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祭
2022-02-05黄守昙
过去,人们并不了解仁海村,它位于小小的半岛上。半岛的形状古怪,像是土地向海洋伸出了一只婴儿手臂。而仁海村就在小拇指的指甲盖上,是不起眼中的不起眼,如果不是鱼王祭的话,它可能不会出现在地图上。
仁海村周遭的海域渔获微薄,村人定下渔禁,每到九月初六,是开海的日子,这一天得祭祀鱼王。仁海村的人们不祭祀妈祖,据他们说,这是妈娘不管的地方,过去海险浪恶,无数渔民一去不归,人们当然转投别的信仰。这才有了鱼王庙,镇上的人说,鱼王不保平安,只保佑你有鱼吃,饿不死。这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清醒。
阿河在睡梦中使劲嘬了嘬母亲的乳头,却只吸进了空气。他睁开眼,发现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心里有一点委屈,但他没有哭,这是他第一次忍住哭泣。人们常常讲,这是长大成人的标志,可放在阿河身上,这就很难作为标准。他已经在读小学了,仍然每天夜里风雨不动要妈妈陪着睡。他要吃奶,梦里很饿或者很恐怖,他总是这样说。
河妈在厨房煮胡萝卜玉米瘦肉汤,搭配上馒头,就是阿河的一顿早餐。阿河下了床,悄悄穿过厨房到客厅。他家的客厅被两大片铝板围出一个灰白的小房间,里面只放了张床垫,是给爸爸睡的。阿河的小手轻巧地旋转小铝房的门把,果然被反锁了。阿河索然地坐到饭桌上。河妈一看,就去捶铝板房的门:“喂!好醒了!今日阿仔要去做童男,你好歹要载他去祠堂!”
开门的是别的女人,怯怯地说:“他昨晚太累,叫不醒。”河妈低着头进去往男人腰间的肥肉掐上一把,男人才醒来,起个身也是骂骂咧咧的。河妈说了他几句就回到厨房里,那个女人她看都不看一眼。女人从铝门出来。阿河望着她披散着头发,蹑手蹑脚地走到玄关穿鞋。那是一双高跟鞋,阿河望着她把脚塞进去,手指扣着被脚后跟压折的鞋皮,又差点摔倒,女人抬头看见他,露出一丝狼狈的笑。
阿河心里想,也不比妈妈好看啊。那女人走后,男人才坐下来吃饭。他嘟囔着:“难得周末,还搞这事。”河妈说:“这个月的钱别忘了还我。”男人说:“给你就给你,说什么还,人家听到还以为我欠你的。”河妈放下筷子,直直看着这个名存实亡的丈夫,像是在说:“难道你不是欠我的?”男人也和她对视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是因为理亏,还是不屑引起战斗,他示弱地低下头吃起馒头。河妈一脸得胜样,重新端起碗拿起筷子,把萝卜嚼出骨头的声响。他们已经吵不起来真正的架了,像是极度厌战后的和平,但骨子里的好战性情,又难免在生活里时隐时现,仿佛某种纪念仪式。这种场面,阿河见怪不怪。
男人把阿河载到祠堂,摩托车上仍然是那股血腥味。他每天都得骑车去县里,从肉联厂买来半头猪到档口上切割好,再送还没醒透的阿河去上学。阿河习惯这股味道,别人觉得腥,他却能一邊闻着一边昏昏欲睡。男人怕他摔下车,常得大声喝醒他。得亏男人,阿河的肉身没有掉下来过,不过,他的灵魂却常常仿佛从迷梦坠回人间,而血腥的气息,正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引子。阿河总觉得这味道,像极了母亲的乳头,所以他很生气,甚至暗暗希望自己掉下去一次。那样,男人会自责吗?阿河想了想,又觉得他不会。
