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初探
——以收复东沙岛和勘察西沙群岛为中心
2022-02-04范记川郑泽民
范记川,郑泽民
(海南师范大学 a.历史文化学院;b.南海区域文化研究中心,海南 海口 571158)
张人骏(1846—1927),字千里,号安圃、健庵、湛存居士,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进士,是清末重要督抚之一。与同时期的袁世凯、岑春煊、端方等相比,张人骏名气远不如他们,但他在维护国家领土和主权完整方面的贡献却不容小觑,有“南海维权第一人”之称,是一位值得深入研究的历史人物。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东南亚部分国家纷纷对南海诸岛提出主权要求,引发学界普遍关注,在南海史地、国际法、国际关系及各国南海政策等方面涌现大量研究成果。作为“南海维权第一人”,张人骏自然为学界所关注,但由于与张人骏相关的资料比较零散(1)张人骏的相关资料主要散落在奏折、电报、家书、日记、档案和旧报刊之中。,且不成体系,因此学界对张人骏个人的研究相对较少,多与具体历史事件研究相联系,主要是在清政府收复东沙岛和经略西沙群岛的史实考证(2)参见:刘天昌:《张人骏谈判收复东沙岛考证(上)》,《军事史林》,2019年第Z1期;刘天昌:《张人骏谈判收复东沙岛考证(下)》,《军事史林》,2019年第3期;初宝瑞:《捍卫主权 守土有方——晚清重臣张人骏勘查南海诸岛宣示主权始末》,《春秋》,2020年第4期。、 开发(3)参见:赖胜骐、郭渊:《晚清两广总督张人骏治海方略刍议——以东西沙群岛治理为中心》,《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刘永连、常宗政:《晚清两广总督府开发建设东沙、西沙群岛述要(上)》,《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晚清两广总督府开发建设东沙、西沙群岛述要(下)》,《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王静:《晚清政府对东沙群岛收复开发及其历史意义》,《理论月刊》,2008年第9期。、 主权维护(4)参见:刘永连:《地方与外交——从东沙岛问题看广东地方政府在主权交涉中的作用》,《国家航海》,2014年第2期;郭渊:《日本对东沙群岛的侵略与晚清政府的主权维护》,《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8期;郭渊:《从近代国际法看晚清政府对南海权益的维护》,《求索》,2007年第2期;郭渊:《晚清政府的海权意识与对南海诸岛的主权维护》,《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郭渊:《西方列强对西沙群岛的侵略与晚清政府的主权维护》,《学术论坛》,2005年第2期;郭渊:《列强对南海疆域的侵略与晚清政府的海权维护》,《中州学刊》,2008年第1期。等研究过程中涉及张人骏,而对张人骏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尤其是其中所体现的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鲜有涉及。
本文拟以张人骏在南海维权过程中所体现的领土主权意识为研究对象,主要采用河北省博物馆所编的《晚清重臣:张人骏考略》、刘天昌所著的《两广总督张人骏》、王彦威与王亮辑编的《清季外交史料》、丁韪良的《万国公法》等相关档案资料及《申报》《大公报》《神州日报》等报刊,以张人骏在收复东沙岛和巡视西沙群岛过程中的表现为中心,探讨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的表现、内涵及特征。
一、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在收复东沙岛、巡视西沙群岛中的表现
20世纪初,日人西泽吉治(5)西泽吉治,日文名西澤吉治,又名西泽吉次,日本福井县人,南洋贸易商人、探险家、殖民者。在台湾基隆、神户、长崎、东京都有他开设的商店,店名俱称“西泽商店”。在东沙岛交涉中“西泽吉治”和“西泽吉次”两者兼用,本文统一称“西泽吉治”。侵占东沙岛,驱逐中国渔民,悬旗树标,对东沙岛进行破坏式开发。经过张人骏与日方艰苦交涉,清廷最终将东沙岛主权收回。同时为避免粤省其他海岛遭遇同样情形,张人骏派人巡视西沙群岛,予以绘图、树碑、管理、开发,向各国宣示主权,这一过程是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的重要体现。
(一)对东沙岛、西沙群岛的命名
在张人骏正式定名之前,东沙岛的名称较多,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来自闽粤渔民的土名,如“月牙岛”“月塘岛”“风窟”“大东沙岛”等(6)汤熙勇:《东沙岛地方志资源调查委托办理计划成果报告》,台北:“中央”研究院,2008年,第11页。;二是中国古代地图典籍中的称呼,如“珊瑚洲”“气”“万里长沙”“南澳气”等(7)在张人骏正式命名东沙岛之前的很长一个时期,东沙岛的专称为“南澳气”。对于东沙群岛命名的研究,参见:郭渊、卢明辉、张明亮、郑泽民:《中国古代东沙群岛命名的考释》,《世纪桥》,2010年第9期。;三是外国人对东沙岛的称呼,如葡萄牙人称东沙岛为Prata或Pratas,意为“白银岛”(8)同③:第5页。。
