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德大主教治理伦敦煤烟失败考*

高麦爱

16世纪后期，英国传统燃料木材逐渐缺乏，人们不得不使用煤炭。随着伦敦人口的增加，伦敦对煤的需求量不断增长。16世纪中期，进入泰晤士港的煤炭每年约为1万～1.5万吨，到1581年上升到2.7万吨，到16世纪80年代后期，达到5万吨，1591年时超过6.8万吨；1605年翻了一番，达到14.4万吨，1637年超过28.3万吨。①William M Cavert, The Smoke of London: Energy and Environment in the Early Modern C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24.日益浓烈的伦敦煤烟，使“伦敦雾”成为伦敦的形象词。②关于这一时期伦敦燃煤量的变化，参见高麦爱：《燃煤使用与伦敦雾形成的历史渊源》，《史学集刊》2018年第5期。时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威廉·劳德采取一系列措施力图清除煤烟。

威廉·劳德（William Laud, 1573—1645）曾任牛津大学校长、皇家牧师、枢密院成员（Privy Councillor）、伦敦主教（Bishop of London）和坎特伯雷大主教（Archbishop of Canterbury）。他如此显赫，最后竟被革命者以叛国罪推上断头台，而处死他的缘由中有一条竟然是：他惩罚释放煤烟的酿酒作坊。治理煤烟为什么引起众怒？英国学者认为，查理一世追求绝对君主制，劳德积极执行国王的各项政策，尽管他学问深厚，信仰虔诚，但是他性格孤僻，一意孤行，引起群体的痛恨；①Peter Brimblecombe, The Big Smoke: A History of Air Pollution in London Since Medieval Times, New York:Methuen, 1987, pp.40-42; William M.Cavert, The Smoke of London: Energy and Environment in the Early Modern City, pp.45-59.但是，英国学者同情劳德的笔调使人看不清真相。我国学界对劳德治理煤烟污染少有研究。本文主要考察为什么议会下院、神职人员和酿酒商都反对劳德，从而探究劳德治理伦敦煤烟失败的真正原因。

一、劳德为什么招致议会下院的愤怒

17世纪上半期，以英国王室为代表的贵族阶层仍然拥有大量的林地，他们感受不到木材燃料的短缺。而伦敦城周围的林地又不断减少，因此，伦敦居民普遍使用煤做饭取暖，导致伦敦城的煤烟污染日趋严重。一些著名的建筑物受到煤烟的玷污和腐蚀，煤烟污染已成为一个明显的社会问题。贵族们认为，燃煤是肮脏的、不洁净的下层人使用的东西。②关于这一点，彼得·布林布尔科姆在《大雾霾：中世纪以来的伦敦空气污染史》一文中已有叙述。Peter Brimblecombe, The Big Smoke: A History of Air Pollution in London Since Medieval Times, pp.30, 34.劳德主张禁止使用煤以清除煤烟污染，成为反对使用燃煤的代表。议会下院更多地代表社会中下阶层，他们坚持使用燃煤，劳德成为他们对立面。禁止使用燃煤带有维护贵族阶层利益的一面，但是，劳德成为众矢之的与他鼎立维护国王权威，维修圣保罗教堂有关。

圣保罗教堂历史悠久，始建于公元7世纪初,是英国第二大教堂。它是古罗马奥古斯丁的思想传承者在英国传教时建立的第一个据点，建筑风格及历史底蕴均带有较强烈的天主教色彩，对英国宗教影响深远。该教堂处于伦敦政治中心地带，是王室举行重大宗教仪式的场所，受到历届国王的重视。因此，查理一世力主维修圣保罗教堂带有强化王权至上的意味，劳德是神化君权的支持者，极力配合国王的意愿，而对教堂附近的衰败街区不闻不问，招致议会的不满。伦敦燃烧煤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3世纪。③吴洋、卜风贤：《19世纪以来伦敦和曼彻斯特雾霾的治理》，《经济社会史评论》2019年第3期。到17世纪时，由于外部市场的变化导致英国国内传统的木材燃料极为缺乏，尤其是伦敦，居民不得不用煤炭作为燃料，这导致空气质量发生了较大变化。在1200年至1700年期间，英国燃煤含硫量达到 2.5%～3%。④Peter Brimblecombe, “London Air Pollution, 1500-1900”, Atmospheric Environment, Vol.11, Issue 12, 1977, pp.1157-1162.在1125年至1525年的400年间，伦敦城的空气中二氧化硫的含量一直约为每立方米5～7微克；到16世纪后期，二氧化硫含量增加了3～4倍，此后，伦敦空气中二氧化硫含量总是以倍数增加。⑤Peter Brimblecombe, “Millennium-long Damage to Building Materials in London”, 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Vol.407, Issue 4, 2009, pp.1354-1361.排放的含硫煤烟严重地腐蚀着建筑物，圣保罗教堂是其中之一。

