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开的门派情感与骈散立场
2022-02-04陈志扬
陈志扬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提要: 刘开的骈散观念比较通达,他力主沟通骈散,思考并试图解决骈散两派的救亡问题。先宋学而后汉学的学术旨趣,是刘开骈散观的隐形支柱,他的骈散相成观生于此。在刘开的思想世界里,骈文与散文是不可能真正地相提并论的。准确来说,刘开站队于桐城派,却又倾其半身向骈文观望,他的骈散交融论是桐城派内部有意识的自我改良。刘开生于桐城,又亲炙姚鼐之门,门派情感太强,从总体上来讲,刘开无法也没有背弃门派师论的大旨。与阳湖诸子相比,刘开不能作为骈散交融论的代表人物。
刘开的《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和《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是清代两篇著名的文论,让人诧异的是,这两篇文章的文派身份相差很大。刘开的骈散观念比较通达,在创作上,他骈散兼长;在理论上,他力主沟通骈散,化解对立,思考并试图解决骈散两派的救亡问题。近人陈子展《中国文学史讲话》总结清人骈散主张为三种:“有的以为骈散并尊,不宜歧视”“有的以为骈文才可以叫做文”“有的以为骈散合体,不应分家”。大体而言,刘开属于陈子展区分中的第三种,但在刘开的思想世界里,骈文是难以真正地与散文相提并论的。
一
关于刘开在清代骈散论争中的立场,我们可以从一封书信谈起。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刘开致信阮元,此即文论史上的名篇《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刘开在信中道:“善学文者,其始必用力于八家”,而学八家者,“由震川、望溪而入”方为正道。他推崇方苞的古文道:“吾乡望溪先生,深知古人作文义法,其气味高淡醇厚,非独王遵岩、唐荆川有所不逮,即较之子由亦似胜之。”[1]《文集》卷四,351此时,阮元身居两广总督,一扫此前低调之态,大张旗鼓地推阐骈文,昌言骈文是文之正宗,“自齐梁以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得谓之不正”。“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非文者,尚不可名之为文,况名之曰古文乎?”[2]公开挑战桐城派的正宗地位。刘开此次写信给阮元探讨古文写作之法,表达了维护桐城派文学地位之意。
刘开推尊师祖方苞、维护桐城派地位,与他的文派出身有关。清代桐城地区文风昌炽,尤其是退隐官场的姚鼐有意识地构建“桐城派”文统,极大地激励了当地的士子,晚学后辈与之声气相应,由是桐城文派一时称盛。桐城厚重的人文历史孕育着刘开,他曾自述身世云:“自先君见背,开育于外家。七岁而始知学,十岁而先祖命归,读书诵经传及先贤遗言,十二学为诗古文辞。”[1]《文集》卷八,385
刘开性喜交游,为人耿直,与人论谈,辄倾肺腑,言不少隐。他的母亲恐其盈满弗进,教他事贤取友以自益。二十岁左右,刘开先后与光聪谐、张聪咸、左朝第、徐璈、姚莹等订交,他与此数人“当时意气相许,以古人为期。岁过从,欢宴无间”①。三十岁左右,刘开又结识了同辈姚柬之、胡方朔、朱道文、吴孙珽等,过从甚密。这些同辈友人虽有些后来天各一方,但书信频仍。刘开的少年、青年、壮年时期是在桐城文人学问上切磋砥砺、人格上互为熏染的淳厚风气之下度过的,由是养成了他“皖口人文地”的乡土文化自豪之情与继承发扬乡邦文化的情结。
刘开的桐城派情感积聚更缘于亲炙姚鼐门墙。刘开年十四以书拜谒乡前辈姚鼐,姚鼐奇赏之,有“国士无双”之誉。时值姚鼐执教安庆敬敷书院,遂呼其入书院读书,“尽授以诗、古文法”[3]。刘开文章精进,姚鼐不吝褒奖之辞,曾在《与刘明东二首》中赞其寿序文云:“命意遣词俱善。世不可无此议论,亦不可无此文,尽力如此作去,吾乡古文一脉,庶不至继绝矣。”[4]卷四,66姚鼐在《与胡雒君书十七首》中对刘开寄予厚望:“孔城刘生名开,十九岁,吾呼来书院读书。故乡读书种子,异日或在方植之及此人也。”[4]卷三,43“此子他日当以古文名家,望溪、海峰之坠绪赖以复振,吾乡之幸也!”[1]《前集》附诸家评语,231刘开事姚鼐而得其学,又受其延誉,遂得以“名益著,绝迹千里,笼罩靡前,方闻宿儒,避席惟谨”[1]《前集》附诸家评语,231,“一世贤士大夫皆愿识君矣”[5]108。