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一项关乎健康的事业
——论德勒兹的文学-生命观
2022-02-05王杰
王 杰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14)
作家往往身体羸弱,如果要为他们开列一个清单的话,那这张清单是开不完的,因此“作家与疾病”这个多少有点玄妙的话题历来是研究者们关注的重心,甚至有人因此称文学是“弱者的伟业”。然而,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却在《批评与临床》第一章《文学与生命》中,提出“文学似乎是一项健康事业”(Literature then appears as an enterprise of health)的观点。何出此言呢?德勒兹解释道:“文学似乎是一项健康的事业:并不是因为作家一定健康强壮,相反,他的身体不可抗拒地柔弱,这种柔弱来自在对他而言过于强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中的所见、所闻,这些事物的发生带给他某些在强健、占优势的体魄中无法实现的变化,使他筋疲力尽。作家从他的所见所闻中返回,双眼通红,鼓膜刺破。”[1]德勒兹所说的使作家身体柔弱的难以名状的东西是什么呢?后来德勒兹在一次访谈中揭开谜底——生命(vie),一种无度的生命。[2]综观德勒兹关于文学的论述可以发现,德勒兹始终在以生命观照文学。部分学者也注意到了此现象,但是相关的理论研究还较少;而在这些少量的文章中对于德勒兹生命概念的论述,或是简单带过,或是从其他相关概念如“生成”“内在性”入手,直接聚焦生命的文章不多。另外,从德勒兹生命概念出发,进一步论述德勒兹关于疾病、健康与文学关系的文章也比较少,且仅有的几篇文章也主要围绕德勒兹的《批评与临床》展开论述。实际上,文学与生命的问题一直作为德勒兹写作的隐含线索而近乎贯穿其全部著作始终。所以,如果仅局限于此单一文本来研究,难免会影响研究的深度与广度。本文尝试对上述问题做进一步推进,在阐明德勒兹生命独特内涵的基础之上,结合相关的诸文本,分析德勒兹关于文学与生命及相关的疾病、健康的复杂关系的论述,以此揭示出德勒兹“文学是一项健康的事业”这一观点背后的逻辑理路。
一、德勒兹生命概念的理论来源
“我写的一切都是主张生机论的——至少我希望如此”[3],德勒兹是活力论(vitalism)的信奉者,是一个彻底的生命主义者,其思想不外乎“生命”二字。但是需要明确的是,德勒兹是在何种意义上谈论生命的呢?为了更好地理解德勒兹关于生命的思考,我们有必要对其生命概念的理论渊源做一个简要陈述。柏格森、尼采和斯宾诺莎作为德勒兹思想的“三位一体”,是德勒兹生命概念形成的主要理论来源。德勒兹继承并发展了柏格森的绵延和生命冲动、尼采的强力说和永恒回归、斯宾诺莎的内在性和情动思想,创造出一种非主体化的强度的生命、超道德的伦理的生命、绝对内在性的先验的生命。
(一)圣父——柏格森的绵延和生命冲动
德勒兹对时间的独特认识为生命思想的形成作了奠基,而他的时间观念主要来源于柏格森的绵延。柏格森区分了两种时间:可测量的“死的时间”,不可测量的“活的时间”。前者是空间化时间,此时间观中,昨天、今天、明天依次到来,表面看似连续,实则是无数断裂的同质瞬间。而柏格森提出了真正的时间——绵延。区别于空间化的时间,绵延才是真正连续性的时间,过去、现在、未来渗透在一起,不可分且不可测量;时间随生命一起变化不止,如同一条没有方向、自由涌动的河流。而生命创造的本源或动力被柏格森称为“生命冲动”,它是一切变化创造的原始动力。柏格森认为绵延只存在于有意识的有机生命中,物质的东西只占空间而没有绵延。柏格森的时间不能离开人的意识,是人的时间,归根到底是人的生命本身。
