来,即便开着空调,但身上依然泛起一股燥热。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到底是怎样的感受,有一种轻微的失重,然后却清晰无误地感到一阵踏实,没错,就是踏实,相比于此前的悬而未决,此刻的确凿无疑更令她放松,就像一直在等待一个消息,即便是个坏消息,落地也比猜忌要好。她把脏衣篮里的衣服倒进洗衣机。门甩上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她开始倒洗衣液和金纺,动作很大,卡槽差点被拽下来,按下开始按钮的一瞬,她突然停下来。她慢慢蹲下,透过洗衣机门上透明的盖子,看见那件T恤就夹在两件衬衫之间,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她盯着那件衣服,像瞪着一个敌人,然后一把拉开门,把它掏了出来。
晚上六点半,孔飞回到家,他坐在玄关的长凳上换鞋,冲着里面喊,雅薇,我回来了。但房内没有任何回应。房子太大,声音递送出去没被接住,旋即就被虚空吞掉。孔飞有点纳闷,走去客厅,发现茹雅薇就在沙发上坐着,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像尊蜡像。百叶窗已经落下,但叶片并未闭合,夕阳挤进房间,停歇在地板上,显得没有什么温度。孔飞有点疑惑,又轻声叫她,雅薇?茹雅薇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孔飞绕过去,蹲下,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茹雅薇抬起头,望着他,眼神像是聚焦在他脸上,又像是穿透他聚焦于无限渺远,那眼神里况味复杂,苦笑和自省,嘲讽与失望, 都瞬间浮现又在旋即消失,复归于一片平静,不见任何痕迹。孔飞似乎猜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扶着膝盖站起来,他想喝杯水,转头走去餐厅,桌上没有饭菜,却平铺着一件T恤。他认出来,是自己昨天穿过的那一件。
茹雅薇从客厅踱过来,在孔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扭身打开灯,餐厅突然变得一片光明,似乎容不下任何藏匿的心思。他们端坐在长桌两端,没有人说话,灼灼光芒之下,那件T恤摊在饭桌正中,像呈堂证供,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气势。
“什么意思?”孔飞先开口。
“你说呢?”茹雅薇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
“这衣服上的香水味是哪来的?”
“我用的啊。不是你买给我的吗?”
“上次我们吵架后,你不是早就不用了吗。”
“这不是夏天吗,我总不能一身汗味的去参加那个饭局吧?”
“那是你的香水吗?那么甜。”
“那不是你买给我的那瓶工匠大师吗?”孔飞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来,你自己闻一闻。”
他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过了一会,孔飞攥着那瓶John varvatos回来了,瓶子犹如扁扁的酒壶,瓶身缠满精密编织藤条。孔飞拔下盖子,对着空中使劲按压五下。细密水雾在灯光下翻飞舞动,闪烁如冰晶。空气里弥散一股皮革和生姜混合的凛冽气息,一点点化作丝丝缕缕的甜橙味。
“你又怀疑什么啊?能不能别再有这种事了?”孔飞问。他的声音高起来,却又在结尾泄了气,相较于气愤,语气里更有确定无疑的失落和倦怠。这不是茹雅薇第一次显露出对于孔飞的怀疑,也不是第一次摆出这样的“物证”加以质问,每过一段时间,一些崭新的怀疑就悄悄滋生,指向那个亘古不变的古旧疑点。他们吵过很多次,先是激烈的冲突,又是漫长的沉默,然后一点点把折损碎裂的东西再度拼凑黏合起来,慢慢返回此前的生活。孔飞一次一次向茹雅薇保证,自己在外面没有女人,没有。那一切都来自于她的焦虑和担忧,压力会令人分泌出幻觉,附着在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之上,那幻觉的涂层让一切失真。
每一次争吵之后漫长的恢复期里。茹雅薇都在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感到一丝悔意,毕竟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表明孔飞的罪错和瑕疵。自己抛出的问题都被孔飞一一接住,然后给予了妥帖的回答。其实,在争吵之中,她就能感到自己扔出去的那些自认为尖锐的问题,并没有像暗器一样伤到孔飞,反而都被他轻松化解。他接过去又扔了回来,反而令自己不知所措。茹雅薇动用过一些手段查找蛛丝马迹,但收效为零,一切证据都在证明自己的神经过敏。而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这事情深不可测,一段时间之后,她也开始厌恶自己。
冷静的时候,茹雅薇自己也明白,其实,她的一切担忧都源自于自己与孔飞愈发悬殊的不对等。钱、社会地位以及亲朋小圈子里对于二人的判断,但这是不容改变的现实,她想过,自己能怎样?让孔飞把公司送人,重新回去打工,自己就放下心来了吗?是不是自己重回职场就可以觉得势均力敌?也并不能。更何况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上班。孔飞的钱,大半都在茹雅薇名下的账户里。公司刚刚开始攻城略地的那阵,孔飞对她说,担心她缺乏安全感,所以,家里的钱让她保管,为了让她安心。但毕竟公司做到这么大,茹雅薇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真的掌握住孔飞的一切的。
餐厅里一片沉寂。吊灯悬在当空,亮得愈发刺眼,照耀之下,两人脸色惨白,分不清谁在审问,谁在受审。
接下来的三天里,茹雅薇和孔飞几乎没怎么说话,孔飞尽量早出晚归,以避免尴尬,但他并没有搬到客房去睡,就像此前每一次的争吵之后一样,他总觉得如果做出了那一步,有些东西就覆水难收,所以,他每晚依然躺在茹雅薇身边。床是King级,因为有地台,所以显得比原本尺寸更大,当初为了这偌大卧室特意订制的,现在两人躺在上面,辽阔得像置身于一片海面。
差不多熬到第五天,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那天清晨,孔飞照例起得很早,他洗漱出来,发现餐桌上放着两个煎蛋、两片培根、一碗粥和一杯牛奶,粥还冒着热气,餐具摆在一旁,但并不见茹雅薇的影子。孔飞坐下慢慢吃早饭,到最后,实在太撑,粥吃下几口,牛奶剩下半杯,他起身要走,想了想,又坐下,把剩下的都吃掉。
这一天,是茹雅薇外甥女王一萌的18岁生日,她要去姐姐家帮忙。姐姐茹雅惠早就和她说起过,外甥女要在家里办一次成人礼,因为很快就要出国读书,所以也是借这个由头和同学们好好聚聚,顺便道别。Party定在晚上,但茹雅薇需要一早就到姐姐家里。两人计划一起去采购。姐妹俩也很久没见,正好可以好好聊聊天。
