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侨寓文学”论看清末民初士绅阶层的流动与文学生产
2022-02-04丁璐
丁 璐
内容提要 鲁迅所言的“侨寓文学”是社会流动的产物。社会的现代转型及其士绅流动带来了现代作家的侨寓体验,直接影响了现代文学的生产。作为“他乡客”的侨寓主体,失去士绅时期政治经济特权的作家在残酷的现代求生场中开始关注生计问题,促使文学从古典性中“脱出”并呈现出“世俗性”的现代化表征,包括对文学功用世俗化、经济化的认知以及构建的一系列经济叙事。“侨寓”和士绅流动的生命经验再造延展了现代文学的叙事时空,包括旧时(青少年)-乡居,过去(流动时刻)-旅途,现在(转瞬的或永久的)-寓居,生成一种充斥时空感、流离感,静动互生、场景对置和情绪流动的“侨寓”美学,而侨寓主体也不得不面临“荒村困境”和“围城困境”两重精神之围。
一、引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所言的“侨寓文学”不同于流散者批评理论中的“流散文学”或“流寓文学”,后二者被框定于“跨国的暂时性”,用来称呼“跨国时期典型共同体”特殊的“社会形式”[1]〔澳〕苏德西·米什拉:《流散者批评》,潘纯琳译,阎嘉编:《文学理论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96页。。如果以“流散文学”的定义去框选现代文学经典,郁达夫的《沉沦》算得上是一部典型文本。但“侨寓文学”所指的文学史实则与更为人熟知的“乡土文学”重合,其定义出现在鲁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所作的序里:“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来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这又非如勃兰兑斯(G.brandes)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又不是这作者写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阔读者的心胸。”[2]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对这段经典论说的理解,学界多从“乡土文学”命名的角度从题材范围、作品内容、美学情调、文化乡愁等视角对鲁迅的经典定义进行注解。然而,与“乡土文学”并举的“侨寓文学”所获关注不多。与“乡土文学”对文本本体的关注不同,“侨寓文学”一词更加精确地框定了现代乡土作家共同的生命体验,即“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乡土文学”是一种类型文学,属于具有一定同质性的文学生产,而“侨寓文学”则更加指涉文本之外的“社会构成”“文化生产”以及现代化进程对于文学的动态影响。其中,清末民初士绅阶层的流动直接导致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群体性转型,并进一步规约和塑造了文学生产。
需要指出的是,封建时代士绅阶层的社会流动也多有发生,如宦游、入幕、游乐等,但这种流动和现代意义上的社会流动不同,其基本差异在于现代知识分子的流动是一种社会阶层的流动,而不是纯粹空间上的物理位移,并且是整体性、结构性的社会流动,是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所致。现代化转型是一种结构性的整体变动,前现代社会以其规律的基本运转体系呈现出相对凝固、静止的社会形态,整体上看,封建社会呈现出一种“固态”。现代性及现代化的意义非常丰富。齐格蒙特·鲍曼提出,“难道现代性不是一个从起点就已开始‘液化’的进程吗?”[2]〔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页。,他指认“流动性”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现代社会是一种“液化”现代性的生成和变动共同体。封建社会从城乡关系上来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3]费孝通:《乡土中国与乡土重建》,风云时代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从社会层级分布来说,因“士农工商”的四民社会形式,通过科举出仕,传统士绅阶层践行着清晰稳定的阶层进举的人生模式。到了近现代转型之际,由于科举制度的废除、四民社会的解体,士绅阶层开始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在此过程中,因乡制更易、新学教育、职业流动等因素,大规模或小范围内的群体流动时有发生,这种流动包括物理空间的位移、阶层固化的破除、身份认知的转向等,这使鲁迅所言的“侨寓文学”的生产有了必要的社会历史条件。
