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依
2022-02-04张一骁
万物有依,需要寄主。
在乡下,目之所及,寄生植物繁多,有的在榛子树或是椿树上,有的在桃树或是梨树上,有的覆盖在将死未死的半朽木上,还有的平铺般附在土层表面。起初,它们不过是稀稀落落的半枝半藤,或是零星微小的生命体。没过多长时日,大多寄生植物便反客为主,大力饱食寄主营养,壮大自己,形成自己的族群,而寄主则逐步走向衰亡。
书面上对寄生植物的定义为:不含或少含叶绿素,不能自制养分的植物,它们以活体植物或死亡植物作为养分来源,即两种生物在一起生活,一方受益,另一方受害,后者给前者提供营养物质和居住场所,这种生物的关系称为寄生,其中受害的一方就叫寄主,也称为宿主。寄生也分有益寄生和有害寄生。
春来百树茂,温和的阳光和温润的雨水仿佛为林木打开了生门,榆树、柞木、香樟、椿树、核桃树……饱食阳光,喝足雨水,经冬后冷戚戚的枝条在短时间内抽满新叶。青翠欲滴的叶子在阳光下脉络清晰,一粒粒叶绿体忙碌且有序地搬运着水分与养分。人们早已习惯无人问津的它们肆意生长,但它们的城池并非无人可破,小小的寄生植物也正在拓展自己的小宇宙,它们鼓满自己的吸盘,磨砺自己的利刃,掸去自己的温情和慈悲,恩宠全无,深沉而热烈地从寄生植物中抽取水分和养分,供自己生长壮大。远远望去,擎天巨木,丰茂的寄生植物仿佛是一个个巨大的鸟巢悬于枝干上,那是寄主体内的瘤,难以根治。
寄生植物信奉的是一种极简主义,在虚弱而又执拗中寻找生路。表面上看,这样的寻找漫无目的,是一条没有生气的路。因为不能行走,所以它们收起脚步,等待一个时机。就拿无根藤来说,在没有寻找到寄主时,它们可以任由身躯暴晒于太阳下,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也要拼命活着。等待一阵雨水,冲刷到植被根部,或者被一个愚顽的小孩捡起,扔到灌木上,它便露出杀机,抽藤,生长,接着就是对灌木的无情绞杀。自己生,寄主就得死。在它的极简主义里,很少有相互共生的逻辑。
这是寄生植物的法则,法则在它们体内,也在它们体外。它们从未放弃虚构、宏大和野心。在没有寻找到寄主时,它们生不惜,死不顾,安静地等待着最轻盈也最热烈的无限可能。这种可能必须建构在相应的对应物上,朴素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在一段时间里,也就是在寄主还未完全剖开自己、献出自己时,它们相对而存在。
这种寄生关系,与乡下的我们需要崇尚神明一样的虔诚且忠贞,但我们并不会像它们一样充满敌意。我们的寄生关系是和谐的、平稳的、安全的、有益的。在乡下,我们相信神明也是朴素的,神明也是相互寄生的。更多时候,神明充当着村民被寄生的角色。我们也需要寄体,所以我们紧紧依附着世界万物中的神明,敬畏着它们,朝拜着它们。在乡下,山有山神,树有树神,水有水神,甚至每一户人家,都供奉着天地神、财神、灶神。不同的神在人间擦亮自己的牌位,亮出自己的身份。它们依托寄主,和谐共生,从不打扰,自个儿享受着各自的香火,继而保佑自己的寄体或供奉自己香火的人,在时间的棱角和滚滚洪流里逢事如愿,平平安安。我们在这样的护佑中,也逐渐成为寄主。我们也需要在天地间找到一个我们可以寄生的神明,以此来辨识和确认自己的位置,并借助寄生于我们体内的神明作为依傍,以保持茁壮而长久的旺盛生命力,去抵御那茫茫的时间和空间。这种寄生关系其实也是一种古老的认知方式。当乡下的我们把粮食一粒粒搬回粮仓,我们会以新米、新酒供奉天地,有劳神们一年来的庇护。人间太苦,这种寄生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维系着多个世界的平衡运转,具备着体面、互存、向上的意义。
