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再讨论
——基于方法论的审思
2022-02-05陈加飞
陈加飞
(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习近平指出:“我们党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理论创新、进行理论创造的历史。”[1]12纵观百年党史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史,追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对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生逻辑与历史演进具有基础性意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研究,在学界是一个备受长期关注且富有争议的学术话题。多种观点的并存说明这个问题仍有值得反思和探讨的空间。“反思以思想的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其为思想。”[2]39“哲学反思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反复思考’,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思维进行的‘对思想的思想’。”[3]209由于方法论本质上是一种哲学的思维方式,反思本身就是一种方法论。对某一学术话题有意义的再研究,本质上要求展开方法论的哲学反思。以方法论为视角,重新审思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对总结百年大党的历史经验,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1 文献反思与问题提出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何时开始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历史,这既是一个客观发生的历史问题,也是一个长期备受学界关注的理论问题。迄今为止,关于这一问题已经展开了较多论述,提出了一些观点。大致以1899年英国人在上海创办的《万国公报》发表的一篇文章首次提到马克思名字为标志,马克思主义开始零星式地传入中国,到1938年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命题为止,围绕这段历史时期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和召开的重大历史会议,形成了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多种解释。
1.1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几种主要观点
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学术讨论,丰富了人们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科学内涵、发生逻辑与历史进程的认识,但也带来和留下了一些有待进一步思考的问题。通过考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几种主要观点发现,大都以解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科学内涵为逻辑前提,再进一步建构判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理论标准。无论是对逻辑前提的阐释,还是对理论标准的建构,都遵循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这一方法论。
第一,思潮传入说。这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就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过程[4],“作为一个实践过程,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马克思传入中国时就开始了,尽管那时并不是真正自觉地‘中国化’,而且理解和表述都不完全准确、科学”[5]2-3。这种观点突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生的传播前提和实践过程,但是没有充分考虑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生所需要的社会前提。
第二,李大钊“言论”说。这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应当是一个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起点,即既包含实践过程又衍生出相应的理论成果,体现具体实践与抽象概念的统一,彰显实践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从这一方法论出发,该观点强调“能够概括和表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的概念是实践,具体而言是‘中国工人实践’”[6]。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还指出,以李大钊等人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水平和运用马克思主义解决中国革命问题的实际贡献为标准,判定李大钊发表的《再论问题与主义》和《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7]。与此同时,也有学者认为,在1914年1月至1916年5月期间,以李大钊为代表的留日知识分子的斗争,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历史进程和实践应用序幕,闪现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理论生成的本质因素,最终构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8]。
第三,1920年前后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形成说。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1920年前后,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这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主体的形成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只有如此理解,才能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全部内容合乎逻辑地构架起来”,“才能深刻地说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品格”[9]。这种观点同“李大钊‘言论’说”在历史范围上属于同一种观点,但更突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性。
第四,党的成立说。持这种观点的大多学者以毛泽东、艾思奇以及党的重要历史决议为依据,突出中国共产党这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主体的先决条件。比如,有学者指出,“从中国共产党成立起,实际上就开始了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统一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10],“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进程,从总体上说是同质的”[11]。这种观点既突出了中国共产党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性,也体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本质规定性。
第五,党的二大说。这种观点指出,1922年党的二大“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理论和中国社会历史的实际状况结合起来,制定出符合中国实际的革命纲领和政策,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12]。这种观点之所以不认同党的一大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原因就在于党的一大所制定的党纲并没有充分反映中国实际。另有学者通过对“中国化”衡量标准的界定,提出判定早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形成必须具备“理论传播”“中共创立”“实践活动”和“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形态”等四项条件,从而推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应该是党的二大[13]。