如果现代社会是时速飞快的流体,那么其中最具有流动性、灵活性的则是知识阶层。劳力工作者提供现代城市的基本人力基础,而设计塑造城市形态、都市美学,摹写人生百态的仍是占有知识权力的“文化人”。从“士绅”到“现代知识分子”,他们的流动不仅带来了城乡互动、社会转型,更直接影响了文学生产。
二、“侨寓”发生:士绅流动与现代作家生计问题
“侨寓”从字面意义而言,意指侨居与寓居,由故土前往他乡,进行或长或短的空间停驻,由此产生都市居住的侨寓经验。“侨寓”于现代作家而言,是一种常见的生活形态,他们或是由于教育流动、职业迁徙,或是因为战争流离等,动态地参与了社会流动的群体进程。在他们成为现代作家之前,得先由封建士绅阶层转型成现代知识分子,而在这过程中,社会流动占据了主导因素,“侨寓文学”是社会现代性流动的产物。
“侨寓文学”发生的第一步,是侨寓主体必须先有侨寓经验。要占有侨寓经验,必须要进行社会流动,尤其是由乡至城的流动。这种流动看似是个人的命运选择,但背后是整个士绅阶层的现代化转型。如果士绅阶层能够一直保有政治经济特权,他们不会进行群体性流动,遑论寓居他乡。
社会阶层的流动,是现代工业社会的重要标志,也是现代性的必要表征,意味着社会资源的分配与重组,同时也是社会阶层结构的自我调整。农业社会的阶层结构往往是封闭或半封闭的,较少有结构性的社会流动发生。在传统“士农工商”的四民社会,“士”占四民之首,如果将“士”定义成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那么被政治化了的“士”也就成了“士大夫”。传统士大夫阶层本身就有知识分子与官僚分子的双重属性,如顾炎武在《日知录》提出的士人是“有职之人”,指从事具体职业的掌“事”者。从孔子时期的“士志于道”,讲究“修己以敬”,到汉武帝“独尊儒术”,儒家之道被逐步纳为宫廷学说,儒家知识分子成为官方权力结构的缔结者。及至科举制度的兴起完善,知识分子通过科举考试被内化成稳固的国家行政机器的参与者和运作者。当“士绅”连用时,指涉的是同一群体,正如吴晗所言:“官僚就是士大夫在官位时的称号,而绅士则是官僚离职、退休、居乡(当然居城也可以),以至未任官以前的称呼。”[1]吴晗、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那么“乡绅”即居乡绅士。1588年的《明实录》最早使用“乡绅”一词,“绅为一邑之望,士为四民之首”,士绅拥有不同于普通民众的诸多特权,如经济特权(如徭役优免权)、法律特权(如“刑不上大夫”)及日常生活特权(如服装特权、行车特权)等,更承担了官民中介或实际上的乡治长官的角色功能。总而言之,截至清末,中国士绅阶层是帝国文化精英、权力精英的组成群体,他们的社会流动途径主要是出仕为官,在野为绅,或从事塾师教育、幕僚行医等职业,少有经商或专职著书等职业流向。
与封建士绅阶层流动的稳定取向及在社会层级结构中的明确定位不同,现代知识分子脱离了这种被安放规整的固定位置,能以更加自由的身份向各个阶层流动,这使他们表现出一种流动的灵活性和漫溢性。曼海姆在其知识社会学中提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自由漂流”论。他引用韦伯的术语,将知识阶层称作“无社会依附的知识分子”,认为这是“一个在社会秩序中并不是稳定地居于某种立场、只有相对阶级性的阶层”[2]参见〔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李步楼、尚伟、祁阿红、朱泱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93页。。现代知识分子可以来自社会全部领域,同时不像工人、农民、商人那样为其生产关系所束缚,因此可以流向任何利益集团,作为“浮游”群体与各阶层结合并内化成其中一员。清末,传统四民社会逐步解体,军人集团、商人集团异军突起。1905年,科举制度被废除,士绅阶层彻底丧失了为官取仕的固定渠道。这一方面意味着在现代社会断裂芜杂的生存场域中,“生计”问题成为了知识分子的首要问题。