虽然柏格森的时间观念具有明显的唯心主义色彩,但他却赋予时间生成创造的能力,每一刻都意味着创造。德勒兹肯定了这一点,继续发扬柏格森对空间化时间的批判,将时间的创造性发挥到了极致,提出了“艾甬”(Ain)时间①。艾甬时间类似于时间的第三种综合,是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时间的空洞形式。在这种时间观中,现在无限地向过去与未来割裂,成为一个没有广延的瞬间,只有用两个极值——无限的过去和未来——才能够解释这个瞬间。我们会发现,艾甬时间其实并不存在,它不涉及任何已经现实化之物,只是没有现在的虚拟;但它又无处不在,始终牵扯着现在并不断现实化,由此便消除了人为赋予时间的定见,将时间从僵化的模式中解放出来,重新还时间以自由。基于上述时间观,德勒兹提出了一种“非有机的、萌发性的生命,一种强大的无器官的生命”[4]。在德勒兹那里,生命是一种萌发性的涌动,创造、变化就是它的本性。
(二)圣灵——尼采的强力说和永恒回归
尼采对强力的推崇和永恒回归思想的提出,让德勒兹找到了生命永不止息的动力机制。尼采认为一切都是力量变化的反应,生命就是力量。当然,这里的力量并非物理学意义上的,而是指一种无形式的变化、生成和涌动。生命拒绝一劳永逸,力与力永远处于嬉戏的动态变化之中。在尼采看来,生命意味着对抗一切虚弱、老朽的东西。德勒兹继承了尼采的强力说,认为生命就是一种强度的运动。生命“就是经度和维度,一系列未成形的粒子之间的快与慢,一系列非主体化的情状”[5]。经度是“处于某种动与静、快与慢的关系之中的物质元素的集合”,维度“处于某种力量或某种力量的程度之中强度性的情状的集合”。[6]经度是质料,纬度是强度。简而言之,生命是一种野性的质料-强度,是一系列分子②运动。
德勒兹生命概念也有着尼采永恒轮回思想的影子。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首次出现于《快乐的科学》一书。该思想的内涵在尼采的著作中并非固定不变的,而是充满着自身的前后矛盾。前期更大程度上是消极的,指现实生活中毫无新意的重复,是一种令人发指的无意义循环;后期尼采在这个思想中引入了差异,是一种差异的重复。德勒兹创造性地继承发展了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这主要体现在德勒兹《差异与重复》一书中。这里的重复完全不同于机械的复制,相反,德勒兹从重复中倾析③出某种崭新之物:差异。差异是重复的基础,重复是差异的重复。重复,是通过回到过去来创造无限可能的未来。以差异为根基的重复之下,生命是永不止步,是永恒不断的生成和创造,是不断地僭越、越界,以求创造新的感受、新的生命。
(三)圣子——斯宾诺莎的内在性和情动
德勒兹在斯宾诺莎这里为生命找到了最终的寓居之所。斯宾诺莎的内在性(immanence)思想主要成形于《伦理学》一书,德勒兹称其塑造和构思了“最佳的”内在性平面。综观全书,“上帝”“神”等类似概念频繁出现,但斯宾诺莎的本意并不是推崇一个超验性的本体,而是明确内在性与超验对立,反对作为万物本源的超验性本体的存在,万物是平等的,没有等级之分。德勒兹正是在此意义上对内在性青睐有加。“内在性无关乎超越一切事物的超越性统一体,也无关于对事物进行综合的某个行为主体:只有当内在性不再内在于其他事物,而仅仅内在于自身的时候,我们才能够谈论一个内在性平面。”[7]在内在性平面之上,异质的要素在其上共存,没有命令者和赋予意义者。生命自身就是意义本身,而不存在一个意义赋予者,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自组织,同时也是一种“世间所有,皆与我有关”的相互缠卷和涌动。这才是德勒兹理想中的生命。
在《伦理学》中,斯宾诺莎提出了“情动”(affect)概念,将其定义为一种影响与被影响的能力,并用这一描述变化的词来定义一具身体。我的身体之所以与其他的身体区别开来,正在于这具身体拥有区别于其他身体的独一无二的情动,一种不同的动静变化。德勒兹也认为情动是介入两种状态之间的变化。“我们对一具肉体一无所知,除非我们了解它能够做些什么,也即,它的情状是什么。”[8]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生命可以用这样一种表示变化、生成的情动来阐释,生命不可被固定,它是强度的流动。想要描述这样一种生命只能不厌其烦地使用动词,用一种描述台风的语言来言说一切,以情动来理解生命。
