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七言律选》编撰特点与价值再发掘
2022-02-04杨金花
杨金花
(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提要: 清初赵臣瑗的《唐诗七言律选》是一部专门为初学者编撰的七言律诗写作入门诗选,目前学界对其研究不多,且整体评价不高。通过文本细读与比较分析等方法,将该选本放在诗歌普及选本与诗歌写作技艺的坐标中,对其编纂特点与价值进行了重新发掘:该选本通过诗歌内容结构规则的解读与编撰体例的结构化安排,不仅在诗歌写作技艺发掘与经验传递方面具有理论实践与探索价值,而且在编撰体例整合与结构方式上也有创新。同时,该选本对诗歌结构规则的实践探索,以及结构化的解读方法与编排方式,在当代文学理论建设与诗歌阐释实践中,仍然具有较高的参阅价值:有助于我们对诗歌创作理论及相关文学理论内涵的理解、发掘与拓展;为诗歌阐释实践提供参照,满足当代实用性审美需求。
早在2003年,蒋寅先生就指出“清代诗学极为丰富的细节被有限的概念所遮蔽”,对其资料挖掘和使用都很有限,“像古诗声调学、诗歌编撰、注释学、地域诗话这些属于清代诗学的独特问题却视而不见”[1]。近二十年来,经过学界共同努力,个别领域虽然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关注,但总体研究仍有待深入,如为数众多的选本特别是唐诗选本,一方面得到了足够重视,如李定广先生提出“唐诗选学”概念,认为清代属于唐诗总集编纂演变史中的集大成时期,“清代的唐诗选本不只数量空前,质量(主要指学术水平)总体上也是超越前朝,其编纂类型、编纂旨趣、编纂风格、编纂体制呈多元化的发展面貌”[2];另一方面仍然是研究诗学观念与诗学主张的多,研究编纂背后诗歌写作及其写作经验传递的少,深入探讨具体问题——如诗歌结构方式的更是少之又少。
普及类选本是清代唐诗选本类别之一,写作入门类又是其中的细类,因其主要功能是通过诗歌写作方法的解读为初学者提供学习模仿的范本,导致一些研究者认为其缺乏创见,忽视了其编撰体例整合与结构方式的创新,更是忽略了其中蕴藏的诗歌写作技艺解读等具体问题的理论与实践探索。
赵臣瑗的《唐诗七言律选》,作为一部为初学者准备的七言律诗写作入门诗选,通过诗作内容结构规则的解读与编撰体例的结构化安排,不仅在诗歌写作技艺发掘与经验传递方面为初学者提供帮助,而且在编撰体例上也更有助于初学者理解和掌握。但目前学界对《唐诗七言律选》研究不多,且多因循,主要分为三类:一是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出版的书录、诗学词典以及选本提要中,该选本作为存世唐诗选本单独出条,但一般介绍较简略,且整体评价不高,如孙琴安先生的《唐诗选本提要》,认为“从选目看,撰者对初、盛、中、晚各不偏废,多取工妙稳定之作。对于好句,有圈有点,笺注与评释都很详细。评释虽详,却并不精辟,很少独到见解,措辞也很温和。许多评语都从章法结构着眼”[3]292。傅璇琮、许逸民、王学泰等先生主编的《中国诗学大辞典》[4]中,由徐晓民撰写的词条承续了孙先生的判断。二是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有关李商隐、温庭筠、韦庄等诗人诗作的专题研究中,偶有摘选其评解,且多为转引。三是21世纪以来,伴随学界对唐诗选本及其中诗学思想的重视与发掘,开始对其有所提及或研究,但无论将其归入哪一类别或分支中,都多为金圣叹的光芒所笼罩,认为其只不过是因袭了金圣叹根据时文创作提出的“分解”法,以及《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的选诗篇目。此外,张敬雅的博士论文《清代唐诗总集序跋研究》对其给予不可多得的肯定性评价,“清代赵臣瑗撰《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六卷,针对唐七言律的‘章法’详尽分析,《自序》还就金圣叹以分解说来论唐七言律的做法进行评议,极有创见”[5],可惜张文并未对此展开论述。由上可见,目前学界无论是因循旧说,还是限于研究重点与写作体例,多为基于对其序跋、外在体例形式以及零星解诗片段的判断,缺乏对全书整体编撰特点与价值的充分发掘。
一、选本性质探析