鲁迅描述的这群“被抛”的传统知识分子,或是如《高老夫子》中的旧学遗老,因卫道文章侥幸被聘为历史学教员,或是如孔乙己,彻底丧失在现代社会谋生的能力,成为历史的弃儿。另一方面,显性或隐性的政治地位所带来的精英身份的自我体认被彻底瓦解,士绅阶层被迫成为“自由漂流”的那部分人,离开故土,侨寓城市,或是接受新学教育,或是远渡求学,或是辗转求生,如《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成为政治幕僚,《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谋得教职,但却始终摆脱不了“历史中间物”于无依之地彷徨的精神虚无状态。吕纬甫和魏连殳们的“新职业”看似与古代同仁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实际上失去了古代幕僚们“为公”“载道”的政治目的,这种“新职业”只是作为现代人生存的一种糊口之需。从整体而言,清末士绅阶层的流动与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过程是同时发生的,流动推动、塑造、完成了这种转型,士绅阶层被迫从不事生产、拥有特权的精英身份中脱出,被抛弃在复杂的现代生存场域中,他们所秉持的封建士儒的精神底层结构也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或通过新学教育,或通过留学“盗火”,成为具有全新观念的现代知识分子。
“侨寓文学”发生的第二步,是身为侨寓主体的现代作家不得不将文学创作当作求生技能。现代作家进行“侨寓文学”创作的底层因素是赤裸而直接的,从士绅阶层向现代知识分子蜕变流动,尤其是职业流动,“生计”问题前所未有地被摆在了现代作家的面前,侨寓是生计之需,进城是糊口之由。
从鸦片战争起,随着自然经济的解体和近代社会工业的发展,尤其是新学体制的建立和现代报刊传媒业的发展,剧变的社会割断了士绅阶层传统的职业途径,但同时又提供了大量新兴的谋生机会。从整体而言,职业流动主要趋向以下几个方面:从政、从军、经商、新学教育(学术社群)、文化传媒(包括报刊、影视、话剧从业者等)等。从作家角度来说,除了少数职业作家外,作家群主要依附于三种行业:教育行业(教师、研究员、学者)、出版行业(作者、编者、译者)、表演行业(剧作家、导演、演员)。从地域来说,在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文人整体性迁往西南大后方之前,教育从事者多集中于京津冀等华北地区,沪宁等南方地区多聚集出版从业者和表演从业者。鲁迅的职业之路就有鲜明的代表性,几乎触及现代知识分子在文化、教育、出版、行政上的所有面向——从两级师范学堂的生化教员到受聘为教育部佥事,兼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讲师,到南下赴厦门大学、中山大学担任教授,直至定居上海成为自由撰稿人,在此期间编纂、出版各类杂志、著作、丛书,翻译作品不可胜举。正是有持续稳定的生计来源,鲁迅才有较为丰厚的经济基础,并保持独立的人格底色,且有能力资助如萧军、萧红之类的文学后辈。鲁迅流动和侨寓地点的选择,与其职业取向有较大的关系。
“侨寓文学”的发生必须要有“侨寓”体验,而这种体验的生成背后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固态的古典式生活场景瓦解,士绅阶层在社会流动中被迫成为进城谋生、侨寓他乡的知识分子。现代作家作为身兼公共职责并进行都市经验捕捉的文字工作者,不仅因生计之需加入社会流动大军,还于这种现代性的流动中生产出现代文学的主流内容。
三、“侨寓”副产:文学“脱出”与“世俗化”的现代表征
“侨寓文学”是社会流动的产物,是社会现代化造就的文学现代化的成果。“侨寓”的产品不仅是聚焦乡土本体的文学书写,其最重要的副产是使得文学从古典时代奔脱出逃,从一种社会学的角度为文学现代化进行了注解。新兴的都市空间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和求生机会召唤了一批批作家前往,因而产生了一大批物理空间上的群体性位移,作家并不都是如鲁迅所言“被故乡放逐”,而是主动驱赶己身,前往他乡甚至他国。有乔迁,有寓居,“侨寓”经验有了,“侨寓文学”就有了。士绅流动导致作家从固定的生存空间中“脱出”,蜕变成现代知识分子的重要群体,文学也随之跳出狭窄的古典文学范围,正式宣告从古典时代的道学文章或闲情所寄的旧式功用中“脱出”,并带来一系列叙事空间、叙事题材、叙事类型的现代表征。