至此我们发现,柏格森、尼采和斯宾诺莎之所以能成为德勒兹思想的“三位一体”,源于四者思想上的内在亲缘性。他们都以同样敏感的神经意识到哲学史理性传统对生命的侵害,并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突破樊笼的积极逃逸者,虽创造着不同的逃逸线,但最终殊途同归。对哲学史理性传统的逃离,对鲜活且生猛的生命的追求,对生命内在价值的极力辩护,都成为他们与德勒兹思想的亲和点。柏格森的绵延突破外在加之的束缚而随生命流动不息,德勒兹通过对其创造性继承和发展形成了独特的时间观,并以之作为生命的始基;尼采的永恒回归如同一个不停转动的大型筛子,将所有事物上升至其无限次方,德勒兹在这里找到了不断拔高生命的动力机制;斯宾诺莎的内在性为生命本身保驾护航,并以情动为生命做了最好的注脚,德勒兹最终在此找到了生命最佳的寓居之所。基于一种内在的亲缘性,三股独具创造性的理论源泉在德勒兹这里发生了浑然天成的交汇,最终促使德勒兹的生命概念充满着批判且自由的力量。
二、德勒兹生命概念的独特内涵
德勒兹反对给概念下定义,他热烈地迷恋着一切动态、生成和未可知的事情,但他却在生前最后一篇短文《内在性:一种生命……》(L’immanence: Une vie…)中给生命作了最后的总结。当然,如若将其视为德勒兹对生命的最终定义,德勒兹必将第一个反对,就姑且将其看作德勒兹对生命所作的最后一曲赞歌。
关于纯粹内在性,我们会说它就是一种生命,除此无他。并不是说内在性内在于生命,而是说不内在于任何事物的内在性自身就是生命。一种生命是内在性之内在性,绝对内在性:它是绝对的力量和至福。[9]
“一种生命”(une vie)将德勒兹最为核心的思想聚集在一起,要想理解德勒兹对生命的临终总结,有以下几点需要加以明确。
首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一种生命”的“一种”?“一种”是不是就是“一”?“唯一”?本体性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德勒兹便仍然是走了古典哲学家的老路。但很显然,并非如此。德勒兹的“一种”更类似于斯宾诺莎的实体,“一种生命”与万事万物的生命之间的关系更类似于实体与样式之间的关系。在内在性平面之上,不存在“一”,一切都是平等的;正如德勒兹反复强调的,“必须形成多,但不是通过始终增加一个更高的维度,而是相反,以最为简单的方式,通过节制,在人们所掌握的维度的层次之上:即始终是n-1(正是这样,一才成为多的构成部分,即始终是被减去)”[10],“从有待构成的多元体中减去独一无二者”,不是n+1,而是要做减法。所以,德勒兹不可能去预设一个本体,而是把生命放在一个内在性平面上让它去生成多样性。因此,在德勒兹这里,“一并不是一个能够包含内在性的超越者,而是一个先验领域中的内在内容,一总是多样性的标志:一个事件、一种特异性、一种生命”[11]。
其次,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德勒兹以“一种内在性之内在性”来定义生命?这是因为,在德勒兹看来,只有作为“不内在于任何事物的内在性自身”,生命的价值才仅仅内在于生命自身,而不为其他外在的东西所评判。生命拒绝任何形式的束缚,不管这种形式是哲学的还是政治的,亦或是其他什么。问题不在于以一种好的形式取代旧有糟糕形式,而是彻底取消形式,万物如其所是地存在,而不是以别的方式存在。生命只是生命自身,这才是真正的生命。
至此,我们可以将德勒兹的生命内涵总结为以下几点。首先,抽象但真实。内在性平面之上处处萌动的差异、潜能、强度、情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生命的同义词。在德勒兹那里,生命其实是在一个极为抽象的意义上提出的,抽象意味着“从不在位置中显现,只在经过中现身”[12]。“这种不定的生命本身并不拥有任何时刻,而只是跨—时间,跨—时刻。”[13]因此有着形式和功能的有机体不是生命,生命是无限定的强度之流;生命无法被拥有、占据,只是充溢其中。然而,“我们称作潜在的东西并不缺乏实在性,而是循着赋予其自身实在性的平面,参与到现实化的过程中的东西”[14],因此生命虽然抽象但同时又是真实的、鲜活的、流动的、生机勃勃的。其次,内在性。一种生命并不是万事万物的本源,它直接介入万事万物,在万事万物之中呈现。这种生命不是各种形形色色的生命之上的n+1,它们共同存在于内在性平面之上,互相缠卷、涌动。再次,肯定性。一种生命肯定一切生命形式,一切人为预设皆失去其有效性。生命无法被拥有和占据,因此也抵制道德的评判。生命是超个人的,也是超道德的。最后,创生性。生命的本性就是不断创造、变化、生成。