村里的学生去镇上读书,只有阿河是坐在爸爸背后的,其他学生都是骑自行车上学。从父母手上替换下来的旧坐骑,成为少年郎们奔波人生最早的战友。他们成群结队,左突右奔在渔港、学校路和村里的集市上,整个仁海村都是他们的冒险乐园。他们争先好斗,假想自己是骑战马的将军,鞭子就用书包代替,反正里面是不装书册的,很轻。他们喜欢分帮派,大概已经形成了马杀帮和燕子飞两个阵营,只要一方落单,就会被对方的两架单车夹击逼停。当然也有独行侠,喜欢单打独斗,把别人一脚踢下车。最让人牙痒的是“老鼠”,专走阴招,布钉子或者放胎气。技术最好的人往往最险恶,专门弄坏对头的剎车,倒不是简单地把它拆掉或者捣坏,而是保持表面完好,把里面的装置弄松乏了,造成的危险也最大。去年光是摔伤的就有三个,其中一个还严重脑震荡,差点被村人以为是落神,要送去做乩童。这些事情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少年郎们心里也没数,只知道对头派别的每一个,都可以是。这些年轻的男子汉们,当他们聚起来,在街上洪水般流窜时,他们的确是人们口中的“恶仔”“早死仔”,但是,当他们分流般散回各家时,又是“心肝宝贝”“乖仔孝子”,是父母宽大手掌轻抚下的“一分鲁莽九分良善”。
鱼王祭,是仁海村最热闹的时阵,人们常说,鱼王祭,赛初一。恶孩子们自然不会放过玩闹的好时机,纷纷脱去乖顺的衣服,骑上高头铁马,集成队伍在村里在镇上游荡,他们管这叫“逛花园”。这天,他们已经骑着车夹击了三个对手,算是不错的收获了,在冰水店门口,正找下一个目标时,他们看到了阿河。准确地说,其实是男人先指着他们,他和阿河正在等冰水店老伯把橘酸水舀起来,一勺勺地倒进塑料袋里—男人告诉阿河,你得像他们一样男子汉。
男子汉们是看不起阿河的,他们嘲笑他嘬奶仔。声音虽然不近,但阿河能听到。他看到男孩们的眼神、嘴形、动作里的模仿,嘴唇嘟成章鱼嘴翕动着。这一点,他自小敏锐,不管多远的画面与声音,都会被无限拉近与放大,就像是在他脚跟前发生。好在,一接过冰水店老伯的橘酸水,男人就箭一下地驶远。塑料袋里插着一根吸管,橘酸水阳光般的颜色在晃荡,冒出一股精确而廉价的化学香。一喝上,阿河就感觉不值得,不值得他刚刚闹着吵着要喝,那是耗费体力的表演,而且还需要一点控制,不能惹怒男人。阿河大概是觉得不够甜。他怀疑男人明明知道别人在嘲笑他,却没有出头骂回去,反让他的儿子独自经受这些,白瞎了他一身硕肉,还叫我跟他们学?他口腔的细胞只记忆了男人的残忍,辣辣的,痛感的。
男人把阿河交给了祠堂的老人们。
每年鱼王祭,村里得选一童男一童女献祭,这是约定俗成。仁海村以前的人们很会生孩子,女人像猪一样生,男人像狗一样劳作,命贱,反正总归要给天、给海、给鱼王收了去,给谁不是给呢。当然了,现今文明社会,早就破除了原先的做法,不会真的要小孩子的命了。既然不用命,这差事就变得吉利起来,加上村里几个读研究生的,恰巧都当过童男童女,怪不了人们多心思,传来传去,大家都认定,去拜文昌还不如去献鱼王祭。
河妈也是这么想的。大半个月前,她就拎着几块顶好的里脊肉和一袋排骨去叩村长家门。村长一见她就明白,说:“你家阿河是有点不聪明,听别人说像是自闭。”河妈听了不爽,也只能应声:“所以得您发慈悲心,救救他。”村长知道,以河妈的脾气,向来不求人,最忌讳别人说她的阿河,只要一说,不管好心坏意,她都会暴跳如雷,骂人祖宗。这次服软,更让村长好奇,她到底能把头低到多低?村长气定神闲地说:“这事很难办啊,阿菜狗给我下跪我都没答应他。”河妈一听,想了没一会儿,就解开自己衬衫上的纽扣,把村长吓得转过脸,忙说:“行了行了。”河妈得意地穿好衣服,说:“既然村长您说行,那我就谢谢您了。”
村长要求得杀一头猪作祭品,不然村里会说他俩的闲话。河妈答应了,转头告诉了男人。男人却很生气,倒不是生气她宽衣解带,而是他对神灵业报向来不信。他是杀猪的,一把杀猪刀,过了多少血,要说有业障,那他怎么还都还不清。他想,既然还不清,那不如干脆不信,免得担惊受怕,反倒把手艺吓生疏了,刀吓钝了。他说:“白白送一头猪,不如拿这钱带阿河看医生呢!”河妈骂他:“你疯了啊!阿河又没病,看什么医生!”
