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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2022-02-04吕阳明

阳光 2022年2期
关键词:水族箱男主人池子

我们是一群鱼,一群在水族箱里游泳的鱼。在水族店这十几只水族箱里,我们这箱里鱼最多,足有几百条。水族箱大小一样,只是我们长得小,两三厘米到三四厘米,自然就装得多。

当然了,作为这群鱼的一员,我清醒地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像那蓝眼灯,身形比我们大不到哪儿去,可它们那箱里只有几十条,悠闲自在地游泳,眼睛又蓝又亮,真的像一只只游动的小彩灯。它们的水族箱左上角标价,蓝眼灯,每条八元。而我们这水族箱上,用一张胶带粘了张脏兮兮的纸条,写着:草金,一元一条。这还是去年水族店生意好时标的价。现在要是有人来看,女主人会殷勤地介绍说,草金,诚心买还能便宜,六十元一斤。

这真是一个伤自尊的价位,谁让我们是草金呢?我们比不上锦鲤,更比不上金鱼。斜對面水族箱里那十几条兰寿金鱼,鼓着一对儿金鱼眼,连正眼都不愿意看我们。人类给我们起名字叫草金,这个我懂,不值钱的,诸如草根、草莽、草民之类,我们身上大多红彤彤的,长着金鱼的颜色,却没有金鱼的命。每次说起这事,我、花斑、银点、火龙驹、小白、毛兔子、小鲫子,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草金同伴,心里都充满了悲伤。没办法,还是那句话,谁让我们是草金呢,鱼怎么能跟命争呢?尤其是小鲫子,更是自卑地躲在一边,它的身上是暗淡的银灰色,跟一条普通的鲫鱼没什么区别,连条草金都算不上。

我们游得纷纷扰扰的,在水族箱里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正对面水族箱里只有一条鱼,静静地浮在水里,像一把厚重的砍刀。那是一条一尺多长的金龙鱼,暗红色的鱼鳞闪闪发光,是女主人最喜爱的镇店之宝。它总是不紧不慢地游来游去,从左边游到右边,再从右边游到左边,在它摆动刀锋一般的鱼尾、掉转身形的一刹那,它那双眼睛会凶狠地瞥上我们一眼,那冷酷的目光让我们不寒而栗。

自从生意不好,我们草金就更多地成为那条大金龙的口中美味。男主人每天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我们惊慌失措上窜下游,乱成一团,他把抄捞子一抡,捞去十多条草金,一反手倒进对面的水族箱里。那条大金龙一改慢吞吞的样子,动作敏捷,凶相毕露,一口一只生吞下去。我那些可怜的同类,在对面水族箱里摇头摆尾拼命游动,可一切都是徒劳的。没一会儿,十多条草金被吞入肚中,大金龙满意地瞥上我们一眼,又慢条斯理地游泳了。

女主人对我们好,女主人有什么话都跟我们说,也不会捞我们去喂大金龙,她总是喂大金龙干虾鱼食。她会拦住男主人,说,不要喂草金哪,那也是生命。一句话感动得我流泪,有水掩饰,我可以尽情的流泪,鱼生一世,贱命一条,竟然还有人说我们是生命,能不让鱼感动吗?

在水族店这些鱼里,我们的胆子最小。稍微一点儿响动,都会让我们乱作一团,惶惶然似漏网之鱼。那条大金龙,还有黄鳍鲳、兰寿金鱼、银鲨、蓝皮鼠,见到有顾客来,满不在乎地与人对视。有小孩子伸出手摁在鱼缸玻璃上,那些鱼还会隔着玻璃做亲吻状,真让人羡慕啊。因为它们知道,一旦被买走,会过上比在水族店里更优渥的生活,宽敞明亮的大客厅,高质量的水族箱,外国进口的循环泵,充足的氧气、美食和人类的宠爱。我们就不行了,一旦被成斤地买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喂食金龙鱼和银龙鱼了,也有小朋友买上几条,用一只小小的透明鱼缸养上我们,观察上几天,写个小练笔啥的,不等他吭哧憋嘟的把小练笔写完,我们已经一只接一只翻白了。