在上述引文之后,德勒兹提出了“一种生命”的具体形态。德勒兹把狄更斯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中无赖垂死时的生命状态看作是“一种生命”的典型代表:
一个不受人尊重的、被人蔑视的无赖行将就木,而在此时那些照顾他的人对他微弱的生命迹象表现出一种热切、尊重、甚至是爱,每个人都忙着救他,以至于在他最深的昏迷中,恶人自己也感觉到有一种柔软和甜蜜的东西充盈其身。但当他重获生命之时,那些救他的人变得冷漠,而他也再次变得卑鄙和粗鲁。在他的生与死之间,仅仅存在着一种生命和死亡游戏的时刻。个人的生命让位给一种非个人的但却独特的生命,这种生命将一个纯粹的事件从内在和外在生活的事故中亦即从所发生事情的主体性和客体性中释放出来:所有人都同情并且达到一种至福的“人本身”。[15]
主人公莱德胡德,一个人人厌恶的无赖,人们却纷纷在其濒死之际对其表现出一种爱。因为在这个时刻,莱德胡德不再占据着个体化的生命,而被一种非个人的、强度的生命所贯穿,因此也去除掉善恶的标签。这个命悬一线的时刻不是任何一个固定的点,而总是处于中域,介于二;其间包含着生命与死亡的暴力撕扯,如同一个破洞、开口的出现,通向内在性平面的入口。
但是德勒兹接着说生命并非只出现在生与死之间的这个特殊时刻,一种生命无处不在,“它存在于所有这样那样的活生生的主体所经历的所有时刻,存在于被实际体验到的客体所衡量的所有时刻”,因为生命的潜在性只能在主体和客体之中才能够现实化。“但如果对象与主体几乎不与它们的现实化过程相分离,那么内在性平面本身就是潜在的,同样那些充满这个平面的事件也都是一些潜在性。”[16]由此可见,生命包含着一个实现化与反实现化的运动过程,达到纯粹生命的关键在于创造一个与现实分离的缺口,一个反实现化的运动,而这只有在现实生活遭到暴力之时才有可能,德勒兹称之为“创伤”(wound)。当主体的健康遭受暴力、日常定见无法继续持存、标准化的思维无力进行的时候,纯粹的生命才有立足的可能。换句话说,纯粹生命只有在日常生活“受伤”的时候才能够出现。由此,疾病作为生命中的一个事件,为主体创造了生命的逃逸线,带着生成从个体化存在中迅速撤回。
三、疾病作为生命中的一个事件
“事件”(event)是与纯粹生命相关联的一个重要概念。我们可以借用齐泽克的解释来理解:“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件骇人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突然发生,从而打破了惯常的生活节奏;这些突发的状况既毫无征兆,也不见得有可以察觉的起因,它们的出现似乎不以任何稳固的事物为基础。”[17]首先,事件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故对立。事故,是虚拟的实现化,是穷尽了的潜能;事件,是实在的反实现化,它是潜在、虚拟、源源不断的差异之流。其次,事件与现实生活分属于不同的时间。后者属于线性僵化的时间;事件的时间则是非有形的虚拟的时间,是绵延,是无限地向过去和未来分裂的时间的空洞形式。
显而易见,日常生活中如果没有突发事件的出现,我们可能会一直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子、退休直到死亡。但是事件的出现会打乱原本的正常秩序,为日常生活打开一个缺口,创造出生命的逃逸线,由此生命向无限的可能性敞开自身。至此,我们发现“一种生命”成为可能有赖于事件,而事件的实现又必须求助于“特定生命”(la vie)中的偶发事故。德勒兹曾多次引用布斯盖的诗句“我的伤口先于我而存在”来表达这种关系。“伤口”在现实生活中我的身上现实化,而它本身是内在性平面之上的潜在之物,作为生命中的一个事件,带来一种与现实生活的断裂,使个体化主体得以在厚厚的层之中冲出一条逃逸线。