阿河当时正趴在一旁画龙画凤,但他耳朵支着呢。河妈看见他的笔停下来了又再动起来,就知道他听进去了。母子俩晚上睡觉时,阿河提起话头说:“我不要去。”河妈说:“很好玩的,为什么不去。”阿河无话。河妈又说:“妈妈为了你吵架,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你要让妈妈失望吗?”阿河钻进河妈怀里,这是要睡觉的意思,河妈只好佯装发火说:“不去我就不给你奶吃。”阿河这才眼汪汪地答应。过了好一会儿,河妈抓了他的手,引他握住自己的乳头。
祠堂外搭了棚,各色人等都在忙碌,有的在准备元宝蜡烛,有的在清点钱丁,有的架起了烧火灶,蒸发糕和米粿,孩子们管那叫做拜拜糕。乐队正在擦拭各自的看家兵器—金锃锃的唢呐、黄里透黑的笛管子、庞然的铜鎏边牛皮鼓。跳鱼王舞的男女们已经套上了竹纸罩,那是用大灯笼斜切了改制的,红蓝绿纸就着浆糊包贴住,两边接上轻纱,充当鱼鳍,两枚鱼眼睛是用毛笔画上的,跳舞的人套上去,就是一条条肥大的鱼。
村里的老人们穿着瑞服,坐在一旁喝茶,佐以黄色笑话。村长一边指挥一边也跟着笑两声,一见到阿河,就催他赶紧换衣服,又让男人记得把猪运到海边的祭桌上,吩咐他,猪头顶上得贴一张红纸剪出来的双喜,还要给猪的两腮涂成玫瑰红,嘴里得塞一颗大橘子,越大越好。男人应好,临走前又交代阿河:“记得听话,你好好配合,别浪费了一头猪!”
摩托车的尾气黑扑扑地打来,草棚里化妆的女人们抱怨地骂了几声。阿河愣愣地任人摆布,穿上了绣着葫芦蝙蝠纹的祭服,还有艳粉亮绿的裙裾,活像一个唱戏的。阿河本想问点什么,但他没敢问,脸上被化妆师打上了很重的腮红,眉间也着了红点。他瞥见一旁有个同龄人,刚在穿衣服,那衣服和自己的不同,是水蓝色的长衫,小生模样。他转过脸来,因为妆还没上,阿河能认出来。
这人叫来水,也是出了名的痞仔。仁海村的孩子分帮派赛单车,往往有一个传统,叫“上了单车认了帮”,只要对方不在单车上,你就不能骑车追赶,也不能用帮派的名义冲斗。来水属于燕子飞,他在单车上属于燕子飞,下了单车也属于燕子飞。因为他是组织的核心人物,但又不是最核心的,他是用脑的那种,出计策、使坏心眼的那种,是霸王旁边的军师。他看上去猴瘦猴瘦的,高也只有中等高,显然仗不了身形欺负人。
来水比阿河大一岁,但因为留级,所以两人在一个年级。来水成绩不算很差,时不时还能考上领先榜,老师因而也不轻视他,觉得他还有救,比他的“兄弟们”要强。也是因为这样,他常常是居中调停的那一个,要是欺负别人狠了,引起家长来学校投诉,他就得出头。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留级,是出于兄弟义气。他的兄弟叫燕标,是燕子飞的头头,打架又加上成绩不好,只好留级。来水不服处分,势要跟着燕标上课,他家长估计也是因为这一点,才送他来做童男童女。
阿河在学校里见到他们,向来都得低着头。他鄙视来水,但又实在没有别的本事。来水看见阿河,就指着他,问化妆的人:“他是童女?”什么?阿河没听明白,又或者是一下不敢相信,却瞥到化妆师拿起一顶可爱的假发,要套在他头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不是做童男,而是要乔装打扮做童女。这在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毕竟女孩子叛逆的总比男孩子少,家长们又硬要塞自家儿子做童男,一年就一个名额,没办法,只好想出这样通融的手段。