第六,井冈山道路说。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也在理论标准上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为方法论,认为这是准确探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重要依据。比如,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既是一个实践问题,也是一个理论问题。判断一个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重大历史进程的起点,显然不是单一的革命理论和历史事件所能承载,往往需要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的若干相互联系的重要历史现象共同担当。”[14]学者们据此提出“秋收起义和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开辟的伟大实践,以及1928—1930年间以《反对本本主义》为代表的一系列重要文献的发表和重大理论的阐述”,“其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直接成果则是中国革命新道路的开辟”,“构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14]。
第七,党的六届六中全会说。这种观点也遵循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方法论原则。提出这种观点的学者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理论与实践的二元界划,认为以毛泽东思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等理论形态为标志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理论成果,是“‘理论型’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以中国革命、建设与改革为主线的“改变世界”之实践活动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则是“‘实践型’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据此推论得出,“党的六届六中全会标志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完整逻辑起点的生成”[15]。
1.2 基于方法论视角的总体评价
从探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科学内涵出发,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判定的理论标准,这是一条合理有效的研究思路。不难理解,由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科学内涵以及历史起点判定标准上的差异性,会导致研究结论的多样性,或者统一的观点出于不同的论证思路。但是,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在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为共同的研究范式和方法论原则前提下,所推论出来的观点为何还存在争议呢?出现这种分歧的原因可以分为两种情形:一是一些论证逻辑存在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抽象原则出发,用这种抽象原则剪裁具体的历史;二是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方法论原则与理论标准的理解中,仍然存在进一步探讨和反思的理论空间。
在恩格斯看来,作为哲学世界观或理论思维方式的形而上学,其实质是“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16]539。它的思维公式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话。”[16]539-540与此相反,“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16]541。“形而上学强调‘是’”,辩证法作为“马克思哲学的生成性思维也注重‘是’,但更注重‘成为是’,注重‘是’的成为和‘是’的发展”[17]38。在学界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问题的争论中,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科学内涵及其起点判定标准的制定,总体上遵循“是”的理论逻辑,侧重于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和逻辑主义。然而,作为一个历史过程的开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反映的是“成为‘是’”的历史逻辑,侧重于反映辩证法的历史主义方法论要求。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认识,还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科学内涵的认识,都必须遵循辩证法思维方式,从动态的历史过程去把握。如果仅仅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的理论逻辑出发,必然会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在哪里”和“何以是”发生思维偏移、逻辑偏差和历史错位。正如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的‘化’,从时态上意味着并非一种固化的封闭结构,而是一种持续性的变动过程,正是这种动态性过程在某种程度上也为确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增加了理论和实际的双重操作困难。”[15]
在一般意义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历来备受人们关注,无论对这一问题持何种态度或见解,人们都普遍认可二者的统一关系,笼统地将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表述为统一的,似乎只停留于表面而未能确切抓住二者的内在关联,强调了不可放弃理论与实践之统一关系的主张[18],但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讨论中相对忽视了理论与实践辩证关系的内在逻辑及其纵向维度。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法论阐释,亟须从抽象的认识论维度转向具体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与实践的本体论维度。
根据上述讨论,学界之所以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众说纷纭,表面原因在于观点提出的逻辑前提和理论标准的多样化,实质性的原因则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理论与实践辩证关系的理解分歧或者理解不到位,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动态过程分析和把握不够,一定程度上窄化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内涵。这就从方法论角度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再讨论的必要。
2 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判定的方法论基础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这是学界解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遵循的方法论基础。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对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展开深入的辩证分析和动态把握,进一步说明理论与实践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有利于从方法论视角扩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讨论的问题域。
2.1 共时性上的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既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运动的规律性反映,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所遵循的方法论原则。解蔽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抽象讨论,需要立足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从共时性维度拓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语境中关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理论内涵。