德勒兹把年老体衰看作是有益的事物。为什么一个如此热衷于生命的人又同样热衷于衰老与疾病呢?德勒兹说:“年老带来一种宽慰感,虽说会有些行动不便,但还是感觉年老是一种极好的状态,因为它会将你从期望束缚计划和失望中解脱出来,这些都是年少的特征。他们放过了你,你也让他们随风而逝。你最终能有机会仅仅存在——而不是作为这个或那个而存在。”[18]的确,生命不可避免地被太多外在的东西所裹挟。一方面是外在环境对生命不可避免的层化④,另一方面出于种种考量,个体化的生命不断地争抢着去进一步层化,因为就像习惯能够使人免受陌生事物的扰乱一样,层化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对于个体化的人来说带来很多直接的现实利益。“内在的事件只有在某种事物的状态以及在某种实际的状态(这些状态使这个事件到来)中现实化”[19],这些状态通常是不怎么愉快的时刻,患病显然归入其中;事件在作家柔弱的躯体之上找到了存身之处,而在健康的体魄之上往往拥有它现实化的最强大的敌人,因此无法在这种状态之上存在。简单来说,人只有在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出现问题的时候,才会更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不妨以德勒兹的呼吸疾病为例。通常情况下,人的一呼一吸是再平常不过的程序,它太重要太基础以至于显得如此理所当然,而德勒兹的呼吸疾病却使他的一呼一吸都成为一个事件。疾病作为生命中的一个事件,导致一种现实生活的常规惯例无法应对的特殊局面,至此我们开始反思,开始质疑,日常生活中的定见习惯得以暴露揭示。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见到“生命的窘迫和威胁生命的事物”,生命中不可名状却又自我涌现的一切;而只有在这个时候,生命才从各种形式束缚之中解放出来,个体化的生命摆脱克分子(molaire)状态并逐渐让位给非个人化的强度的生命,生命不再仅仅存在而是与世界一起生成,生成为动物、女人、分子……生成世界本身。这种生命才是德勒兹意义上的真正的生命:不是作为这个或那个而存在的,而是仅仅存在的“一种生命”。
四、作为生命强力的“高级健康”
德勒兹指出这种使作家身体变虚弱的东西也恰恰是一股源泉或生命的气息,使他们能熬过各种病患,达到另一种意义上的高级健康。在德勒兹看来,无论以任何形式对生命的束缚所形成的克分子状态都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态,只有上文的“一种生命”才能够称得上德勒兹意义上的健康。
显然,德勒兹这里所说的健康,并非我们通常所说的医学或临床意义上的健康,而是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涉及到本体论和伦理学层面。这种观点显然是继承了尼采“高级健康”(或者译为“大健康”)(great health)的思想。首先,尼采的“高级健康”是一种包含疾病的健康。简言之,在尼采那里存在着两种健康:染病前的“初级健康”,染病后的“高级健康”。后者是一种“新的健康,它比迄今的一切健康更强健、更坚韧、更精明、更大胆、更快乐”[20]。但是并非所有的病人都能达到这种高级的健康,那些被称为“弱者”的人除了疾病带来的痛苦之外别无所获,而真正的强者能够借助疾病强化生命,获得一种高级的健康。由此可以看出,尼采的健康更多地是指一种精神上的健康,这种健康把疾病转化为生命的兴奋剂。或者说,在尼采看来,凡是肯定、主动和创造的都是健康。其次,尼采的“高级健康”是超道德的。通常在讨论健康和疾病时,我们先入为主地把道德附加其上,把健康看作是好的,把疾病称为坏的、羞耻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但是尼采所说的健康并不以人类预设的好坏作为评判标准,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癌细胞要比正常细胞更健康。至此,尼采的“高级健康”可以总结为:身体的疾病和精神的活力。