煤烟对圣保罗教堂的污染引起上层人士的关注。詹姆斯一世认为，圣保罗教堂被污染和被腐蚀是一件非常丢脸面的事情，这种污染正在腐蚀英国非常珍贵且非常古老的虔诚殿堂，这对大臣们也是一种玷污和耻辱。①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London: Printed for Lackington, Hughes, Harding, Mavor,and Jones, Finsbury Square, and Longman, Hurst, Rees, Orme, and Brown, 1818, p.101.当时有位叫亨利·法雷（Henry Farley）的人热心关注该教堂受腐蚀的状况，他多次向国王请愿，要求预防煤烟及维修圣保罗教堂。这些热衷者不断鼓噪，詹姆斯一世最终决定采取措施。②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102.1620年，国王成立皇家专门调查委员会负责调查这座英国最主要的标志性建筑，结果显示，该教堂正在遭受煤烟侵蚀。根据这些报告，詹姆斯一世作出维修教堂的意见，但是一年后，詹姆斯一世去世，维修工作没有启动。③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p.102-103.

查理一世即位后，英国一位主教乔治·蒙泰因（George Mountaine）捐出巨额资金，从波特兰（Portland）运来大量石头，为维修圣保罗教堂做准备。④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103.劳德是英国教会的高级教职人员，对维护教会的圣洁形象义不容辞。他大力支持查理一世维修和美化该教堂的计划。1631年4月，查理一世成立了修缮圣保罗教堂的委员会，启动了这座大教堂的维修工程。教堂修缮伊始，国王特别规定，要求身为伦敦主教的威廉·劳德捐出年俸中的一百英镑支持该项工程。⑤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104.劳德率先执行国王的规定，其带头作用不容忽视。事实上，当时英国受煤烟腐蚀的建筑不仅是圣保罗教堂。圣格雷戈里教堂与圣保罗教堂相邻，由于年久失修，查理一世及大臣们认为有损圣保罗教堂的庄严形象而下令拆除。⑥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p.109-110.为了维修圣保罗教堂，除了拆除圣格雷戈里教堂外，政府还通过补偿将一些民宅和商铺夷为平地。⑦大卫·休谟：《英国史V：斯图亚特王朝》，刘仲敬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190页。圣格雷戈里教堂对附近的居民而言，既有历史文化传承的因素，也是他们与上帝沟通的场所，因此，他们对国王的这种行为心怀不满。清教徒极力反对维修具有天主教风格的圣保罗教堂，而劳德还在英国推行繁锁的、具有一定天主教性质的教仪。1635年1月2日，时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劳德在给查理一世的工作报告中明确表示：某些地区的教民受不良思想的影响，难以教化，他本人下定决心，致力于教化民众思想符合国王的正统教义。⑧James Bliss ed., The Works of the Most Reverend Father in God, William Laud, D.D., Sometime Lor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Vol.V, History of the Troubles and Trial, & c., Oxford: John Henry Parker, 1854, p.331.因此，劳德在民众心目中是试图在英国恢复天主教势力的代表，也是执行查理一世政策的忠实辅臣。

革命发生后，王党力量败北。1642年9月，长期议会两院决定中止圣保罗教堂的维修计划，教堂的地基被毁掉。1643年，议会下令，推倒该教堂墓地中著名的十字架。1645年，议会又通过法案没收了这座教堂的院长和主教们的房屋和收入，以及为维修这座教堂准备的所有金钱、货物和材料。1645年8月上议院命令，修复这座教堂的部分剩余材料交付给圣格雷戈里的教区居民，用于重建格雷戈里教堂。①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p.109-110.