第一,从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维度出发,审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实践与理论何者居于始源性地位。生活第一性,意识第二性,这是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原则。人类认识是从实践活动中产生并为实践活动服务的。意识是存在的反映,“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9]525。这表明生活、实践在哲学意义上具有始源性,在人的全部生活中处于基础性地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的理论与实践辩证关系,遵循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生活第一性和辩证唯物主义关于存在第一性的思维反映。相对于理论作为第二性和衍生性,实践具有第一性和优先性地位。这是辨析理论与实践辩证关系首先需要确认的解释原则和方法论基础。这就要求必须坚持实践的思维方式,以实践为基础去观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看作一个实践过程。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客观的实践运动,就不可能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自觉,也不可能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创造。
第二,从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维度出发,审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一方面,需要确认理论对于实践变革具有能动性作用。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实践作为第一性,并不意味着理论对实践的关系是受动和僵化的。在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看来,人们对真理的追求并不是目的本身,对真理的追求是为了更好地回到实践中、更好地变革现存事物、改变现存世界。正如马克思批判地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9]502列宁也指出:“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20]445因此,在实践活动和感性认识基础上获得的理性认识必须进一步深入实践中,发挥对实践活动的指导,提高实践主体的活动效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旨趣,在于用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科学把握不同历史时期的主要矛盾,解决不同历史时期的历史任务。另一方面,进一步明确理论的科学性及其实效性,还需要经过实践的反复检验。“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19]500即便是马克思主义,它也不可能穷尽真理,必须接受实践的检验,在新的实践中获得新发展。对此,毛泽东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并没有结束真理,而是在实践中不断地开辟认知真理的道路。”[21]296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与发展、实践创新与理论创新,是一个长期的动态过程,遵循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辩证法原理。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新的理论要想形成甚至上升为党的指导思想也必须经过实践的反复检验。
2.2 历时性上的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
区别于形而上学运用孤立、静止、片面的世界观看问题,辩证法运用联系、发展、全面的世界观看问题。如果说形而上学主要是一种既成性的思维方式,那么辩证法则主要是一种生成性思维方式。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应用于中国的具体环境,根本理论原则就是实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践的动态结合,这是一个历史的生成过程。基于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可以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实践过程与理论过程的二元动态划界,以此从历时性维度扩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动态视域。
第一,需要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解成一个实践动态过程。无论是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和实践过程,还是从实践存在状态发展到理论思维状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始都需要一系列条件和基础。“马克思列宁主义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他们根据实际创造出来的理论,从历史实际和革命实际中抽出来的总结论。”[22]814在毛泽东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之所以能够作出他们的理论,除了他们的天才条件之外,主要地是他们亲自参加了当时的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实践,没有这后一个条件,任何天才也是不能成功的”[21]287。作为一个实践动态过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反映了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及其方法论要求。毛泽东在谈到他的《实践论》等著作的时候,曾经深情地说:“我的那些文章,不经过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是不可能写出来的,因为没有经验。”[23]101“没有那些胜利和那些失败,不经过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不经过万里长征,我那个《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小册子也不可能写出来。”[24]263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步,既有政党组织的引导,又离不开人民群众的实践参与;既需要实践经验积累,又需要具备一定的理论准备,这些条件和基础的获得是一个不断生成的历史过程。
第二,需要把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个理论动态过程。严格意义上讲,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称谓,前者是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总结出来的逻辑结果,后者是一个动态的理论发展过程,前者突出结果,后者突出过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践过程的主观能动性创造。这一创造过程以马克思主义为行动指南,通过理论逻辑的推演和实践经验的总结,不断建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体系。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中强调,要“把丰富的实际提高到应有的理论程度”,“对革命实践的一切问题,或重大问题,加以考察,使之上升到理论的阶段”[22]813。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和时代特征的结合过程中,总体上经过从马克思主义化中国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再到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路径。这一理论发展过程包含了三个层层递进的逻辑环节:第一层次,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要同中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这个过程也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具体化和民族化;第二层次,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也有一个把党和国家层面的方针政策与不同地方的具体情况相结合的问题,这可称作马克思主义在一国内的地方化和基层化;第三层次,再把具体化、民族化、特殊化的马克思主义向一般化、世界化、普遍化的马克思主义“上升”,扬弃马克思主义的“具体”,达至马克思主义的“一般”。三个逻辑环节中,无论哪个环节都是一个动态的理论发展过程。