到姐姐家的时候,茹雅惠正在露台上晾衣服,她对茹雅薇说,你去把那个被罩拿过来,我们俩抖一抖。即便已经甩干,沾了水的被罩依旧挺重,姐妹俩各自一端,抻住四个角,使劲抖落被罩,茹雅薇觉得像是回到儿时时光。小时候,妈妈洗完被罩和床单,总让她俩像这样抻住抖上半天。茹雅薇笑起来,说,姐,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好,还是小时候好。茹雅惠把手里的被罩折叠一下,向妹妹走過去,把四角仔细对齐,接过去,搭到晾衣杆上。她转过头一边找茹雅薇要夹子,一边说,当然现在好,小时候就是瞎开心,现在觉得小时候开心,那都是因为脑子里有滤镜,不客观。茹雅薇叹了口气说,其实还是小时候好,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不像现在。茹雅惠掸了掸被罩,又开始晾其它衣服,说,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你们家孔飞那么能挣,你少跟我这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茹雅薇说,就是因为他太能挣,所以才操心啊。姐姐瞥了她一眼,说,那怎么着,回去以前的日子,你能受得了吗?你真是的,甘蔗没有两头甜。再说了,你瞎担心什么啊,钱不是都给你了吗,还要怎么样。孔飞这人真不错,根本不是瞎搞的人,这你还看不出来?要我说,你们就是没孩子,闲的。看看我,每天忙不完的事,操心都操在实处,孩子读书、选国外哪所学校、什么专业、房子租在哪,什么什么都得想,哪有闲心想那些有的没的。茹雅薇撇撇嘴,拿起喷壶给露台上的花草浇水,从这边的牵牛浇到另一端的茉莉,又拿起一盆盆多肉凑近了看。茹雅惠拍了她胳膊一下,说,放下,进屋喝点水,我们去超市吧。一会到中午就太热了。
周五的上午,超市里并没有什么人,广播里飘荡着《昨日重现》,萨克斯音色清冷,空调开得又足,茹雅薇感觉有点凉。姐姐在冰鲜柜台前挑虾。她远远站着,不想凑过去,就转身去零食货架帮外甥女挑薯片,又想起孔飞爱吃一种芝士味玉米片,拿起一大包扔进购物车里。过了一会儿,姐姐推着车过来找她汇合,两人对照着购物单又七七八八买了一堆,结了账推去地下车库塞进后备箱。她们先去吃饭,然后去取蛋糕。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过去,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半,姐姐开始准备晚餐,茹雅薇提着一把凳子,在房间四处挂拉花。
晚上六点,茹雅薇的姐夫进门,三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姐夫钻进了书房,他一脑门官司的表情,说为了回来给闺女过生日,晚上还得回去加班。茹雅薇一边择着一根芹菜叶,一边对姐姐小声说,姐夫好像又胖了啊。他姐姐哼了一声,没说话,那意思似乎是说我已经懒得操这个心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外甥女终于带着一帮同学涌进了家门。王一萌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就冲着茹雅薇跑过来,夸张地叫小姨。把同学们招呼妥当,茹雅薇拉着王一萌进了卧室。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外甥女,说,小姨给你个红包,自己留着花,别告诉你妈,听见没有?等你出去上学之前,我再给你卡里打钱。你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够花就和小姨说,不要不好意思。王一萌又夸张地抱了抱茹雅薇,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茹雅薇假装嫌弃,笑着把她推开。
饭菜很丰盛,茹雅惠做了一桌,又叫了几个披萨和一堆小吃,王一萌举起饮料对同学们说谢谢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小姨,给自己做了这么一大桌菜,大家都鼓起掌,茹雅惠在一旁笑着摆手,大家开动起来,房间内被说笑声填满。茹雅薇在一旁看着,想,年轻真好,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显得很开心,旁人看着也都开心,赏心悦目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不像自己,开心都来自于外力外物,更多的时候,心情总莫名其妙地下坠。她在一群年轻人中站起来,对大家说,都满18岁了,要不要开瓶酒啊?茹雅惠刚要拦,就听见孩子们的欢呼。茹雅薇冲着姐姐做个鬼脸,走去冰箱拿了一瓶雷司令。对大家说,少喝一点,给大家庆祝成年礼。大家欢快地彼此碰杯。
茹雅薇端着酒杯坐回沙发,姐姐凑过来,有点嗔怪,说,就你装好人,就你装开明,小孩子喝什么酒啊。茹雅薇说,你以为他们没喝过啊,你不让喝,人家就不喝?然后自己笑着喝下一口,又冲姐姐举举杯子。
晚饭后,姐姐去了健身房,姐夫又回了公司,整个房子留给了孩子们。茹雅薇坐在露台上喝酒,她并不想回家。茹雅薇看起来很年轻,无论长相还是状态,也许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身上没有父母的气味,孩子们似乎并不把她看作家长。她留下来既能看家,又不止于让这些孩子感到拘束。露台和屋内隔着厚厚的玻璃推拉门,隔绝一切声音,房内灯光璀璨,大家吃蛋糕前又点起蜡烛,让一切更显斑斓。茹雅薇抿着酒,看着眼前一切,觉得在看一部青春默片。不知是因为酒意升腾还是因为夜晚降临,她渐渐生出一丝悲伤。青春就在眼前上映,映衬出自己永远逝去的东西。她把酒干掉,转过身望向远处。
露台面对的这一侧没有建筑,只有一片快速路旁的茂密树林,隔绝车流噪声,白杨少有人修剪,树下生出多年的杂草与枝蔓,荫成一片浓郁的绿,天边还有一丝橙色的光,被压在一层一层薄薄的云下。一双手抚在肩头,茹雅薇回过头,看见外甥女正对自己笑。王一萌在她身旁坐下,一同望着远处。茹雅薇说,怎么不和同学玩了?王一萌说,出来透口气。茹雅薇抚弄一下外甥女的头发,问,你出国上学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王一萌点点头。茹雅薇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哎,对了,你那个男朋友还在一起吗?王一萌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说,在一起啊。
有了男友这件事,王一萌先是告诉了茹雅薇,并没有告诉妈妈,直到后来,茹雅薇才一点点将这事渗透给自己的姐姐,倒是没引起什么波澜。在大人心里,这样的恋爱注定美好又短暂,只要不生出什么事端,倒也不必太过介意。男孩是隔壁班的同学,说是今天有课,也可能是因为害羞,并没有来。看见王一萌有点惆怅,茹雅薇就问,你怎么了?王一萌说,我出去读书,我男朋友留在国内,异地了呗。茹雅薇笑起来,说,怎么,不放心啊?王一萌晃晃脑袋不置可否。过了一会,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还好,我们俩做了同心锁。哎,对了,小姨,你别告诉我妈哈,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茹雅薇愣了一下,说,同心锁?什么同心锁?王一萌说,你不知道同心锁?茹雅薇说,山上景点那种东西?好多锁头锁在一起,然后把钥匙扔到悬崖里?王一萌笑一笑说,咳,不是那个。是这个。她转过身,把长发抚到右侧肩膀,露出脖颈。王一萌挺瘦,颈椎骨一节一节显得有些嶙峋。茹雅薇盯着她的脖颈看,隐约发现两个骨节之间有一个亮点闪烁明灭,若隐若现,像手机上提示信息的呼吸灯,只是亮点更小,不易察觉。王一萌把头发放下,转身对茹雅薇说,怎么?小姨,你不知道这个?茹雅薇的表情里有点惊骇。王一萌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笑起来,说,你太夸张了,这有什么啊,我们好多同学都做了同心锁。就是个小玩意儿。王一萌坐下,开始给茹雅薇普及同心锁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是一种开源应用程序,慢慢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很多公司都开发了自己的产品,通常的客户都是年轻的小情侣,它的形态很微小,类似一种微型又微型的芯片,用一种皮下无痛植入枪在颈椎处射入,安装同心锁的两个人都确认允许的情况下,就可以展开一个同步视窗,也就是说彼此可以实时看见对方眼中的世界。也许是营销炒作,也许这个产品确实击中了人们的心理需求,反正很多小情侣情深意浓,海誓山盟的時候,为了证明忠贞不渝,都约着一起去装了同心锁。这个产品,正规渠道其实是不许可的,因为有隐私泄露的法律风险,也没有人知道这设备的副作用到底有哪些,所以,它基本上是一桩灰色地带的半地下生意,而这种隐秘却又愈发刺激了年轻人的好奇心,生意火爆,成为了年轻人间的时尚。
