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结构体系
2022-02-05朱碧波
朱碧波
(云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充沛的人力资源、强劲的精神动能和坚实的智识支撑。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我国迫切需要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推进各民族凝聚为一个日益紧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更好地应对世界地缘政治格局大变迁中的不确定性风险。因此,当前我国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交织的时空场域中反复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更是由“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话语导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命题,强调“必须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1]。“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正式出场,昭示其已成为当前国家治理的一个重大议题,是学界值得关注并予以回应的重大问题。
现有研究主要着眼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宏大叙事[2]、地方实践[3]、逻辑生成[4],探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具体路径,包括符号机制[5]、社会路径[6]、文化路径[7]、增进共同性[8]、民族政策机制[9]、通用语言文字教育[10]、深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教育[11]等。现有研究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宽广的学术视野和多元的研究范式,促进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认知的深化。不过,多数学者都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视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学理性概念展开实践性探讨,忽略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各要素之间的逻辑关联,缺乏体系性的整体把握。这难免会妨碍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整体意蕴的完整呈现,影响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纵深推进。有鉴于此,本文将致力于思考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整体性的结构体系,探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基本要素及其逻辑关联,即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从何处出发(逻辑起点)、将走向何处(目标导向),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沿着目标导向前行中将依托何种力量结构(体系格局)、秉持何种原则(道德法则),其具体的行进道路(实践路径)又是什么等问题。
1 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逻辑起点
中华民族是我国各民族在长期历史流变中交往交流交融而形成的多元统一体。多元一体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最本质的结构特征,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经典的群像刻画。诉诸考古可知,中华民族的生成并不是一根蜡烛似的“一元发生论”,而是满天星斗似的“多源发生论”[12]184-185。早在旧时器时代,从中国史前文化并非出于一源就已可以看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端倪。新时器时代,中国史前文明多源并起的考古证据更为明显[13]1-17。及至夏商周时期,中华大地更是形成了多元民族共生的局面,如夏之嵎夷、莱夷、淮夷、赤夷、玄夷、方夷,商之兰夷、尸方、儿方、人方,周之淮夷、徐戎、奄、蒲姑[14]2。随后,自秦以降,五方之民在中华大地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最终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15]。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各民族经过自然渐进和自觉建构而“多元化一”的产物。中华民族的多元化一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基础条件。首先,亲缘上的血脉相通。中华各民族经过迁移、通婚、联姻不断产生民族交融和基因交流,最终使得中华民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缘共同体。这不但孕育了各民族边界跨越和相互认同的心理基础,而且催生了“四夷可使如一家”和“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政治认知。其次,文明上的兼收并蓄。各民族历史上都创造了璀璨夺目而别具一格的民族文化。民族之间的交往与碰撞驱动各民族或主动或被动地学习他者之长。无论是“今著毡裘学胡语”“洛阳家家学胡乐”,还是“一半胡风似汉家”“万里羌人尽汉歌”,都客观反映了多元民族文化的相互吸纳与美美与共。各民族相互的吸纳与欣赏最终又造就了海纳百川、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孕育了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再次,交往中的互惠共赢。各民族起源虽如满天星斗,但彼此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隔绝状态,而是相互交往式的存在。各民族立足自身的经济优势和文化特色,在相互交往中不断促成经济互补、文化浸润、信息交换、情感共振和心灵相通。这奠定了各民族相互依存的共生共在,造就了各民族取长补短的互惠共赢。最后,演进中的共创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最终使得中华民族呈现出各民族“共创中华”的特色,即各民族共同开拓了中华民族辽阔的疆域、共同书写了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共同创造了中华民族璀璨的文化、共同培育了中华民族伟大的精神。“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16]