在这样一个由万千运动体千丝万缕的互相寄生、互相维系下的平衡世界里,寄生,得到了人们一致的默许。在厘清这层关系中,我逐步得出一种认知:当生的本能面对正在蚕食且逐步摧毁自身的本能时,我们会奋力抵抗,抵抗不足以应对这股力量的时候,我们会和解,在和解过程中滋生的疼痛,我们需要转嫁。这是趋利避害的具体描述,也是我们的本能和天赋。
因我们每个人的小世界、小维度里也藏着疾病、固执、疼痛、执拗和不幸,更多的是,温情和理性编织的牢笼内控不了我们体内的兽性以及自我毁灭的倾向。我们所转嫁的不良习性和难以描述的“坏”便需要寄体,以此来承接我们的世间之苦、人间之痛。但这个过程往往让我们惊慌、焦虑和不安。多年前,父亲参与村上的兴修水利,开山炸石时,被滚落下来的棱角分明的巨石划伤右小腿,伤口处可见白骨,视之瘆人。村民用人力拖车载着父亲奔向乡卫生院。闻知此事,我和母亲立即赶往医院。一路上殷红的血迹在碎石路上炫目无比,像石头开出的暗红色的花。看到父亲时,只见他脸色煞白,眉目低垂,打着寒噤。小腿上长长的伤口,曾外翻的皮肉已经被里里外外缝合,粗糙又略显有序的针脚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匍匐在他的小腿上,上至膝盖,下至脚踝,甚是瞠目。身旁的母亲早已魂不守舍,冷汗湿透了衣襟,大颗大颗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是的,看到那一路长长的血迹,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半年后,父亲的伤痊愈,承蒙天地神、家神护佑,父亲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从那时起,母亲在各种节气里,在献祭各路神仙的时候,祷词总会依次点全我们一家子的人名,并在结尾部分加上一句“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保佑清秀平安”。在我们村,“清秀平安”就是平平安安的意思。
通过这件事情,让我突然明白,寄生关系并非牢不可破。过度依赖寄主,会失去我们原本的承压元素,当寄主在某时突然崩塌,我们也会顺带掉入无底深渊,就像无根藤寄生于灌木,当无根藤日益壮大,灌木的营养不足以维持其生长时,便会逐步走向衰亡,最后被无根藤绞杀和根除,继而走向生的对立面。这兴许也是为什么我会感到焦虑和惶恐的原因。我们需要寻找到更可靠的寄主,或者做好远离寄生关系的准备,未雨绸缪并不会显得多余,这也并非欲望和野心。在找不到寄主之前,遗世独立当属大清醒,茕茕孑立看似弱不禁风,少了一些相互寄生,反倒活得通透。風雪人间,被动太少,我们反而能主动地去活,主动地去好好活着。
相较于茕茕孑立般的非理性活法,我更倾向于相互寄生。我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过:我这一生,有三个故乡,村庄、墓地、饱经风霜的母亲。面对那片养育我的生养之地,我也成了寄生生物,故乡是寄主,我是寄生。故乡的每一株草木、一砖一瓦、静卧其中的每一声鸡鸣和犬吠、偶尔传来的每一声呕痰和咳喘,都能在我身上轻易找到对应的琴弦并撩拨出声响,这弦声有低音、中音和高音。不论琴声从我的哪一截骨骼升起,我都会表现出犹豫、迟疑、彻骨的疼痛、长久的麻木,这必然的感觉,一遍一遍辗轧着我战栗不已的躯体。故乡疼,我也跟着疼,故乡凋敝,我也跟着凋敝,故乡所垮塌的一切,也是我需要去建构并坚守的一切。