王一萌讲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反正我每年也会回国,假期里,他也可以出去找我,就这么几年,很快也就过去了。有同心锁,我们也算是没怎么分开。我也就能有点安全感。茹雅薇几乎没有听见外甥女说了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像被一道光照亮,这个溽热的夏日夜晚,没有一丝风,此前心里那些郁结的阴霾,此刻却正在慢慢消散。她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王一萌看看她,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身后的玻璃门就被打开,茹雅惠探出半个身子,说,同学们都要走了,你们俩在这聊什么呢?也不照顾客人。茹雅薇有点尴尬地回过神,招呼着王一萌进屋去送同学,大家嘻嘻哈哈地告别。屋子瞬间就安静下来,满桌都是吃剩的食物和饮料,像一堆残骸。
帮姐姐刷洗了碗盘,收拾得当,就已经快十点半,茹雅薇起身回家。王一萌要去送,就跟着她下了楼,小区的林荫路上已经没有人,蟋蟀在各处鸣叫,路灯昏暗,映出两人影子。王一萌吊在茹雅薇的胳膊上,显得很亲昵,茹雅薇清了清嗓子说,萌萌,你那个同心锁安不安全啊,你们年轻人赶时髦也要有个度,别回头对身体有影响。王一萌嘿嘿笑起来说,没事,放心吧小姨,我找的这家公司叫“归心”,特别有名,我们好几个同学都是在那做的,你去微博搜搜就知道,粉丝特别多。直到茹雅薇上了出租车,王一萌才慢慢往回走,茹雅薇扭头看看外甥女的背影,心里默默念着,归心,她要努力记下。
三
仔细消化了一夜之后,茹雅薇觉得,同心锁倒是不太难理解。她和孔飞是高中同学,高三暑假里两人意外热络起来,大学四年异地,很是煎熬。那时候,班上流行一款LBS定位软件,叫“牵挂”,同学情侣中很多人都在用。APP装在手机上,两人确认后,能知道对方行踪,使用者的图标是两颗粉色桃心,地图在手机上铺排开来,能见证两颗桃心在其上一点点变远、接近、停下,一切生活轨迹都显示出来又同步报备给对方。大学时,他们所处的两座城市不是太远,但生活费有限,两人最多半個月见上一次,已算奢侈,大多数时候都是孔飞乘坐最便宜的绿皮车去找茹雅薇。每当要见面的周末,茹雅薇就早早地抵达车站,打开手机,盯着“牵挂”上的那幅地图,盼着孔飞的那颗桃心早早与自己的这颗桃心汇合。两颗心汇合的刹那,会彼此重叠起来,然后突然间放大,显露出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动画效果,然后屏幕上会下起一阵粉色的桃心雨。每当那时,茹雅薇的心跳都会变快。她和孔飞抱在一起,一同看着那阵桃心雨在两人的手机上一同落下,觉得这是自己能想见的最浪漫的一幕。平日分隔两地的时候,他们也都实时开着“牵挂”,茹雅薇有时打开软件看看,看见对方去往食堂,又去往球场,再回到宿舍,心里就很踏实。后来,那款软件的热度渐渐过了,使用的人也就少了,公司渐渐撑不下去,版本不再有更新,毕业季临近,大家都变得忙碌,“牵挂”上的轨迹愈发慌乱起来,有时还跳出服务器故障无法连接的提示,茹雅薇和孔飞也就卸载了软件,不再使用。如今想来,“同心锁”不过也就是“牵挂”的升级版本,技术迭代,自己就显得大惊小怪,仔细琢磨一番,发现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理需求从未改变过。茹雅薇这样想着,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也都迎刃而解。
当天晚上,孔飞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有他爱吃的辣炒花蛤和清蒸多宝鱼。他有点迟疑,但也觉得估计是茹雅薇的怨气消了。他洗了手,在饭桌前坐下,看见茹雅薇从厨房出来,左手擎着一瓶红酒,右手攥着两只酒杯。她把两只杯子倒上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孔飞跟前,孔飞正用筷子挑着一朵西蓝花上的蒜蓉,看着酒杯说,你心情好了?茹雅薇说,是我太焦虑了,你别往心里去。他们轻轻碰了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几道菜咸淡适中,孔飞吃下一碗饭又添一碗,其间,茹雅薇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夹起一根菜心放在眼前盘子里,吃掉一半也就没再动,一直看着孔飞有些欲言又止。起初,孔飞以为是茹雅薇因为自己此前的失态仍然有点尴尬,但后来愈发觉得不太对劲。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排骨汤,喝下两口,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茹雅薇抬头看看他,又给自己倒了少半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像是下定决心那样,说,我想和你说件事。孔飞把筷子放下,盯着她,表情复杂,像是在说,你怎么又出幺蛾子。
茹雅薇说,孔飞,公司做到这么大,我知道诱惑很多,没有办法不担心。我辞职回家,是我的选择,但是我觉得很多事情失控了,你的事业越来越大,我觉得自己抓不住你了。我知道我有问题,我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你能明白吗?
孔飞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明白,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连秘书都安排的是男的,就怕你担心。我哪一次应酬没有向你报备?我们是夫妻,最应该彼此信任。我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谈恋爱的时候,我俩异地那么久,不是从没怀疑过彼此吗,现在这是怎么了?
茹雅薇点点头,又抿了一口酒,慨叹地说,你说的对,有些东西变了。昨天我去我姐那,见着萌萌了,她长大了,也有男朋友了,萌萌要出国读书,也要和男朋友异地了。她也挺焦虑,我看着她,就想起我们当年。
孔飞又添一碗汤,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茹雅薇说,哎,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用的那个“牵挂”吗?就是那个定位软件,两颗小桃心,能看见对方在哪的那个。
孔飞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她说,记得啊,怎么了?
茹雅薇沉吟了一会,清了清嗓子,说,萌萌不是要出国了吗,她和她男朋友也用了一个类似“牵挂”的设备,她给我看了,叫“同心锁”,还挺有意思。
她说起这些时,一直盯着眼前的桌面,语速不自觉地变快,气息和断句彻底乱掉,像个努力背诵课文的学生生怕被老师叫停斥责。她说完,把手机拿出来,调出那段同心锁的简介视频,点开,推到孔飞面前。过了几秒钟,那视频里的配乐响起来,电子合成器的音色颇具未来感,冷峻又魅惑,让人无端想起时空穿行一类。视频不长,三四分钟就播放完毕。房间重新安静下来,茹雅薇觉得气压突然变得很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慢慢抬起头,看见孔飞正在盯着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生物。
过了可能要有五分钟,孔飞说,你想干什么?