显而易见,在尼采的健康概念中,疾病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要达到这种高级健康,疾病是必要条件,一个人能够承受的疾病越多就越健康。这种观点无疑是有问题的。德勒兹长期的呼吸系统疾病便是对疾病浪漫化观点的有力驳斥。疾病并非圣病,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生命的强度,也至少要有足够的健康来承受这种暴力。德勒兹对尼采的观点进行了扬弃,在肯定疾病的积极作用的同时,也承认疾病真真实实地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我们不禁会思考,在德勒兹深受疾病困扰之时,是否也曾质疑过自己高扬的“生命的高级健康”?因为它毕竟是真真切切的疼痛和折磨,不管是对肉体还是对精神,疾病都是一种耗竭,这一点无论如何是我们不可否认的。因此,我们实在是用不着对疾病进行浪漫化处理。不过,在生命与死亡的拉扯较量中,生命最终胜出,哪怕只是一刻的荣光。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德勒兹那里,疾病与健康并非是完全对立的,疾病不是生命的衰颓;恰恰相反,对生命而言,它比任何一种意义上的健康都更有意义。“一种生命”往往要借助柔弱的身体才能实现,没有疾病,心灵和认识上的某种深度或许无法达到。在此意义上,柔弱、疾病或许更接近生命,疾病与健康是相辅相成的,由此便形成德勒兹那里存在的二律背反:疾病缠身,却生机勃勃。
至此,高级健康的生成可以总结为以下生成路径:
个体“初级健康”→疾病(作为事件)→反实现化→“高级健康”⑤
在此,需要着重强调的一点是:身体孱弱的作家并非是逃避的怯懦者。“严重的错误,也是唯一的错误,就是相信逃逸线在于逃避生命;向想象界或艺术逃逸。然而,与之相反,逃逸就是生产实在界、创造生命、找到武器。”[21]这似乎是大多数人的错误认知,我们总是轻易认为作家是一群躲在象牙塔里的柔弱学者。然而在德勒兹的哲学体系中,疾病是一种独特的健康状态,作家是真正的勇士和强者。德勒兹对这群作家的比喻非常有趣且恰如其分:不谙水性的“游泳健将”式的奇怪的运动员,拥有最糟糕健康状况的“守斋体育冠军”。[22]当然,这是一种扩大生命的“情感体育”。不过获得上述意义上的高级健康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对于这些疾病缠身的作家来说,得到的是对纯粹生命的瞬间一瞥,失去的是现实生活中极为重要但却不为内在性平面所容许的克分子特征——身份、地位,甚至是健康的躯体。去思想、去创造、去逃逸,是一件高难度的工作;因为这意味着被卷入一条急速的线,事关生与死,始终伴随着危险,德勒兹自始至终都在强调这种危险。这是对思想的暴力,像压缩之后猛然弹开的弹簧一样极具冲击力和震撼力,因而不可避免地会伤及自身。什么样的人敢于撕开现实生活的保护伞,“让生活在一场后果未卜的战斗中碰碰运气”?那是真正的强者。思想家、创作家都是这样一群人,甘愿去冒险,甘愿去受苦,哪怕是“双眼通红,鼓膜刺破”,哪怕总是生活在危机与震撼之中,承受一次次发生在身上的“像是地震的东西”。作家的创作带有这样一种冒险性,充满着一种凤凰涅槃的悲壮感,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和胆量。当然这个死并不是说真正的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对传统意义上的生命的摆脱,回归到一种非个人化的真正的生命。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情况在德勒兹这里被翻转了:日常的现实生活才是温巢,而封闭于其中的生命才是死尸;作家并非躲入象牙塔里只会无病呻吟的弱者,相反,作家从事的是一种冒险行为,他们是真正的勇士,勇敢地去直面真正的生命强力,直到两眼充血,而那是反映精神的双眼。虽然总是伴随着不可避免的危险,但是在德勒兹看来,这样的冒险和孤注一掷是值得的,因为这是美妙的一瞬间,是人间至福,充满风险的冒险之旅也远远要比平庸的日常生活值得一试。所以德勒兹说,去实验吧!