清代康熙、乾隆年间,先后出现两次唐诗选本编撰高潮。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外部力量,即统治者对文教的重视投射和反应在诗学领域,如康熙帝诏令彭定求等编纂《全唐诗》,并在此基础上编选《御选唐诗》,再如乾隆帝恢复科举试诗制度,下令编选《唐宋诗醇》;另一方面是文学内部潮流趋势,即自宋代开始、元明以来的崇唐学唐诗学思潮,到清代,学界基本达成“诗莫盛于唐”的共识。赵臣瑗的《唐诗七言律选》即是在当时社会文化背景、诗学趋势下产生的一部唐诗选本。
(一)赵臣瑗及其选本概况
赵臣瑗,字二安,蓉江(今江苏省江阴市)人,岁贡生,生卒年不详,约生活于康熙年间,“家本素封,性复豪放”,“于诗学尤邃”,与藏书家、校勘家钱陆灿为表兄弟关系,常在一起讨论诗歌及所见选本[6]跋。
据笔者到国家图书馆检索翻阅及网络调研,《唐诗七言律选》主要有两个版本,且是同一系统:初版是康熙年间的山满楼刻本;另一版本是其外孙曹基豳乾隆戊寅年间的重订版——梅绕庄刻本,在原版上“因加参订,缺补残修”[6]跋之外,增加了一篇跋。每一版本前,都有钱陆灿手题《唐诗七言律笺注序》及赵臣瑗的《五代七言律诗笺注序》。
全书正文六卷,专选七言律诗,共收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五代十国154位诗人628首诗。其中选杜甫诗106首,独占第二卷;其次选诗较多的诗人,如许浑29首、李商隐28首、韦庄16首、罗隐14首、刘长卿13首、温庭筠13首、赵嘏13首、王维12首、王建11首、刘禹锡11首、杨巨源11首、杜牧11首,基本反映了唐、五代十国七言律诗的大体风貌与主要成就。
(二)编撰动机
关于该选本的编撰动机,赵臣瑗在《五代七言律诗笺注序》中明确表示:“常欲取古今七言律诗,拔其尤者,略为注释,以示来学。”①同时也交代了具体原因:
第一,为初学诗者提供写作要领。赵臣瑗认为,律诗中尤以七言律诗最为难学,但学诗者无不从学七律开始,虽然这如同用兵打仗,应该先从熟悉方略开始,这从多了解各种策略角度看是适宜的,即从知识学习与学习效率角度衡量,应该先学会各种规则,而且掌握得越多越好:
诗莫难于律,律莫难于七言,此古今之通论也。然今之学诗者,无不从律始。而学律者,又无不从七言始。岂乐就其难耶?抑亦有不得不然者在也。盖作诗如用兵,不谙于方略者,必不能野战;不具多多益善之才者,必不能以寡击众。故数骑横冲,单刀直入之奇,大抵由部伍严肃、营阵整齐中变化而出之者也。则学诗者之必自七言律始,宜矣。①
但世人讨论律诗时,却只以平仄对偶这样的小技巧为能事,忽视首尾照应、上下联络、开张布局、命意遣词这种结构性大问题。因为在赵臣瑗看来,律诗的写作规则,不仅有平仄对偶这类语言形式的限定,还包括情思意脉的组织与处理:
而予独异夫世之论律诗者,徒求之于平仄对偶之间,以为律诗之能事,如是而已也。及问其首尾如何照应,上下如何联络,开张布局如何取致而生情,命意遣词如何避俗而赴雅,则茫然也。①
第二,受金圣叹“分解”说启发。正当赵臣瑗“闲居念此,每忽忽如有所失”之际,“金圣叹先生《分解》一书出,急购而读之”,敏锐地意识到“夫‘分解’二字,自是律诗中妙谛”,虽然“亦有未尽然者,但可以典型后生,终未能束缚才士也”。同时发现金圣叹固执于“分解”一说,以此框解古今律诗,“则是程不识允称名将,而李广之百战百胜,皆不免为侥幸矣”,因为“古今律诗,不下数十百家,而章法之不同,如其面焉”,“未容以一概论也”。认为金圣叹的分解法虽然抓住了律诗写作精髓,但其并没有针对不同诗人作品中呈现出来的百人百面的章法与律条,一一解读清楚其中的关系与关联,因此不但不能对不同诗作价值做出有效判断,而且实际写作中,也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指导和帮助。
第三,不满于已有唐诗选本解读体例。赵臣瑗“悉索诸家唐选”后发现,其“或有注无笺,或有笺无注,或笺注俱无者”,对上述问题也没有详尽完整地解说,于是赵臣瑗自己动手,逐首解读与示范:“澄心敛气,反复周详,以体会之。每登一首,随注随疏,辍诸篇末,不敢矜异,不敢雷同,务期无负作者之苦心而已。”
可见,《唐诗七言律选》的编撰动机,主要是想通过诗意解读,给初学七言律诗者编选一部写作入门诗选,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解读方式,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一出,赵臣瑗虽然不满于其“分解”法一概而论七言律诗写作,但确实深受启发,于是自己动手,汇集诸家选本,周详体会诗意诗法,编成了这部《唐诗七言律选》。
(三)编撰原则
在上述动机下,该选本注重诗作编选范围的广泛性与写作结构的完整性。