茹雅薇深吸一口气,像鼓起勇气承受一切代价的样子,说,我们去装个同心锁吧。
沉默也是一种声音,有时如钟磬轰鸣。
过了不知多久,孔飞发出一声叹息,低沉、疲惫,像苍凉长风,让茹雅薇觉得脏腑的某个部位被使劲拉扯了一下。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却像遥不可及。孔飞看着茹雅薇,觉得妻子像被雾气裹住,辨不清面目,慢慢向后退却,愈发遥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茹雅薇确定无误看见了孔飞眸子里变幻的神色,赌气、失落,甚至绝望。最终,她听见孔飞说,好。茹雅薇原本做好了争吵的准备,她甚至在心里做出过一些谋划,比如绝不发脾气,要有耐心,要循序善诱,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现在,这一切突然就都不再需要了。她有点慌张,就像做好一切准备迎接风暴,但突然之间周遭变得平静又温煦,这更令人恐惧。可这结果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她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布置出怎样的表情。
灯光洒下来,围成一个圆圈,笼住这方形的橡木餐桌和他们两人,这光芒显得浩荡,令茹雅薇想起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下的那个圈,只要自己不走出去,妖怪就休想走进来。她想给孔飞也画个圈,用同心锁,让自己的丈夫连走出去都不可能。孔飞端起碗,又喝下一口汤,排骨汤彻底冷掉,浮油糊上嘴唇,排骨泛出腥味,残渣沉在碗底,一切都令人生厌。
四
他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孔飞和茹雅薇站在那里,两个39岁的中年人被一群十八九岁的男孩女孩包围着,像一群前来参观的学生肆意观看两个珍惜动物。最尴尬的是,大家还都假装不以为意,偷偷地往他们的方向瞥。茹雅薇有点害羞,觉得自己确实失算,这同心锁本就是孩子们的新潮玩具,自己和丈夫站在这里,注定是这样突兀的下场。她偷偷看看孔飞,只见他一直低头在手机上点点戳戳,不知真在忙碌还是掩饰窘迫。
登记、填表、留电话,然后是简单的询问,咨询台后面也是个小姑娘,看样子超不过25岁,长发过肩,发梢染成紫色,可能是烫的次数太多,显得毛毛躁躁。“授权信息看一下啊,后面风险提示也看一下,在风险提示那里要签一个字,然后,合同的末尾再签一个字。每个人自己签啊,不要互相代替,然后对着这个镜头拍照。”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显得所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茹雅薇将手里的说明大致通读一遍,嚅嚅喏喏地问:“那个……疼不疼啊?”小姑娘看她一眼,似乎有些鄙夷,说:“打过耳洞吗?比那感觉轻多了。”茹雅薇点点头,看见那女孩耳朵上穿着两个巨大耳环,晃来晃去。
两组沙发都被人占了,两对情侣比赛一样在上面腻腻歪歪,茹雅薇和孔飞只能坐到旁边的塑料椅上。角落里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卖一种现榨橙汁,二十五元一杯,付钱之后,机器里会陆续滚下六个橙子,在眼前榨成汁液,塑封在杯子里。茹雅薇站在那台机器前,看着机械手臂进行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希冀着它能慢一点,好让自己把这段尴尬的等待时间度过去,但两杯橙汁从付款到递出一共没超过三分钟。她只得捧着杯子走回座位,递给孔飞一杯,自己擎着一杯慢慢喝。橙汁酸得近乎尖锐,让她从后背到颈椎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摸了摸脖颈,想,一会就从这里射入同心锁,可能也就是这种一激灵的感觉。她咬着吸管看向周围,发现所有年轻人都显得稀松平常,只有自己和孔飞如坐针毡。茹雅薇想,年轻真好,即便来做同心锁,看起来都像是在秀恩爱,可自己与孔飞这样的中年人,坐在这里,任凭谁看来都一副心虚的样子,就算装作亲密也会被人认定不过是貌合神离,抵不过怀疑,给彼此上点手段。
半小时之后,终于轮到他们。
茹雅薇和孔飞走进房间,坐下,一个男人扎着马尾,右臂上露出纹身,象征性地戴着一个医用口罩和乳胶手套,手里拿着注射枪,问,谁先来?茹雅薇只能梗着脖子说,我先来吧。她低下头,使劲闭上眼睛,几乎挤成一团,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许久过去,仍然未觉察到什么痛楚。她还在疑惑,就听见那男人说,好了,起来吧。茹雅薇转身,问,好了?男人正在更换针头,说,不然呢?茹雅薇仔细回想,刚刚好像感觉脖颈处有点发凉,难道就是那一下?她起身,想仔细看看孔飞注射时的过程。孔飞坐下,低头之前,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溢出一种悲壮的决绝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她清晰无误看见某种光泽熄灭了。可能连0.5秒都没有,注射枪与颈后皮肤将挨未挨,然后就看到孔飞皮下出现一闪烁亮点。男人把注射枪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对两人说,你们其中一个留下,一个出去,试一下。
“一会要眨眼啊。”男人说,“你们第一下使劲闭住眼睛,维持三秒,然后睁开再眨一下眼。”
茹雅薇和孔飞彼此看看,孔飞开门走出去。男人探出头,看看孔飞,说,你向前走,眨眼之后,慢慢下楼梯,然后再回來就可以了。他回到屋里,对茹雅薇说,好了,可以眨眼了。
像一道透明屏幕树立在眼前,能看见眼前真实的一切,又能看见屏幕上映出的别处的内容,在最初的惊诧和短暂的眩晕过后,茹雅薇很快就适应下来。她看见一串楼梯,一级级向下,看见孔飞的皮鞋,视角又抬高,看见墙壁与窗子,以及窗外的树。视角转了个圈,开始上楼,她看见那些在等待区的男孩女孩都望着自己。她听见男人说,你去看看窗外。茹雅薇站起来,小心翼翼试探,并不难,很快就摸准诀窍,那透明屏幕上的影像并不会遮挡视线,她打开窗子,看下去,汽车在地面慢慢行驶,有人躲在树荫下默默抽烟。她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推开,转身看见了孔飞。那男人问孔飞,刚刚看见了什么?孔飞说,这房间里的画面,后来是从窗子里望出去的画面,街道、人还有树。男人点点头,没再说话。茹雅薇和孔飞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即便此前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但毕竟还是感到惊奇。孔飞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又抬起头环顾四周,拍打拍打自己的大腿,似乎在确认这不是梦幻。
临走时,男人对他们两人说,如果想要关闭同心锁,两人间的距离必须保持在三米之内,面对面看着对方眼睛,同时闭上眼睛维持三秒,睁开,再快速眨眼一次,就可以了。哦,对了,单方面关闭是不能解锁的。茹雅薇和孔飞点点头,转身走了。
从楼上下来,走出大门,午间热浪和街头喧嚣一并涌来。由于两人并排站着,视域本身差不太多,所以,也未造成什么障碍,两人各自转身,抬头、低头看看各处,都想尽快适应一下这戴着同心锁的新生活,也不知是这设备神奇还是人的大脑机制神奇,这不过十几分钟,茹雅薇和孔飞都已经觉得眼前那块透明屏幕已经不成为什么障碍,他们走动几步,自己的主视域和对方的视域会自动调整比例关系,为眼前的真实景象让路。茹雅薇回过头,看着孔飞。他正在抬头望着远处,阳光灼灼。他眯起眼睛,茹雅薇也感到眼前的一阵炫目,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去吃饭吧?这儿离那家披萨店不远,你不是爱吃它家那个火腿。她语气柔和,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想要补偿。孔飞摇摇头,并没看她,说,我得去公司了,你自己去吃吧。说完,转身去了停车场。