在观赏鱼中,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草根一族。我们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去跟菜市场里那些鲤鱼和鲫鱼相比,那些笨头笨脑的家伙,比我们便宜好多不用说,被拎回去就是开膛破肚下锅,清蒸油炸红烧,想想它们悲催的命运,我们禁不住欢快地摆起尾巴。

不过我们草金也有自己的长处,那就是皮实、抗折腾。和我们相比,那些蔓龙啊,扯红旗啊,虽说样子好看,也娇气多了,吃的多了少了、水温凉了热了的,一个不随心就翻白了。还有那些金鱼,爱生病,去年一水族箱金鱼得了烂鳃病,忽然都呼吸不了了,一晚上都死了,肚子鼓鼓的,漂在水面上厚厚的一层,把我们的女主人都心疼得掉眼泪了。

我们都喜欢女主人,她在人类当中算不上漂亮,尽管有些顾客进了店,喊她美女,我们都知道,就是那么一喊。她个子不高,还胖。用她自己的话说,烦死了,喝凉水都长肉。生意好时,店里雇用了一个女服务员,年轻好看,就连我们这些鱼都爱看,贴着漂亮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我们游泳时摆动的鱼鳍,该鼓的地方鼓,该瘦的地方瘦,裤腿子上还破了几个大窟窿,露出雪白的肉,身上的香水味儿熏得我们晕头转向,直往玻璃墙上撞。

男主人也爱看她,不敢明目张胆,只是偷着看,那两年是男主人在店里最多的时候。后来生意不好,那女服务员就走了。女主人虽然不美,可是她善良,她拿我们草金当生命,甚至是当成朋友。她经常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一笑脸上两个小酒窝,嘴里还念念叨叨,给我们讲她的心事,不高兴的时候,她也看我们,看着看着就高兴了。本来噘着的嘴就咧开笑了,露出一嘴好看的白牙。

水族店的生意忽然间就不好了,据说是人类像我们鱼类得鳃病那样,也得了一种喘不过气的病,都戴起了大口罩,遮上了半个脸。我们不明白这是什么原理,大概是怕被病毒认出来吧。女主人那阵子很沮丧,店里一个顾客都不来,她经常站在水族箱前跟我们念叨,说,唉,你说说,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弄成了这样子。我们隔着玻璃望着她疲惫的眼睛,她的眼皮都肿了。我心里说,我们鱼没有眼皮,不会眨眼,没有“一眨眼”这种时间的概念,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店里没人的。

女主人又看了看我们,叹口气,说,唉,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我真羡慕你们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什么烦恼的事七秒后就忘了。

我听了心里苦笑,心里说,你们人类有个很会思考的人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去他的吧,应该是“安知鱼之苦”啊!谁说我们只有七秒记忆啊,那是人类那些诗人和艺术家们吃饱了瞎掰。我们鱼类的记忆力好着呢,我们的同类记得住几万海里的洄游线路,水族馆里那些聪明的鱼还会做数学题呢。比如说我,作为一条经验丰富的草金,每次抄捞子下来,我都立刻潜到水族箱的死角里去,我可不想被捞到对面,被那条大金龙一口吞了,鱼生虽苦,活着也好。

就是这样。大半年的时间,店里一条鱼也没卖出去。人类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养鱼啊!小主人也不去上学了,每天在店里上网课,那时是我们最难受的时候,为了小主人听网课,男主人就会关掉很多水族箱里的循环泵。我们草金的水族箱自然是每次必关的。我们慢慢感觉呼吸困难,憋得难受,有几条体弱的草金已经开始停止游泳,身子往一侧偏过去了,这是将要翻白的前兆。

好在经常在这艰难的时刻,网课结束了,女主人赶紧打开循环泵,气泡咕噜咕噜地冒起来,我们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鼓动着鳃使劲喘气,女主人站在水族箱前,心疼地说,又牺牲了几条。边说边用抄捞子把没有挺过艰难时刻的草金捞出去。她不说死,而是说“牺牲”,这让我们都有一种壮烈的感觉,感觉即便是死亡,也有某种意义。不过,这是人类的说法。对于我们来说,肚皮一翻,一条小命就没了,看不出有多少意义。

那天晚上,女主人站在水族箱前,望了我们很久,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啊!