这种“脱出”带来的第一层意义,就是对文学功用的世俗化、经济化认知。作家侨寓城市,必须要为“稻粱谋”,当“学而优则仕”的士绅进举之路破碎之后,“卖文为生”也就成了显然的谋生途径。文学作家的文本生产也是一种劳动产品和谋生手段。1918年蔡元培于“庆祝协约国胜利大会”上的演说词提到:“凡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脑力,都是劳工。所以农是种植的工,商是转运的工,学校职员、著述家、发明家,是教育的工,我们都是劳工。”[1]蔡元培:《劳工神圣》,《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1月27日。作家本身也是劳工,那么精神产品则是劳动产品,理应获得相应的劳动报酬。郭沫若毫不讳言自身诗歌创作与市场的关系:“说来也很奇怪,我自己好像是一座作诗的工厂,诗一有了销路,诗的生产便愈加旺盛起来。”[2]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8页。他将诗歌摆进商品的橱窗,对自身定位是文学生产工厂,而畅销的市场直接促使了工厂运转的高效,这是典型的现代文学的经济化功用认知。
温饱问题不仅关系作家的生存处境,还关系作家精神空间的自洽和内生。李大钊论述了经济自主权与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关系:“物质上不受牵制,精神上才能独立。教育家为社会传播光明的种子,当然要有相当的物质,维持他们的生存。不然,饥寒交迫,必至改业获兼业他务。久而久之,将丧失独立的人格。精神界的权威,也保持不住了。”[3]李大钊:《物质与精神》,《新生活》1919年第19期。解决生计问题,有充沛而稳定的经济后盾,才能保证拥有不为钱权诱惑的人格自主权,才能保证文本出产的批判价值与精神向度的“纯洁性”。鲁迅在《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一文中道出了金钱与文学的关系:“有人说:‘文学是穷苦的’其实未必,穷苦的时候必定没有文学作品的;我在北京时,一穷,就到处借钱,不写一个字,到薪俸发放时,才坐下来写文章。”[1]鲁迅:《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页。谋生之余,才能承担文本之外更重要的思想功用、社会功用。而这,与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自认并不冲突。
与此同时,作家侨寓城市,他们本身也在参与城市建设,这种建设包括提供精神和娱乐产品,当然,市民需求也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心态。栾梅健在《稿费制度的确立与职业作家的出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生论之一》一文中对现代稿酬制度的建立进行了基本梳理:“徐念慈在1907年创办的《小说林》上刊登的‘募集小说启事’……这是我们发现的最早一份小说杂志稿酬标准。其后出现的《小说月报》、《礼拜六》等杂志,稿酬标准更见缜密、完整。到了‘五四’时期,‘以字计酬’、‘以版纳税’则已经相当流行。在几千年漫长的文学史上,中国至此第一次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职业作家。写稿取酬、按劳所得,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作家普遍接受的观念。”[2]栾梅健:《稿费制度的确立与职业作家的出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生论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2期。现代稿酬制度的建立为作家写作提供了基本的经济保障。在现代稿酬制度下,文学的经济因素也影响了文学生产的样态、风格和类型,中国文学除了和经济市场直接发生关联的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一脉,严肃文学本身也在被市场容纳和消费。张爱玲回忆自己母亲在马桶上读老舍的《二马》:“《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3]张爱玲:《私语》,《天地》1944年第10期。可见,文学已成为一种消费产品进入市民阶层。同时,作家对自身作文缘起的经济因素毫不讳言。