我们的寄生关系就这样维系着我们的成长、成熟、丰盈、衰老直至死亡。然我们乐此不疲。我们在寄生的同时,我们也成为寄主。故乡也是寄生于我们长久存在着,在意识里,慈悲的厚度也是大地的厚度。我们行走在故土上,举着各异的面孔,别着不同的作物标签,散发着独特的气息,在故乡的肌肤上开出荒地,引来流水,收集落叶并发酵成有机肥。春来耕,夏来管,秋来收,所种下的作物,它们的每一季扬花吐穗,都会是我们一场新的疗伤和治愈。冬天,我们允许土地撂下挑子,放任土地长满荒草,任由小虫小蚁打洞筑巢,蚯蚓和根须安然躺在泥土里过个寒冬。寄生于我们的土地,也才不会被人们称为荒地。这些年,随着“空心村”和“候鸟族”越来越多,失去寄主的土地着实太多,失去寄主的土地被统称为无主之地,像被遗弃。前些时日,我回了一趟老家,赴一场红事之约。车行村道,道路两旁的土地撂荒严重,十多年前欣欣向荣的土地,如今长满了杉树、杂树和一年生草本植物。大小不一的植被一棵紧挨着一棵,无人打理的苗木齐刷刷向上生长,追索着阳光。这些土地,算是失去寄主了。这种寄生关系是否有益,太难评判。
在乡下,每一户人家都会是属地的寄主,经过几代人的赓续与传承,每一块土地都有自己的姓氏,哪怕寄主依次出场,然后隐退,生活永不凝固。行走田地,父辈总是会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们,这是张家的地,这是李家的地,这是赵家的地……每一块地与另一块土地之间都有自己的界限,有的是一块石头,有的是一丛大叶紫兰。界碑立起来,谁也不会越过去,每块属地与每块属地之间总是相安无事,在相同的季节里长满包谷,長满豆子,长满高粱或麦子。有寄主的土地是幸福的。土地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阳光刚刚好,雨水刚刚好,作物的阴影恰到好处。虫声合鸣,当土地上唱起古老的耕作之歌,土地便长满了青草和地衣。这些美好的印象,逐步支撑起生命的血肉和骨架,建构出从黑暗通向光明的时光甬道。当然,作为寄主,我们并没有摈弃责任和义务,我们珍惜每一粒用血汗换来的粮食。秸秆喂牛马,稍显次的谷物喂鸡猪,好一点儿的谷物留作一年的盘缠。最好的谷物,我们择良时,办丰收节,在丰收节上把最好的祭品供奉天地神,列祖列宗。有着他们的护佑,有着他们用一种无形中充盈我们前行的力量,让我们能够尊严且体面的存活于人世。在它们面前,我们是透明的,像寄生植物了解寄主一样,知道寄主的薄弱与软肋。仪式上我们必须虔诚的低下头颅,告知我们在土地上丰收的舞蹈和其中汲取的欢愉。哪怕偶尔也有一些时运不济的小插曲,我们也要学会报喜不报忧。因为我们选取了饱满和自由的生活方式,这便是普惠和恩泽。这是寄主应该有的宽广胸怀。就比如我们遗留在土地上的稻穗,不必重新去搜索并拾回,山雀和斑鸠等一众鸟类,它们需要这些谷物熬过寒冬。这些美好的小精灵,它们与我们互相寄生,我们需要它们装点我们的自由,天空是需要羽翼擦亮的,它们拥有高过云朵的羽翼。我们的眸子,也需要羽翼来擦亮,它们的羽翼,光鲜亮丽,能分蘖出太阳七色的光斑,涂装我们的视网膜。这或许就是乡下朴素的原因,爱得单纯,活得多彩。
有些寄生,是消耗对方,直至对方死亡,像无根藤绞杀灌木;有些寄生,是和谐共生,像我会想念我的土地,想念我的炊烟,想念我的母亲。而母亲,也在时刻牵念着我,她的牵念里,我是会被保佑的,清秀平安的。我向往后者的寄生方式,一个群体的延续与壮大,也往往需要培植后者的寄生逻辑。
这不能不让我想到原矿。夹着黄铜、赤铁、石英、云母等矿物晶体的原矿。不管是富矿还是贫矿,它们互相寄生,最后融合成坚硬的晶体,深埋在土层之下。在没有被开采前,它们没有名字,没有姓氏,没有性别,没有籍贯,更没有已婚或未婚。它们相互拥抱着,抵御着暗无天日的黑。它们更没有孤独,孤独是某种情绪失去了寄托和寄主。它们的孤独无需被分解和转嫁。这种内在的物象构筑起的逻辑坚不可破。但我们和它们不同,作为寄主,我们有我们的隐疾。我们体内贫病滋生,癌细胞像圈养着的山鬼野兽,随时有可能冲破束缚,将我们击得支离破碎。我们在努力制止这种可能发生的同时,也在制造着另一种可能,哪怕不幸真的降临,我们尽量努力让流出的泪送还泪腺,我们尽量让撕心裂肺的呐喊送还声带。