如果说，劳德积极维修圣保罗教堂没有任何积极意义而受人指责，那么，他治理煤烟是营造一种更清洁的居住环境，应该无可挑剔，为什么也遭人诟病呢？

17世纪之前，伦敦城以及其它城镇的部分手工行业已使用燃煤。燃煤释放出的气味难闻，普通民众与特权阶层一样，对此深恶痛绝。因此，减少或杜绝煤烟排放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居民与国王同样受益。王室以各种公告、法令以及罚款等手段禁止煤烟释放。早在1306年，王室通过公告（Royal Proclamation）禁止工匠使用煤炭，并且依法处决了一位违反者。1307年，王室对首次违反禁令的燃煤工匠处以罚金，对二次违反者，毁掉其熔炉。之所以严惩燃煤工匠，原因在于王室成员对煤烟的厌恶，如1257年，亨利三世的王后伊利诺（Eleanor）曾因诺丁翰的煤烟滋扰而离开王宫。至1273年，伦敦以煤烟对健康有害为由禁止使用煤炭。此后，王室便严禁王宫附近使用燃煤。1578年，伦敦的一家酿酒公司释放出的煤烟味惹恼了伊丽莎白女王，酿酒公司保证在威斯敏斯特宫殿附近放弃使用煤炭。②Penny Gilbert ed., NSCA Reference Book, Brighhton: National Society for Clean Air, 1988, p.87.这些公告、法令或罚款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禁烟效果，然而，到17世纪20年代时，这些举措受到议会下院的质疑。1623年，议会上院通过一部议案：在王宫四周一英里内，禁止酿酒商使用煤炭。③John Hatcher, The History of the British Coal Industry, Volume 1, Before 1700: Towards the Age of Coal,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93, p.439.这部议案受到下院的抵制。这表明，使用煤炭的行业在伦敦不是少数，任何禁煤措施都会引起相关利益集团的抵制。而劳德又亲自动用司法手段惩罚了两位酿酒作坊主，并迫使其迁离国王宫畿。④Arthur Christopher Benson, William Laud Sometime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A Study, London: Kegan Paul,Trench, Truben & Co., 1897, p.191; James Bliss ed., The Works of the Most Reverend Father in God, William Laud, D.D., Sometime Lor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Vol.IV, History of the Troubles and Trial, & c., pp.112-113.这两件事情的影响非同小可，劳德为自己和国王营造洁净的空气，不惜使用国家司法力量，强制他人迁徙，触犯了人的自然权利。

威廉·劳德治理煤烟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强调天主教因素在英国国教中的地位，如维修圣保罗教堂；另一目的是加强国王的特权地位，王宫四周不许用煤。而清洁空气夹杂在这两个因素之中，则被人忽略不计。议会剪除天主教力量，削弱国王特权势头不可阻挡，也无法避免。议会根据劳德的身份与行为将其看作天主教势力和国王特权集团的代表，根本没有考虑治理煤烟的长远意义，而劳德也不是从保护环境的角度清除煤烟污染。

二、教职人员为什么反对劳德治理煤烟

劳德治理煤烟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维护宗教的神圣性。他曾在1637年说道，现在每一个人应该带着更多的崇敬走进教堂，而不是小炉匠和他的相好在啤酒屋约会。①Godfrey Davies, The Early Stuarts 1603-1660,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9, p.73.在劳德看来，圣洁的教堂与煤烟笼罩下的藏污纳秽的啤酒屋有云泥之别。因此，他想通过清除教堂附近以及教堂内部的煤烟保持宗教的神圣性。但是，他的意愿却遭到教职人员的反对，这是为什么呢？

亨利八世及伊丽莎白一世时期没收了大量教会土地，分封给新贵族。如，亨利八世借助离婚案打击天主教会，通过法案规定，国王有权获得原属于神职人员的初果税和什一税②G.G.Perry, 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hurch: From the Accession of Henry VIII.To the Silencing of Convocation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John Murray, Albemarle Street, 1878, p.86.；1536年法案规定，僧侣、教士和修女将每年价值200英镑的庄园、土地、物业和遗产捐给国王及其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国王成立了专门委员会，从僧侣那里获取房子的割让权，清点房子的所有财产，专员要向法院提供这些财产的证明，法院最终将房子改为国王使用；拆毁教堂要为国王保留珠宝和装饰品等。一般来说，一切可得到的东西都转换成现金供国王使用；国王清理修道院的过程中，获得200英镑以下的房屋数量达376间，据推测，每年给王室带来约3.2万英镑的收入。国王将贵重物品“珠宝、盘子、铅和铃铛等”变卖，从中获得约10万英镑的现金。③G.G.Perry, 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hurch: From the Accession of Henry VIII.To the Silencing of Convocation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pp.130-134.一批修道院的神职人员以莫须有的“叛国罪”被处决，绝大多数僧侣不得不离开修道院。修道院的土地要么以礼物的形式转赠给土地贵族，要么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出售给贵族和国家重要人物。因此，亨利八世改革教会的结果，不仅体现在英国教会的最高权力转至国王手中，而且将教会长期压榨教民的传统税收转至国王手中。英国贵族也加入到打击教会的行列中，瓜分了大量教会土地，而罗马教廷对英国教务无可奈何。