是的,坐吃山空。因为疫情,北方这座小城市的物流都断了,女主人在网上订的鱼食运不进来,我们已经开始节衣缩食了,撒放鱼食的次数减少了,每次投放的数量也减少了。店里没有顾客来,女主人就把水族箱顶上的灯都关掉,这样我们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黑暗里。

对于我们草金来说,更恐怖的是,如今我们成了对面那条金龙鱼的主要食物,大金龙专享的干虾鱼食吃完了,又买不到新的,男主人开始理直气壮的捞我们草金喂大金龙吃,每次男主人拿着抄捞子过来,都会有十多条草金葬身鱼腹。女主人心疼,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默认了。

这样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呀!女主人这样说。我觉得她是在跟我说呢,我就在水族箱里冲她点了点头,还吐了个小泡泡。女主人笑了,说,哎呀,小鱼冲我点头呢,我明天就带你们出征吧。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出征是什么意思。男主人瓮声瓮气地说,出征,出什么征?女主人说,我看好了,市中心的广场上可以出地摊了,可热闹呢,我准备摆一个捞鱼的摊,店里不是有个充气的橡胶鱼池子吗,我往广场上一放,让孩子们捞鱼。

男主人说,昨天我从广场上经过,好像看见有个捞鱼游戏的摊儿啊。

女主人说,他那是假鱼,塑料做的,浮在水上,鱼头上有小磁铁,让孩子拿着小钓竿把鱼吸上来,我要玩真的,我就用草金,每天出二百多条,让孩子们用小抄捞子捞,多锻炼孩子的协调性啊,还有趣,肯定行。

男主人眼睛也亮了,说,你别说,还真是个好主意。

女主人说,你负责看店,用电动车接送我就行。

马上就要到端午节了,天气越来越好了。两个人开始做准备。充气橡胶鱼池有两米长,一米半宽,比水族箱宽敞不少,十几把小抄捞子,七八个小圆塑料凳,还有一只白色大塑料壶,小半天的时间就置办齐了。

第二天上午,天气有些凉,女主人没有行动。等吃过了午饭,她对我们说,小家伙们,咱们出征吧,用抄捞子开始捞鱼,连鱼带水灌进那只大塑料壶里面。外面阳光明媚,总比待在黑暗的水族箱里舒服吧,我也想去看看,況且留在店里也很危险,一个不小心被男主人捞了去,就成了大金龙的口中餐了。

这样想着我就浮了起来,我的女朋友银点和好朋友花斑也浮了起来,我们迎着抄捞子,被顺利地装进大塑料壶里。男主人说,捞十条蔓龙一起去,做做广告。女主人说,蔓龙五块钱一条呢。男主人说,头发长见识短,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就捞了十条蔓龙装进塑料壶里。

女主人费力的把五十斤重的塑料壶拎到电动车的踏板上,在店里就是这样,这些体力活儿都是女主人干,男主人又瘦又黑,弓着身子像只大虾米。隔上一段时间就像我们吞鱼食一般,一把一把的把胶囊啊药片啥的吞到肚子里去。

就这样,我和二百多条草金一起来到了广场上。广场上真是热闹,憋了大半年的人们都跑了出来,摆地摊的、跳广场舞的、遛弯儿的,孩子们也都出动了。开小电动汽车、套圈儿、玩小蹦床,琳琅满目,干啥的都有,真是让鱼大开眼界啊!这场疫情影响真是太大了,让一切可能的变成了不可能,也让很多不可能的变成了现实。就像我们这群草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跑到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上来。