茹雅薇只能自己打车回家,从小区门口溜达了几步,就热得难以抵挡,进了家门打开空调,吹上半天也不觉得气温下降,只得从冰箱拿出一罐苏打水,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她点了外卖,备注了不放辣,凉面上还是顶着一团红红的辣油,她挑起几根,就推到一边。房内温度终于降下来,苏打水的易拉罐裹满一层细密水珠,她抽了张餐巾纸把罐子裹住,走到窗前慢慢喝。窗外阳光将一切耀得近乎泛白,小区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孔飞正在办公室里,对着一份盒饭,一个鸡腿,一颗卤蛋,还有两种蔫趴趴的蔬菜。筷子一起一伏,递送进嘴里。茹雅薇又灌下两口苏打水,错开眼神,环顾房间,她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技巧,学会了主动聚焦,如果聚焦于眼前现实,自己的视域就会遮盖过孔飞的视域,如果相反,视域就会颠倒过来,有点像社交媒体上的左滑和右滑。挺简单的嘛,茹雅薇想。
可能由于早晨起得太早,也可能安装同心锁这件事对自己又压力过大,加之天气炎热,消耗超负荷,茹雅薇下午两点一过就困得不行,她躺在沙发上翻了几页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醒过来,觉得久违的香甜,仔细回忆,发现竟然没有做梦。她摸摸脖颈,觉得这同心锁真是给了自己莫大的安全感。她眨眨眼,看见孔飞正在开会,从他的眼睛中望出去,长方形的会议室竟然显得有些辽阔。她换了衣服,下楼买菜,准备晚上给孔飞做他喜欢的辣炒蟹。
晚上七点,孔飞进门,看起来很疲惫。衬衫挽到手肘,背后皱皱巴巴。茹雅薇显得很殷勤,说,洗手吃饭吧,有香辣蟹,中午的盒饭你也不爱吃。孔飞愣了一下,似乎很快就想起是妻子通过同心锁看到的,就点点头。他走去冰箱掏出一瓶白福佳灌下几大口。茹雅薇赶忙说,别空腹喝那么凉的啤酒,你不是胃不好?孔飞没答话,坐在饭桌旁刷起手机。
海蟹挺肥,都被一切四瓣,裹着一层炒焦的蒜蓉。孔飞吃下一块再夹一块。茹雅薇趁机说,哎,你那同心锁怎么样,没什么副作用吧?孔飞说,没什么感觉。你下午过得不错啊,睡午觉,逛菜市场。茹雅薇听出丈夫话里的怨闷,并没接茬,夹起一块螃蟹放到孔飞的碗里,说,其实我也没想着什么时候都看,就是……就是有时候你出去应酬,太晚了,我不放心,能知道你在哪儿,我也踏实。
习惯像熨斗,会抚平一切褶皱。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同心锁的存在,有时,孔飞一个人在办公室静下来的时候,也会好奇地看一看茹雅薇都在做些什么。最后发现无非就是瑜伽、逛街、买菜和收拾房间,即便逛街,她看男装的时间也比给她自己挑衣服的时间要多,在菜场,也总和小贩念起,我先生爱吃这个。他有时甚至有点感动,更多的时候觉得妻子过得也很无聊。不过,自从有了同心锁,茹雅薇确实不再焦虑和多疑,这东西迅疾有效,犹如魔法。从前,茹雅薇脸上那些无端端聚拢起来的焦躁、恐慌和愤怒,现在都不见踪影,连说话都温柔了几分。孔飞有时想,早知如此,早装上这同心锁也就得了。反正自己也确实没什么怕她看的。隐私这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非要较起真来,夫妻间真有什么隐私吗?那些强调隐私的要么就是没进入过婚姻的小孩子,要么就是真有些什么事瞒着彼此。现在的一切就是个明证,同心锁影响了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影响,带来的几乎都是好处。但他并没有向朋友说起过自己与妻子装了同心锁,他总觉得这事情的深处还是藏着隐秘的羞耻,装锁的动机难以解释,毕竟自己不是青春期里热恋的小孩子。
没有了争吵的阻滞,时间似乎开始加速流淌。公司的业务仍在扩大,孔飞也忙得不可开交,西南和东南都建了分公司,孔飞不得不去出差,由于都必须快去快回,也没时间游玩,茹雅薇也就懒得作陪,有时,孔飞会抽出半天时间在当地自己转转,在街头走走或者让分公司的人送自己去当地的景区走马观花,回家之后,他和茹雅薇聊起来,就像妻子也去过那些地方一样。两人聊聊山与湖,缆车下的云,山壁上的字,也像是一种情趣,但时过境迁,再回忆起,两人也陷入混乱,无法确认是真的一起去过,还是同心锁里映出的镜像。
装了同心锁之前的那段时间,其实,孔飞和茹雅薇已经很少讲话,那幢巨大房间里的叹息和争吵,远比谈话与欢笑多得多,那时,孔飞愈发确认,共同语言这件事要建立在共同的生活基础之上。退出职场之后,茹雅薇的生活几乎完全翻覆,他们不是没有担心過全职太太的日子会让茹雅薇脱离现实,但两人也都觉得,现在网络如此发达,又不是住在深山老林,不会真的脱节,但现实还是给了他们教训,人一旦无需被外力限制,就会加速滑向自我的空间,对于外界人与事的兴趣和关心程度都势不可挡地下降。孔飞说起什么,发现茹雅薇意兴阑珊,茹雅薇说起的从网上看见的一些事,孔飞又觉得大惊小怪。渐渐的,除了争吵,彼此形同陌路。他们没想到,同心锁竟突然打破了这个僵局,孔飞日常的会议,参与的谈判,饭局上的各色人等,在茹雅薇的视角看起来,一切都像是电影,有时是职场剧,有时是商战戏,有时是荒诞喜剧。他们晚上聊起那些,就像茹雅薇也一直在场,说起某些人某些事,两人经常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开始重新尝试着要一个孩子。
五
转折是突然降临的。
西南那家分公司业务增长很快,短短半年不到,就成为了营收最好的明星部门,孔飞去过三四次,表彰、奖励、答谢大客户。临近年底,孔飞早就定下来要去参加分公司的年会。原本,孔飞要带着茹雅薇一起去的,但是她妈妈不小心摔了一跤,右手骨折,她放心不下,决定还是回去老家一趟看望一下母亲。
年会定在山里的一家酒店,不久前刚刚下过雪,这酒店修在一个小小山坳里,青砖灰瓦,由十五处院落组成,周围山峰错落,积雪不化,每一栋房子外延四周都挂着红色灯笼,风雪飘飞,灯笼摇动,意趣盎然。孔飞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雪景,听到身后有人和自己打招呼,他转过身,看见是分公司的几位高管,几人彼此寒暄一会,又赞叹了一阵眼前景致,一起转身进屋。
暖气很足,餐厅各处坠满闪亮装饰,公司业绩甚佳,人人都知道这年会是为庆功,脸上掩饰不住浮动起欣喜神色。惯例的发言致辞之后,宴会开始,孔飞端着一杯香槟挨桌敬酒,餐厅中人声鼎沸,笑闹声从各处窜出来,让房内显得燥热。转了一圈,分公司总经理拉着孔飞去主桌,但孔飞说,我还是到旁边那桌去坐吧,陪陪客人。这年会除了表彰,还有一层答谢的意思,请了三家公司的客户,都是当地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紧挨着主桌的那桌上,就是今年最大的客户。毕竟是客人,喧闹之中,那一桌显得异常安静,大家默默吃饭,低声聊天。孔飞端着酒杯走过去打招呼,座位还空着两个,他和分公司的总经理一起坐下来,给桌上的人布菜倒酒。可以和不同的陌生人得体地聊天是一种能力,这些年,孔飞把这能力打磨得炉火纯青。分公司的总经理一位一位给孔飞引荐桌上的客人,介绍到最后一位的时候,孔飞偏过头,微微起身向女人敬酒。女人叫谢文静,是那家公司的总会计师,因为是内勤,此前几次拜访,孔飞并未见过。谢文静并不年轻,至少也35岁,也许更大一点,但举手投足间看不见时间施加过的伤害,无论对面容还是对气质。
有人开始唱歌,歌声并不好听,但情绪激昂,掌声热烈。酒已经换了四种,从香槟换成了白酒,两位副总在起哄声中当众表态,每桌再上两瓶五粮液,钱从他们的奖金里出,算犒劳大家多日辛苦。气氛被推至顶点,几近鼎沸。宴席没有要散的意思,客户那桌有人开始打哈欠,孔飞提议说,大家要不要换个地方喝杯茶。有人推说太累,还是决定回房休息,有人表示赞同。孔飞起身,吩咐服务员取来外套,和几位客人向外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雪,红灯笼映衬之下,雪片扑朔而落,颇有几分古意。三四位客人走在前面,孔飞和谢文静落在后面。孔飞喝了不少,酒酣耳热,心跳的错落不过也就是加速一两个节拍,很快也就落稳。