看似皆大欢喜,但落到个人身上,又不尽然。好比阿河,他心里一下就难受起来,觉得被人出卖了,况且这人还是自己的母亲,那可是他最后的庇护港,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呢?但阿河没有挣扎,只是对周遭的一切不再好奇地张看,绝望地瘫在那里,倒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他试图清空大脑,不再去想,但委屈像是怎么扫也扫不尽,这些尖锐而零碎的情绪包围着他,动辄就割出透明的淚水来。化妆师笑了一声,说,怎么啦?弄疼你啦?她还没来得及转身拿纸巾给他擦眼泪,来水已经捏了几张递过来。
阿河警惕地看着他,来水却笑着说:“你哭什么啊?这不挺好看的么?像哪吒。”来水在自己头上比划着两个球,阿河看着,想笑又笑不了,刚刚才流目汁没一会儿就笑,多没面子呀!阿河没有回应他,想让他知尴尬而退。来水只好回到自己的位置,阿河向化妆师要镜子,化妆师不客气地说,你别看了,别待会又想哭,把妆哭花了。阿河受了挫折,又止不住目汁来,仿佛他就是目汁做的一样。
化妆师看着,心想这日子,老是哭唧唧的,多不吉利,也佯作发火说:“你哭吧,哭饱了我再给你补妆。”仍然止不住,化妆师就说:“你是目汁精咩?”来水听了直皱眉,的确,阿河的妆容很浓丽,化妆师落手不知轻重,在孩子的脸上画硬把哪吒化成妲己。来水大声跟化妆师说:“我要上一样的妆。好看。”化妆师见坡下驴,说:“你看,人家也要画呢。”阿河听出来水这话的善意,心里稍稍好些,但他又怀疑地打量着来水,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在学校里可是横着走的。这一点怀疑,就像开了一个口子,一个可以让种子撑破、生长的口子。
阿河凑到来水跟前,看他受妆,粉饼在他脸上拍打着,就像一只强壮的蝴蝶。来水时不时做鬼脸回应他,瞪眼睛,吐舌头,又假装舌头沾到了粉,要咳嗽要干呕,把戏很多,惹得化妆师发了脾气,连叫他老实点坐好。他又假装挨到批评教训,很委屈地瘪了嘴巴。他脸上的妆容确实不太好看,做了鬼脸就更丑,阿河自然被他逗笑了,两人就像镜子两头一样,一样丑的妆容,一样笑得收敛又坦诚。不知不觉,阿河也就忘了刚才的沮丧。
等阿河补妆,来水又故意挠他笑,好不容易两人收拾妥当了,就被村长叫进去祠堂。来水比阿河高一点,很顺手就牵起他的手,就像一个哥哥牵起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那么理所应当。阿河有些不习惯,他从不太和陌生人亲近,好像人人都有的友谊,对他而言也是不重要的。阿河不理别人,别人也不见得理他。他个子又不高,在课室里虽然坐的是第二排,但好像他只要去哪里坐着,哪里就是角落,跟仁海村一样,是不起眼里的不起眼。“文静”,就已经是教师期末评语里给他最溢美的词汇了。
以前,阿河也被欺负过,不过他没有什么韧性,只知道哭,自然激发不起挑战的欲望,男孩子们总要找个称职的对手。而且,他徒有一个凶狠出了名的妈,只要他被欺负了,河妈就会陪他上学校,冲到课室上指认,甚至找到对方的家,往门口或者单车筐里扔垃圾,或者把猪大肠里掏出来的脏东西,倒在单车的座位上。恶男孩们算算,欺负一个弱鸡出不了名声,还得被河妈报复,真不抵算。有了这一层避忌,阿河就更不受理睬了,像是被所有人遮蔽掉一样,无论哪个帮派,都无意把他吸纳进去,更坐实了人们的传言—他是自闭症。
阿河的手被轻轻地抓着,当然不习惯了。但这不习惯,又是热软的,像久阴的天里忽然劈开的一道暖光,并不算难接受,甚至还很微妙地,在他心里煨出一丝快乐,这一丝快乐太轻盈,连他自己也很难分辨出,里头有没有别的成分。
