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翅膀的鱼

一觉醒来，他突然发现头顶上的头发不见了。

他一脸惊慌地盯着卫生间的镜子，好像要从镜子中寻找到答案一样。仔细一瞧，正中间的一圈儿头发全没了，露出了油光发亮的头皮，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光滑。其实，掉头发这事，不时就掉下一些，也没在意。可是这一次，竟然一根不留。他站在房间里，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巨手，一把一把地偷走了自己的头发。

难道它们像土行孙一样消遁了？这么一想，他不免紧张了起来。

他急得团团转。掀开垃圾桶，没有。趴在地下找，地板上干干净净的，一根毛发也没见着。走到卧室，找遍了角角落落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在房间里找了足足一个小时，仍然没有找到头发的影子。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苦苦地思索着。

弗弗西斯？这个推着石头上山的傻子，一下子从脑海中蹦出来。如今的我，何尝不是他呢？

这时候，他的目光突然瞥到客厅鱼缸里的神仙鱼。此时，它们正悠哉游哉地在鱼缸里转着圈儿，扭动着尾巴，惬意地游荡着。还别说，这神仙鱼活得真像神仙，看得透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就算遇到天大的事儿，也能表现出一副淡然自若、世外高人般的坦然。在这个艰难的年代，淡定确实是稀缺的本领。也许，自己应该学着淡然一些。此时，他羡慕它们，也嫉妒它们。

人啊，到底还要累到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妻子也许觉得家庭主妇的生活太单调无趣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对儿神仙鱼。鱼儿一来，她对它们敬若神仙。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喂鱼，然后观察它们的生存状态。据了解，这鱼的饲养要求比较高，水温要控制在二十四度到二十七度之间，一天要准时喂养三四次，每次喂养还要控制好剂量。看到这么小小的鱼得到妻子这么倾力的关照，心里是很不舒服的。在妻子眼中，儿子之后是鱼儿，鱼儿之后才是他。

自从有了孩子，他在家里的位置就一落千丈。原来跟妻子的关系，就因为孩子处于紧张状态。两个人在对待孩子的教育上各持己见，妻子觉得对孩子应该严格要求，从小抓起，不然小树苗就长歪了。他则不以为然，认为孩子太小要尊重孩子的天性，顺其自然生长，可以引导，但不要强加干涉。于是，没事就带着孩子出去胡吃海喝。妻子常常因为这些事情跟他吵闹。这么说吧，跟孩子有关的事儿就是家里的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踏进了战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炸了。

日子熬到今天，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到了上学，本想能够轻松点儿。妻子却又在家里养起鱼来了。这种糟钱的事儿，哪能随便触碰？费时费钱不说，关键还浪费感情。有这么多的感情，还不如多匀点儿给他。真不明白妻子是怎么想的，没事瞎折腾什么。说来也奇怪，自从妻子买了这鱼进家，他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掉头发。

难不成，头发的失踪，跟这鱼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正陷入沉思之际，妻子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你看看孩子的成绩，都是你给宠的。妻子说着把手机放到了他的面前，指了指屏幕上的表格。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班级倒数第五名。怎么这次排名掉这么多？是啊，这样下去怎么办？还能是什么？学校的教学水平低下呗。以前早就跟你说过了，问你爸妈拿点儿钱买学区房，你不當一回事。现在可好了，孩子成绩变这样都赖你。你不跟爸妈要那你挣得多也行，咱们也能把孩子送进名校。现实是你那点儿可怜的收入连人家李小红丈夫的七分之一都不到。

你说现在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孩子以后没出息吧。他回答了妻子，却等于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妻子说这话也是有原因的。昨天她恰巧在街上遇到了李小红。李小红是她的发小。长得娇小玲珑，眸子似水，重要的是人家嫁了一个有本事的老公。妻子现在跟她根本没有可比性。

李小红曾邀请妻子去她家玩儿，这一去真是无地自容。人家李小红现在住五百多平的独栋别墅，孩子进了最好的小学，出门还有专车司机接送。那有钱人的生活真是让她不敢想象。而这，自然而然让她想到了自己的老公。她没敢再逗留，很快就回来了。