步道上此前落下的雪都已经扫清,这一次的新雪还没有凝结成冰,像一层细粉堆积起来,踩上去就塌陷一块,并不会滑。谢文静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努力让自己踩着前面人留下的脚印前进,有时保持不住平衡,就变得摇摇晃晃,她扭过头,对孔飞说,这地方选得真不错,真漂亮。围巾几乎掩住她的口鼻,只能看见她眼角的笑,显得很顽皮。她站在一盏灯笼下面,脸色更显红润。
茶室在北侧的一个院落里,房间的一整面墙都由玻璃砌成,玻璃很厚,保暖性能很好,房内有个假壁炉,仿真火光熊熊燃烧,四角立着四盏灯,灯罩绷着做旧的纱绢,一只青铜材质的仙鹤站在窗前,口中衔着一柱檀香,香气袅袅升腾,像一根线。茶会让人自觉低声说话,就像酒会让人下意识纵声,大家喝着白茶,看窗外的雪越飘越大,都觉得此处如同避世方舟。几近午夜,大家才起身回房。走到院子里,几人互相道别,孔飞向谢文静挥挥手,说声晚安,然后自己走回住处。
孔飞洗了个澡,热水滚烫,让酒精蒸发掉一半。他坐在沙发上,调整焦点,发现同心锁中茹雅薇的镜像一片漆黑。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她当然已经睡了,孔飞想。整整一晚,迎来送往,话没停歇,说话其实是最耗费精力的一件事,现在,松弛下来,才真正觉出疲倦。他看看手机,回复了几条错过的微信,然后昏沉睡去。
机票是第二天下午两点的,整整一个上午,茹雅薇都没有什么动静,按计划她应该早就从妈妈那里返回了家。但她没给孔飞打电话,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通过同心锁看过去,她先是在健身房跑步,又去了家门口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飞行还算顺利,并未晚点太多,下了飞机,孔飞先回了趟公司签了几份着急签的合同。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七点多。在那之前,他给茹雅薇发了微信,说自己晚上回家吃饭。但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應。
孔飞走进家门的时候,玄关的灯黑着,客厅里也只亮着一盏落地灯,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茹雅薇借口自己衣服上有香水味的那个晚上。他懒得调整同心锁的视域,他知道茹雅薇就在房间里。他向里走,转过头,看见妻子坐在餐桌旁。
“那个女人是谁?”茹雅薇问,语气冷硬。
“哪个?”孔飞松了松领带,但他心里已经知道,妻子问起的是谢文静。
“咱俩有同心锁,你不会喝了酒就忘掉这件事了吧?还需要我具体说吗?”
孔飞觉得有难以名状的重物压在心脏上方,令他难以呼吸。他觉得突然之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从前,回到茹雅薇整日焦虑、烦躁、疑神疑鬼的日子,回到他们装上同心锁之前的日子。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脱离了那条浑浊的河,凭借那个叫做同心锁的救生圈游上了岸,但现在却发现又一次堕入了那个泥泞的漩涡。一切都被打回原形。
孔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坐在一团黑暗中,眼前的妻子蜷着腿缩在椅子上,灯在她的身后,逆光为她镶上一圈金边。过了一会,孔飞说,既然我们有同心锁,你就肯定都看到了,我什么都没做,对吧?
茹雅薇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轻轻笑了一声,有点轻蔑,说,当然,什么都没做。孔飞,你知道你看了那个女人多少眼吗?整整一晚上,你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移动到她身上。哎,对了,你应该是不知道同心锁有个回访和统计功能吧?
孔飞愣了一下,看见茹雅薇拿起手机。他听见自己颅内有个类似蓝牙连接上的电子音,然后,茹雅薇把手机递到自己面前。他接过来看,上面有个象限图,一条K线波澜起伏,在昨晚的时段内突然冒出一个峰值。孔飞在峰值的闪光点上点了一下,左侧出现一幅小小的视频截图,清晰无误地显示出谢文静的脸,截下的那一帧正是她站在灯笼下对孔飞说这里真漂亮的瞬间。雪片在被截停在半空,反射着某个角度的光,有晶莹质感。
孔飞把手机扣在桌上,叹了口气,对茹雅薇说,你应该明白,男女的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马路上走过去一个漂亮姑娘,男人总会多看一眼,这是本能,就像你看偶像剧,看着那些帅哥不也一样?昨天晚上,就是那样一个环境,就那么几个人,那个女人很吸引人,多看的那几眼,我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茹雅薇一直望着地面,笑一笑,说,是啊,毕竟我们装了同心锁,毕竟。说完,她站起来走去了卧室。孔飞一个人留在餐厅里,落地灯照射过来,亮得晃眼。他坐在那里,想,当初觉得这同心锁的名字不过是种比喻,它共享的只是视域,但现在自己才明白,同心锁锁的确实是心,共享了视域有时就共享了心,但心里的很多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又似乎无法真的彻底共通。他突然觉得很饿,胃里有一种灼烧感,才想起这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打开冰箱想找些吃的,冰箱里放着一个一个保鲜盒,他打开其中一个,似乎是剩下的红酒牛肉,脂肪凝成厚厚的白色膏体覆盖在表面,孔飞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六
孔飞也想知道茹雅薇的怨气什么时候会过去,他坐在办公室里,闲暇的时候会透过同心锁看看茹雅薇到底在干吗,以便评估她的心情和状态,但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发现妻子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除了偶尔喝水,几乎没做任何其它事。他知道,茹雅薇一直透过同心锁在盯着自己。像在宣示主权。他不得不每天都让自己变得很忙,大小会议都参加,可见可不见的客人都亲自接待,他强迫自己的眼神不要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逗留太久,很多时候,和女性员工、客户谈话,他都盯着桌面,而不是对方的眼睛。孔飞实在不想陷入争吵,此前的争吵让彼此都心力交瘁,所以,他每天都尽量晚归。他进门之后,茹雅薇就会从沙发上起身去睡觉,经过他时,总会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想参透那眼神里的每一丝况味,但又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他只知道,那眼神里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我和你锁在一起。
临近年末,总公司在例行的总结会后举行餐叙,员工悉数到齐,孔飞上台讲话,他也没做准备,大致说了几句,就下了台坐回座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以往,每年年底的这次年会,茹雅薇都会一起到场,但这一次她并未提起。宴会正式开始,管理层陆续过来敬酒,几乎每个人都问一遍,夫人没来?孔飞就笑着点头,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七八杯酒下肚,原本凝结的旧事和新愁都慢慢发胀,挤压在心里,像要撑爆身体。孔飞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加速,耳朵出现鸣响,眼前慢慢模糊,他靠在椅子上,透过同心锁发现茹雅薇依然坐在沙发上盯着前方,他知道她在盯着自己,就那样盯着自己,依然盯着自己,似乎要永远盯着自己,孔飞突然间觉得愤怒,他拎起一瓶酒,端着酒杯站起来,开始轮流敬酒,只敬女同事,公司规模发展得太快,孔飞已经无法认识全部员工,但他觉得并无所谓,他向每一个女人敬酒,也并不在乎对方是否接招,他举杯,然后自己干掉。他盯着对方看,大大方方,肆无忌惮,眼神拂过全身,近乎舔舐。他一桌一桌走过去,一杯一杯地喝,盯住一个又一个女人。气氛变得很诡异,原本喧嚣的餐厅一点点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发现了孔飞的异状。走到第十桌的时候,孔飞摔倒在地上,酒杯当即碎掉,酒瓶滚出很远,人群慌乱起来,向他围拢过去。