不过,中华民族共同体虽然呈现“多元化一”的历时性特征,但其结构上依然体现出“一体多元”的共时性特征。正如费孝通指出:“中华民族的统一体之中存在多层次的多元格局。各个层次的多元关系又存在着分分合合的动态和分而未裂、融而未合的多种情状。”[15]首先,中华民族的“一体化”。中华民族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而成的国家民族实体,是各民族在历史长时段中不断组合、叠加和交融的产物。在中华民族发展演进的历史长河中,各民族日益频繁的社会交往、日益深化的社会交流、日益深入的心理交融,促成了各民族由“各美其美”走向“美人之美”和“美美与共”。各民族持续增加的共同性最终造就并进一步巩固中华民族的一体化。其次,各民族的“多元化”。中华各民族的体质融合、基因交流、文化涵化和情感共振造就中华民族一体化,这种一体化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不过,中华疆域的辽阔和民族心理的代际传承使得多元民族文化并不均质,各民族不同程度地保留着独具风格的文化因子。这种独特的民族文化是各民族集体智慧的历史沉淀,它不但是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也为中华民族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精神动能。最后,各民族的“支系化”。中华各民族的历史演化呈现异源同流与同源异流的双重逻辑。这种独特的历史逻辑造就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和“一支多元”的并行不悖。一方面,各民族交往中不断相互影响而交融涵化;另一方面,各民族迁徙中又不断分化而形成地域性的支系,如傣族分化出水傣、旱傣和花腰傣等支系,瑶族分化出盘瑶、布努瑶、茶山瑶、平地瑶等支系。
中华民族一体之下的多元和各民族一元之下的多支,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绝的人力储备、精神动力和智识支撑,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最基本的要素。不过,中华民族的“一体多元”和“一元多支”亦催生了民族事务治理的诸多焦点性议题,如中华民族利益与各民族利益的关系问题、中华民族认同与各民族认同的协调问题、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各民族意识的整合问题、各民族之间的团结问题、边疆民族地区与沿海地区均衡发展的问题、中华文化认同与各民族文化认同的关系问题、中华民族共同性与各民族差异性之间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多元一体不仅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最为基本的结构性特征,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难以回避的一个前置性问题。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一切设想都需要以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为逻辑原点,顺应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成一体的历史大势,求解民族事务治理的焦点性议题,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实现高质量发展。
2 共富共享: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目标导向
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的提出是党和国家融合中华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产物。中华传统文化关于小康社会和大同世界的想象、马克思主义关于人民主体地位和共同富裕的阐释,共同勾勒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目标与蓝图,即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要立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客观现实,不断推进各民族的均衡发展和包容式发展,确保各民族在共同富裕中共享发展的福祉与荣光。诉诸传统可知,中华古代人民向来怀抱一种朴素的小康生活理想和社会均平理念。这种小康生活理想即《诗经·大雅·民劳》所说的“民亦劳止,讫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均平理念则是儒家所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墨家所说的“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法家所说的“论其税赋以均贫富”。不过,中华传统理想化生存图景受制于生产力的低下而始终难以实现。及至马克思主义的诞生,着眼于“人的解放”的共同富裕和共享发展才逐渐由理想向现实转变。马克思指出,在未来的新社会制度中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将如此迅速,“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17]786-787。恩格斯亦指出,“使社会生产力及其成果不断增长,足以保证每个人的一切合理的需要在越来越大程度上得到满足”[18]336,要让“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18]243。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共富思想为底蕴,创造性发展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均平理念,提出“社会主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共同富裕”[19]364,强调要更好地“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20]133。作为社会主义本质要求的共同富裕天然地拒绝特定群体对社会财富的垄断与占有,而鲜明地指向发展成果由各族人民共同享有,即“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一家人都要过上好日子”[20]300。
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目标是各民族共富共享,这种共富共享涉及中华民族分配正义的关键议题,也是确保各民族和睦相处的关键问题。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富共享”蕴涵着两个基本原则:经济法则和伦理法则。其中,经济法则指的是收入分配应该符合劳动投入的回报原则和等价交换的市场规则。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每一个生产者“从社会领回的,正好是他给予社会的”[21]434。经济法则是激发社会动力的关键法则,体现的是社会经济活动的成就导向,即个体成就与贡献越大,社会给予其回报和酬赏就越大。这种经济法则合理与否的评判标准在于能否以等价为基础实现经济效益和经济收入最大化[22]。至于伦理法则,涉及各种稀缺性资源在不同群体之间权威性分配中体现出的分配正义。市场的经济法则虽是激发社会活力并使得物质财富不断走向极大丰富的关键机制,但容易产生严重的贫富差距问题,导致社会过度分化,进而形成心理冲突和结构性紧张。更何况这种经济法则深度切合人类与生俱来的经济本能与幽暗意识,容易使共同体退化为个体冰冷计算投入与产出的利益角斗场。因此,几乎任何一个文明国家在经济法则之外都加上特定的伦理法则,以实现基本的分配正义。多民族国家“族裔分配正义”的伦理法则并不定于一尊,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伦理法则尤具中华品格。概而言之,这种中华品格的族裔分配正义大体包括以下三层意蕴。