许钦文将自己的小说集自序直接命名为《卖文六十年志感》,并且坦诚地分享如何“卖文”合算:“小说之类,读者喜欢一次看完的多,编者要迎合读者的心理,我为了救穷,也只好利用这种心理,经常把一篇稿子的字数尽力控制在一千左右。我觉得卖文为生,写中、长篇比写短篇合算。……算起稿费、版税来,可以多拿不少的钱。”[4]许钦文:《许钦文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这种基于现代出版业稿酬制度带来的迎合“用户心理”的作家创作心态典型地印证了“作家—作品”本身也是一种“生产者—产品”的经济关系。这种经济认知反过来影响并塑造了文本的长度、类型及风格。“读者爱看”“编辑爱用”此类世俗化、利益化的认知隐形地对古典文学时期文学功用的神圣化观念进行了消解,现代文学现代性的一个表征也由这种创作主体的“世俗性脱出”所缔造。
文学“脱出”的第二层意义,是使世俗性的经济问题以密集的频率出现在作家创作的文本中。文学“世俗化”表征的一个面向是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关注人的生存本身,下沉至基本的吃穿住行问题。“实用”“有用”“可用”本身是现代人的一种生存法则,士绅阶层接受社会资源供养,因而较少考虑生计问题,一旦他们从安全富足的状态中“脱出”,作为外乡人侨寓城市,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和生活供养,便更加频繁地触及到了真正的现实人间,因而生计与温饱问题不断地出现在作品之中。
侨寓经验给作家带来了贫穷困厄的体验,他们在涉及乡土写作时,经济问题有机地参与了文本叙事,成为叙事情节的推动因素,并直接构成人物活动的逻辑缘由,甚至触及主题表达。经济叙事不仅仅是指明显的围绕经济、资本关系构建小说的情节,如堪称现代商战小说经典的《子夜》,而更多地作为一种隐形背景出现在文本的叙事肌理中。现代作家中有着鲜明的金钱观并能够在作品中进行观念投射的仍是鲁迅。1923年,他在其著名的《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演讲中提道:“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钱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1]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168页。经济问题可作为钩沉鲁迅小说脉络的一条隐形线索,“就篇幅而言,鲁迅的33篇白话小说中,约有20多篇是比较明显写到经济问题的,其中又有八九篇当中占的篇幅比较大”[2]寿永明、邹贤尧:《经济叙事与鲁迅小说的文本建构》,《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前文论述的《孔乙己》《高老夫子》《孤独者》《在酒楼上》等篇目不仅关注了传统知识分子的求生途径,也为现代“新人”设置了可行的谋生空间,比如做教员、做家庭教师,或是做媒体人。鲁迅更关注的,是女性和乡土大众的生计问题。当未被生活磋磨时,《故乡》中的杨二嫂和闰土都曾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然而再见时,闰土因为多子、多灾,变成了衰老、阴沉、麻木、悲屈的木头人,杨二嫂也从沉静娴雅的豆腐西施变成尖酸刻薄、爱贪小便宜的民间俗妇。《阿Q正传》专章题名《生计问题》,讲的是信用危机之后,未庄无人雇佣阿Q。为了“求食”,阿Q打定了进城的主意,开始了人生中最伟大惨烈的一次迁徙。这虽是一次流民出于生计考量的偶然性行为,但在阿Q的人生碑记上刻上了一种现代性的奔脱征战的鲜艳痕迹。如果再次审视鲁迅作品中极具多义性的作品《伤逝》,行文中的经济因素更为明显。《伤逝》可看作一部自由恋爱的情侣同居生活失败的日记,也是一部生活日常如何使瑰丽梦境坍塌的样本。名为“涓生手记”,实际未能发声、隐于文本的仍是出走的娜拉——子君的精神消亡史。鲁迅近乎琐碎地描绘这对新人的生活日常:住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盆景——枯死的两盆小草花,吃食——饭、馒头,宠物——养不起而被抛弃的狗阿随和最终被吃掉的油鸡,工作——发广告求钞写和教读、译书,子君的日常——“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3]鲁迅:《伤逝——涓生手记》,《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页。。这与其说是一场爱情消亡手记,更不如说是没有谋生之能、被抛弃在残酷求生场中的青年人的社会漂流记。子君从安逸的能提供给养的叔父旧窝中出逃,流亡到由幻梦构建的真实陋居,她再次成了笼中主妇,摆在眼前的生计问题打破了“我是我自己的”这种听起来很美的空幻宣言。在有足够的求生技能、摆脱经济附庸地位之前,中国现代女性永远无法主宰自我,只能被物化成围着灶台忙活的好太太人偶。鲁迅作为典型的由士绅阶层蜕变成的现代作家,他的作品中有着鲜明的侨寓体验,这种体验绝大部分和流离、困厄的生存体验有关,即使他拥有较为稳定的经济保障,但因侨寓带来的“他乡之子”的自我确认一直存在,经济问题也就不断作为显性的细节出现于他的文本之中。