这些原因，让她在人前一直抬不起头来。租着六十平的房子，每天挤公交接送孩子，一家三口就这么蜗居着，与其说是在城市打拼，倒不如说在苦苦求生存。亲戚朋友们个个都在朋友圈晒城里的房子、旅游或什么可口的美食，而她什么消息都没有。这次，妻子坚持要买个学区房也是希望能在亲戚朋友们面前长点儿脸。说实话，我嫁给你真有点儿后悔了。当年追我的人不少，有钱的也有好几个。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被你迷上了。抱了个胡萝卜以为捡到野山参。说着，她又想到了自己当年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便唉声叹气了起来。他当年因为家里穷，连彩礼的钱也没有凑够，还是妻子说服了家人才嫁给了他。每每想起这事，她感觉这是她人生中最失败的事了。

妻子的话钉子一样，句句扎进心里。他知道妻子开始从冷漠陷入到抱怨模式了，于是，他拿起扫把，一声不吭，假装做起家务活儿来。

抱怨还是像空气一样一直缠绕着他。妻子一数落起来，就像一台老旧的复读机，重复着烦人的调子。听得他头皮发麻，有一种往脑袋灌了高压液的感觉。今年一定要定一套学区房，得让孩子赶紧转进好点儿的学校，不然这样下去，孩子就毁了。

咱们这么辛苦，还不就是为了孩子？妻子谆谆教诲着。

这时候，老板的电话来了。休息日老板打微信电话，怎么回事？是店里出了什么事吗？他刚接通电话，没想到迎来了老板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说是客人投诉，饭菜里面吃到了很多头发。上午没上班，头发怎么会越过几公里飞进菜里？还是昨天切菜掉进去的？不可能吧。正狐疑着，几张图片发过来了，很多灰白的毛发错落有致地掺在了那几盘子菜里。还能是谁，饭店里头发灰白的只有他了。

他是和平饭店负责切菜的师傅。知道自己的头发会掉，所以，每次他都戴好几层头套，切菜时也是小心翼翼，仔细检查好。那么，头发是怎么从头套里钻出来飞进菜里面的？百思不得其解。更令他沮丧的是，他被老板重罚了二百块。老板说，你这是在砸我的饭碗，以后出现一次头发就罚一百元。按照最近这么掉头发的速度，每月的工资估计都要罚掉很多。

这才多久，城里的生活已经把他压榨得不成人样。四十岁不到的他，因为繁重的生活，头发就开始灰白了。本来挣钱不多，再加上城市的消费水平高，他每月的工资除去生活各方面的开支，仅仅能存一点儿。

现在一方面是老板的罚款，另一方面妻子又吵着在城里买学区房，这可把他给愁坏了。除去这么多年的积蓄付首付，每月还得还房贷。

什么？你可不能被扣工资啊。本来你挣的就不多，这一扣工资，我们还房贷就紧张了。妻子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震。要不这样吧，妻子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剃个光头就行了，没头发，自然就不会掉了。

他不喜欢妻子这个鬼主意，剃了光头，没了头发，那多难看！男人出门在外，怎么能没有一点儿形象呢？再说，剃了光头，头上的疤就露出来了。几年前，他因为骑电瓶车上班发生过交通意外，头部受伤，缝过长长的针线。那么你想怎么办？总不能再让我跟你过苦日子吧！这么跟你说吧，房子肯定是要定下来的。你自己想想吧！

如今，头发的事儿再也不用纠结了。那光亮的头顶没有半根头发，整成一个秃瓢了。

“哼，那你还乱花钱。”懊恼和愤恨一直缠绕在心间。他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买那鱼、鱼缸、鱼饲料不都是钱啊！真搞不懂，你买这些干吗？

我买这些还不是为了我们家好？在家养神仙鱼，一来，可以消除劳累，振奋精神，使心情放松下来，这对健康很有好处。二来，七彩神仙鱼性情温和，一夫一妻，也可以正正我们之间的恶气，增进夫妻感情。三来，这种鱼性格温和，也可用来旺财、减灾。还有……

知道妻子后面的还有，还有很多。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妻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迷信了。

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缸里的鱼就是鱼神，鱼神吹一口气，他的头发就长出了一对儿翅膀，飘向了天空。

一觉醒来，回味梦中情景，他还心有余悸。难道是鱼神托梦，告诉我头发不翼而飞的秘密？他很小的时候读过许多神话故事，关于鱼神的传说更是不计其数。比如鱼神拥有百变的法力，可以帮助人实现各种愿望等等。那时候，痴迷于故事中的惊悚，如今一回味，倒也令人感叹。