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女王又镇压了天主教力量的反弹，其中包括对教会财产的处理。如，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第一届议会将教会收入让渡给国王使用，除了初果税和什一税的教会收益交给国王外，女王有权保留她中意的属于教会的任何庄园。伊丽莎白一世没收了宗教基金会的收入，因此导致教会人员陷入长期贫困之中。④G.G.Perry, 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hurch: From the Accession of Henry VIII.To the Silencing of Convocation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p.263.此后，神职人员的收入一落千丈。到1585年，9 000名神职人员中，一半以上的人年收入不超过10英镑，大多数神职人员的年收入不超过8英镑。微薄的收入无法支持年青牧师接受大学教育，致使这9 000人中仅不足4 000人有资格布道，其余人员均被清教徒讽刺为“哑巴”。①Godfrey Davies, The Early Stuarts 1603-1660, p.69.

詹姆斯一世统治初期曾通过一项防止教会土地被肆意掠夺的法案，教会法院也在一些案件中通过恢复实物什一税的方式改善个别神职人员的收入，但是，绝大多数神职人员的贫穷状况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大多数神职人员的温饱都无法得到基本保障。有位乡村牧师对自己孩子所抱的最高期望是：通过学徒身份谋生。贫困的牧师都想获得富人家用牧师的职位，其实，家用牧师的工资仅比厨师和管家高一点点，而且他们在富人家里的住房紧邻马厩；有时还为获得10英镑的年薪而照看几只狗。②G.G.Perry, 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Church: From the Accession of Henry VIII.To the Silencing of Convocation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p.388.牧师的普遍贫困在斯图亚特王朝早期没有改变。

燃料木材比燃煤贵且不如煤耐烧，神职人员如此清贫，当然选择使用燃煤。为了得到经济补助，他们还将教会的房子出租给手工业作坊，以获取租金改善生活。这些显然与劳德建立统一而纯洁的宗教神圣背道而驰。劳德在维护宗教的纯洁性方面不仅以身作则，他还常常惩罚在他看来亵渎教会神圣形象的神职人员。1638年10月29日，劳德发现柴郡切斯特（Chester）的教会主持牧师和教堂参事会所在教堂院子，四周除了两边是主持牧师和主教等人员所用的房子以外，第三边的房子变成了一家麦芽酒坊，第四边的房子是一家大众啤酒坊。③James Bliss ed., The Works of the Most Reverend Father in God, William Laud, D.D., Sometime Lor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Vol.VII, Letters, p.497.劳德非常恼火。他认为麦芽酒坊和啤酒坊，尤其是后者制造大量的噪音、煤烟以及污秽，有损教堂的神圣。因此，他责令教堂牧师收回出租的教会房子。

这座教堂不仅将房屋出租给酿酒商，而且有一位酿酒商还死在了教堂出租屋内。国王得知此事后曾给主持牧师写信，要求禁止闲杂人员入住教会，然而，主持牧师仍然为了30英镑将房子租给三位商人。当劳德调查此事时，又发生了酿酒商的妻子死在出租屋的事故。而主持牧师又执意与另一位商人签订租房合约，拒不执行国王的禁令。劳德又一次将这件事报告给国王，国王再次派劳德责令主持牧师服从国王的命令，不得将房子租给外人。④James Bliss ed., The Works of the Most Reverend Father in God, William Laud, D.D., Sometime Lor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Vol.VII, Letters, pp.497-498.在劳德上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之前，地方牧师屡屡将教堂房屋出租给商业用户，教堂是安静、圣洁之地，这样做显然有辱宗教神圣。尽管劳德的主张和做法是正确的，但是，神职人员生活窘困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的抵制情有可原。劳德只注重解决表面问题，无视神职人员的生活问题，因此神职人员也站在他的对立面。