四、“侨寓”美学:时空再造与“城乡”困障
这里所指的“侨寓”文学,要暂时剥离狭窄的“乡土文学”限定范围,将其边界延展,应该包含乡土作家的都市书写。鲁迅在“侨寓文学”的定义中,明确地提及“凡在北京”,那么“北京”作为一个泛化的他乡地点,不可能不作为重要的叙事空间,作为某种巨大的生活场域或某种细微的都市片景前置于文本中,从而生成一种充斥时空感、流离感、静动互生、场景对置和情绪流动的“侨寓”美学。这其中,“荒村困境”和“围城困境”是侨寓主体面临的无法自洽的双向精神困境。
士绅流动是封建社会从固体的静态变成流体的动态过程中最具有标志性的群体性流动,是一种现代性的社会表征。其中,士绅流动推动因素中最重要的是职业流动。士绅被剥夺了政治经济特权后,不得不流动至异城他乡进行谋生。在城市“侨寓”,作为城市客体寄生于都市空间,在其暂时稳定的寄居之后,用笔书写旧乡情调,就有了“侨寓”文学。
不可忽视的是,在最终落笔乡土之前,侨寓的主体至少经过了三次时空转换:旧时(青少年)—乡居,过去(流动时刻)—旅途,现在(转瞬的或永久的)—寓居。时间的维度成段状,被分割成遥远的旧时、刚经历的过去及正在体验的现时,空间则被分成块状——体态巨大、盘踞精神内核的乡土,线状流动、面目模糊的旅途以及正在逐渐逼近、势不可挡的都市。这种时空的再造和延展无疑将现代文学叙事的场域铺展至宽泛的边界,即使是最具代表性的乡土文学作家也不单单写乡土,无论是乡土写实派的许钦文、蹇先艾,还是乡土抒情派的废名、沈从文,他们都有都市书写和旅途书写,比如许钦文的《津威途中的伴侣》,蹇先艾的《在贵州道上》,废名的《去乡》,沈从文的《湘行散记》等。
这种时空再造包含三个方面。第一,旅途书写是侨寓美学的一个重要面向,主要体现于“流离感”的体验自认上。流动—停驻—侨寓—再流动,乡—途—城—途—乡,这种流离迁徙的循环状态构成了现代作家共同的生命体验,侨寓是常态,回乡则是偶然。自认为“他乡客”“歧路人”的流离感就此生成。这种流离感的体认在流动旅途中更加明显。这是一种面临时间飞逝、空间瞬移、场景动荡、静动互生的典型现代生存状态的现代性体验,如前文所言,是一种液化的、模糊的、流动的现代性,这构成了侨寓美学重要的一环。如鲍曼所言:“时空关系是流程性的、不定的和动态的,而不再是预先注定的和静态的……加速运动意味着更为广大的空间,而且加快这一运动是扩大空间的唯一方式。”[1]〔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页。时空被并举,时间转换越快,空间的延展越充分,就越被迅速置于高速运转的现代流通工具中,现代性的晕眩感就此产生。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提到:“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2]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页。在这里出现了现代化的出行工具“飞机”,古典美学的悠闲、缓慢、移步换景的审美节奏被打碎,被破碎、飞速、走马观花的现代性审美所取代。
第二,因侨寓主体的旅途场景不同,面临现代性的经验捕捉也不同,侨寓美学的一个向度仍是主体性的、私人化的。许钦文《津威途中的伴侣》与蹇先艾的《在贵州道上》两个文本同样涉及旅伴描写,许钦文走的是水路,写的是船夫;蹇先艾走的是陆路,写的是轿夫。一舟渡人,水路平坦,所以许钦文的态度是做冷静的旁观者,听船夫讲述自身故事,权作他者,游离主情节之外,叙事是圆融滑顺、“水波不兴”的。而贵州道路坎坷,一路同行,蹇先艾则将自我化为轿夫同伴,攀谈也是出于对轿夫乐观精神的欣赏,是在艰难的自然环境面前,对旅伴群体的集体归顺和自我内化,因而是主动的、外倾的,叙事也是动态多折、“山长道远”的。不同于鲁迅因场景转换而把握不得的螺旋流离感,许钦文和蹇先艾的流离感来自于他们对旅途本身的认知,对旅伴的暂时性“一瞥”,并于旅行结尾处流散。这是对现代人关系处境的一种注解。现代人填补了自然界的所有空白,在暂时的、相同的固定时空中有了关系的纠葛,但终归回归自我的本来方向,流离四散,时间不定、空间不定,而人也是不定的,这才是侨寓美学所指涉的“一觉”之感的真正旨归。