孔飞醒过来的时候,眼睛有些难以聚焦,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同心锁里显示出的茹雅薇的视域,她正在和一位医生谈话,两人站在楼道里,身边人来人往,吸顶灯把一切照得苍白。他眨眨眼调整好视觉焦点,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左肩膀和后背剧痛,右手打着点滴,不太方便撩开衣服查看,他歪过头,别扭地看看自己的肩膀,似乎贴着一块纱布。门开了,茹雅薇走进来,惊喜地说,你醒了?别动别动。她走过来,又帮他重新躺下。孔飞问,我怎么了?茹雅薇说,心梗,医生给你做了支架,两个。喝酒引起的。我都看见了。孔飞没有说话,他已经记起了一切。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监测仪器每隔几秒发出滴的一声,门外偶尔有人打着电话走过。
医院有严格的探视时间,家属不能陪护,这几天里,茹雅薇每天都按时来,带着水果和饭菜,看着孔飞慢慢吃完,再按时离开。两人沉默以对,极少说话。孔飞躺在床上没什么事,除了呼吸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之外,也没什么其它症状,这无法动弹的几天逼迫着自己想了一遍最近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和起承转合。觉得荒诞,也觉得无力。
一周之后,孔飛出院回家。公司的事暂且放下,他计划再休息一周。把他接回家之后,茹雅薇就出门去买菜,很久才返回。厨房里传来日常的声音,让孔飞感慨于自己重返人间。又过一小时,饭菜上桌,茹雅薇走来书房叫孔飞吃饭,菜蔬羹汤摆满一桌,只是酒杯空着。茹雅薇拿起一罐苏打水给两人倒上,说,我们就喝水,你不能喝酒,苏打水多好,对你的尿酸也有好处。茹雅薇举着杯子的手擎在半空,孔飞看了看她,也拿起杯子,碰了一下。碰杯有点敷衍,没有碰出悦耳余音,倒像玻璃即将碎裂的刮擦之声。孔飞低头吃饭,不知是因为遵医嘱少油少盐,还是药物改变了自己的味觉,孔飞觉得一切寡淡得让人难以忍受。他挑拣着鱼身上的葱丝和姜片,慢慢开始走神。
孔飞在医院里醒过来之后,两人从未谈及过年会上失控的那一晚,也确实没什么需要谈论的,对于茹雅薇而言,一切历历在目,只是谁都未曾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孔飞那一晚的发泄,如果没把自己送进医院,现在会是怎样,他并不清楚,只是现在,自己在生死的相切线上走了一遭,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不好吃吗?是不是太淡了?医生嘱咐说……”茹雅薇似乎看见孔飞在出神,她刚开口说话,就被孔飞打断了。孔飞说,我们把同心锁关掉吧。茹雅薇正夹起一只虾,想要放到孔飞的碗里,却被这句话截在半空。汁水顺着虾头滴落在桌面,在空寂的餐厅里发出啪嗒一声。
“我们关掉同心锁好好生活吧。以前,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不知道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孔飞顿了顿,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分开吧。”茹雅薇把那只虾放到孔飞的碗里,盯住桌面,似乎那上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好,关掉吧。语气里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重物。
两人对视的时候,视域周围从下向上泛出一串串粉色气泡,很快就堆积起来,这时候,两人就可以同时闭上眼睛。他们闭眼维持三秒,然后睁开,又眨眼一次。孔飞站起来,走向窗边,向远处望去。他眨眨眼,努力调整视域,却发现自己明明望向窗外,却依然能看见餐厅里的景象。他正纳闷,就听见茹雅薇在身后喊,好像没关闭成功。孔飞叹了口气,返回餐厅,两人又面对面坐下,重新走了一次程序,完成后,孔飞转身走去书房,却发现一切如故。两人都有点不知所措,觉得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关闭程序的要点。茹雅薇从电视柜里翻找出当初签下的那份协议书,附件里清清楚楚写着关闭方法,和他们刚刚做的一模一样。于是,两人又回到餐厅,这一次,他们把椅子拉出来,两人几乎促膝而坐,盯住彼此的眼睛,一刻不敢错开,闭眼,睁眼,眨眼。孔飞起身,却被茹雅薇叫住,她说,这次我去试试,你坐在这。茹雅薇慢慢走到客厅,打开隔断门,她走上露台,向四周望去,远处的公园里一片萧瑟,天空泛出一种有光泽的灰白,树木只留下枝干,树梢枝枝丫丫向上伸展,和泛青的天空衬在一起,犹如一块布满冰裂纹的汝窑瓷片。她眨眨眼,却清晰无误看见椅子、餐桌、碗碟和墙壁上的画。她转过身走回餐厅,发现孔飞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得让人害怕。他们彼此对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看见自己的眼角又一次开始冒出粉色气泡,愈积愈多,慢慢挡住一切。
上车时,茹雅薇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我来开,你刚出院。抬头却看见孔飞凌厉的眼神。孔飞把车开得飞快,一路并线超车,茹雅薇几次想说些什么,最终都咽了回去。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就抵达了当初装同心锁的那幢大楼。门廊里一切如故,广告还贴在原处,来到楼上却发现内部到处铺着塑料布,几个工人正在装修,电钻声刺耳。孔飞过去打听,工头只知道这地方要改成一所学前培训机构,其它一概不知。孔飞走出来,看见茹雅薇的眼神里开始变得更加慌乱,她转身走去隔壁,和那家公司的前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走回来,对孔飞说,同心锁的那家公司跑路了。孔飞确定无误地听出她声音里有些发抖。
故障是陆续出现的,开始零零星星,后来似乎变多了一些,有人开始爆料,一些人开始组建了微信群,讨论如何解除同心锁,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那家公司消失不见了。有人去往医院,却被告知,摘除同心锁不属于正式的外科医疗手术范畴,原本这就是一种处于灰色地带的技术,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坐在车里,孔飞和茹雅薇各自对着手机看见了这些消息。孔飞感到心脏周围被一抽一抽地拉扯,然后又像是被什么堵住口鼻。一直阴沉的天空终于开始落雨,雨越来越大,似乎还混着冰凌,箭般密集地射向车窗,车很久没洗,雨水漫过,风挡玻璃上一片混沌。
七