神职人员与手工业作坊主一样对劳德的理念与措施极度不满。劳德最终被处死的罪状中有两条：劳德在英国教会和世俗事务上都拥有教皇和暴君的权力；他曾努力颠覆上帝真正的宗教，并引入了天主教迷信和偶像崇拜。①James Bliss ed., The Works of the Most Reverend Father in God, William Laud, D.D., Sometime Lor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Vol.IV, History of the Troubles and Trial, & c., p.197.这两条一方面说明劳德在英国教会事务上具有的权威性，另一方面说明劳德推行的宗教政策极不符合英国当时的宗教状况。对英国神职人员而言，获得一定的收益改善窘境比远离煤烟保持教堂的纯洁性要迫切得多。因此，劳德强制措施既不符合燃料使用的现实，也没有解决神职人员的贫困问题，因此引起大多数神职人员的反对。

三、劳德支持国王征税与过度惩罚酿酒商的后果

查理一世即位不久，便将英国带入到欧洲三十年战争中。英国连吃败仗，损失巨大，甚至被西班牙赶出地中海。1626年，查理一世要求议会征税以继续在欧洲的战争。但是，以约翰·伊利奥特（John Eliot）为代表的议员提出质疑，要求审核国王的财务支出，并且明确拒绝国王的征税要求。议员们最初支持国王参战，无非是想借战争发财。然而，当英国战事不利时，国王要求增加军费却受到议会下院的掣肘。②大卫·休谟：《英国史V：斯图亚特王朝》，刘仲敬译，第156—180页。当国王陷入财政困境时，劳德大力宣扬国王发动战争和支配军费的权威性。针对议会无视国王的征税要求，他不仅维护国王的权威，而且应用宗教教义的逻辑为国王辩护。劳德声称：一个国家通过教会或国家统一体就可以抵制外敌；而国家统一体的核心就是国王，就该由国王去决断；怀着爱戴之心以国王为主，这是国家的一部分义务与责任；因为国王的权力来自上帝，国王为上帝服务，这是他的责任；他从不会离弃爱戴他的民众，更不会离开他的财富；他不会破坏自己的房子，也不会让忌妒他房子的人破坏它。③Samuel Rawson Gardiner, A History of England Under the Duke of Buckingham and Charles I, 1624-1628, Vol.II,London: Longmans, Green, and Co., 1875, pp.4-7.劳德为国王辩护无异于引火烧身，而国王颁布维修圣保罗教堂的命令也在这时。劳德既支持国王征税，又积极响应和配合维修大教堂，他把自己摆在了风口浪尖上。

维修圣保罗教堂需要一笔不菲的维修费。查理一世规定，维修资金来自国王的捐助、教会高级牧师的薪俸、没收无遗嘱去世者的遗产和社会捐助等。劳德主教以教职人员的身份和教会名义积极响应国王的规定。他不仅带头捐献自己薪俸的一部分，而且想方设法筹措维修费用。伦敦商会负责收取社会捐款，记录各种支出。一张维修圣保罗教堂的现金收据单显示：到1639年10月底，伦敦商会（Charmber of London）收到修复教堂和唱诗班排座的资金达79 043英镑18先令11便士；还收到10 295英镑5先令6便士修缮教堂西区的费用，这笔资金来自教会征收的一部分罚款，名义上是赠予国王的礼金；还收到了约150英镑的用以维修教堂尖塔。与上述各项相加，共约89 489英镑4先令5便士；除了支出的费用外，还剩17 158英镑13先令4便士。从1631年到1643年伦敦商会共收到101 330英镑4先令8便士款项，其中从1632年开始到1640年（除1633年外）国王共捐赠10 971英镑15先令14便士，各郡在此期间捐赠了约两万英镑①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Saint Paul’s Cathedral in London, From its Foundation: Extracted out of Original Charters, Records, Leiger-Books, and Other Manuscripts, pp.108-109.。从这些资金名目可以看出，国王所捐的维修费用大体上来自教会罚款的一部分。这说明，教会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通过星室法庭大肆惩罚一些违背教规或影响教会事务的民众，以获取巨额罚款。而劳德主教也以司法手段下达巨额罚款。

在大主教劳德的住宅兰贝斯宫（Lambeth）附近有一家啤酒坊，经常释放出大量煤烟。有一天，当劳德与首席检察官在花园散步时，贸然飘进的煤烟使他们的雅兴荡然无存。劳德与首席检察官异常愤怒，对此啤酒坊的反感之情溢于言表。之后，劳德谴责啤酒坊释放煤烟，并重罚酒坊主阿诺德（Arnold），罚金高达1 000英镑②Arthur Christopher Benson, William Laud Sometime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A Study, London: Kegan Paul,Trench, Truben & Co., p.191.！