第三,除旅途书写外,乡居(乡土经验)、寓居(都市经验)是侨寓文学创作的主要题材,也构成了侨寓美学更加斑驳多义的或晦涩或艳异的美学色彩。侨寓作家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他们本身是故乡出逃者,这种悖离是华丽的还是落寞的?在成为城市主体前,寓居于亭子间、胡同里的他们也是城市寄生者,这种寓居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还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论者在论述五四乡土作家创作实绩时,纷纷用“启蒙的有效性”去评价文本,但这种论断是有探讨空间的。
于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而言,“乡土”曾经是一个静态凝固的生存空间和长期保持整体性不变的社会结构,只有当社会产生革命性变化、农业文明受到工业文明冲击产生对抗和碰撞、中国社会开始进入现代性革新时,“乡土文学”才显露出特殊意味来。因此,由“静”到“动”,由凝固到瓦解,这不仅意味着中国城乡板块的流动并为乡土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的叙事资源,更重要的是,“漂泊”“侨寓”“流徙”“流亡”等“流动性”的生命经验为现代知识群体提供了特殊的现代性体验,这种体验赋予了乡土文学作家全新的观照乡土的方式和更加复杂多义的情感言说。学界多从现代性启蒙的视角,指认他们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五四”前后“启蒙”的思想,着力对“破旧老中国”进行现实披露和文化批判。这种论断隐含的前提是作家已完成了自我现代化,而自我现代化最重要的途径则是“进城”,正如严家炎所言,“乡土文学在乡下是写不出来的,它往往是作者来到城市后的产物”[1]严家炎:《中国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4页。。“进城”是一种重要的流动方式,在城市中获得现代性的侨寓体验,并与乡村宗法经验进行比对,才能在对比过程中呈现出乡土的斑驳旧影,从而达到改造和启蒙的目的。
然而,清末民初士绅阶层的集体转型有着复杂的社会历史因素,获取现代性侨寓经验,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现代性身份的完全转化。他们甚至无法解决如前文所述的情感互斥问题。作为乡土脱逃者,他们无法摆脱自身的愧疚感和旧日怀念,“朝花”要“夕拾”。而有一部分作家干脆以更决绝的姿态断绝这种无法皈依故乡的依恋感,因此乡土在他们的美学塑造中,或是凝滞的“死水态”,乡土民众均是麻木、静待启蒙的,鼻涕阿二、赖皮阿Q,全是人的未成年非理性状态;或是蛮荒的奇异景观,民俗书写出现了大量的暴力、阴婚、械斗、典妻情节,如许杰《惨雾》《柚子》、台静农《拜堂》等。侨寓者复杂的心态促使他们更能挖掘出其中的集体性情绪暗角,而这,构成了侨寓美学中属于侨寓主体驳杂情绪带来的复杂美感。在启蒙的火花下,有更阴性潮湿的悖离者的情绪流动。正是这种漂浮不定的、左右互搏的、自我痛斥的、自我弃绝的观念潜流构成了“侨寓”文学的一种美学观照。
除此以外,“侨寓”文学的情绪潜流不仅是美学意义上的,还构成了侨寓主体的精神困障,“荒村困境”和“围城困境”是其面临的两重精神之困。侨寓的方向流动,不仅是单向的由乡至城,还有逆向的由城返乡。“荒村困境”是回望之困,“围城困境”是当下之困。
首先是“荒村困境”。在侨寓时,作为外乡人,作家不得不寻求故乡的温暖回忆来抵挡冰冷的寓居现实;然而一旦真正回到故里,“荒村困境”就发生了,作家的“家园幻想”不得不被置换成“荒村发现”。记忆中温暖的故乡不见了,重归故乡的第一眼就是对故乡神话的幻灭。中国现代文学的荒村发现起源于鲁迅。《故乡》一开篇即写道:“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2]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1页。这种悲凉的底色横贯于所有还乡者对故乡的发现中。