我们在橡胶鱼池里惬意的游来游去。女主人站在旁边大声喊,快来看哪,捞小鱼了啊,是活鱼啊,每次十元,不限时间啊,玩够了可以带走三条小鱼啊,也可以任意选一个小玩具啊。我四处观察,我们的位置是在市中心广场的正中间,这里原来有一座音乐喷泉,喷了几年不喷了。女主人真是聪明啊,选在这里,收摊时可以把水直接倒进喷泉水池里,不然水会四处流淌,淹了别人的摊位。

没用女主人费劲吆喝,一群小孩子就围了过来。女主人一惊一乍地夸奖那些孩子,哟,好漂亮的小丫头啊,多大了?那个年轻的妈妈说,两个生日了。女主人又夸那边的小男孩,这小伙子,一看就机灵,多大了。那个妈妈说,十九个月了。年轻的妈妈们被夸得很是受用,一边接过女主人递过的抄捞子,一边举着手机扫女主人脖子上挂的微信收款码。就这样,没一会儿工夫,橡胶鱼池被围得水泄不通。里圈是一群两周岁上下的小孩子,外圈是孩子们的家长,大多数是年轻的妈妈,也有奶奶或姥姥的。

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十几把小抄捞子就伸进鱼池里来了,我们慌作一团、四处躲避,那些孩子们动作很敏捷。我游到女朋友银点身边,试图把她挡在身后,我说,嗯,小心啊。话音未落,她被一抄捞子捞出了水面,我看见她在抄捞子里蹦跳着,磕掉了两片亮闪闪的鳞片,被放入一个盛着水的塑料餐盒里去了,我的心一沉,开始担心起来,后来餐盒里装满了,又被倒回池子里。我和银点劫后重逢,几乎喜极而泣了。

整个下午,我们这二百多条草金和十条蔓龙,就这样被捞出来倒回去,捞出来再倒回去。孩子们玩得高兴,大呼小叫,我们累得精疲力尽,很多同伴都被折腾得掉了鳞片。

那十条蔓龙更惨,因为长得好看。孩子们争相去捞,到广场没多久,便开始一条接一条翻白,一会儿工夫都死了,女主人把它们一条条捞出去,心疼得直咧嘴。一直到天黑收摊,毛收入三百多元,男主人骑着电动车来了。女主人埋怨男主人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十条蔓龙都牺牲了,五十块钱啊。男主人也心疼得直龇牙,挤出一句,就算打广告了。

女主人把我们都捞出来,装到塑料壶里,把多余的水倒入喷泉排水口,把孩子们散落的垃圾捡起来。男主人把塑料壶放在电动车踏板上,女主人坐在后座上,说,我得先吃个煮苞米,晚饭没顾上吃,饿了。就到一个小摊前,狼吞虎咽地啃了一根煮玉米。

电动车一路颠簸,我们这群草金在塑料壶里摇来晃去。空间小,水量少,没一会儿就有了窒息的感觉。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花斑。小白告诉我,花斑被一个孩子拿回家去了,游戏结束可以拿走三条鱼,也可以选择小玩具。这一天,大多数孩子都选择了拿走三条鱼,大约现在的孩子谁也不缺玩具。女主人把三条鱼装在透明塑料袋里,里面装好水,玩完游戏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拎着走了。

花斑是我最好的朋友。祝愿它去了个好人家,在条件好的水族箱里颐养天年,总比我们憋在塑料壶里遭罪强吧。银点的身子有些偏了,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赶紧游过去,往它的嘴里吐泡泡,这大概就是人类说的相濡以沫吧。就在我感觉已经到了极限时,电动车到了水族店门口。女主人拧开壶盖,把我们连鱼带水倒入水族箱里,真畅快啊,世间再没有比循环泵的声音更好听的音乐了,我们都鼓起鳃来使劲地呼吸。

我恢复了体力,环视四周,银点也缓过来了。没看见小鲫子,我问毛兔子,小鲫子跑哪儿去了?毛兔子和火龙驹不约而同抬起前鳍,指了指对面的水族箱,那条大金龙正翻动着凶狠的大眼睛,气定神闲地望着我们。我心里一阵难过,好吧,小鲫子再不用为自己没能进化成一条真正的草金而烦恼了,愿他在大金龙温暖的肚子里安息吧!