如果鱼神可以让头发长翅膀飞走。那么，其他的东西是不是也可以，甚至人是不是也行？他曾经看过一部外国小说，有个裹着床单飞向天空的女人……

这么一想，他赶紧去到客厅。他想从鱼身上找到一些鱼神的特征。这两条鱼除了眼圈是红色的，其余的部分是雪一样的白色。尾巴甚是好看，如一小块银色的罗扇在水中自由地摆动。

他痴迷地盯着鱼缸里的鱼看了半天，竟然瞥见鱼儿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示意着什么。看来，它们真是鱼神啊，难怪妻子执意要养它们。许愿吧，可许什么愿才好呢？他最厌烦的就是现在萎靡的生活。他只想求鱼神帮助他迅速离开这压力重重的日子。

休息日下午，趁老婆去超市买菜了，他去了客厅，虔诚地弯腰、屈膝、双手合十过头顶，对着鱼拜了又拜。嘴里说道：“鱼神啊，鱼神……”许完了愿，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他想象着愿望实现的那一幕，自己长了一对儿修长的翅膀飞走的情景。如是那样，就再也不用活得这么累了。

妻子一回来，一下子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心里一震，不能叫妻子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然后出其不意地离开。

想好计划后，他准备去给老婆洗衣服。结婚后，老婆一直想让他帮她洗衣服。他总是不乐意，借口有各种工作要处理逃走了。有时候，实在吵得没办法去洗衣服，他也從来没认真洗过，只是在清水里搓两下儿，就丢洗衣机里应付了事。有时候，他甚至连洗衣液也懒得加。

其实，妻子对他也是一样，结婚后变得没那么认真了。每次想跟她亲热一下。她要么像木鱼一样盯着手机，要么就是像复读机似的跟他谈论家里的琐碎小事。这就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无聊，让人生厌。

不管怎么样，这回他要用心对待了，毕竟就要离开了。临走前他得为妻子和孩子做些事情。他倒上洗衣液，一遍又一遍揉搓着衣服，又在清水里荡了好几遍。衣服洗得前所未有的干净。最后，才满意地将它们晾在了衣架上。

做完了这些，他又像风一样地跑到了房间。老婆，衣服已洗完了，还有什么吩咐？他站在门外笑着说。妻子有些诧异，今天这么勤快，倒是第一回。那么，去把地擦了，手擦两遍。手擦，用手擦两遍地。他脸色一沉，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多嘴。

快步跑到洗手间，打了一桶水。一手扶着地，一手拿着抹布，半跪式擦拭着地板。一来一回，抹布是脏糊糊的一片，他顿时一阵干呕。没想到家里竟然这么脏，地板上的污垢抠下来能装满一盆子。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家里卫生环境这么糟，看来自己平时对于生活关注得太少了。

做完了家务，他决定亲自去接孩子放学，离开后就不能见到孩子了。他很少去接孩子，这次破天荒主动去接孩子，很让妻子高兴。妻子也很纳闷，男人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这会儿，他的心底涌出了几分伤感，但也只是几分钟。他还是想要离开，因为生活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了，他需要空间，需要自由，他要为了自由抛弃眼前的一切。

第二天中午。他估计自己消失的时间快到了，便偷偷地走到妻子的房间。门“咯吱”的响了一下，自由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他一只脚踏进了房间，露出了邪魅的一笑，“再见了，老……”瞬间只听一声叫喊，回荡在整个居民楼。

手机让他捏出了许多汗水：警察吗？快来，你们快来，有人不见了？

不一会儿，两个警察进来了。什么时候发现人不见的？

他缩在房间墙角，两手抱着头痛哭着说。就在……大约一个小时前。

事情发生前有没有发现什么状况吗？

有，只听到她在房间里大叫了一声，人就跟着一道白光，一闪就不见了。

事情真是这样？

我，我没理由欺骗你们。

这么离奇的事情，警察也是闻所未闻。

都怪我，是我害了她。本来我是想着把自己变没的，没想到，没想到把我老婆变没了……警察像听了一件外星人故事，一时哭笑不得，只能劝他好好休息。并答应他发动全网的力量，帮忙寻找老婆。

对了，我老婆是和鱼儿一起消失的。警察临出门时，他又交代了一句。

警察走后，儿子回来了，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又看看家里乱成一团的样子，心里满是疑惑。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他哭着回了句：你妈，长了一对儿翅膀，飞走了。

你，你们都是混蛋。

儿子大声说着。之后冲了出去。

关 胜：本名张关胜。作品刊发于《当代人》《四川日报》等报刊，入选《2020年原创散文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