村长把两人叫来,问他们,上年鱼王祭有去吗?阿河看了来水一眼,像是等他一齐点头,来水就说:“我们有去。”村长交给两人一人一双鞋,说:“这里两双鞋,你们一人一双,到了海里,把它们扔掉就可以啦,一定要记得扔掉啊,不然鱼王爷就把你们吃喽。”阿河才不信,倒是来水很配合,乖巧地点头说:“我们会记得的。”
等村长一走,两人拆开包装,阿河的那双布鞋是粉色的,上面还有亮珠片,排得像鱼鳞一样。他看了来水那双,蓝紫色的,只是绣了双鱼纹。显然都不好看,只是非要让阿河选,他也一定会选蓝色那双。他不喜欢粉色,来水看出来了,就问他:“要不我跟你换吧。”阿河一下子又有些感激,但他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明显和这双鞋是配好的一套。来水看阿河低着头不说话,就轻轻地撞了他的肩膀,说:“怎么了,不愿意啊?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我就喜欢这个颜色。”阿河不好意思了,他能感知到,明明来水是在迁就他,如果自己有礼貌的话,应该委婉地回绝,可他说出口的却是:“换了,这衫裤……又不搭。”
来水也愣了,站起来看着自己的衣服转了一下,说:“那要不……我跟你换全套!你当童女,我当童……呸呸……我当童女,你当童男。”没等阿河应下来,来水已经找了个大人,说要换衣服,阿河也起了身,其实他原本也不抱希望。恰巧化妆师就在一边吃早餐,一边说:“不准换,待会把妆弄花了,把衣服也给弄脏了,多麻烦!别换了啊,好好把鞋穿起来。”来水本来想坚持,但阿河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没事,不给换就不换,我们去外面玩。”来水牵起他的手说:“好。”
鱼王祭在海边的鱼王庙前举行,八宝塔有三层高,塔前是五根两米多高的黄表金龙香,像兵器一样朝天耸立着。村长领着宗老进庙上香祭拜,来水和阿河也跟着进去,听祭令人喊着跪、拜、兴,他们跟随指令跪下来,磕头,再起身。另一个祭坛在海滩上,庙里的仪式一结束,八个年轻的壮小伙就把神像从庙里抬出来,架到海滩上的大舞台,舞台上面摆着三只八仙桌,桌上有猪牛羊三牲口,嘴里都含着系上红布条的橘子,八仙桌下面是六张小桌,摆着时令水果、糖饼发糕、鸡鸭鹅肉和香草树药。仁海村的人们挨挨挤挤,像浪潮一样迭着堆着,谁也不肯让谁一吋,等跳鱼王舞的人出来,他们又自觉地让出一大块沙滩,乐师吹拉弹唱,唢呐哔的一声震天响,把海浪声、鸥叫声、人群里的抱怨声、踩痛声、孩子哭闹声,尽数都盖过去了。
阿河和来水跟着大人们也上了台,他们要坐在中间剩下的两只空桌上。阿河紧张死了,好在来水牵着他,但他依然不敢往舞台下看,他一直低着头,爬上空桌盘着腿坐好。底下的人在笑,阿河能听到。他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是的,都在笑,有的掩嘴,有的不掩嘴,还指给自家孩子看:“你看你看,哈哈哈,他不是男的么?”来水本想给他鼓鼓劲,但他也看到自己的伙伴,燕标,和燕子飞的人,大概五六个的样子,他们骑着单车,也许在沙滩上骑得很慢,他们远远地就停下来。嗯,他们也在笑。来水看了看阿河,怕他害怕会哭,却发现阿河正回頭望着那头猪。阿河知道,那头猪是自己家出钱宰的,它粗糙的一排牙齿咧开着,明明是死相,却硬生生像是在笑,太可怜了。阿河又看了看羊和牛,苍蝇嗡嗡地在巨兽的身体上或飞或停,阿河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悲伤,好像不敢相信,喜庆的事也会如此残忍。