孔飞回到公司正常上班,该开会开会,该应酬应酬,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往一样,只是偶尔一个人安静下来,就会想起那个无法摘除的同心锁,有和他关系近一些的副总看见他似乎心事重重,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只能笑笑,指一指自己的心脏说,装了俩支架,总觉得有异物。对方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那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只有孔飞自己知道,那异物感其实不在心脏,而在颈后,在眼前,在大脑。
在此之前,孔飞真没在意过同心锁的存在,至少在装了那锁之初是如此,因为孔飞觉得自己坦荡,并没有什么可隐瞒和掩藏,可现在,当他确定无疑地得知这设备可能永久无法摘除的时候,他开始感到困扰。不知是那东西真的愈发失灵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作祟,孔飞觉得眼前茹雅薇的视域每天都在和自己的真实视域打架,二者彼此干扰,互相搅乱,有时交叠,有时重合。有两次,他正开着车,突然间眼前路况就被遮挡,图像一晃而过,差点发生事故。后面的车高声按着喇叭驶过,司机降下车窗对他指指戳戳。他开会的时候愈发分神,下意识盯住眼前虚空不停地努力将另一个视域驱逐到一角,偶尔成功,但旋即又卷土重来,那像是一个永远无法通关的游戏,故意让参与者变得气急败坏。孔飞的举止变得奇怪起来,同事们经常看到他坐在长长的会议桌一端,自顾自地挤眉弄眼,滑稽又扭曲,秘书会悄悄提醒他,他就会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恢复常态,过一会又不自觉地陷入窘境。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糟糕,对旁人发火,也对自己发火,医嘱已经抛到一边,他开始大量喝酒,只有醉意才能让他适应眼前的重影,进而让他忘记一切。公司开始失控,传言四起,核心员工陆续离职,客户流失惨重。负责销售的副总安排了一次重要的商务宴请,如果拿下这个客户,可以解决公司的燃眉之急,但对方要求必须与孔飞见面,毕竟,关于孔飞的异状已经流言甚广,这么大单生意,对方也要慎之又慎。孔飞做足心理准备,决心一定要拿下这单。
谈判还算顺利,孔飞确实表现不错,意气风发。酒过三巡,对方公司的老总拍着孔飞的肩膀称兄道弟,说,孔兄,我就直说了,外面一直传,说你最近精神方面不太好,我就担心你们公司还能不能撑得住,今天我说亲自来见见你,看看到底什么情况。这一见面我就放心了,那都是谣言嘛,你这精神状况比我强多了。来,咱走一杯!孔飞明明在听着客户老总在说话,却突然间无端端看见茹雅薇的脸,那眼睛像两口深潭,一点点扩张,从中伸展出无数藤蔓触手般向自己抓来。他拼命挥舞双手,想要抵挡,才发现似乎是茹雅薇在照着镜子,视域切入过来,让自己的大脑变得混乱。他醒过来,转头却看见客户的脸一点点变得愠怒,对方手里的酒杯被自己碰洒,沾湿了衬衫和裤子。四下寂静,桌上所有人都望着孔飞,有人显出骇然、有人显出厌恶、也有人显出使劲压抑着的幸灾乐祸。
孔飞被送回家的时候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他大呼小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摔砸能够到的一切东西,手舞足蹈。公司的员工把他按在沙发上,就都赶忙离开。茹雅薇端来水,刚凑到跟前,杯子就被他打翻在地。茹雅薇说,你别这样,别这么激动,你小心心脏。孔飞蹭地站起来,指着茹雅薇说,都是因为你,不然的话,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会吗?茹雅薇盯着他看了一会,开始哭,眼泪无法遏止。她近乎失声地喊道,我也不想这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害怕失去你。泪水从茹雅薇的眼眶中倾泻而出,却也模糊着孔飞的眼睛,他觉得眼前像有瀑布流泻,看不清周遭万物,他使劲揉着自己的双眼,却发现毫无作用。他开始自顾自地原地转圈,大声喊叫着,你别哭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茹雅薇努力止住泪水,却似乎适得其反。孔飞大喊,我得把同心锁拆掉,我得把这同心锁拆掉!他突然奔去厨房,过了几分钟,又重新回到客厅。茹雅薇看见丈夫伫立在面前,突然间止住了眼泪,她张大了嘴,说,孔飞,你要干什么?孔飞抬起右手,手里攥着一支冰锥。他说,我要拆掉同心锁。他像突然醒了酒,又像陷入催眠,表情平静又坚决。他们二人对视着,突然间,各自的眼眶四周又开始冒出粉色的气泡,一点点堆积起来。茹雅薇看见丈夫的脸似笑非笑,变得扭曲狰狞。孔飞抬起手向茹雅薇走过来,她大喊着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却听见孔飞惨绝人寰的喊叫。茹雅薇慢慢地抬起头,她还没看见孔飞,却发现自己眼中呈现出孔飞的视域,那透明的屏幕变得不再透明,由红变棕,然后变得近乎于浓黑一片。她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看见孔飞仰躺在地板上,双眼溢出两道血污。
八
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透过薄薄纱帘,被滤出朦胧质感,细碎烟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孔飞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被子拉倒胸前,茹雅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她慢慢地读,并不着急,书中每一个角色她都启用一个獨特的声音,每一句话都悉心筛选适合的语气。
过了一会儿,孔飞打断了她,轻声说,我想喝一点水。茹雅薇慌忙站起来,走去不远处的茶几上倒了一杯茶。她扶着男人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孔飞依然双眼紧闭,伸出双手,在半空停住,像是擎住虚空。茹雅薇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到他的双手之间,轻声说,拿好哈。孔飞点点头,然后双手拢住杯子,送到嘴边,喝下一小口。
过了一会儿,孔飞似乎沉沉睡去,茹雅薇为他盖好被子,自己换了衣服,出门买菜。她走进菜场,流连过一个又一个菜摊,精心挑选,对每个小贩笑着说,我先生爱吃。这一切,孔飞都能看见。但他从未对茹雅薇提起过这一点。
双目失明之后,医生为孔飞做了眼部手术,清创,止血,防止病变,但依然无法摘除同心锁。医生也并不知道这装有同心锁的病患手术预后到底会怎样,毕竟谁也没有这样的经验,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案例。所以,医生只能告诉家属茹雅薇,她的丈夫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眼睛彻底保不住了。至于同心锁的事,没人去提。茹雅薇的眼睛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孔飞的视域,那块透明的屏幕像是突然间消失了。茹雅薇无法再共享丈夫的视域,但是孔飞的大脑依旧可以接受到茹雅薇视域的信号,他无法透过视网膜看见,但依然可以在大脑内感知,甚至比眼睛成像更加清晰。一切影像都映在头脑之内,无休无止。她成为了他的眼睛,他可以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他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他从未告诉她,他们终于融为一体。
(责任编辑:胡携航)
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职于《中国新闻周刊》。专栏作品散见于“腾讯·大家”《北京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等。出版有小说《杨天乐买房记》,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