当时的刘开有“姚门四杰”之一的称誉,方宗诚作《刘孟涂先生墓表》云:“姚先生之门攻诗古文者数十人,君与吾从兄植之先生、上元管异之、梅伯言名尤重,时人并称‘方刘梅管’云。”[5]108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十说:“其在乡里,植之、孟涂、石甫三先生最著,因有‘小方刘姚’之目。”②刘开后来四处奔走,客游养家,姚鼐亦非常关心,常与之书信来往,叮嘱他即时告知行踪,叨念其学问是否长进。在刘开的笔下,姚鼐被比作当代的韩欧,此意不仅指姚鼐有韩愈、欧阳修之才,而且指姚鼐有韩欧提携培养文士的文坛功绩。刘开早享盛名,当然缘于他早熟的文才,但与他入姚门、得姚鼐提携揄扬亦有莫大关系。刘开的一生可谓高开低走,低走的下半段人生让刘开更感觉到姚鼐将其纳入门墙之恩遇赏识的宝贵,《哭姬传先生》云:“回首三冬长立处,当年积雪未曾干。欧门宾客笔如椽,玉局深蒙永叔憐。四海论才偏我独,一生知己更谁先。”[1]《后集》卷十,264又《祭姬传夫子文》:“先生一见目之为异才,待之以国士,不啻王粲之受知中郎。”得附姚鼐之骥尾是刘开一生的重大转折,这种亲切深厚的师承加深了他对桐城派最质朴的情感。刘开感慨桐城先贤吴直(方苞之友、刘大櫆之友)不为人知,专为其撰《吴生甫先生传》,云:“余故为论次以见吾桐文章宗派之渊源,且不忍先生苦心孤诣之无传也。”[1]《文集》卷十,398就是这种情感的一次表现,而这种情感深刻地影响着他的文派立场。
刘开虽攻举子业屡屡败北,但不敢“因穷约夺志”“诚恐学不加进,上负姬传先生知人之明”[1]《文集》卷三,339。姚鼐积四十余年之功构建“桐城派”,提携后进,形成了一时称盛的桐城文士群体,刘开自觉承担着延续文脉的重要使命,时刻不忘这种使命。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顺天乡试失利后,刘开决意弃科举而专意于文,“男儿七尺气昂藏,学佛求仙两未遑。便拟入山卧风月,枉抛全力事文章”。无论是览天下之名胜,还是见天下之达人,都是他辅以成就文章的途径方法,刘开在《与郑梦白刺史书》中云:“始吾徒疲其力于诗歌词赋也,今乃肆志于文章。吾之于文,非天有意成就之,乃吾强力以致之者也。”[1]《文集》卷四,357《再与倪颖符书》云:“余于物无好,唯肆志文章,溺之不倦。”[1]《文集》卷五,362在阮元之前,凌廷堪宣扬过骈文为正宗的观点,此举曾引起姚鼐的不满,他在《与石甫侄孙莹》中批评凌氏云:“吾昨得凌中子集阅之,其所论多谬,漫无可取。而当局者以私交入之《儒林》,此宁足以信后世哉。……至于文章之事,诸君亦未了解,凌仲子至以《文选》为文家之正派,其可笑如此。”[4]卷八,137这里的“当局者”是指曾兼国史馆总辑的阮元。刘开此次致信阮元,可视为接棒姚鼐维护桐城派的文坛地位。
刘开虽有维护桐城派师祖之心,但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味偏袒古文而与阮元发生正面碰撞。在这封信中,刘开以古文家的身份与阮元探讨古文写作,在谈论古文突围时,他认为古文应汲取骈文之精华,这明显是在向阮元的骈文正宗论妥协。刘开数次有意结交阮元:嘉庆十九年三月从广东归里,六七月间,刘开向刚调任江西巡抚的阮元请求纳于幕下[1]《文集》卷三,346-347。八九月间,刘开得阮元书,作诗《得阮芸台中丞书诗以奉答》。嘉庆二十一年二月,刘开北上京师应京兆试。十月,落第的刘开未按进京路线归家,而是专门绕道开封,拜谒时任河南巡抚的阮元,其《抵汴梁呈阮芸台宫保即用留别》叙述了自己羁旅漂泊、落魄十年的经历以及自己对阮元的敬仰与期待。此后,刘开又常以诗作呈阮元③。刘开年三十余尚儒巾,家贫不能养,奔走公卿间,希望得到当路者的援引接济,他曾感慨“中年犹落寞,同辈已轻肥”[1]《赠朱鲁岑》,262,“四摈于有司,不能一获;交遍于当路,不能救贫”[1]《文集》卷二,336。作《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时,刘开已赋闲多年,屡试不中,声名渐落,不仅为时人所讥,生计亦极窘迫,此举借论文以联络情感的目的自在其中。