一是济世安民的弱势关怀。中华传统文化十分强调为政以德,以仁爱之心关心爱护弱势群体。这就是《礼记·礼运》所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韩愈《原道》所说的“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在中华传统文化滋养下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追求的共富共享十分注重倾斜性照顾“可行能力不足”的弱势群体和社会分化中的“最少受惠者”。它强调编织立体化、全覆盖的社会保障网,通过建制度、保基本、扶贫弱,确保“每一个公民,不论哪个民族,不论生活在哪个地方,都能公平地共享发展成果,拥有平等的发展机会”[23]154。
二是均衡发展的空间正义。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富共享强调的是推进各民族均衡发展。为了确保各民族均衡发展,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十分强调以“五方之民”的“五方”为标准,推进边疆民族地区与沿海地区的协调发展。在中华传统文化叙事中民族之间的族类关系常常转换成“五方之民”的空间叙事,即在九州、畿服与四海等共同构织而成的王者之制的天下图景中,立足“一点四方”展开民族事务治理。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富共享创造性地发扬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空间叙事,致力于通过完善差别化的区域政策优化转移支付和对口支援机制,促成各民族均衡发展和各区域发展的空间正义。
三是文化赓续的集群关怀。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富共享不但涉及物质生活层面的共同繁荣,而且涉及精神文化层面共富共享。当今世界,面临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交流冲突、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的交织碰撞,一些民族文化出现了程度不一的边缘化困境,一些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更是流失严重。面对此种局面,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强调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富共享的建设,一方面要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民族符号和中华文化符号;另一方面还要加大少数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保护力度,实施重点文物保护工程,重点抢救和保护民族传统经典、民间文学、民俗文化、民族音乐舞蹈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使得多元民族文化实现交相辉映。
3 共建共治: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体系格局
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目标是各民族共富共享,但这种共富共享并不能凭空实现。这需要各民族立足自我的主体地位,秉持中华民族身份优先和利益至上原则,沿着共富共享的目标协力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这种协力推进引申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一个关键议题,即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建共治的体系格局。
其一,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建共治以“各民族人民”为主体。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追求的共富共享不能依赖于某个民族的力量,亦不能寄希望于外来民族的鼎力相助,而是有赖于各民族通过彼此的力量汇合和能量互补,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福祉的扩大和分配正义的实现。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如果忽略各民族人民的主体地位就难以形成整体性的力量。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要立足“各民族人民”主体地位的觉醒与能量的迸发,方能达致共富共享的目标。事实上,这正是唯物史观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本质体现。按照唯物史观的阐释,“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24]131。正是作为自在存在物的人在构建“为我而存在的关系”的实践活动中才创造了价值世界和意义世界。唯物史观的基本规律揭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唯有依靠各族人民的通力合作才能确保共富共享的实现。进而言之,面对当前“民族地区还普遍存在经济基础薄弱、基础设施落后、产业层次较低、人才支撑不足、生态环境制约大等问题”[25]122,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要充分立足各族人民的主体地位,不断激活民族地区的内生动力,发挥民族地区在农牧业、矿产、能源、文化、旅游等方面的比较优势,打造民族地区对内对外开放的新格局。与此同时,各民族还要秉持“中华民族一家亲”的理念,各尽所能地助力民族地区在兴边富民、“一带一路”建设和对口支援等国家行动中实现高质量发展,奠定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富共享之基。