第一,该选本选诗范围覆盖四唐及其后的五代十国,而且兼重不同风格的七言律诗。一种写作方法如果只能通过鼎盛时期的名家名作进行说明和验证,则其解释力、适应范围有限,说服力也会打折扣,学习效果更是难以保证:“或告予曰:‘诗取诸唐足矣。诗于唐,专业也。下此者,适兴已尔,非腐则纤,格调日卑,乌乎取诸?’予曰:‘不然。飞燕之轻盈,玉环之丰艳,各自成其美也,岂必相袭?五岳四渎之崔嵬奔放,峨眉洞庭之峭削汪洋,各自擅其胜也,何必相妨?故八音可以迭奏,五味于焉并陈,皆是理也。如必谓唐以后无诗,将承平之世,不修武备,而有太公之《六韬》,则孙武子之十三篇,举可废也。是不几胶柱而鼓瑟哉?!’”因此,赵臣瑗的这种写作方法的设想与编撰计划很宏大,“嗣此,将从事于宋、金、元、明诸什,以成大观”,计划编撰完该选本后,还要分别编撰宋、金、元、明七言律诗选本,充分进行说明和验证,并将该选本题名为“五代七言律诗笺注”。
第二,选诗注重诗作结构完整性及诗歌思想性,不因言废诗,也不因人选诗。例如编者敬仰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君爱国精神,耿耿于薛能诗中对诸葛武侯的不敬,在全书整体中正平和的调性下,于李商隐《筹笔驿》下发出了堪称恶毒的诅咒:
此诗一二擒题,三四感事,五承一二,六承三四,尚论也,七八总收,以致其惓惓之意焉。先生之于武侯,可谓景仰之至矣。薛能何人,敢出大言:“焚却蜀书宜不读,武侯无可律余身”。咄哉愚夫,丧心病狂,一至于此,合门罹祸,不亦宜乎?!①(卷之四·四十八)
即便如此,其在姚鹄《玉真观寻赵尊师不遇》下,仍对薛能诗中佳句给予肯定:“律诗对偶,第一要法活,第二要意曲,第三要调高,然又必全篇首尾相称,神理融贯,方为完璧。予选唐律至此,读薛太拙能‘闲园露湿鸣蛩夕,急雨风吹落木天’,爱其调高;‘渔唱乱沿汀鹭合,雁声寒咽陇云深’,爱其意曲;‘三秋木落半年客,满地月明何处砧’,及‘陇月正当寒食夜,春阴初过海棠时’,爱其法活。”而且这肯定不是个人爱憎,而是按照律诗标准,即“第一要法活,第二要意曲,第三要调高”。同理,之所以不选薛能的诗,也是按照标准,而不是因为其人不足取:“求其一篇之中首尾相称,神理融贯者,无有也。掩瑜固所不敢匿瑕,亦所未能弃而弗录,初非以其人之不足取也。”这一标准,确实不是专门针对薛能设立,如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郑谷《峡中尝茶》、曹唐《送康祭酒赴轮台》、李群玉《同郑相公出歌姬小饮戏赠》等诗作的解读中均有体现。按照上述选诗标准,全编628首诗作中,除了名家名作外,还有一批中小诗家,以及缁流、闺秀之作。
(四)选本性质与价值误判原因探析
从上述赵臣瑗的自序与正文解读看,很显然该选本是一部专门为初学者编写的七言律诗写作入门诗选,以供学习和模仿,因而应该将其放在诗歌普及与写作技艺的坐标中,衡量其是否实用,是否有利于初学者理解与掌握,然后再对其进行评判。遗憾的是,无论清代还是当代,多忽视其选本性质,导致对该选本整体评价不高。
第一,《诗》学正统批评观。虽然在熟悉的知识框架内简化经验,是人类理解世界的基础,但过度使用熟悉的概念也有引发歧义的风险。该选本之所以整体评价不高,首先赵臣瑗自身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翻检书名、序、目录这些辅文,读者很容易将其归入诗歌注本之列,因为该选本不止书名页题刻“蓉江赵二安笺注”,自序题名《五代七言律诗笺注序》,每卷前题刻“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卷之X”,而且每首诗后有注有疏。其次,卷首钱陆灿的序也起到了直接误导作用。钱氏的序不但题名《唐诗七言律笺注序》,而且整体将该选本纳入《诗》学统序之列,进行揄扬。在六百余字的序言中,有二百余字都在讲《毛诗》《郑笺》以来的笺注源流及其必要性,紧接着谈论律诗创作技艺——声律之法时,再次将其纳入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虽然钱陆灿将该选本归入《诗》学统序,主要是从合法性、专业度与可信度角度对其进行推荐,但熟悉《诗经》学史的方家和读者,一眼就能判断出该选本在此领域并无多少创见。