刘开向阮元妥协当然不全是为结交当权者而说违心之言。刘开将遍览九州大川、交当世名贤作为进修德业的一种方式,在其短暂的一生中,足迹北至北京,南达广东,尤其以安徽、江苏、浙江、江西为主要活动区域,几乎年年出游,这种游历求学方式开拓了他的视野和心胸,注定了他不可能据守于桐城古文之一隅。刘开与阳湖派恽敬、李兆洛、陆继辂、周仪皡、方履篯等人的交往尤值得一提,诗文集中的《过阳湖吊恽子居明府》《怀李申耆太史》《重抵合肥赠陆祁生广文》《赠陆祁生广文序》《送周伯恬孝廉归里》《寄怀周伯恬》《与周伯恬书》《与方彦闻书》等篇章保留了与阳湖派诸子交往的记录。在与阳湖诸子的交往中,刘开与合肥训导陆继辂关系可能最密切:陆继辂编太夫人行略时请刘开作序而有《贞珉录序》;陆继辂惜刘开诗后集存诗太严,劝刘开另编附录以存被删汰的诗作;陆继辂在《合肥学舍札记》中载有《孟涂佳句》,又录《赠陆祁生广文序》全文;陆继辂于诗中多次提及英年早逝的刘开,至刘开家乡时有《桐城道中哭孟涂》诗。阳湖派在师承上与桐城派有交集,但主张与作法上又别于桐城派而“拔戟自成一队”。阳湖旧属常州府,常州骈文是清代骈文的一支主要力量,常州骈文代表人物李兆洛“颇不满于今之古文家,但言宗唐宋,而不敢言宗两汉”“以为欲宗两汉非自骈体入不可”[6]119,于道光元年发奋编纂《骈体文钞》,“欲人知骈之本出于古也”“亦欲使人知古者之未离乎骈也”[6]119。刘开的文风与文论同阳湖派颇相似,章士钊认为刘开的骈文创作完全受阳湖派的影响:“因与李申耆、陆祁孙辈为切近文友,孟涂于俪语有所成就,可谓阳湖产物,而毫不涉于桐城。”[7]《刘开孟涂》,1364从目前来看,刘开与阳湖文派的交往只有一个大致轮廓,但大致可以判断,他与阳湖诸子的交往主要集中于广东归来以后,以是故,刘开骈文创作主要是在其人生的后十年。此外,刘开与骈文名家、选家曾燠、吴鼒交往亦频繁,这些都影响着他的文学观。
二
事实上,刘开也是一位著名的骈文家。章士钊《柳文指要》评价刘开的创作情况说:“其文事之成就,古文辞与骈文与诗,三部曲平均发展,稿存集中,诗之数量最大,而亦最佳。”[7]《刘开孟涂》,1363刘开骈文作品二卷,凡六十六篇,数量虽远不及古文,但受到的评价却并不低于古文。陆继辂说:“余尤爱其俪体,尝践其后云:‘拾其片语,皆焦氏之奥词;检取数联,成联珠之妙制。而作者才思喷涌,用之如泥沙,非虚誉也。’”陈方海《孟涂骈体文书后》说刘开“才雄气盛,力变奇境”,虽年辈晚出,但骈文水平与前辈汪中、洪亮吉等“难分胜负”。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骈文类纂》与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是精选本朝骈文的总集,这些选本都将刘开作为重要的一家。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亦高度评价刘开骈文云:“情密古初,力疏凡近,不读唐以后书,不作宋以下语,得明远之俶诡,含开府之清新,连气而走千言,百炼而铸一字,古秀之艳,隐于幽奇;郁怒之思,出以温顺;有清一代,亦罕觏也!”[8]946
大约在写信与阮元论古文的同一年,刘开又写信给时任江西赣南道监督钞关的王泽论骈文,即《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谭献因该文而称“刘孟涂可与道古”[9]232,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一文中,刘开又完全以骈文家身份言说。王泽是著名的画家兼诗人,亦善古文辞,王泽是否对骈文有微词目前不得而知。在这封书信中,刘开主要阐述了骈文的存在价值,提倡骈散相成、不可偏废,论证其骈文主张有以下两个支点:
一是骈散同源。刘开认为“道炳而有文章,辞立而生奇偶”,“夫文辞一术,体虽百变,道本同源,经纬错以成文,玄黄合而为采。故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文辞自产生之初就有奇、偶两种形式,骈文与散文“推厥所自,俱出圣经”,具体来说,骈文肇基于儒家经典:
夫经语皆朴,惟《诗》《易》独华。《诗》之比物也杂,故辞婉而妍;《易》之造象也幽,故辞惊而创。骈语之采色,于是乎出。《尚书》严重而体势本方;《周官》整齐而文法多比。《戴记》工累叠之语,《系辞》开属对之门。《尔雅·释天》以下,句皆珠连;《左氏》叙事之中,言多绮合。骈语之体制,于是乎生。[1]《骈体文》卷二,426
早期的儒家经典孕育了骈文,骈文的敷藻特点来自《诗》《易》;骈文的裁对特点产生于《尚书》《周官》《戴记》《系辞》《尔雅》《左氏》,通过如此阐述,骈文攀援上经典这一宗亲,获取了高贵的血缘,同时亦不悖文学史的实际。
二是骈散之用互宜。刘开批评刻意尊抑骈散的观点是墟曲之见:“世儒执墟曲之见,腾埳井之波。宗散者鄙俪词为俳优,宗骈者以单行为薄弱,是犹恩甲而仇乙,是夏而非冬也。”进而提出:“夫骈散之分,非理有参差,实言殊浓淡;或为绘绣之饰,或为布帛之温;究其要归,终无异致。”散体“以理为宗”,骈体“以辞为主”,故选择骈文或散文的关键在用而得宜:“物之然否,因乎地;言之等量,判乎人。”