其二,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建共治以“责任担当”为法则。在中华民族话语体系中自由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常常围绕“权利”展开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争论。自由主义强调以公民权利均等保障来促成中华民族一体化建设;多元文化主义则强调保障民族集体权利以促进民族团结建设。然而,不管是自由主义对个人权利的看重,还是多元文化主义对民族集体权利的关注,都有意无意地淡化或忽略了个体与群体责任的担当。责任与权利是两相对应的存在,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责任的淡化将难以避免地导致公共领域的荒芜,并最终使得权利的享有难以为继[26]。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必须强调权利与责任的统一。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向来坚持平等共享权利,保障各民族的公民权利和集体权利,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亦强调各民族的公民权利和集体权利并不是一种“先验的神话”,而是责任担当之后的“权益享有”。事实上,这正是“中华民族建设”话语转变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话语的意蕴所在。西方语境中“共同体”(community)一词的词源是拉丁语“com”和古代意大利西部的埃特鲁斯坎语“munis”的结合,其本意即为“共同负责”[27]65。“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相较于“中华民族建设”更为凸显各民族的责任担当,即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不但要依托各民族的主体性,而且要激活各民族主体的能动性,强调各民族担当中华民族共富共享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责任。各民族唯有择取责任优先的道德立场共同团结奋斗,促进中华民族集体福祉的增长和公共领域的繁荣,各民族个体权利和集体权利才能得到坚实保障和持续提升。
其三,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建共治以“全过程人民民主”为保障。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建共治不仅需要各族人民的动能觉醒与责任担当,而且需要有确保各族人民制度化参与的平台渠道。只有借助制度化参与的平台渠道,各民族才能在公共理性和公民德性的驱动下展开多种多样的共建共治,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共富共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全过程人民民主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建共治的重要制度保障。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依托的全过程人民民主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新型民主形态,它迥异于西式的票决民主。“人民是否享有民主权利,要看人民是否在选举时有投票的权利,也要看人民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是否有持续参与的权利;要看人民有没有进行民主选举的权利,也要看人民有没有进行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的权利。”[28]13全过程人民民主致力追求的是民主主体的广泛性、民主生活的全域性、民主过程的持续性、民主流程的闭合性[29]。全过程人民民主既强调人民依法参与民主选举、民主协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又强调民主的人民性贯穿公共决策的事前、事中、事后全过程,充分保障人民的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30]。全过程人民民主的优势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共建共治要不断完善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制度体系,推进中国特色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和基层群众自治制度的发展完善。唯有借助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制度体系和平台渠道,各族人民才能协力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共识达成、力量汇合与功能互补。
4 和合共生: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道德法则
“和合”是中华传统文化独有的精神特质,它萌生于中华文明轴心时代,历经历史演化成为中华民族共享的人文精神。这种和合文化就是《礼记·中庸》所说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也是《国语·郑语》所说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和合文化对中华民族的滋养使得中华民族一体化演进中并不寻求各民族的绝对一律,而是追求差异性的统一和多样性的和谐,即寻求多元民族“同不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和合文化孕育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底蕴和道德信条,是中华民族一体化演进中的关键因素。这客观上决定了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理应传承与发扬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切实增进各民族的共同性、尊重包容差异性,不断促成各民族和合共生。
首先,顺应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大势,增进中华民族共同性。中华民族五千年发展历程就是一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各民族在历史长河中不断由自得其乐的“各美其美”走向相互欣赏的“美人之美”,最终演化成不分畛域的“美美与共”。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化的历程揭示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的共同性增长是不可抗拒的历史大势。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理应顺应这种历史大势,推动各民族形成高度的共识,不断增进各民族的共同性。具体而言,这种共同性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各民族共享的政治认同。政治认同是中华民族政治共识的典型体现,包括对伟大祖国的认同、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对中华民族的认同等内容。