村长念了祭祀文,鱼王舞又出来跳了一场,跳完,他们顶着鱼灯笼,上台把来水和阿河牵到海边的草筏子上。草筏子是用竹子和一种洗过的韧草编起来的,编得很松,在海浪里撑不了太久,也只有在祭祀上,才会追求脆弱。根据仪典的流程,鱼舞人把来水和阿河抱上草筏子,顺着浪水推,推到海水稍稍平静的地方,此时浪不大,他们平躺在筏子上,比海水更平静。
天空像蓝色的草原,无垠无边,水在背下轻柔地晃荡着,时间就像被悬置了一样,感觉过了很久。此时浪不大,他们平躺在筏子上,比海水更平静。阿河突然问来水:“真的有吗?”来水疑惑地问:“真的有什么?”阿河说:“那个。”
来水问:“哪个?”阿河说:“鱼王。”
来水说:“那当然!”阿河说:“难怪你那么听村长的话,我可不信。”
“你不信?我看你很害怕。”
“你才害怕呢。”
“行行行,你不害怕。”来水见他别过脸去,又说,“怕还不认。”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河侧过脸看着来水,来水也看他,还向他伸出手。阿河没有接过去。他问来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来水一下卸了劲说:“好么?不知道。看你哭,就觉得你挺胆小的,像个女孩子一样。”阿河没说话,只感到一只不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和妈妈的手,好不一样啊。来水说:“我们一起坐起来吧,别把船弄翻了。”他指着不远处两艘救援船说:“你看多好,就剩我们俩。”
阿河点了点头,却说:“我没看到我妈妈。”来水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我呢,你想你妈妈干吗?”阿河问他:“你也是你妈送你来的?”来水说:“是啊她嫌我烦,你呢?”阿河说:“他们说我自闭……其实我不会。”来水说:“我看你也不会。”阿河怀疑地说:“你知道自闭?”“嘿嘿,不知道。”来水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头。
草筏子摇荡了一下。
来水把鞋子脱下来,阿河也跟着脱下来。来水自言自语地问:“这船怎么还不沉?”两人下半身的衣服都已经湿了,阿河打量着衣服,也打量着草筏子,只抠下一点草屑。来水忽然捞起一点海水泼阿河。阿河眯起眼睛,抿了抿嘴唇上的海水,咸咸的。他没有反击,只是傻笑,好像击中他的不是海水,而是别的什么发甜的东西。来水觉得没意思,就拢着鞋子说:“你看,像不像跋杯?我们来问鱼王问题,如果摔出来是圣杯,一正一反,那就是可以,要是两个都正或者都反,那就不可以,我们来玩。”
换作原来的阿河,肯定会觉得无聊,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和来水在一起,哪怕是顶无聊的事,他都觉得挺有意思的。来水说:“你跟着我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阿河点了点头。
“皇天在上,仁海村来水。”“皇天在上,仁海村来水。”
“不是啦,来水是我名字,你得用你自己的名字。”“我叫阿河。”
“那就皇天在上,仁海村阿河。”“皇天在上,仁海村阿河。”