转过天上午,女主人出去拎回来一只红塑料桶,里面满满一下子草金,哗啦啦倒进水族箱里,原来是旁边那家水族店倒闭了,关门甩货,女主人一顿砍价,把草金都买了下来。水族箱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们热情的欢迎新的伙伴加入,这样,我们再去广场出征,或者被捞去喂大金龙的概率就会降低一些,就连对面的大金龙都兴奋得直摆尾巴。

下午天气很好,女主人拎着大塑料壶站到了水族箱前,她对我们说,小家伙们,咱们该出征了,我要把你们训练得跟运动员似的。我本来已经和火龙驹躲到了水族箱的死角里,听她这么一说,就有点儿感动。出征,多么好的词啊,很有一些英雄主义在里面,我望了一眼火龙驹,它也一脸兴奋的样子,我们心照不宣地浮了起来,银点游过来想阻止我,可惜晚了一步,抄捞子下来了,我们一起被装进了大塑料壶里,来到广场上。

北方的初夏天气无常,这个下午好热,广场上也就更热闹,来玩的孩子好多,女主人真是煞费苦心了。为了增加捞鱼的难度,她跑到市场上买了一斤泥鳅,倒在了水池子里,这些家伙身上又黏又滑,灵活得像水蛇一般,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孩子们喜欢,大呼小叫地追着泥鳅去捞,有条泥鳅被捞住后一挺身,掉到了地上,蛇一样扭来扭去。孩子们用手抓不起来,家长也跑来帮忙,乱哄哄的,很热闹。

天气好,玩水的孩子就多,捞鱼池子四周挤得满满的。有的孩子捞不到鱼,气得用小拳头狠狠地敲打橡胶池子,激荡起一层层水波,女主人这时候会微笑着安慰孩子,鼓励孩子要有耐心。有的孩子毛毛愣愣的,捞不到鱼就想换位置,换到鱼多的地方去,撞在池子角上,几乎要一头栽到水里去,而他那年轻的妈妈头都不抬,还在起劲地扒拉手机,女主人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抓住那个失去平衡的孩子,说,小朋友你要当心哦,掉进池子里会变成一条鱼的,就看不见爸爸妈妈了。那边两个孩子又打起架来,互相用抄捞子往对方身上撩水。女主人赶紧过去劝架,劝小朋友们要团结,唉,人类的幼仔可真够让人操心的。

一个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冲过来,把上衣脱了,吓得我们直往远处躲。女主人说,孩子,又不是让你跳进去抓鱼,把衣服脱了干啥,穿上吧。小男孩盯上了火龙驹,用抄捞子在池子里追着火龙驹,火龙驹使出浑身解数,左躲右闪,成功地躲过了小男孩的抄捞子攻击,连我都对火龙驹的敏捷喝起彩来。不料小男孩失去了耐心,恼羞成怒,猛地伸手到池子里就抓,火龙驹没有防备,被一把抓在了手心里,还使劲地攥了一下儿,女主人喊了一声什么,已经晚了,火龙驹已被活活的攥死了。女主人从小男孩手里抢过鱼,没说什么,把它放到塑料餐盒里了。小男孩的妈妈生气了,教训孩子,不许把手伸到水里,多涼啊!

快要收摊的时候,银点又被捞到了塑料餐盒里,那个小男孩不想玩了,喊着要带走三条鱼。他妈妈说,别要鱼了,选个玩具吧,昨天拿回去的那三条鱼不是都死了吗?小男孩不同意,跳着脚丫喊,我就要鱼,要鱼!女主人就从塑料餐盒里捞了三条小鱼,装进灌好水的塑料袋子里,我抬头一看,银点在里面,正隔着透明塑料袋依依不舍地望着我,我心如刀绞,拼命游过去,一次次撞在池壁上。小男孩拎着塑料袋慢慢走远了。我感觉浑身发软,游不动水了,像一截枯树枝一般沉入水底。