第二,金圣叹“分解”理论的争议。将其划入金圣叹倡导的“分解”说之列,但该理论未得到充分认可。从赵臣瑗的自序中,我们其实就已经看出,时人对金圣叹“四句之前开也”“四句之后合也”[7]的前后分解的解读方法是有争议的。即便被后世认为继承了金圣叹主张的徐增,对其评价也不甚高:“圣叹《唐才子书》,其论律,分前解后解,截然不可假借。……究其故,不过是极论起承转合诸法耳。”[8]再如王夫之,对其评价更是不高:“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9]认为其不过是借鉴了时文的起承转合之法。直至当代,学界才逐渐发现其价值并给予肯定,如陈伯海先生认为,“我们不必急于讥讽旧式评点家们用八股说诗的迂腐,倒应该冷静下来,切实地思考一下这种套式的历史合理性。在我看来,起承转合不仅不足以为诟病,恰恰有助于发挥律诗的美学功能”[10],其后胡光波、徐有富、王子宽、张毅等先生也纷纷撰文对金圣叹这种注重诗歌内部结构解读的方法给予肯定和认可。随着研究深入,徐增的诗学主张与解读实践也逐步得到认可,例如蒋寅先生认为,“徐增对金圣叹的七律分解说既有继承,也有一定程度的改造和修正”,并提出厘清金圣叹、徐增诗学的同异,“有助于我们完整地认识清代结构诗学的传承和发展”[11]。首倡者提出的理论主张直至当代才逐渐得到认可与接受,在自序中说明解读方法受其影响的后续实践之作,得不到应有关注,甚至被误判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编撰特点及其价值初探
选本性质,决定了《唐诗七言律选》的主要功能是供初学者学习与模仿,因此对其价值的评判标准应该是:按照编撰动机与原则,在所选七言律诗内能否发现并指出令人信服的论据——便于初学者掌握的结构性写作技艺;如何组织这些论据资料以达到最佳传递效果——便于初学者理解和掌握。按此标准,发现该选本具有如下特点与价值:
(一)注重诗作内容结构及结构化解读
《唐诗七言律选》是面向初学者的七言律诗写作入门诗选,属于面向读者的解读和理解。这就意味着此类选本一旦确立好读者对象,编撰工作的重点首先是编撰者对所选诗作写作技艺的指明和阐释。对初学者来说,这是一种体验式的学习,因而问题的根本在于传授者的经验本身,即编撰者如何发现更多令人信服的写作技艺,并将其组织起来,通过合适的语言和形式将这些技艺规则传递给初学者。而编选者能发现多少令人可信的写作技艺,主要取决于历代“评论家在一部已经完成的作品中,辨认、分析、归纳作品中体现的作者使用、组织材料的特殊方式的痕迹,那些有个人个性特征的巧妙方式,并对其作出(的)阐释”[12]。借用顾颉刚的话,对于编撰者而言,其工作主要是在已有选本上的“层层累积”,即在众多的批注、评点中发现更多令人信服的技艺,并组织这些资料达到当下阐释的最佳效果,以便于初学者理解和掌握。
当然,这样的工作不是谁都能做,且能做好的。除了“无藏书之素,又无借书之便”[13]的客观条件限制外,主要取决于编撰者的识见与鉴别能力。因为写作技艺主要由规则生成,相对于古诗,律诗有一套明确的形式规则,如语言的平仄、对偶、押韵等,只要掌握了这套规则,基本就能写出一首“像模像样”的律诗。但是,实践中也很容易发现,如果只掌握了这些语言形式上的技艺,不考虑“首尾如何照应,上下如何联络,开张布局如何取致而生情,命意遣词如何避俗而赴雅”,则很难写出一首好诗。诗人与诗歌评论家雷武铃先生认为,诗歌的真正技艺“实际上要遵循两套规则,一套是形式规则,一套是内容规则。就是说,在诗歌的形式规则之下,还潜含着一套对形式规则的结果进行审查的规则,这就是内容规则”,即“诗歌的技艺是写成一首诗所需的全部的形塑能力,包括对诗歌形式的想象力与构成力,对诗歌内容的逻辑组织能力(如何开始、发展、转折、结尾),而不仅仅是语言修辞、语言的表现力”,选本编撰者需要的识见与鉴别能力正是这种“结构的技艺,是诗歌内容如何发展、演进并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统一的意义系统的方式”[12]。诗作结构的技艺是一种远比语言技巧更复杂、更困难的高级技能与技巧,需要编撰者具备更高的认知能力,这也正是赵臣瑗“闲居念此,每忽忽如有所失”的问题根源与本质所在。
金圣叹受时文写作启发而来的前后分解解诗法,正是从结构技艺角度,启发了赵臣瑗,解开了他的困惑与困扰,因而赵臣瑗对其不吝赞扬:
金圣叹先生律诗分解一说,实是至理。其所谓分解者,总不出起承转合四字,自来作文秘诀,亦无有出此四字者。出此四字,即教者难乎其为教,学者亦难乎其为学也。①(卷之六·八十·泠然《宿九华化城寺庄》)
但金圣叹的分解法没有解决的是:
然至熟极生巧之时,则又非所论矣。其间开合起伏,顿挫跌宕之法,种种神化,一随乎心,如坡公所谓“万斛源泉,不择地而涌出”,岂区区绳墨之可得而束之缚之也哉。故谓唐诗中多有可分二解者,信也。谓凡唐人诗,并无可以不分二解者,未也。谓诗须分解,方有位置者,是也。谓苟不分解,便不成其为诗者,非也。①(卷之六·八十·泠然《宿九华化城寺庄》)