五、症状学——文学与生命的纽带
当德勒兹说“文学是一项健康的事业”时,毫无疑问是从上文中提到的高级健康层面出发的,而与生物学上的身体状况并无太大关系。但是文学如何跟健康联系起来?首先德勒兹认为作家是医生,其次文学本身便是生命的流动。
在上文的基础之上,德勒兹进一步指出,“作家并不是病人,更确切地说,他是医生,他自己的医生,世界的医生”[23]。将作家比作医生,是德勒兹宏大的“批评与临床”计划的奠基性思想。德勒兹想要研究的是“在文学与精神病临床实践之间存在的某种可以得到表达的关系”,因为德勒兹敏锐地观察到两者之间的呼应性,而连接两者的纽带就是症状学。德勒兹表示如果不是精神分析和精神病学涉及症状问题,他也不会涉足如此复杂的领域。
德勒兹认为临床医学领域或许存在三种活动:病原学、症状学和治疗学。在三种活动中恰恰是症状学将文学和临床医学联系起来。“症状学几乎处于医学的外部,它停留在中立点、零点之上,而艺术家、哲学家、医生和病人可以在这里相遇。”[24]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症状学的这种特殊性?
在临床医学领域,就特殊病例而言,首次出现时仅仅是一个症状,还没有出现与之相对应的名称,这种特殊的病症与其他已有的疾病混同在一起。医生的任务是把以前聚集在一起的症状分离,同时把它们和以前分开的症状并置,以此对混淆不清的病例进行辨别,使其分门别类。而在这个过程中,首先发现特殊病例并为之命名的往往是艺术家和作家而不是医生,因为艺术作品为其提供了新的方法,又或者是前者对病因更不关心,以至于通常比医生在症状学中走得更远。借由症状学,文学与临床医学、作家与医生相遇。
德勒兹认为与身体和心灵一样,艺术作品也具有症状。作家在症状学方面的成就或许比临床医生更为出色。很多作家的作品都可以视为非常出色的症状学研究,例如德勒兹就认为贝克特的作品如同“一幅异乎寻常的症状图”,拉康也曾说在杜拉斯的作品中看到对他在诊所中常遇到的某些谵妄病例精准的描写。[25]萨克·莫索克(Sacher Masoch)就是德勒兹称赞的优秀症状学家的典型代表。莫索克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提出并证明“在虐待狂中最重要的是契约”的人。临床医学上通常把受虐狂理解为“一种愉悦和痛苦的结合”“羞辱和奴隶的表现方式”,而莫索克却把“建立契约的需要”归为受虐狂的一种症状。此前,这种症状——建立契约的需要——从未被视为受虐狂的元素,而这一点却是最深刻的。这一发现是前所未有的,在这一点上,莫索克要比临床医生走得更远,作家的眼光要比临床医生更为深邃,他关注到了该病症一些更为隐晦的症状表现方式,而不仅仅局限于身体。“重要的不只是识别出某种疾病,而且视世界为症状,视艺术家为症状学者。”[26]
但遗憾的是,莫索克对临床实践所做出的创造性贡献并没有得到临床医生的重视,通常情况下,人们也只是把文学作品当做是临床实践的新的例证。但是重要的是,作为创作者,作家本身赋予临床事件以新的事物,它们的价值远远要比一个出色的例证更重要。德勒兹所推崇的尼采、斯宾诺莎、普鲁斯特等都是“文明医生”的典范人物。例如,尼采通过其作品分离出羞愧、怨怒等症状,并通过能动力和反动力的关系来进行病原学分析,指出治疗虚无主义病症的药方。正是在此意义上,德勒兹说,作家与病人相比,更像是医生,优秀的症状学家。至此我们发现,作为医生的作家并非病患也没有发明疾病,而是把疾病分离出来。例如,人们之所以用萨德和莫索克的名字来命名施虐和受虐两种性变态,并不是因为萨德和莫索克作为病人成为首例性变态患者,也不是作为文学家的两人凭空创造了这种史无前例的病症,而是因为他们通过其文学作品分离出了一种新的存在模式,形成了关于疾病的新形象,更新了症状学图景。因此,德勒兹解释说作家作为临床医生,与他们本身的和一般意义上的病例都无关;相反,他们是全世界文明的医生。所以德勒兹呼吁早晚有一天,文学和临床医学,批评与临床要进入一种互相取法的新型关系之中。