想象故乡通常发生在归乡之前,鲁迅所论述的侨寓者“隐现的乡愁”在真实触及乡土大地之前往往潜伏着另一层含义,作家的乡愁来源于远离童年经验的主体发生场,是离别之愁、年华之愁,乡土只是过去经验的载体,与真实的故乡存在有较大距离,因而当固守着原乡情结的返乡者回归真实故土,记忆里的虚美故乡在被重新发现的第一眼就已坍塌破碎,荒村成了真实存在,而不仅仅是想象的产物。《故乡》中的少年侠客闰土沦为生活的奴隶,杨二嫂也从豆腐西施变为乡野俗妇,“这从记忆深处被像招魂一样召唤出来的故乡想象和形象,其气质类型往往是女性和童年,对应着农耕文明的人伦温情,‘月光’‘少年’‘田园’往往使这样的想象和形象有了一种遗世的明澈和纯净”[1]何平:《现代还乡母题小说的故乡想象》,《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这些统统属于故乡想象的化身,其命运也喻示着乡村的命运,“田园想象”最终成为了“荒村发现”。
接着是“围城困境”。荒村成了坍塌的回不去的瑰丽幻想,那么正在寓居的城市是否能安置漂泊流离的灵魂?荒村意象构成了时间与空间上的两个反向维度:在时间维度上,它是现实村落消亡的表征,而在空间结构中,它又与围城意象共同构成人与空间关系上的困境。现当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几篇“城书”,从钱钟书展现知识分子精神孱弱的《围城》,到沈从文描写边地的《边城》,到张爱玲城市大历史与个人小历史断裂的《倾城之恋》,再到贾平凹城与人都在轰然倒塌的《废都》,直到西方将“城”的概念压缩至一个具体的堡垒形相,比如卡夫卡的《城堡》、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等,“围城困境”是人身处封闭的空间,进退两难、挣脱不得、无法突围的永恒的精神与存在困境,正如有论者言:“《围城》《倾城之恋》中的城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心城’,我们看到的是‘他人即地狱’这个命题在中国的翻版。城市文明将人和人的关系异化成‘敌人’,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冷漠、利用、伤害导致了心灵之‘城’的壁垒森严。”[2]赵晓红、朱尤忠:《围城:现代生存困境的隐喻——解读〈围城〉、〈倾城之恋〉和〈边城〉》,《学术探索》2005年第3期。
回到“侨寓文学”的主体,许钦文的小说《松竹院中》典型地展示了这种“围城困境”。人居住于看似有典雅的古典意象“松”“竹”构建的理想堡垒中,但其所在空间却是冰冷的现代城市。小说一开头就写到:“松竹院在城南南横街以南,地址偏僻,交通很不便利。可是房租很贱,丈余宽广的平房,每月只需一元二毛,外加小费三吊。”[3]许钦文:《许钦文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48页。再加上“我”因生病卧床奄奄一息,耳听隔壁邻居打牌的杂音,形成了一个典型的寓居都市、身处冰凉金钱关系和人际关系中的都市客形象。人与围城的关系是人居于围城之中,人本身是围城的一份子,构成了围城意象的自我矛盾性:所有人被围城困住,所有人又生产出了新的围城,所以围城困境是存在本身的困境。而荒村困境则不一样,人出于荒村之外,人与荒村对视或者人发现了荒村,荒村与发现者就构成了相互剥离、独立、对视的两种对象,其更多是在社会、历史、时间的对比和回望中凸显出本身的荒芜感和无助感。因此,“围城困境”是存在困境,“荒村困境”则是最终的无能困境。侨寓主体无从摆脱这双重困境,回不去的故乡,留不下的城市,既是“失根者”“歧路人”,又是永恒的“他乡客”。侨寓文学本质上是一群失去故乡的人对故乡的“招魂”和吟唱。
鲁迅所提及的“侨寓文学”论断本质上是在做类型文学批评和空间批评,涉及批评的地理、空间、场所与文本性,但他也未曾料到,由他开创并命名的“乡土文学”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主流,在乡土文学体量巨大的创作、研究文本下,有许多埋藏的内涵留待发现,“侨寓文学”即是其中一环。“侨寓文学”是社会流动的产物,而这种流动与中国封建社会的解体、现代社会的生成息息相关,与士绅阶层的现代化转型、现代作家的生计问题这些非文学因素相牵扯,更与文学生产的功用性变化、文学古典性的转化、文学现代表征的浮出这些文学本体性问题有关。“侨寓文学”一般被确认为与“乡土文学”的史实重合,但我们或许能够将鲁迅最初厘定的概念进行外延,去考察现代作家特殊的侨寓心态,勾连更延展、宽阔的空间边块,并重新挖掘潜于历史暗角的更斑驳、多义、复调的侨寓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