此类选本的关键就在于编撰者提炼总结的写作经验与规则是否有价值,体现在该选本的具体语境中,就是如何在提纲挈领“一概而论”的方法与熟极生巧后的自由驾驭之间,找到一套便于初学者掌握和操作的方法,并解读清楚其合理性。因为诗歌写作不同于八股文,金圣叹一概而论的前后两解的分解法面对极具诗人个性特征的律诗写作,难免存在肢解或无从下手的窘况。
赵臣瑗的选择,是注重从律诗写作结构角度选诗解诗,总结提炼其中的写作技艺,并以此统摄相关写作方法。除了上文提及的首尾照应、上下联络、开张布局、命意遣词,“第一要法活,第二要意曲,第三要调高,然又必全篇首尾相称,神理融贯”,在具体解诗中,该选本自始至终都贯穿了这一原则:每首诗都有评解,评解主要根据诗作结构,一一进行句解;在句解基础上,再根据需要加入题解、联解、前后半解。即注重从写作技术可操作性角度,分析每一句之间的关联,以及整体内容结构之间的逻辑关系。
这种解读特点,具体解诗中,体现为强调谋篇布局,从结构中辨析诗意。因为诗歌写作与诗歌解读是一体两面的关系,不能机械地割裂和肢解,否则每一面都不能独立存在,技艺规则也就不能成立。如对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评解曰:“字字化工,然此皆诗人余技也。若夫名手,固必以锻局为先。”再如对李嘉佑《同皇甫冉登重玄阁》评解曰:“凡作诗先须布局,而布局之法有顺有逆。何谓顺,首联先提出主意,后三联重重回顾者是也。何谓逆,留却主意,到末联结出,而前三联中重重伏案者是也。如此,诗其殆以逆取胜者乎。”这种诗意诗法相结合的解读方式,使其整体解读既无肢解之感,也无琐细之烦。
此外,该选本还强调章法、文理、线索与次序,这些也都属于结构范畴。解诗注重章法,如其在杜甫《寄常征君》《阁夜》、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赠诸客》、雍陶《送徐山人归睦州旧隐》、李山甫《公子家》等多首诗作的评解中,都有对章法的特别关注。我们以杜甫《寄常征君》为例,具体展示其解读详情:
首句,先从其隐居之地说起,言水依然白,山依然青,而此中已无主人,是空复春也。次句,一离山水,便是风尘,况乎征君又当晚节,何乃碌碌,自若如此。此联微致不满之意。三,堂上楚妃,自然殊众,比征君操行之孤芳,是美之也。四,阶前海鹤,未免向人,比征君遭逢之不偶,是怜之也。五,不以万事纠纷而废其静修之志,重之也。六,谁谓一官羁绊而非避世之,方慰之也。七八,开州云安,相去无几,未必寒暑迥别,故意拈出征君仕宦之地,要与起手处之白水青山遥相照映,见得官署,虽凉不如空谷,是乃所以讽之也。章法之绵密如此。①(卷之二·五十二)
强调文理、线索,如刘禹锡《奉送浙江李仆射赴镇》、李郢《裴晋公》、杨巨源《送人过卫州》、赵嘏《长安月夜与友人话故山》;注重次序,如许浑《晚自朝台至韦隐君郊园》、郑谷《少华甘露寺》,等等,篇幅关系,此处不多展示。
(二)结构化编排与解读
《唐诗七言律选》还通过结构化编排,整合出一套完整的解读体例,使得解读层次更加清晰,从而有助于初学者理解和掌握诗意诗法。这套体例,既包括外在形式结构化的编排体例,也包括我们上一部分讨论的内在内容结构方法的解读体例。
该选本外部编排体例,首先按诗人诗作世次编排;其次每卷前标有诗作总数;再次,每位诗人下标明选诗数量,且都有小传,大部分小传内容详尽丰富;再次,每首诗都有朱笔圈点,题目与诗文大字刻写,诗后附注释和评解,双行小字编排刻写,注释间用空格分开,注释与评解另行分开;再次,根据实际情况,有些诗或有题解,或有校记,或有行批,少量生僻字有反切或读若注音。由浅入深,由易到难,层层递进,帮助初学者理解诗意诗法。
在具体诗作解读中,该选本解读也是层次分明。以该选本的诗人小传为例,其体例先写姓名籍贯、功名成就,后写家事、琐事、轶事,内容集掇史传、诗话、笔记、杂说虽多,但裁剪得当,并无杂芜之感。而且编选与一般注重仕途、政绩、人品、成就的小传略有不同,相对看重诗人才情和个性,使得诗人形象更加丰满生动。例如温庭筠的小传,除了与《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一书相同的内容,赵臣瑗还发掘添加了两条材料,一是补充了温庭筠与令狐绹交往的内容:“又令狐绹曾以旧事访于庭筠,对曰:事出《南华》,非僻书也,或冀相公燮理之暇时一览古。绹益怒,奏庭筠有才无行,卒不得第。庭筠有诗曰: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二是补充了温庭筠相貌的材料:“貌甚陋,号温钟馗,不称才名。”突出其才情、个性,令人心生同情。这也符合其论世知人的主张如吴融《即事》:“凡读昔贤诗,必先论其世,知其人,毋抹杀其当时之一片苦心,而后可只此五十六字中,已不知有何限眼泪,读者但因其笔墨蕴藉,不露痕迹而漫称之曰乐志,曰达生,奚可乎哉?”