其中,对伟大祖国的认同强调各民族的国家认同优先于自我的民族认同,国家的整体利益优先于各民族的具体利益;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强调“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大团结,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凝聚各民族、发展各民族、繁荣各民族”[16];至于中华民族认同则强调全球政治大格局中的“对他而自觉为我”和多重认同中的“中华民族认同的至上性”。二是各民族共有的文化认同。各民族共有的文化认同即中华文化认同。中华文化认同之“形”是对中华文化符号的认同,它既包括认同国旗、国歌、国徽、国土等国家象征标识,又包括认同天安门、故宫、长城、布达拉宫等国家建筑标识;既包括认同长江、黄河、泰山、珠穆朗玛峰等国家地理标识,又包括认同春联、舞龙、赏灯、粽子等国家民俗标识。中华文化认同之“神”是对中华伦理道德的认同。这种中华伦理道德传统层面指涉中华传统文化传之久远的优良道德伦理,包括讲信修睦、仁者爱人,特别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爱国主义情怀;现代层面指涉淬炼中华古今道德于一体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三是各民族共通的法治认同。法治是集体理性的沉淀和集体智识的结晶,它蕴涵着民众对公平与正义的期望与追求。法治不仅是国家治理最为基本的方略,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基本的保障。因此,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强调的是不断推进各民族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的认同,夯实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底线共识。这种底线共识的建构,一方面强调各民族对法律的信仰,各民族不但要以法律确证自我行为的边界,而且还要以法律作为评判是非对错的准则;另一方面强调公共权力对法律的敬畏,提高公权机关运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开展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能力。
其次,发扬“和羹之美,在于合异”的理念,尊重包容各民族差异性。我国各民族在长期交往互动中形成了独特而丰富的民族文化传统。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又不断推动多元民族文化相互吸纳,进而使得多元民族文化形成地域性的文明板块,如大漠游牧文明板块、泛中原农耕文明板块、辽东渔猎耕牧文明板块、雪域牧耕文明板块、海上文明板块[31]7。这些文明板块的碰撞与交融最终使得各民族文化汇聚成一个中华文明共同体。不过,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形成并不意味着各民族文化特征的消失。各民族文化在代际传承中依然保有独特的文化基因和地域烙印,如人生礼仪、丧葬文化、语言文字、建筑风格、饮食习惯、民间信仰、民俗禁忌等。一些民族地区“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多元文化现象亦不鲜见。这种多元的民族文化是各民族长期历史演进的结晶,为人类认知世界提供了不同的视角窗口和独有的知识呈现,是中华文化繁荣昌盛和灵动活泼不可或缺的动力之源。虽然多元的民族文化各有差异,但这种差异只不过是“民族风情的独具特色”而不是“文明的优劣”。因此,针对任何民族和民族文化的歧视、排斥、疏离、贬损都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所倡导的包容和合理念的背反。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理应秉持“和羹之美,在于合异”的理念,以中华民族共同性为主导和方向,尊重和包容民族之间的差异性。这种尊重和包容民族之间的差异性有着丰富的内涵。一是尊重包容的双向度。尊重和包容差异性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大民族与小民族之间双向度的尊重与包容。各民族在“五个认同”的共识之外相互尊重彼此的文化立场,并不以自我的审美品格为标尺强行裁量和制约其他民族。二是拒绝强制消除差异。中华民族共同性和各民族相似性的增多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产物,也是历史大势。但中华民族共同性的持续增进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拒绝人为强制地消除民族之间的差异,而是创造条件引导各民族共居共学共事共乐,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三是反对人为地固化差异。尊重包容差异并不意味着固化差异。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警惕以“尊重包容差异”为名抗拒民族之间自然的交往交流交融。四是尊重包容差异的边界限度。任何一种民族文化都难免菁芜并存,尊重包容差异性并不是好坏不分或放任自流[32]34,也不能固化和强化差异性中落后的、影响民族进步的因素[33]。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强调的是秉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理念,不断祛除各种民族文化中不符合现代文明理念尤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落后因子,推动民族文化革故鼎新的创造性发展。
5 知行合一: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实践路径
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实践路径是中华民族建设的落脚点,共享共富、共建共治与包容和合都有赖于具体的路径来推进和践行。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等多方面的内容。不过,若是立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逻辑起点、着眼增进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历史大势,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最为重要的就是本体与意识的双重建构。