第二天,我没有出征,银点不在了,我躲在角落里深深地自责。我总是想当出征的英雄,却连自己的女朋友都救不了。小白游过来安慰我,她说银点会在宽敞的水族箱里过上舒适的生活,我无力地点点头,感谢她的好意。女主人出发时,小主人跟着去了,她要去广场上玩那些游乐器具。往常这个时候我会时刻提防着男主人的一举一动,万一被他捞住就小命不保了。今天,我什么也不想了,银点不在了,我觉得鱼生都没有了意义。我游得无所顾忌,就算被捞去吃掉,那也是我的命,早点儿托生没准还能遇见银点呢。

大金龙在对面水族箱里频频向我们张望着。可是,男主人今天的心思不在我们身上,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不时的向店外张望。后来那个一身香气的女营业员来了,他们聊了一会儿,女人来借钱,两个人就到后面去了。后来女人走了,临走时还对着玻璃鱼缸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顺便不屑一顾地白了我们一眼,男主人又开始在店里坐着扒拉手机,他的身上也有了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广场上。我觉得还是在广场上好些。店里太冷清了。我认识的同伴都不见了,毛兔子那天一不留神被男主人捞了去,被大金龙吃掉了。小白那天不小心被抄捞子的铁圈击中了脑袋,当场翻白了。我就每天这样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竟然毫发无损,就像一个不管不顾冲锋的战士,竟然躲过了密集的子弹。这天真热,女主人的大遮阳伞的底座坏了,撑不起来了,广场上热浪滚滚,一个下午没有多少人。暑气蒸腾,女主人热得不停地喝水,带的水都喝完了,又舍不得去广场旁边的超市买矿泉水,女主人热得红头涨脸的,看起来快跟我们草金一个颜色了。

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暑气渐消,广场上的孩子才一下子多了起来。

来了两个强壮的男人,用电动车驮着一个大大的充气池子,俩人麻利地用气泵充上气,拎塑料桶到广场的公共厕所里去接水,不一会儿灌满了一池子水,把红红绿绿的塑料鱼哗啦啦倒进池子里,一只小喇叭自动喊着,十元不限时啊,十元不限时啊。孩子们呼啦啦都被吸引过去了,女主人的小池子跟人家一比,像小舢板跟航空母舰一样。

女主人羡慕地看了看,说,我要是有个大池子就好了,我的鱼也能少遭些罪。

小喇叭里面录好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喊着,钓鱼了,钓鱼了,十元一位不限时啊。孩子们真就一窝蜂地拥过去了,池子大,地方宽敞,红红绿绿的塑料鱼惟妙惟肖,小钓竿很精致,还带摇轮,很吸引孩子们的眼睛。

孩子们都去那边玩儿了,女主人捞鱼的摊位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剩下不几个孩子,心不在焉的,边捞鱼边往那边张望。后来,一个孩子都没有了,都跑去钓塑料鱼了。我们一下子清闲了下来,百无聊赖地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女主人先前还喊着,捞鱼啦,活鱼啊,锻炼身手啊,喊了一会儿就喊不动了,嗓子拉不开栓了,她的脸色又红又紫,额头上的血管在跳动,她不时紧皱眉头,用手摁一摁太阳穴。

我们都觉得应该回去了,可是女主人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坐在小板凳上,不住地喘息着,后来她站了起来,低下头看了看我们,忽然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后她的身子像一座山一样崩塌下来,我吓得一摆尾巴,躲到了角落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女主人栽进了池子里,一时间波涛翻滚,浊浪滔天,把我们这群草金吓得四散奔逃。

等到汹涌的浪花平息下来,池子里外已不见了女主人的身影。我看到女主人的身形迅速缩小了,两只壮实的手臂变成了划水的鳍,两只好看的酒窝变成了一张一合的鳃,眨眼之间,她变成了一条草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准备细看,那条草金笨拙地一摆尾巴,向深水处游去了。

吕阳明: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发表于《草原》《滇池》《四川文学》等期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边关传说》《芦花飘荡》,长篇小说《血沃边关》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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