无独有偶，国王居住的圣詹姆斯宫殿附近也有一家酿酒坊，同样释放出大量肮脏的煤烟。劳德以国王的名义惩罚这家酿酒坊的主人邦德（Bond），理由是啤酒作坊的煤烟污染了查理一世在伦敦城的房子，影响了国王的生活与健康，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仁慈的国王没有使邦德先生遭受肉体的痛苦，但是，罚金高达1 000英镑，并且禁止他使用煤炭酿酒，否则将拆除他的酿酒作坊。这两次罚金都用于修建圣保罗教堂③James Bliss ed., The Works Most Reverend Father in God, William Laud, D.D.Sometime Lor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Vol.IV, History of Troubles and Trial, & c., pp.112-113.，而且罚金过高。

罚款额度对于普通作坊主而言是一笔异常可观的费用。17世纪初的英国，普通民众的年收入相当微薄。如17世纪早期的一位拥有30英亩农场的农民，其年收入和支出情况大致为：一年劳作的收获可获得42英镑10先令，除去种子、租金、肥料、牛饲料、设备和供应物的利息和折旧费用共计23镑15先令9便士后，实际上每年净利润仅为14英镑9先令3便士。14英镑多的收入，养活六口之家的支出约为11英镑5先令。一位小农场主即使在丰年可能仅剩余3～5英镑。从1500年到1640年期间，农业工人的日工资从4便士增加到12便士，建筑工人的日工资从6便士增加到1先令5便士；而17世纪早期，酿酒商的收入并不高，即使到18世纪40年代，经营规模较大的酿酒坊，比如本·杜鲁门（Ben Truman）的酿酒坊，价值也就23 000英镑。④Barry Coward, Social Change and Continiut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1550-1750, 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1988, pp.52, 54, 63.由此可见，劳德所在的年代，一个六口之家的小农场主每年的花费仅需11英镑5先令，一个建筑工人年工资不足24英镑，由此判断，劳德对两位酿酒坊主罚款1 000英镑是非常严苛的，危及到酿酒商的生存。

过度的惩罚，并将罚款用于维修圣保罗教堂，引起酿酒商群体的极度不满。在人们看来，治理煤烟只是一个借口，搜刮钱财筹集维修教堂的费用才是目的。于是，不满的人们向议会请愿，提出维护生命及私有财产权利的申诉。最终，在各种势力共同推动下，劳德受到议会的制裁。

结 语

17世纪上半叶，整个伦敦城释放出的煤烟已经对建筑和周围的环境造成了较大的污染。当时还没有一种有效的办法净化煤烟，而禁止使用燃煤无异于因噎废食。如果重新规划手工作坊与住宅的分布区域则需要时间，也更麻烦。劳德是宗教领袖，不谙世事，只知维护国王的权威，不考虑社会影响，焉有不败之理。煤烟污染到处都是，而国王和劳德只维护自己在意的建筑，其余不闻不问，因此得不到同情和支持。而议会中那些工商业者利益的代表，他们对煤烟根本不在乎。

劳德是查理一世建立绝对君主制的左膀右臂。他治理煤烟的目的在于维护国王的光辉形象，保持宗教神圣，修建圣保罗教堂以彰显上帝的荣耀。然而，这位唯国王命令是从的大主教被推上刑场时，国王却采取了丢卒保帅的做法①1940年斯坦福伯爵被议会处死，他与劳德以及伦沃斯并称为查理一世时期的三个关键的政治人物。查理一世最后也同意议会处死劳德主教。，令人唏嘘。当英国社会进入大众化参与社会事务的阶段时，查理一世仍然要求社会绝对服从王权。劳德发挥自己高超的学术技巧为特权辩护，他和国王都没有正视商业阶层崛起的趋势，这最终注定劳德治理煤烟失败的结局。

客观地说，治理煤烟污染净化空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认识煤烟污染、防治污染和人们的经济利益之间，如何权衡，是一个复杂的博弈过程，也是一个艰难的历史进步过程。在社会经济水平整体未能达到成熟阶段时，任何超前的防止污染的努力都很难取得实质性的成效。②参见高麦爱：《王权式微下的约翰·伊维林伦敦城煤烟污染治理探究》，《史学月刊》2022年第2期。而治理污染只顾及权贵阶层的感受，无视民生、不解决民生问题，这样的治理在任何时代都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