但是,不同于德勒兹对症状学的偏重,精神分析学派更关注病原学。压抑升华的万能图式真正地让作家与神经症患者脱不了干系,由此,作家被视为真正的病人,而文学作品则被视为作家患病的证据、病例分析的对象。当精神分析学派对其全面否定时,德勒兹却从中发现了生命的涌动,并对其寄予无限希望。于是,文学创作不再被视为作家的病态呓语,反而关涉一种特殊的探索,创造了一种生命的可能性,开辟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全新道路。
在德勒兹那里,文学始终是与生命捆绑在一起的。文学“是穿越未来与过去的生命片段”,“文学的最终目标就是一种生命的可能性”,文学的目标是“生命在构成理念的言语活动中的旅程”等等。生命是情动,是强度,是流,是对变化的肯定;而文学要表现的也是这种情动,而非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感情。在《什么是哲学》中,德勒兹专门花大量篇幅来明确区分这两组概念:感知物和知觉、感受和情感。他指出,“感知物,就是先于人存在的景物,人不在场时的景物”,“感受是人类的那些非人类的渐变过程”。[27]简而言之,知觉和情感都与人有关,而感知物和感受则出现在无人在场的时候,超越任何体验。在这里人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只是变化自身,是强度的沉浮俯抑。文学就是要创造一个感觉的聚块(bloc de sensations),它一经产生便获得独立的生命而能自主地存在。对文学而言,重要的不是意义的传达,而是感觉的传染。因此,作家的任务不是再现,作家创作的目的“不是归还可见,而是促使可见”。艺术家不能局限于衰竭的生命,也不能局限于个人的生命,所以他们并不是凭借自己的疾病或者记忆来写作,作家是作为一种无人称、非个人化、尚无语言的未来的人而写作。“艺术必定是一种解放,他粉碎一切”,是自由空气中的思想。因此德勒兹把写作视为一种流,一个生成事件,没有固定程式,并搅乱所有编码,在一切编码之下自由流动。正是在此意义上,文学成为生命本身的流动,并与全世界的健康息息相关。
六、结语
至此我们发现,对德勒兹来说,文学并不与文本相关,而是与生命力有关。在写作中,始终存在一种企图,就是要转化生命,解放生命,使其变为一种非个人化的生命,一种健康的生命。尝试以症状学方法直接介入生命,将对文学作品的批评与医学上的临床分析结合,也是出于对生命的偏重。而作家看似孱弱,实则拥有将生命引向绝对强力的能力,从事着关乎健康的事业。归根结底,不论认为作家是拥有高级健康的强健者、优秀的文明医生,还是把文学视为关乎健康的事业,德勒兹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生命,是如何阻止生命封闭自身走向病态,如何让生命生生不息、永不止步。
注释:
②这里的分子,并非化学意义上的分子,因为化学上作为物质组成最小微粒的分子虽然微小也依然具有某种形式,还是一种具有一定广延的实体,但德勒兹所说的分子是与克分子相对的一种无形式的虚拟。
③倾析(soutire),该词的含义十分微妙,类似于德勒兹说的从哲学家的背后进入,使其说出某种我想要的东西。
④层化,在德勒兹那里表示一种捕获行为,其功用在于使物质成形,将强度或特异点限制或固定在共振和冗余的系统之中,结果便是将分子组建成克分子聚合体。
⑤由个体的“初级健康”出发,而且也只能由此出发,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存在,然后疾病突然介入,打破现有的健康状态,而疾病作为生命中的一个事件,打开了通向进入内在性平面的入口,实现了生命的反现实化运动,从中重新生成更为高级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