第三,需要从认识论的辩证法维度,阐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理论发展关系。人们的思想和意识是从实践中来,再回到实践中去丰富和发展,不断实现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再把理性认识用于指导实践。这既是一种认识论,又是一种辩证法。理论与实践在整体上具有统一性,但其自身也内蕴理论阐释与实践行动之间的张力。这是一种看待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辩证法。“理论的作用在于指导实践发展,理论又经常落后于实践的发展。这是理论与实践之间由其本性所决定的固有矛盾”[25]5,“理论与实践既然作为矛盾关系,就必然既相互依赖、相互转化,又相互对立、相互排斥”[26]。“认识与存在的发展在总体上是同步的,同步并不等于齐头并进。认识的发展经常落后于存在的发展的,但有时也可能走在前面,反映出存在未来发展的趋势。”[25]103这说明,所谓的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性,反映的是辩证法关于对立统一的矛盾观。因此,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运动,必然是一个从实践中不断产生新理论,新的理论又在未来的实践中经过反复的检验,理论形态不断从经验自发走向理论自觉的过程,最终上升为新的指导思想,新的指导思想又将用于改变新的现存世界,不断创造理想的现实世界。这是一个充满了张力的理论与实践的发展进程。
3 实践起点与理论开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双重性及其辩证逻辑
从理论与实践的辩证运动与动态统一视角出发,拓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与历史内涵,以此方法论为基础和原则,可以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区分为实践起点与理论开篇两个层面。揭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两个层面的内涵及其辩证逻辑,有利于进一步廓清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学术争论。
3.1 1921年党的成立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起点
创新意味着新事物对旧事物的取代,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具有质变的新飞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意味着理论发展的阶段性质变与历史过程积累的新飞跃,意味着历史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走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新征程。1921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正式成立。关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毛泽东有精辟的论述:“既要革命,就要有一个革命党。没有一个革命的党,没有一个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理论和革命风格建立起来的革命党,就不可能领导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战胜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的面目就焕然一新了”[27]1357,“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27]1514。这说明中国革命的过程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的结合。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中国革命的必然要求,也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必备的主体。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在中国大地上,对于中国人民来说,就是一种新生事物。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这一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深刻改变了近代以后中华民族发展的方向和进程,深刻改变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深刻改变了世界发展的趋势和格局。”[28]
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又指出:“中国共产党一经成立,就把实现共产主义作为党的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义无反顾肩负起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团结带领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谱写了气吞山河的壮丽史诗。”[29]11这都充分说明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在中华民族发展史和世界发展史上的开端地位与重大意义,充分诠释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创新意义。其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实现中华民族“站起来”的新起点;其二,确立了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的初心和使命;其三,具备了领导中国人民创造人间奇迹的思想条件、组织力量、群众基础;其四,把马克思主义写在旗帜上,把实现共产主义确定为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赋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终极意义。因此,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性出场,作为一种“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并非一般历史事件所能够相提并论的,既符合“中国向何处去”的民族需要,也符合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运动需要,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实践性品格,为开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根本的历史前提。
无论从实践创新指向,还是基于理论逻辑分析,抑或是从党的重要文献论述出发,都可以把1921年党的成立界定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起点。这同我们党的缔造者和不同时期的领导人的论断是一致的,而且党的历史决议也有明确的结论。1941年5月,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指出:“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年,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日益结合的二十年。”[22]7951945年4月,党的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强调:“中国共产党自一九二一年产生以来,就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为自己一切工作的指针,毛泽东同志关于中国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便是此种结合的代表。”[22]9522021年2月,习近平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强调指出:“我们党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理论创新、进行理论创造的历史。”[1]12