《书文心雕龙后》是刘开另一篇重要文论,写作年代与《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大致相同,该文以具体范例支持《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所论。刘开认为文章有“达于道者,或义肥而词瘠;丰于文者,或言泽而理枯”两种偏颇,而《文心雕龙》则综括儒术,淬厉才锋,腾实于虚,挥空成有,做到了“义”“文”兼备。刘开认为用骈或用散应视表达之需要,一味弃骈不可取:“墨子锦衣适荆,无损其俭;子路鼎食于楚,岂足为奢?夫文亦取其是而已,奚得以其俳而弃不重哉?”在散体盛行的境况下,刘开《书文心雕龙后》郑重指出:“然则昌黎为汉以后散体之杰出,彦和为晋以下骈体之大宗,各树其长,各穷其力,宝光精气,终不能掩也。”[1]《骈体文》卷二,427通过将刘勰、韩愈二人并列,刘开表达了骈散并重的观点。
刘开不光主张散骈同源、散骈并立,他甚至进一步主张骈散交融。《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云:
千枝竞秀,乃独木之荣;九子异形,本一龙之产。故骈中无散,则气壅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是则文有骈散,如树之有枝干,草之有花萼。初无彼此之别,所可言者,一以理为宗,一以辞为主耳。夫理未尝不藉乎辞,辞亦未尝能外乎理。而偏胜之弊,遂至两歧。始则土石同生,终乃冰炭相格。求其合而一之者,其唯通方之识,绝特之才乎。[1]《骈体文》卷二,425-526
作者认为骈散相离则“气壅而难疏”或“辞孤而易瘠”,骈散两者只可相成而不能偏废。散体“以理为宗”表现偏重虽不同,然“理未尝不藉乎辞,辞亦未尝能外乎理”,故骈散不可偏胜,兼容乃势之所宜。刘开的观点呼应者甚多。道光乙丑年,包世臣与族子包孟开论古文,认为奇偶骈散错综交融有助于文章体势:“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至为微妙。”[10]《文谱》,卷一249清末孙德谦《六朝丽指》亦有谓“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而叙事亦不清晰”;“骈文之中,苟无散句,则意理不显……要之,骈散合一乃为骈文正格,倘一篇之内始终无散行处,是后世书启体,不足与言骈文矣”[11]。
正因为刘开主张骈散并流甚至是交融,所以他所主张的古文与骈文突围方式高度重合。身负传承桐城派重任的刘开意识到唐宋大家之后的古文有衰亡危险,在《与阮云台宫保论文书》中提出了构建古文统绪的“三步说”:第一步是取法方苞、归有光而上溯唐宋八家;第二步是“进之以《史》《汉》”,上逼六经,溯八家之源,通至文之道;第三步是学古文者对于《孝经》《离骚》《国语》《山海经》《洪范传》《灵枢》等书皆可“遍观以资其业”,“以之为文,则取精多而用愈不穷”。概言之,刘开“三步说”的总体思想是“以汉人之气体运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经,参之以周末诸子”。刘开“三步说”囊括万有,取径广博,将先秦以降所有资源都纳入取法范围,因刘开能够对桐城派取法不广的弊病有所调适,故“其文固未肖桐城”[12]。
作为骈文家的刘开,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中同样思考了骈文的突围方式。文章敏锐地点明了清代骈文振兴过程中的问题所在:“由唐及宋,骈俪之文,变体已极,而古法浸微。国朝作者,起而振之。因骨理而加肤泽,易红紫而为朱蓝,穷波讨源,以雅代郑,意云善矣,法云正矣。然袭末流者,既不归准衡;追古制者,亦多滞形貌。八珍列而味爽,五官具而神离,良由胎息尚薄,藻饰徒工,情旨未深,意兴不飞之所致也。”他认为本朝的作者虽意善法正,创作上却仍貌合神离,皆因袭末流者只追求表面形式的工整,徒得形貌而少内容,自然难有佳作。刘开认为时人的骈文取法过于狭窄,“大约宗法止于永嘉,取裁专于《文选》。假晋宋而厉气,借齐梁以修容。下不敢滥于三唐,上不能越夫六代”。刘开批评后世仅知“赋体之必宜宗骚”,而“文辞则置骚不论”。实际上,“骚文情深”不仅“有资于散体”,且“助美于骈文”,而清代骈文家则拘于《文选》,故情真意浓作少。刘开认为欲让骈文得深情绵邈之致,首先“《离骚》不能忽焉”;其次“周秦诸子,所当效焉”;此外,若《焦氏易林》《太元》《法言》《山海经》《水经注》《抱朴子》《山经图赞》《三国志注》等等,均应吸纳取法而各有其用。比照刘开散文的取资思想,我们就可轻易地发现:刘开同样希望尽可能地扩充骈文的容量、加强骈文的表现力,与古文突围方式并没有不同。故此,刘开提出沟通骈散的创作主张合乎自身逻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骈散相融论是要求将散文的体物言理优势与骈体的辞采情味长处结合起来。
