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予长欢

◇房柳君

秦关城下，白衣青年席月色而坐。

季昱红衣轻衫遥遥而来，怀里抱了坛封得紧紧的酒，唇角携着笑意低头看刘长欢。城墙边坐着的刘长欢扬了扬眉，示意他坐在酒器的对面，仔细看，枯草荒土上已铺了一张暗色的布巾，大小刚够两人围酒对酌。发现这一点儿的季昱笑得更加张扬，七尺有余的个子俯视着眼前人，径自把酒坛丢了过去，“你是怕弄脏那身白衣裳吗？哈哈哈……”

刘长欢蹙眉未答，单手稳稳接住了不轻的酒坛，默契得如同两人相熟已久。他打开酒坛，眉目顿然舒展亮如星辰，赞道：“好酒。”

对对方的赞赏，季昱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屈腿坐下，伸手抚平折起的布巾一角，席地而坐，看见面前不盈握的精致银盏，随手把玩两下，啧啧了两声又丢了回去，正对上刘长欢一脸无奈又习惯了的表情。

“器物是好东西，但用来喝酒……也太不顶用了吧！”半边月色下，季昱左边眉骨显得略高，需细看才能看出是一道疤痕，潜在斜飞入鬓的墨眉中，平添几分英气。“这已经是我从营里找得到的最顶用的酒器了，”刘长欢依旧眼神淡然，说话格外加重了“酒器”两个字，“除非你想用行军的饭碗来亵渎这好酒。”

“啧，你们南国人真是讲究得让人烦。个个像那小破杯子似的，尽是繁文缛节。”话没说完就伸手去探刘长欢边上的酒坛，却被一双修长得不像是武将该有的手按得结结实实。抬眼看过去，刘长欢眼里意外地含了笑：“不许。”“我拿来的酒凭什么不许？”“糟蹋好酒。”

季昱突然正经起来：“明天你战败后，不许殉国。”刘长欢失笑：“你哪儿来的把握我会战败？我的命，你又凭何不许？”季昱认真地看着刘长欢：“糟蹋英雄。”

颓圮的城墙下笑声惊了寒鸦，刘长欢愣了片刻，松了按住季昱左腕的右手，轻轻地“哈哈”了两声，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仰靠在城墙边。

季昱也不说话，端回来的酒坛没能如愿举起痛饮，反倒倒进了酒器里。两个人对着月一杯一杯地喝，自斟自饮，不敬也不让。

“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以为你是个文官，看你大半夜还带柄剑煞有介事地在晃悠，就想吓唬吓唬你。我们延朔军毕竟不像你们，从不乘人之危。”云遮了月，季昱侧头看看刘长欢，浅笑着说，“没想到我长枪一出你剑气就到了，我当时就感觉到了棋逢对手的振奋。后来看清你的佩剑才认出你，南国刘家最年轻有为的将军。”刘长欢靠在墙边没说话，眼里潋了醉意。季昱笑笑，继续道：“三天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放下警惕。”

刘长欢慢慢直起上身，拿起季昱放在手边的酒盏在他面前晃晃，“你敢用我带来的酒器？……这三天，若是我以外的任何南国人与你同酌，你都未必能活下来。”

“我倒不知你们书卷气十足的南国还有其他什么人能与你我比肩同酌。”季昱夺过酒盏，盛了酒当着刘长欢的面一饮而尽，“也没有你以外的人值得我这样以好酒相待了。”

“我儿时看书的时候，曾看到一个棋手所言，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原来我不懂，我以为不过像兵法所说的知己知彼一样。我从上战场开始就所向披靡，像家和国的一把利刃。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第一次握这柄剑，第一次打败比自己强的敌人时的那种振奋了。直到第二天我们战场上刀枪相逢，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沸腾，还有那句我一直不明白，却一直记在心里的话，在那一刻，我终于懂了。”刘长欢云销雨霁地浅笑，月从云后明朗起来，白光恰好落进他清明的眼底。

“但我此刻却希望你不是我的对手。”季昱拿起酒坛咕咚咕咚几口下去，红衣上染了烈烈的酒香。刘长欢却倏然起身而立，一柄冽然的长剑直指季昱眉心，连娟的长眉蹙起：“若不是你们北国挑起战争，这太平盛世怎么会被打破？你们北人好战好胜，多年扩军骚扰边境，如今长驱直入毫不顾忌百姓水深火热，称霸当真就这么重要？”

季昱冷静地看着面前微微颤抖的剑尖：“盛世？你当真以为是盛世？你们南国累官苛税，早已民不聊生，更朝换代弱肉强食，刘长欢，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不明白。你是世家之子，离朝对你或许还是自由。而我家里还有妻子妹妹，我延朔军万万千千个将士如我一样，你以为我们愿意离家征战？”

举着剑的白衣将军涩然一笑。两军决战前夜，城墙下杀戮气息未尽，即将又生，风中依稀可辨对面南国敌将渐渐大起来的歌声。他缓缓和歌提剑而舞，白衣掀风声，剑光断月色，眉梢眼角尽染一去不还的决绝。季昱笑着歌，以枯竹代枪，顺着刘长欢的剑风挑起潜在两人身上的酒意。一招一式，季昱枯竹萦利刃，被削下的竹片旋成利器四散而飞，他手中武器节节地短，眼看着剑气抵至虎口，刘长欢对上的却是他胜券稳操的笑。

一柄长剑刺破酒坛斜插在地上，坛破酒流，映了漫天的月光，散了满坛的烈烈酒香。

“你居然折枪而逃……”双手空空的刘长欢扯动嘴角。

“可是我赢了。”

“只是糟蹋了好酒，辜负了月色。”长长的沉默后，刘长欢开口，“可这都无所谓，好酒还会有的，月色还会有的。我辜负了知己……负了或许就不会再有了。”

言罢，他拔出插入荒土中的长剑，剑光清冽刺骨，白衣萧然。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了季昱好久好久，最后轻笑一声，转身离去。黑发掠过他笑起来修长的眉目，却掩不住瞳中胜月的光彩。

“今夜我输了，明天却不会。季昱，告辞。”刘长欢提剑而行，后背的空当坦然地对着来自北国的敌将。

季昱轻笑。

“刘将军，明日沙场见。”

等风走了好远，沙吹了好远，白衣的身影消失了好远好远，红衣的身影依旧在明月下孑然久立。

“长欢……若人间太平盛世长欢，何来你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