3.2 井冈山道路基础上的理论创新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开篇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具有理论和实践双重性意蕴,不仅需要阐发历史起点的实践创新意蕴,还需要阐发历史起点的理论创新意蕴。胡锦涛指出:“南昌起义和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建立,是我们党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创立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伟大开篇。”[30]这是一个尊重历史事实和反映历史本质的重要论断,充分肯定了全党探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贡献[31]。2016年春节前夕习近平重返井冈山时指出:“伟大的理想信念要有扎实的理论基础,井冈山道路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经典之作,从这里革命才走向成功。”[32]这一重要的新论断,赋予重要的新的理论内涵:“井冈山道路是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结合体,‘三位一体’的总汇、结晶。”[33]伟大开篇和经典之作不仅蕴含实践创新之意,还蕴含理论创新之意。不同的时代语境,党的领导人对井冈山道路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意义论述,充分体现了井冈山斗争时期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中的历史地位。与1921年党的成立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践创新开端意义相比,井冈山道路堪称是伟大开篇和经典之作,蕴含实践创新和理论创新双重意蕴。
从实践创新层面而言,井冈山道路走出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中国特色革命道路。这条道路不仅是对中国旧式农民革命道路,还是对苏俄城市暴动革命道路,也是对马克思恩格斯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原初设想的实践超越,实现了时间与空间、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多维度超越,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在曲折与斗争中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思想的精神传承与实践运用,对于马克思主义能够实现中国化具有实践本源意义。正如有学者指出,“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奋起抗争,领导了如火如荼的武装斗争、土地革命和根据地创建,最有影响的是八一南昌起义、湘赣边秋收起义和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创建。这三大历史事件,开创了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中国革命、探索中国特色革命道路和毛泽东成为中国革命领袖的伟大历史起点”[34],堪称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经典之作。
从理论创新层面而言,井冈山道路创造了“山沟里的马克思主义”。具体来说,实行工农武装割据,提出红色政权理论,为开拓中国特色革命道路奠定了理论基础;创建党的人民军队理论和军事指导理论,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军事学说;开展土地革命,制定了党的第一部土地法;进行根据地建设,为后来各大苏区提供了有益经验,起了建设中国革命前进基地的先驱作用;在极其复杂的农村环境中进行党的建设,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党建理论[31]。井冈山斗争时期,“对井冈山斗争‘一系列独创性经验作了理论概括’,进行了理论上的创新,从而奠定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坚实基础,构建了毛泽东思想的本源框架”[33],不断把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与方法,把马克思主义关于党建思想、阶级斗争思想、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实现了对党内教条主义和主观主义的理论批判,堪称是创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伟大开篇。
3.3 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的互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辩证逻辑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作为一对矛盾关系,要求我们既要看矛盾的主要方面,又要看到两者之间的结合和统一。一方面,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创新过程中,相对于理论创新而言,实践创新占据主导和支配地位;另一方面,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创新过程中,相对于实践创新而言,又是理论创新占据主导和支配地位。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起步中的实践层面更具有相对突出地位。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作为实践创新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它回答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何时开始了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历史,标志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为一个实践创新进程的到来。但这一实践创新并非可以脱离理论因素而独立存在,而是相对于理论创新层面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而言的。
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列宁主义,两者是一体两面的共生关系。无论是政党组织主体的创立,还是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写在旗帜上,1921年党的成立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起步的历史作用都不可替代。没有政党组织主体,没有马克思列宁主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无从谈起。没有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人的精神就缺乏从被动转为主动的思想前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讨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时,需要突出1921年党的一大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前提性。相对于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所具有的实践创新意蕴而言,大致从1927年井冈山斗争时期开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逐步实现了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的良性互动。中国共产党成立不久,毛泽东就根据中国实际写下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对中国革命的道路选择作了科学的理论分析和前进方向的判断。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检验了毛泽东先前的理论,后又结合井冈山斗争时期几次反围剿写出了《反对本本主义》《井冈山的斗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等经典著作,一边深化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认识,一边深入摸清中国国情的特殊情况,以此为逻辑基础和前提,不断把中国革命经验马克思主义理论化,进而在中国革命的具体进程中,逐步实现了从城市向农村的战略转移。在总体历经“两次失败、两次胜利”后,毛泽东于1937年创立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经典篇章——《实践论》和《矛盾论》,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推进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建构奠定了哲学基础。接着1938年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命题,将之前整个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进程升华为一种理论自觉。至此,以1938年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为标志,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无论从历史运动,还是从理论创造上都获得了一种历史的自觉和民族的自信。所以,作为一个实践与理论相统一的历史运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起步阶段呈现出实践在先与理论在后的间隔式发展特征,实质上是一个从实践自在到理论自为的历史进程,反映了主观辩证法与客观辩证法相统一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的基本规律。