刘开主张骈散相成,较他之前的古文与骈文并流的观点有推进之功,刘开在创作中亦践行着这一主张:名篇《问说》引骈入散,该文大量运用整齐的排偶句式,于气势严整中具声韵和谐的流畅美。又如《孙寄圃节相七十寿序代》中有云:“夫黄河之流非一曲之奇也,泰山之云非一日之积也,九层之台非一材之功也。……其静山岳,其动风霆。不张以声,不厉以色。疏滞涤弊,军民咸悦。政得其要,几决于先。何劾非奸,何举非贤。四境之内既肃,三江之治益和……”这是典型引骈入散的文字。《游石钟山记》篇则引散入骈,该文行文畅达,虽为骈体,实具散体气韵。马积高指出:“清代一些骈文家既有意与古文家争席乃至争文统,凡六朝人已用骈体来写的体裁固然用骈体来写;唐宋古文家所开拓的文章领域,他们也试图用骈文来写。”[13]一般而言,骈文常被施于书、序、启、记等文体,刘开则有意用骈体议论人物、臧否社会,这类骈体文大多有散体的气韵。
三
刘开传承了桐城人的气节,性格刚直,又颇有文人的清高兀傲,正如他自己所说:“炎隆在前,不事媚悦;交遍当路,不能救贫。”刘开决不会简单地阿谀奉承,泯灭己见,他对阮元骈文派的妥协自有学理依据,在《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中他说道:
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宋诸家叠出,乃举而空之,子瞻又扫之太过,于是文体薄弱,无复沉浸酿郁之致,瑰奇壮伟之观。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宋贤于此不察,而祖述之者,并西汉瑰丽之文而皆不敢学。[1]《文集》卷四,350
刘开认为韩愈对六朝骈文汰粗取精,在否定中又有继承,其潜台词是要求古文吸收骈文以增强艺术的表现能力。桐城派自认为是韩柳古文的衣钵传承者,作为桐城派门徒的刘开认为韩愈古文内含骈文因素意义重大。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东坡称昌黎之文起八代之衰,孟涂勘破昌黎不尽废八代,此其天资独绝处。”[14]古文家对韩文的骈文因素熟视无睹,传至刘开始以平和心态审视韩文的骈文因素,事实一旦得到承认,将有利于推动古文家亲近骈文。
唐元和年间,唐帝国朝野盛行信佛、崇佛、佞佛之风,韩愈祭出尊儒复古的旗号,以儒道继承者自居而命誓云:“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15]他不遗余力地标榜儒家道统,意在重塑封建伦理纲常,复兴大唐盛世,其《原道》篇旨在建构儒家道统谱系以对抗佛老的宗教法统。在韩愈看来,散体更具感染力,以散文取代骈文方能够更好地传道。事实上,从东汉六朝文学浸润而出的韩文,对骈文极为包容与接纳,多能汲骈文之长,即便是《原毁》《进学解》《答李翊书》《祭十二郎文》等脍炙人口的古文名篇,亦时有六朝骈偶字句。明郭正域指出韩愈《进学解》“不尽脱偶语,盖自《宾戏》《客难》《解嘲》化出”[16],清包世臣也说《送李愿归盘谷》“间入骈语”[10]《书韩文后上篇》,卷二,293。骈散二体相互融摄确是韩文一大特点,今人孙昌武:“他(韩愈)提倡‘古文’,本是与骈体对立的。但他对骈文并不完全抹煞。……而从他的创作实践看,对骈文的艺术成果更多所汲取。”[17]
韩愈的卓越创作证实了古文具有压倒骈文的足够优越,他领导的“古文运动”目标是否定并取代骈文,但辩证法的奥妙在于斗争与汲取是同一问题的两面,陋学浅儒却仅能看到斗争的那一面,明方以智《文章薪火》曾论韩愈能“振起八代之衰”皆缘于其“单行古文法也”。古文运动的偏将柳宗元少工骈体,后笃志古文,由于沉浸骈文较深,故其古文骈化明显,授人话柄。宋黄震曾谓柳文之碑志杂“俳语”有损柳文的成就:“马君、孟君、凌君志铭,皆贬后作,与昌黎相上下,余或多俳语。”[18]明丁自申批评柳文多涉俳句,“尚未脱八代气习,而无韩子起衰振古之才”[19]。清方苞在《书柳文后》中亦斥柳宗元云:“故凡所作效古而自汩其体者,引喻凡猥者,辞繁而芜句佻且稚者,记、序、书、说、杂文皆有之,不独碑、志仍六朝、初唐余习也。”[20]卷五,112曾国藩评论柳宗元《零陵三亭记》之“裨谌宓子”等句道:“实未脱唐时骈文畦径,昌黎不屑为也。”