一是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本体建设。中华民族是多元向一体演进而形成的民族实体,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关键路径就是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断增进各民族的共同性。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一个层级递进深化的民族关系过程,涉及民族社会层面的交往、情感层面的交流、心理层面的交融。民族交往交流是增进民族之间相互理解和推进民族边界跨越的关键。根据群际接触理论,族际之间的陌生往往导致族际之间的社会心理距离,族际社会心理距离又会诱发社会隔离和敌意性刻板印象。为了规避族际陌生,各民族理应通过群际接触增进相互理解,澄清片面认知。学界许多实证研究反复证明群际接触为增加外群体的认知和纠正负面的刻板印象提供了机会[34]。因此,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本体建设应该注重引导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不过,根据情境理论的阐释,民族交往并不一定导致群际关系的改善。民族交往涉及复杂的人际互动、文化碰撞和社会结构重组等。民族互动通常受到交往场景中各种因素的影响,它既可能发展成积极接触进而改善民族关系,也可能发展成消极接触而恶化民族关系[35]。民族交往若是要产生积极正向之效果,必须满足群体接触的最优条件。这种最优条件一是接触群体之间的平等地位,即唯有“人人平等”才能迈向“人人相亲”;二是形成共同目标,即唯有“上下同欲”才能促成“二人同心”;三是群体之间的通力合作,即接触双方迈向共同目标时处于合作而非竞争状态;四是制度支持,即通过政府、法律、道德规范、社会传统等支持和鼓励群体之间的接触[36]。
有鉴于此,当前我国强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要尤为注意以下几点。首先,借助公共政策的平等实施和基本公共服务的均等凸显民族平等。公共政策在同一地区施行中要“防止因政策导向人为制造隔阂、强化固化民族意识”[23]67。其次,强化共富共享的目标感召,并借助共建共治的全过程人民民主形式,通过意见征询会、专家座谈会、听证会、民主恳谈会、协商议事会等方式推进各民族在具象化的目标中展开合作。再次,强化中华文明包容和合理念的宣传教育,引导各民族相互尊重和相互学习,并借助劳务输出和产业转移等契机纵深推进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的形成[37],夯实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空间基础。
二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心理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不仅需要共同富裕的保障、政治民主的护航、中华文化的润泽,而且需要心理意识的支持,即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支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潜藏着“中华民族一家亲”的亲缘意象,这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坚实的心理支撑。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要持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教育是关键手段[38]。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离不开全面深入持久的民族团结进步教育。民族团结进步教育本身是一个“人心政治”的过程,不但涉及将心比心的思想态度,而且涉及与时俱进的教育方法。将心比心的思想态度涉及民族团结进步教育要以正心诚意的态度,换得各民族的心灵相通。民族团结进步教育唯有以至诚之态强化换位思考,着眼各民族所思所盼所想才能以心换心,取得民族团结进步建设的实效。至于与时俱进的教育技术,涉及民族团结进步教育的形式多样和技法多元。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所处的时代,既是信息技术狂飙突进的全媒体时代,又是社会分化不断凸显的分众化时代。在全新的历史时代,民族团结进步教育必然要与时俱进地丰富创建形式,认真分析不同社会受众的心理认知偏好和信息获取方式,找准民族团结进步教育与多元社会群体的心理契合点和情感共鸣点,以各民族喜闻乐见的方式推进民族团结进步教育。换而言之,民族团结进步教育要有分众化思维,要借助大数据时代的技术赋能,细分老年群体、青少年群体、儿童群体,以及不同民族、区域、性别的多元群体,展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精准化铸牢。面对当今时代不断涌现的媒介革命,民族团结进步教育不仅要借助广播、电视、报纸等传统媒介展开普遍化教育,更要通过多元网络媒介和网络平台展开多元群体的精准化教育。尤其是随着智能移动终端的普及,民族团结进步教育更应顺应时代潮流,以网络作为民族团结进步教育的主战场,充分利用风靡众生的社交媒介展开民族团结进步教育的创新性实践。进而言之,民族团结进步教育要着眼智能时代的移动终端,既要祛除社交媒介流量为王的资本迷思,又要充分依托社交媒体风行的时代机遇,激活社交媒介平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公共责任。同时,民族团结进步教育还要不断强化多元社会主体的参与度,使之充分利用社交媒介尤其是社交类短视频平台“内容精短、覆盖全面、智能推送、交互场景、多元互动”的优点,展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突破性培育。唯有如此,民族团结进步教育才能在与时俱进的教育技法中实现教育效能的最大化、才能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奠定坚实的基础。
6 结语
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一个要素多元、环环相扣的结构体系,涉及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从何处出发的逻辑起点、将走向何处的目标导向,以及在迈向目标过程中依托何种力量的体系格局、秉持何种原则的道德法则和采取何种道路的实践途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要立足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基本国情,这一基本国情使得“多元一体”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逻辑起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目标导向是共富共享,这种各民族共享发展福祉是党和国家“以人民为中心”理念的必然导向。共富共享需要各民族协同合作共同奋斗才能实现,这就提出另一个重要命题,即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共建共治。共富共享依赖于各民族的共建共治,而各民族共建共治的成功推进又取决于各民族信奉的道德法则,即和合共生。各民族唯有秉持和合共生的理念才能不断促成彼此的力量汇合与功能互补。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是一个理论逻辑与实践逻辑相统一的命题,它不仅仅只是一种抽象的思辨,更是一种“合目的性的活动”。因此,实践路径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结构体系的终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路径多元繁复,但引导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本体建设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心理建设是两个关键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