“今天求鱼王启示好坏。”阿河照读,看见来水又默默地念着什么,他也跟着很小声地问了鱼王问题。问完问题,他把鞋子抛向空中,只可惜一只掉进海里。阿河有点失落,来水安慰他:“没事,要不我的给你。”阿河拒绝了,眼睛里又莹莹地闪出一点不甘。“你别哭,我来问个问题。皇天在上,仁海村来水,今天,求鱼王启示好坏。”来水提高了声量,时不时瞄向阿河,倒像是问给他听的。阿河专注地看着来水和他手上的鞋子,来水大喊:“来水和阿河,能不能做好朋友。”来水把鞋子抛得高高的,阿河也抬头去望,蓝天里两只蓝色的鞋变成黑色,像两只越出海面的海豚或者鲸。草筏子一下巨幅震荡,在海水还没淹过他的鼻息之前,阿河明显地感知到,唇脸之间,被人猛烈地亲了一口。
他们很快靠着本能和海边人的水性,在海水里浮游,分别被不同的救生船捞起来。阿河有些呆,也有点迷糊,不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某种幻觉。他能记得那新鲜的气味,既不是奶,也不是血,更不是海水,它比海水更早到来。他也不敢望向来水,尽管他知道,来水在看他,在打量他。这种不确定又在距离之外,给了阿河一丝确凿的感觉。如果来水没有亲,那他肯定会站起来,和他挥手。毕竟他是那样活泼。
上了岸,他发着抖,人们都笑着说他被鱼王吓坏了。一些家长教示自己孩子说:“你看,你要是不好好读书,不听话,就得去喂鱼王。”只有阿河自己心里清楚,令他感到惶恐的不是海,也不是鱼王。好怪。回到草棚,他没有再跟来水对话,只顾着自己换衣服,化妆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说:“你爸来接你啦。”阿河喝了两口,见到来水换好衣服,向他走来,心脏噔噔直跳,太不舒服了。是男人的摩托车喇叭声救了他,阿河没有看来水一眼—他告别的手臂还悬在半空,阿河就已经离开了鱼王祭。
夜里,阿河睡不着觉,即便嚼着河妈的乳头,他也睡不着,像是在草筏子上翻过去,又翻过来,乳头上只有海腥味。他臉红了,这脸红连带着毛孔,像是催促着胡须第一次生长,像是身体里有一尾鱼要游向体外,变得成熟、坚硬。人也被分成两半,心理的一半恐惧,身体的那一半快乐,阿河甚至怀疑,是不是鱼王上了他的身?为什么来水那张黑黢黢的脸,和那口白牙,总在自己脑海中挥之不去。
隔天,阿河照例去上学。同学们都在说他男扮女装。班上嘴贱的男生,也故意跑到他面前,扮演一副化妆的样子,在手背上点一下,在脸上拍一下,然后夸张地拿起镜子照,说:“我真美,我可是童女。”阿河不在乎这些,一下课他就去来水的班门口,想和他说会儿话,却没有看到他,反而是他们班上的人,喊着:“哇,童女来了,来找童男了。”阿河落荒而逃,他只能四处去碰,看能不能遇到来水,其实他心里也不清楚,究竟要说点什么,但总有股力量在驱动着他。
可惜一直徒劳无功,无论是楼梯间、厕所还是食堂,阿河都没有找到他。阿河挺失望的,是不是他在躲着自己呢?最后一堂体育课的时候,反而是来水跑到球场上找他,跟他说放学一起走。说完来水就走了,他还是那么活泼。班上的人起哄说:“鱼王做媒人喽。”阿河的心情没有被影响,他很高兴,高兴了一节课,但如果非要说有点不安,那肯定是因为来水。他的笑容虽然依然灿烂,但底子似乎又有点忧郁,像是被自己伤害了。阿河难免感到自责。
放学了,阿河没有等男人的摩托车来接,而是坐上了来水的单车。来水指着后轮上加装的脚踏,说:“你踩着这里,可以站起来。”丝毫不提鱼王祭上的事。阿河站着,有点害怕。来水说:“抓紧了。”阿河抓住来水的肩膀惊呼一声,很快又调试过来,迎着风,任由来水载着他去往海边。来水喊:“你闭上眼睛。”阿河喊:“我不敢。”来水喊:“你试试!”