[21]古人对柳氏古文有“少作”与“贬后文”之分,“少作”因未殆除六朝气息而被认为不及“贬后文”。苏轼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命题被一般人简单地理解为韩愈纯以散体取代骈体,不得不说,苏轼的这一命题对错误认识的形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韩愈古文中的骈文因素被人忽视,韩愈的骈文创作就更不用说了,明陆符云《四六法海序》云:“繇是称两家者,率略其四六而特重其古文辞。”[22]随着时间的推移,骈散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以至势同水火。在韩文变骈为散的认知误区趋势下,即便韩文杂用骈偶现象被察明,论者也主要从韩文变革的角度思考,如蔡世远评《为裴相公让官表》:“文至东汉,渐趋简炼,浑灏之气,不如西京;至三国,则又加选言之功,以韵调胜,六朝因而为四六绮靡之文;唐初未离此习,韩、柳始一振之。此篇虽以排偶行文,然镕经铸史,兼三国六朝之胜,而浑灏流转,直迫西京者也。欧、苏、王、曾谢表,俱效此体,绮靡之风衰矣。”[23]又如过珙评《送李愿归盘谷序》:“此文极似六朝,然骨格自健,非六朝所及。”[24]
清代桐城派以韩柳古文嫡派自居,坚守散体而鄙视骈文,桐城派将他们创作的散文称作“古文辞”,意在有别于骈文。方苞以“学行继程朱之后”为一生祈向,他曾对人说:“文,所以载道也。古人有道之言,无不传之不朽。文所以佳者,以无肤语支字,故六经尚矣。古文犹近之。至于四六、时文、诗赋,则俱有墙壁窠臼,按其格式,填词而已。以言乎文,固甚远矣。”[20]《附录一》,890他从崇道的需要出发,轻视骈文等其他文体;他又从雅洁文风的需要出发,宣扬古文“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25],排斥华丽辞藻与骈俪排偶的六朝文学。方苞《古文约选》专录两汉书奏及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该书虽以《古文渊鉴》为基础,但改换原书“古文”乃古代之文的涵义,摒弃原书全部的魏晋南北朝文,这是有意将骈文摒于文统之外。
当然,揭秘韩愈吸收六朝文学而成其大之说自不始于刘开,前辈袁枚、王芑孙等已有此说。与古文家将韩柳文统越过六朝、直绍三代两汉不同,袁枚将《文选》也视为韩柳古文渊源之一,《答友人论文第二书》:“然韩、柳琢句,时有六朝余习,皆宋人之所不屑为也。惟其不屑为,亦复不能为,而古文之道终焉。”又《随园诗话》卷七云:“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选》理者,不独杜少陵也。韩、柳两家文字,其浓厚处,俱从此出。宋人以八代为衰,遂一笔抹杀,而诗文从此平弱矣。”王芑孙也有此论:“古文之术,必极其才而后可以裁于法,必无所不有而后可以为大家。自非驰骛于东京六朝沈博绝丽之途,则无以极其才。……自宋以后,欧、曾、虞、范数公之文,非不古也,以视韩、柳,则其气质之厚薄,材境之广狭,区以别矣。盖韩、柳皆尝从事于东京六朝。韩有六朝之学,一扫而空之,融其液而遗其滓,遂以夐绝千余年。柳有其学而不能空,然亦与韩为辅。”[26]
刘开的后辈中持此说的有蒋湘南、刘熙载、李元度等人。蒋湘南《七经楼文钞》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至韩文公约旨六经,古道然后尽复;而当时但称为韩笔,以其力矫者在文,则其偏重者不能不在笔也。虽偏重于笔,而其造端必从事于文;故往往有六朝字句,流露行间。浅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自是厥后,笔长文短。……夫才有大小,天所为;学有纯驳,人之所为;气有厚薄,时代之所为。而由文入笔之功,古人文质相宣之故,唐以后无有能明之者。”刘熙载《艺概》卷一《文概》言:“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卷二十四《金粟山房骈体文序》更是说:“韩、柳文,皆自东京、六朝沉浸而出。”李联琇《好云楼初集》卷二十八《杂识》之二云:“昌黎《与崔群书》:‘凤皇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于散文用骈语。后来古文家以骈语为厉禁,不思魏、晋以前,初不分骈、散为两途;分之自韩、柳始,而昌黎亦且羼用如此。”