再以其注释为例,该选本在批注中吸收前人成果,通过加入典故或人物故事,不但明确了诗意,而且为后续评解做好铺垫,使得评解言简意赅且不空发议论。如王维的《酌酒与裴迪》就吸收了《唐音评注》《唐诗解》《唐诗鼓吹》等的注释成果,评解虽然部分借鉴了《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但比金圣叹的解读更清晰更具感染力。再如杜甫的《蜀相》,共有三个注释,较为详尽地引用了相关史料,使得诗作中的地点、人物、事迹一一明了,有助于调动初学者的情绪和同理心,与后续评解文字产生共鸣。
再以其评解为例,该选本还通过同题写作的比较与不同解读的辨析,帮助初学者理解。典型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评解:
此诗相传为拟崔颢之《黄鹤楼》而作也。刘后村谓真敌手棋,金圣叹谓出手早低一格,皆似也。以予观之,此诗之病,诚在首句,然初不如金所云句上别添闲句也,其病在一似先有台而后有凤者耳。若论作法,则崔之妙在凌驾,李之妙在安顿,岂相碍乎?至曰去、曰空,金谓以崔之二句,缩入一句,吾则谓以崔之四句,缩入二句也。惟以四句缩入二句,而后得出其余地。将吴宫晋代,寄长慨于古今兴废之中,方不落小家气象,此崔所未到也。后半首,全乎学崔,一似并不曾别出手眼者,乃同一使人愁也,崔所愁者,不见乡关,而先生所愁者,不见长安,浮云蔽日,今日之唐,几何而不为吴晋之续乎?此种忠悃,岂崔之所知。而刘与金,亦何尝见及此。①(卷之一·六十五—六十六)
通过诗意诗法的详尽辨析,逐字逐句做出解读判断,以便初学者理解。类似例证全书多处可见,如王维《酬郭给事》《积雨辋川庄作》、杜甫《城西陂泛舟》《客至》《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王建《早春午门西望》、杨巨源《送章孝标校书归杭州因寄白舍人》,等等。
该选本的这种体例编排与解读,相当于为诗作文本提供了较为充分的潜在补充阅读文本,避免了初学者因缺乏相关阅读素养与知识准备造成的“裸读”与“盲读”,从而保障将其有限的注意力集中在理解诗作的诗意诗法上。由此可见,曹基豳所言“(二安公)谓世所选唐诗不下百种,而笺释未详、批注未当,作者既得意而忘言,读者类扪钟而揣钥,后学编摹,殊苦未善”,“与家父宗采公荟萃群言,独标心解于古人用意深处,曲晰其微”[6]跋,不是一般序跋中的常用套话,也不是一般亲人间的自重揄扬之语,确为实言。
(三)编撰体例更适合初学者
在上文的论述中,专家和博学的读者可能早已发现,虽然《唐诗七言律选》刊印后没有取得现代出版发行意义上的成功,但其结构化的编排与解读体例却被后世各种层级的诗歌普及选本或读本传承下来。这套编排体例,不光在清代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孙琴安先生发现,“后来(清)屈复的《唐诗成法》、刘文蔚的《唐诗合选详解》等,基本也是用的这种评释方法”[3]292,张敬雅博士也发现,“清黄叔灿《唐诗笺注》乃受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一书影响,‘综核旧闻,参以己意而折衷之,剖抉于章法命意之间,指点妙处’”[5],事实上,我们现在出版的各类诗歌普及之作,也基本沿用了这一体例形式。
当然,该选本的这套体例,并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继承中进行了整合创新。如果我们稍微梳理一下其前历代唐诗选本的体例源流,就会发现其承继的“影子”:例如唐代的《河岳英灵集》“开创诗人名下撰写小序的体例,在小序中,‘摘句’褒赏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14],《中兴间气集》也在诗人名下缀以评语。宋金元时期,《批注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解诗选、评、注相结合,郝天挺为元好问《唐诗鼓吹》做注。明代选本在注、评等方面更加用功,如元代杨士弘编选的《唐音》,到了明代不但版本众多,而且加入了诗人小传和批点、注释;唐汝询的《唐诗解》,诗人爵里“汰其冗杂”“增其缺遗”,注释“属辞比事则博引群书”,引注之法也更加丰富和严谨,“正注、互注非陈隋以上之书不列于篇”,训注“则自唐宋及明间为采入,然必按诸本籍,参互古书”[15]。清代金圣叹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不但独创“分解”法,诗人小传也不再是简单的定性评价,内容更加丰富;徐增《说唐诗》,各体诗前整体介绍此类诗作特点、创作方法,具体解诗中注重字句篇章解析。另据丁放先生研究,早在宋代诗歌选本编选体例其实就已相当完备:“分类选编、分体选编、分人选编是选本的三种基本编选体例,也是其批评价值的重要载体。宋代诗歌选本的编选体例已经相当完备,不仅上述三种体例皆有出现,甚至还出现了一个选集同时运用两种体例的层级编选法。”[16]可见,《唐诗七言律选》的贡献,还在于其在继承历代编选体例基础上,按照便于初学者理解与接受的方式将多种体例整合在一起,进行了层级化编排。因为对编撰者而言,编撰体例作为全书结构方式的设计,本身就带有说服性工具性质,其涉及的是如何组织论据材料的问题,即如何提纲挈领、条分缕析、繁简适当地将总结提炼出的经验与规则传递清楚并说服读者接受。