因此,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讨论中,以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为分界点,诸如“党的二大说”“党的六届六中全会说”“井冈山道路说”等代表性观点,都未能很好地把握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之间的辩证关系,背后却是对首先作为实践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优先性和基础性的理解不到位造成的。虽然党的二大创立了符合中国实际的最低纲领,但是由于“共产国际是中共二大事实上的主体,中共二大最高、最低纲领基本上是对共产国际殖民地问题决议及远东人民代表大会精神的落实,实质上的创新不多”[35],所以党的二大可以归入党的一大起点的范畴之内。以“党的六届六中全会说”观点为典型,把《论新阶段》的政治报告中毛泽东同志首次阐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作为起点更是如此。事实上,这一理论命题的提出,它属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创新意义和范畴之内的议题,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践创新基础上的理论创新。
4 结论与讨论
“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36]691辩证法作为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37]213,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发展中的理论“硬核”和实践精华。区别于一种以静态的、共时为主导的研究方法,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十分强调现象之能动的、历史的维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讨论,要想获得新的历史解释,就必须把它置于历史现实的基础之上。从生成性思维方式,揭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既扩展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研究的问题域,又推进了辩证法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生成过程中的多维度运用。
从一种实践与历史的思维方式来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一个“以现实变革促进理论创新,以理论创新促进现实变革的历史,即用现实活化理论、用理论照亮现实的历史”[38]。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步,总体上实现了从零星式传播,到逐渐和中国问题相结合,再到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相结合的历史进程。从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思潮传入中国开始,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对马克思主义实践运用的示范为界,这一阶段可以称其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在这一历史阶段,以李大钊“问题与主义”为标志性命题,发出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思想先声,还只是一个“思想命题”或“学术命题”。这对于党的成立及其后来道路创新和理论形成,具有思想材料的作用和历史意义。1938年党的六届六中全会提出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命题,既体现了实践主体的组织性与政治性,又体现了理论发展的实践性与系统性。“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正式提出,已经不再是“从头脑中想出联系”,而是从历史“事实中发现联系”[39]312了。因此,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讨论中,既不能否定“思潮传入说”“李大钊‘言论’说”“1920年前后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形成说”等几种代表性观点的历史意义,但也不能拔高它们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历史地位。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众多观点争论中,阐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双重性及其辩证逻辑,突出“党的一大说”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开端中所具有的实践创新意义,突出“井冈山道路说”在创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中所具有的理论开篇地位,勾勒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开端萌芽”到“成熟形态”的历史道路,彰显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经曲折探索、充满生机的创造过程。这样一种辩证与历史的理解方式,其意义是使我们能够遵循一种历史辩证法思维,发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解释功能,在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的内在张力中,把握马克思主义何以被中国人所选择,马克思主义何以被中国化,以致如何创造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这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必然性与科学性问题。因此,界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不是以一种观点反对另外一种观点,只看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异质性和差异性,从而各执一端,忽视它的同质性和连续性,而是要以过程性思维为方法论指引,辩证、动态地把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发展中的阶段性与整体性。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再讨论,不是就历史起点谈论历史起点,不是为了探寻历史起点而探寻历史起点。从方法论意义上来看,是要以点带面、以小见大,既要看到“树木”,也要看到“森林”,既要聚焦历史起点,又要俯瞰历史来路,获得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生的必然性与历史性的真理性把握;既立足百年历史的实践运动,总结历史经验和创造思想理论,实现“纵向问题横向化”[40]8,追求历史叙事的“抽象”,又要把我们从百年历程所走过的道路中获得的宝贵经验和形成的理论飞跃,回放到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去把握和领悟,实现“横向问题纵向化”,追求理论叙事的多样性统一。
习近平强调,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了解历史,才能看得远;永葆初心,才能走得远”[41]261。历史高度决定思维深度。中国共产党已走过百年辉煌历程,站在历史新方位,探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居高处俯瞰来路,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意义;可以更加深刻地把握到,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中,1927年后井冈山道路的开创所内蕴的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良性互动的历史规律。这便于从历史源头上增强历史自觉和历史自信,在新时代的长征路上,吸取历史智慧,赋予中国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断向前发展的实践自觉和道路自信。这对于新发展阶段坚持和加强党的领导,在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良性互动中发展21世纪马克思主义,继续开创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都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