有清一代骈文异军突起,宋翔凤序他人集曾曰:“乾隆中叶,操觚之家厌薄单行之作,远求属词之体,则叔宀、稚存、甘亭诸君力追八代,上窥二京。”[27]骈文创作的大量出现,推动人们重新思考骈文与古文的关系,抬升骈文地位的理论逢春蛰起,韩愈“起八代之衰”说得到重新审视。作为桐城古文派中的一员,“内中人”刘开能够认识到韩文中的骈文因素意义大不一样。清代的骈文理论以骈散之争为主轴,若按骈散相争进程来划分时段的话:第一阶段是争地位。袁枚在不冒犯古文高洁前提下求骈文的生存,刀锋深藏;第二阶段是争正统。历经一代又一代骈文家的努力,骈文势力大增,《八家四六文钞》(嘉庆三年)、《国朝骈文正宗》(嘉庆十三年)的编撰彰显了这一势头。由是,阮元倡“骈文正宗”论挑战古文地位。第三阶段是散骈文二派调和。刘开既是古文家,又是骈文家,倡骈散交融,在这个意义上讲,刘开属于骈散之争的总结者之一。面对骈文强势崛起与骈文理论家的咄咄逼人,桐城后学在博弈中不得不顺应潮流,重新定位骈文的地位。古文家逐渐地承认韩文吸收了六朝骈文优点的事实,走向骈散合一的道路,姚鼐亲炙弟子中,除管同外,刘开、梅曾亮、姚莹、方东树等人都主张兼采骈文之长,并有八代之美,汲骈入散成为他们创作中显著特点之一。刘开主张骈散兼容,是桐城派内部有意识的自我改良。后来的湘乡派曾国藩遥承刘开骈散兼采之遗绪,主张“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取桐城义法,又闳以汉赋之气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曾国藩庶几是刘开期待出现的“绝特之才”。
随着骈散争论进一步发展,两派中人超越门派的界限,逐渐走向了以刘开、李兆洛、蒋湘南、包世臣等人为代表的骈散合一的道路。于是咸同以后骈散合一、骈散混融蔚成一代风气,正如光绪间的谭献所云:“吾辈文字不分骈散,不能就当世古文家范围,亦未必有意决此藩篱也。不谓三十年来几成风气。”[28]这是更为公允的选择,也是骈散竞雄的必然结局。
四
刘开主张骈散交融,《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意在捍卫古文,有意用散体来表达;《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意在捍卫骈文,则有意用骈体来写作,他时而是古文家,时而又是骈文家,他是否泯灭了古文与骈文的地位与界限呢?其实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刘开云:“论文不专一能也,而以本于性情得其真者为当;论学不分汉宋也,而以笃于伦理践其实者为归。”刘开论学论文都表现出兼容并包的开阔胸襟,这既与师承、交游有关,也与清代各学派经过充分发展与论争进入后期的学术背景有关。嘉道间,汉宋学门户愈发森严,流弊愈发严重,有识之士欲有所补正,兼釆汉宋之风遂大盛。刘开论学尊程朱,但对宋学之弊端亦不回护,“言宋者流为空虚固陋之习”;虽批评汉学“言汉者溺于琐碎纷纭之说”[1]《文集》卷七,374,却亦不掩其所长:“汉儒之博闻强记,则多识之功也。”故刘开认为“道无不在,汉宋儒者之言,皆各有所宜,不可偏废也”,主张汉宋兼取,“取汉儒之博而去其支离,取宋贤之通而去其疎略”[1]《文集》卷二,329。龚书铎曾指出:“尊师程朱而不排斥汉学,大致是当时桐城文派共同的学术倾向。不仅刘开,管同、姚莹乃至方东树都是这种态度。”[29]刘开虽汉宋兼采,但先后、轻重有别,他总结道:“其能兼治汉学者,可以为通儒;其不能多识者,亦不失为正士。此宋学之所以异于汉,而后先、轻重不辨自见矣。”就清代文坛的情况而言,古文派与骈文派各以宋学或汉学为根基。先宋学而后汉学的学术旨趣是刘开骈散观的隐形支柱,他的骈散相成观即生于此。同理,在刘开的思想世界里,骈文与散文是不可能真正相提并论的。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刘开的散“干”骈“枝”比喻中窥出隐微,《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云“是则文有骈散,如树之有枝干,草之有花萼”,方孝岳不无正确地解读道:“他认骈体是枝,散体是干。但我们又可以说,树木固兼需枝干,然而枝无干不能生,干无枝还可以存立,这正是骈体和散体的重要区别。”[30]刘开诗集、后集、文集遍呈名人题评,独骈文作品秘不示人,仅供个人把玩④,个中缘故颇耐人寻味。