阿河将闭不闭,又喊:“我还是不敢。”来水听了就笑,阿河也笑。他嗅着风,风中没有奶与血的味道。只是还没到海边,他们就被燕子飞的人拦下来了,带头的是燕标。来水停下车,叫阿河下来。燕标说:“水,你怎么跟他一起玩了?”来水没有说话。燕标又说:“你该不会昨天看他变成女的,你就喜欢上他了吧?”来水一边笑着说“神经病”,一边招呼着:“走啊,吃冰去。”燕标说:“我说嘛,你肯定不会喜欢神经病。”
来水看了阿河一眼。阿河有点伤心,但他不过低着头,自己转身走了。
燕标喊他:“喂,我们还没走,你先走啊?这么嚣啊?”燕子飞的人围住他,拉扯他的书包带。阿河照旧不说话,在燕标看来就是一种对抗。来水只是观望着,像是不知道帮谁好,直到有人推倒阿河,他才说了句:“搞他做什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丢人不?走啦!”来水走过来,推开一看,阿河正恶狠狠地瞪着燕标,也瞪着他。燕标上了火气,说:“你说放过他?谁敢这么瞪我!他妈的。”
燕标踢了阿河一脚,又像是邀请一样地看向来水。来水看向燕子飞的其他人,他们也坚定地看着他。来水咬咬牙,抬起了脚……阿河倒是不敢相信,来水真的会狠心踢他,任由燕子飞的恶孩子围起来打他,可是一只只鞋子分明踩在他身上,就像鱼群在冲撞。不是说要做好朋友吗?哦,原来这就是友谊的样子。
阿河身上挨疼,眼神却只盯着来水,嘴里念着数字,计算着来水踢了第二脚、第三脚、第四脚……
“够了,走吧。他妈恶得要死。”来水看了燕标一眼,打平单车的脚架,骑上去。车队的人也纷纷上车,他们像一艘艘电艇,往道路尽头飞快地驰去。来水一个回头都没有。
阿河目不转睛地往远处盯着,仿佛要盯出目汁。
他慢慢转过头,望向大海。过了鱼王祭,仁海村的渔民已经出去撒网捕鱼,港口变得干净、简洁起来。阿河没有哭泣。他只是失落,好像有一头巨鱼在体内苏醒又死去,终究沉到海底。
阿河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夜幕降临,天和海逐渐被吞并,海风起得更大了,一些鸟在天边飞,像是在游戏一样。他起身,小跑着回了学校,这条快乐、轻滑的路,现在要一个人走,真难堪。
阿河跑到校门口附近,男人正坐在摩托车上,骂他:“去哪里疯了?等你多久你知无?”见他衣服上的污迹和脸上的淤痕,男人又问:“打架输了赢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阿河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心里迟滞地想到,那你和妈谁输了?谁赢了?男人撩起阿河的衣服,想要验伤,阿河不让,但拗不过男人。他听见男人自豪地说:“你终于会打架了。”
回到家,河妈焦急地问他:“究竟是谁打你的?”男人说:“会打架不好么?起码正常了。”河妈举起手,像是要扇男人一巴掌。男人躲开,举起一根手指,说:“一只猪。一只猪。”像是在提醒她,如果你不是要阿河正常,何必这样耗费,就为了让他做童男童女呢?
阿河从饭桌边离开,去地上画画。河妈也就不再問,索性坐下来吃自己的饭,吃着吃着,她的目汁流了下来,那大概也是海的味道。阿河没有望向母亲,他只是画出一双鞋,粉的,又画出另一双鞋,蓝的。
夜里,阿河已经上床睡觉,听见男人又骑摩托出去。嗯,他又去接那个女人。他怀念起那天,湛蓝的天空和海水,荡漾的草筏子,他曾把鞋抛上空中,问鱼王,爸妈会不会好起来?到底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人好,是什么意思,又会是什么好法?阿河正想着,河妈就进了房间,将上衣脱了,露出他熟悉的乳房。她问:“今天你哭了吗?”
阿河摇了摇头。河妈搂着他,拍了拍他的头,“告诉妈妈可以吗?是谁欺负你?”阿河沉默。
“不说不给你奶喝。”阿河没有犹豫就背过身去。河妈抓过他的肩,阿河仍然不说,也不凑近那对乳头。两人就像是冷战一样,不再开口说话。阿河睡不着,就数着一脚、两脚、三脚……想到身体颤抖,头皮阵阵地发麻,却安慰着自己,没事,再多数几次就好了。
这个晚上,阿河第一次没有吃奶,也没有流泪。他盘算着明天要去拔掉一辆单车的气阀,其实他很擅长,他曾经无数次对男人的摩托车,也这样做过。
(责任编辑:王建淳)
黄守昙,1994年生于广东汕头,复旦创意写作MFA,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台湾林语堂文学奖,作品发表于各文学期刊,现任职于广东财经大学华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