具体到写作入门类选本,则是如何做到实用,从而便于目标读者理解掌握以提升使用效果。通过同类选本之间的比较可说明此问题,如稍早《唐诗七言律选》刊行的《诗法入门》,该选本游艺所辑,卷首收古今名公论诗38则,正文四卷,“卷一、卷二为诗法和诗式,即旧体诗的规矩和注意事项112法……卷三收李、杜两家名诗74首,卷四精选历代有代表性的诗作344首,以供习作者对照参阅”[17]。据蒋寅先生考证,该选本在清代和民国时期流传较广,在日本也有不同版本;1949年以后,大陆和台湾都重新印行过[18]。尽管《诗法入门》在“整合传统诗学的知识体系上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1],即从诗歌写作知识总结归纳以及自上而下地知识传播角度考量,其比《唐诗七言律选》更为全面和系统,本身就具有独立的知识价值,但在实践中,这样的写作知识对初学者其实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指导和帮助。一方面因为古典诗歌创作规则本身就是有限的,如律诗结构,起承转合之法基本固定,实践中初学者最需要的帮助,不是记住规则之后,依赖个人天赋去自行参悟,而是有人在旁边根据具体诗作一一为其作出清晰明了的解读,更为重要的是,为初学者准备的写作经验与技巧,如果过多过细就使得读者若空游无所依凭,无法以此指导其创作实践;另一方面,结构化的编排方式,对初学者来说,简明清晰,无须过多耗费精力和注意力,因而更具有普适性。因此,《唐诗七言律选》通过诗作结构分析以及结构化的编排,整合出的这套体例更适合初学者理解和掌握,使得其编撰体例被更好地承继下来。
三、当代价值再发掘
《唐诗七言律选》这种对诗歌结构规则的实践探索,以及结构化的解读方法与编排方式,在当代文学理论建设与诗歌阐释实践中,仍然具有较高的参阅价值。
(一)有助于文学理论内涵发掘与拓展
《唐诗七言律选》对律诗结构的解读,有助于我们对诗歌创作理论内涵的理解与发掘。诗歌创作由技艺规则约束与写作者才情(及其偏好)两大变量构成,其中技艺规则约束又由形式规则与内容规则(即结构的技艺)构成。金圣叹之前,历代诗歌评论家没有清晰地观察并辨析出结构的技艺这一影响诗歌创作的关键变量和要素,从而提出相应的解读方法与理论,且因阐释中对技艺的简单化理解——将技艺等同于语言形式与修辞技巧,导致将内容规则等同于内容本身,解读中轻易转向发掘诗人个人才情偏好的来源与缘由,不但使得技艺规则约束与诗人个人才情偏好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而且这样的解读方式与方法所提供的阐释,在有些时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再次借用顾颉刚的话——成为重重叠叠地压盖在诗作阐释上的“瓦砾”,使得简单问题复杂化。同时,如果没有实践或缺乏成功案例,忽略甚至否定一个理论提法其实很容易,而且如果一个理论只能套用在名家名作上,则更多说明了名家名作艺术生命的旺盛和强大,因此,一个新的理论,需要实践验证后才有说服力。正是在上述背景和意义下,赵臣瑗不但认知到了分解法的价值,而且因为要示范后学七言律诗写作方法,相当于对这种结构化的解读方法进行了检验和修正:通过对628首诗作的一一解读,指明和阐释了七言律诗内容结构的技艺规则,检验了这种结构化解读理论的合理性与实用性,同时也指出了前后分解法的不足,使得诗歌技艺的发掘与解读更清晰、细腻和深入。
《唐诗七言律选》中这种结构化的解读方法,还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相关文学理论内涵。学界多将唐诗选本研究纳入阐释学范畴,但我国当代文学阐释学构建过程中,话语形态过于注重思想内容、价值取向与意义系统,忽视了阐释学的根本属性:“阐释学是一种思想形式研究,不是思想内容研究。……无论从我国的学术传统看,还是从现实中的相关研究状况看,我们所缺乏的,都主要是思想形式方面的研究。”[19]具体到唐诗选本,研究文学主张与审美情趣的多,探讨诗歌创作形式的少,并往往以平仄押韵对偶等外部语言形式与修辞技巧一笔带过。之所以产生这样的理论偏离,一是与我们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有关:“古代阐释学以经学为主干与主脉,艺术阐释、历史阐释均须‘宗经’,相关的义理内容极其丰富,但是,有关阐释形式方面的遗产就相对缺乏。”[19]二是文学艺术阐释本身难度所致。如朱立元先生指出:“对文学、艺术、审美的阐释,不同于一般的理论阐释,也不同于一般的人文阐释。……创作与鉴赏过程中,不一定处处有理论推演的逻辑、思辨或概念推理,但却会有情感发展的内在逻辑。”[19]如果编撰者不是行家里手,面对无以言表的诗歌情感,一般很难梳理清楚其发展脉络与内在逻辑,这需要结合解读实践,将之纳入更细致的认知逻辑与结构框架之中进行辨析。《唐诗七言律选》通过所选628首诗作,在层层累积的传笺中,辨析、总结、归纳诗意诗法,特别是律诗结构技艺的主要规则,有助于我国古代诗学与阐释学内涵的辨析、拓展与丰富。