阳湖诸子是判定刘开门派归属的一个较好参照物。恽敬、张惠言原先从事考证之学并长于骈文,故虽学为古文,却不愿拘束于桐城派之范围而稍稍示异:一是取法较广,在桐城派所定“文统”之外兼取子史百家;二是反对在字句上过于斟酌取删,笔势较为放纵;三是把骈文的笔势引入古文,使古文也有骈文的博雅工丽。恽敬、张惠言死后,陆继辂编辑《七家文钞》,以恽、张与方、刘、姚并举,开后人以“阳湖”与“桐城”并举之先;其后张之洞《书目答问》卷四《集部·清古文家集》、附录《国朝诸家姓名略·古文家》,都以“阳湖派”与“桐城派”并举;《清史列传·文苑传·陆继辂》《清史稿·文苑传·陆继辂》乃明言“阳湖派”可与“桐城”相抗。刘开与阳湖同辈,且相游甚久,学术思想与文学观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是,恽、张二人受同辈友人钱伯垌影响学为古文,与桐城派渊源不深,故包袱甚轻,可以理性地思考与桐城派的关系。刘开生于桐城,又亲炙姚鼐之门,受姚鼐提携甚多。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道:“以中国之大,一地方有一地方之特点,其受之于遗传及环境者盖深且远,而爱乡土之观念,实亦人群团结进展之一要素。利用其恭敬桑梓的心理,示之以乡邦先辈之人格及其学艺,其鼓舞濬发,往往视逖远者为更有力。”[31]相比整个古代文学大传统,乡邦文学的小传统更密切地包围着作者,给他们以有形或无形的影响。桐城派对刘开的情感磕绊太重,导致他的桐城派归属感很强,他在给阮元信中维护方苞文坛地位,以及骈文作品仅供个人把玩,都可以在这种情感中得到解释。
若将刘开对骈文的态度放入桐城三祖的骈文情感位移中审视,就会发现刘开的骈散交融论是符合桐城派在骈散问题上的发展趋势的。方苞旗帜鲜明地排斥骈文,但刘大櫆少有敌视骈体的论述,在《论文偶记》中,他甚至从古文角度提出骈散句应相杂迭用主张:“文贵参差。天生之物,无一无偶,而无一齐者。故虽排比之文,亦以随势曲注为佳。好文字与俗下文字相反:如行道者,一东一西,愈远则愈善……一欲偶俪,一欲参差。”实刘开之论的先鞭。姚鼐《古文辞类纂》选战国至清代,独不取六朝之文:“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但在《翰林院庶吉士侍君权厝铭并序》《广州府澳门海防同知赠中宪大夫翰林院侍讲加一级张君墓志》《袁随园君墓志铭并序》中,他从审美角度与文学史角度肯定了这些亡友故人的骈文创作。在给鲍桂星书信《与鲍双五》中,他亦云四六“不害为文学之美”[4]卷四,64。姚鼐对骈文态度相对开明平和,由姚鼐这一态度,我们就不难理解姚门弟子何以大多散骈兼长。但是,姚鼐的开明平和态度是有前提与底线的,即不能动摇古文的正宗地位,这就有了前文中他对凌廷堪以骈文为文之正宗言论的不满。从总体上来讲,刘开没有背弃姚鼐师论的大旨。钱基博云刘开“论文尚汉魏而颇主偶丽,则异姚氏所论”“所以推勘骈散相用之理者甚尽,抑与师门殊趣焉”[8]949-953,章士钊更是怒斥他为桐城派之不肖弟子,“蹇劣成性,不受羁馽,后来彼所表现于世,遂乃与本师僢驰,竟使桐城一家垄断之肆门首,不见羊头也”[7]《刘开孟涂》,1364,恐都有言之过重之嫌。正是基于这一事实,笔者认为刘开虽主张骈散交融,但算不上骈散交融论的代表人物,他与阳湖诸子比较,后者更有资格。
注 释:
①刘开《张阮林传》曰:“余识阮林在壬戌(1802年)之冬,而识栗原也先于阮林。后二年,而得筐菽、六襄,又后二年而得石甫。当时意气相许,以古人为期。岁过从,欢宴无间。”
②关于“姚门四杰”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姚莹所言:“余谓若吾桐方植之东树、刘孟涂开、上元梅伯言曾亮及异之,皆惜翁高足,可称‘四杰’。”即方东树、刘开、梅曾亮、管同四人。另一种说法是曾国藩所言:“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
③阮元对与刘开间的交往亦有记载,阮元《广列女传序》:“嘉庆丙子,余抚中州时,孟涂来见,以诗文就质。其诗才高笔健,接迹前贤,骈体独出机杼,余甚重之。别后遂不相见,而时以诗文函寄,后闻其客死亳州,亦绝不知其家消息。”
④陈方海《陈伯游与姚伯昂论刊刘孟涂集书》:“孟涂雅不愿存其外集,特当时留以自玩耳。”见《刘孟涂集·文集》前附诸家评语。刘开生前刊刻过诗歌前集,诗歌后集与文集、骈文集则一直处编辑状态中,死后由姚莹、姚柬之和姚元之、陈方海等谋刻。陈方海是刘开生前最后五年交往最深者之一,刘开前后诗集与文集均有先达贤俊的点评,唯独外集的骈文没有点评,陈方海此言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