几年前,奶奶体内的癌细胞肆无忌惮的向她健康的躯体发起总攻,直至水米不进,说着胡话,最后辞别人间。我们依然摁住自己内心的波澜,安静地、耐心地、敬畏地看着她渐行渐远,成为天上的星星。看着自家的土地上又鼓起来的新坟,像大地的伤口,与周遭作物显得格格不入。这个寄主,终于在所寄生的癌细胞的啃食下,全然坍塌了。这样的寄生让我痛不欲生。从那时起,我看到生长在椿树或是核桃树上的寄生植物,都要一点一点清除,清除吸盘,清除紧紧扒稳树皮的根须,直至枝干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寄生植物的痕迹。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我知道被寄生的那种疼,经历了生死,就得学会呵护生存、抵抗死亡。当然,倘若寄生关系能像原矿一样,像我与故土、与母亲、与乡下朴素的各路神明一样,我们便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只需照顾好自己,在易怒、茫然、颓丧中审视自己;在荒谬、无望、哀默中忏悔自己;在极端、颓靡、消沉中救出自己。这便是对我们另一个寄生体的拯救和殉道。这更像是我们在风里雨里雾里寻找另一个自己,寻找另一个暗藏的真相。只要我在,另一个“我”便是平静的、欢喜的、欣慰的。
所谓的寄生,不过如此。行走人间,我们需要收集更多来自自然界的物象,收获疼痛传输的恐惧,并在承受疼痛的过程中认真筛选能让个体或群体变得高大光辉的因子,摈弃那些为自己活、让他者死的悲壮法则。死并非是不堪一提的事,而生更显宏大。不可否认,我们每个个体都是人间书的重要段落和注脚,是构成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在寄生关系的庞杂和紊乱中时刻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把生之事演绎得宽宏厚重。而在我们的小世界里,我们的故土,我们的老屋,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我们的亲人和爱人,相互寄生,相互依存,给我们注入源源不竭的向上力量。我们更多的祖辈父辈,他们走在我们前头,在时间的更迭里探索和定义生存的重构和要素,并将经验和体验毫无保留的给予我们,他们是我们的寄主,我们也是他们的寄主,他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把所有的奔波还原到我们的原点上。
如今,他们给予我们的裂缝和光斑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当有一天,我擎着火把穿过时间的暗黑甬道,走过茫茫的时间荒野,抵达生活的背面,与我们的寄主相逢,我会告诉他们(它们):人间如此丰腴,我会为他们(它们)而活,好好地活。
张一骁:八○后,云南文山人。文山州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齐鲁文学》《美文》《青少年文学》《大风》《含笑花》等,有作品入选《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等选本,多次在征文活动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