(二)有助于诗歌阐释实践与诗歌普及
1.为诗歌阐释实践提供参考
诗歌是我国灿烂的传统文化遗产,也是我国传统文化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其自产生之日起,就存在诗意难明、诗无达诂的解读压力,因为除了诗歌创作本身充满诗人个性化经验与表述特征外,诗歌诠释也充满了解读者个人经验的鲜活性、灵活性以及启发的模糊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任由解读者凭个人感悟与喜好进行解读,它还需要我们沿着同一知识逻辑体系进行阐明。对诗歌阐释实践而言,至少需要我们在帮助读者建立理解、澄清价值、满足审美诉求、积累知识方面有所建树。《唐诗七言律选》这种从诗歌内部拓展开来的深层阐释与外在结构化的实用安排,跳出摘录名句印象式与随感式点评之窠臼,不但可以帮助读者建立对诗意的有效理解,澄清诗作价值,同时通过结构化的简洁清晰表述,回答和满足读者的困惑与审美诉求,丰富积累有关阐释性诗歌传播理论方面的知识,因为这种结构化的解读本身其实是对内容规则的重新发掘、演绎与完善,目的是帮助读者将模糊的审美情感认知转化为对世界较为清晰的理解。如何在阐释实践中更好地传递经验与理论知识,也是学界普遍关注的问题。具体到《唐诗七言律选》这类普及读本,需要的是在解读中如何对结构技艺进行可理解的复杂性的最大化阐释——既要在解读中指出诗歌写作起承转合之间精妙复杂的机枢与肯綮,又要简约到足以让初学者一看便能理解。因为诗歌解读与技艺传授,涉及的是把经验的复杂性和模糊性转化成一种既要简单到足以让初学者理解、又要详尽和可信到被行家认可的问题,需要解读者在这两种标准之间做到微妙的平衡。这就需要解读者本身具备较高的理论素养与表达能力,在这个意义上衡量,该选本至今仍有参阅价值。
2.满足当代实用性审美需求
今人在阅读此类选本时,重点已不是学习如何写诗,而主要是一种实用性的审美需求:都说这首诗好,它到底好在哪里?为什么好?需要的是一种理论普及性的解读与回答。只有做好这样的工作,才能有效推动诗歌普及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衡量,《唐诗七言律选》逐首进行的诗意诗法解读,具有历久弥新的诗歌普及阅读价值。有了现代出版技术,特别是互联网技术后,对普通读者来说,古诗获取已不是问题,而且经过早教市场与正规学校教育,人们早就知道了一些名家名作,但当下的生活场景,已使其没有更多时间、精力与耐心通过大量阅读来涵养自己的阅读品位与鉴赏能力,更没有能力在唾手可得的大量诗作中自行发现名家名作的美好。即使专业读者,在一首接一首地高密度阅读古诗时,哪怕是经过筛选后的经典选本,除了在“小诗人”生活的无聊与诗作的无趣衬托下,直观感觉“大诗人”生活更丰富、视野格局更开阔外,如果没有专业的研究者给予解读,特别是沿着同一知识逻辑体系进行结构化、细致化地分析,也很难看出其好在哪里。该选本诗意诗法相结合的解读方式,超越当下一些读本单纯诗句内容串讲或白话翻译的窠臼,重新焕发出实用性审美阅读价值:“先生于天宝之际,忧深虑远。一句一字,未当虚设。谓之诗史,信不诬也。读者慎勿与王岑诸作,同赏其高华典赡而已。”①(卷之二·八·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类似这样的解读,相当于为读者解释了为什么一般诗人虽然也能结构完整地完成诗作,甚至遣词高华、用典丰赡,时有佳句,但他们的诗作却没能成为经典作品、他们个人也没能成为杜甫那样伟大诗人的原因,因为诗歌这种艺术形式,终究是诗人自身的品性、修养和情怀,决定了其诗作思想深度与情感力度,从而对读者才更有艺术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赵臣瑗的《唐诗七言律选》无论是诗歌内部内容组织逻辑深层次的结构化解读,还是外在编撰体例上的实用化结构安排,时至今日,仍对我们有所启发和借鉴。
注 释:
①本文引文若无专门说明,均出自赵臣瑗:《唐诗七言律选》,山满楼刻本,国家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