在东沙岛危机过程中,张人骏“拟执我国向有东沙之名为断”(9)《粤督张人骏复外部东沙岛系我国旧名有各种图记可证电》,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945页。。1907年,日人西泽吉治强占东沙岛,驱逐中国渔船,改岛名为“西泽岛”,改东沙环礁为“西泽礁”。外务部电令两广总督张人骏查明具体情况。1909年,张人骏确认“西泽岛”为陈寿彭《新译中国江海险要图志》中的“蒲拉他士岛(Pratas Islands)”,即中国渔民所称之“东沙岛”。在给外务部的电报中,张人骏指出,“按英国海部海图,亦列入中国海,而名曰蒲拉他士岛。陈译《江海险要图志》所载,仍英语译音,在我国向名东沙,沿海渔民皆能道之”(10)张良福:《让历史告诉未来——中国管辖南海诸岛百年纪实》,北京:海洋出版社,2011年,第15页。。强调西泽吉治所占据之“西泽岛”为中国的东沙岛,而非其所说的“无人荒岛”。自此“东沙”之名从官方得到认可,沿用至今。
西沙群岛,在历史上又称“象石”“九乳螺洲”“七洲洋”等,位于海南岛东南部,外国人称之为帕拉塞尔群岛(Paracel Islands)。在东沙岛主权交涉期间,张人骏“因闻海南大洋中有西沙岛者,虑及长任荒废,亦将为东沙岛之续,于是始派副将吴敬荣等驾轮前往查勘”(11)陈天锡、郑资约、杨秀靖:《南海诸岛三种》,郑行顺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10页。。后张人骏获悉有外国人在西沙群岛附近出没,遂派李准前往西沙群岛进行巡视。在这次巡视中,李准等人对西沙群岛大小15座岛礁进行命名,“李提等以向日各岛名称均由西籍译出,殊乖领土之义,现已一律改定……至附近各滩名,将来一并改定云”(12)《改定岛名》,《叻报》,1909年6月29日,第5版。,对各岛礁“逐一命名,以便书碑”(13)韩振华:《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第138页。。李准等人这次对西沙诸岛屿的命名,“开启了中国对南海岛屿名称命名与地理位置的认识与调查工作”(14)汤熙勇:《论1907—09年中国与日本对东沙岛主权归属之交涉》,《海洋文化学刊》,2012年第1期。,为后来的三次标准化命名提供了经验和参考(15)中国历史上一共对南海诸岛进行了四次命名,分别是1909年、1935年、1947年和1983年。。
(二)对东沙岛、西沙群岛的军事巡视
东沙岛事件发生后,张人骏请求从南洋大臣处调大轮前往实地调查,“粤省无大兵轮,难往查探,可否请钧部转电南洋酌派大轮往查”(16)同③:第144页。。在东沙岛交涉中,张人骏曾先后数次派人前往东沙岛进行实地调查(17)第一次是1908年派遣李准前往东沙岛巡视,第二次是1909年2月派遣“飞鹰”号前往调查,第三次是1909年3月派遣“飞鹰”号兵轮和粤海关执法轮船,第四次是1909年3月底派遣“江大”号前往调查。,带回大量资料,包括“绘制的海岛形势、海道深浅的图说与对岛中之情形、中国渔船之查察、日人之问答的详细报告、渔商梁应元控诉日人侵占抢夺东沙岛的禀词等”(18)周鑫:《宣统元年石印本〈广东舆地全图〉之〈广东全省经纬度图〉考——晚清南海地图研究之一》,《海洋史研究》,2014年第1期。,对证明东沙岛主权属于中国起到重要作用。
张人骏先后两次派人巡视西沙群岛,1909年3月,“派委王仁棠、林国祥、吴敬荣三员,乘坐开办关船,往查西沙岛”(19)《粤督派员查勘沿边岛屿》,《神州日报》,1909年5月1日,第3版。。王仁棠等人这次巡视,摸清了西沙群岛各岛礁数量、方位等大致情况,“勘得该岛共有十五处,内分西七岛、东八岛,其地居琼崖东南”(20)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西沙岛成案汇编》,香港: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22页。。同年5月,张人骏再次派遣李准等人前往西沙群岛巡视,随行人员达170多人,除官员外,主要由“测绘学生、化验师、医生、各项工人”(21)同③:第128页。等构成,这次巡视历时20余天,对西沙群岛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勒石树旗,立碑鸣炮,测绘各种海图、航道图和地势图。
(三)对东沙岛、西沙群岛的行政管理
西泽侵占东沙岛的消息传来后,张人骏成立洋务委员会处理此事。随后,张人骏与善后局、劝业道及广东水师提督一道负责对东沙岛交涉。在东沙岛交涉后期,张人骏拟定东沙岛收回方法,决定对东沙岛设置专员以加强管理。同时,张人骏派遣魏瀚前往东沙岛对西泽产业进行评估,中日双方最终就东沙岛问题达成协议(22)条款主要内容为:中国收买在东沙岛西泽物业之价,定为广东毫银十六万元;所有西泽交还渔船庙宇税项等项,定为广东毫银3万元;中国收买物业定价,西泽将该物业及现存挖出鸟粪照从前勘验清单逐一交中国委员之后,于半月内在广东交付日本领事。参见:《收回东沙岛条款》, 王铁崖:《中外旧章约汇编》(第二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605页。。1909年10月,新任粤督袁树勋委派蔡康前往接收东沙岛。11月19日,蔡康在东沙岛升起龙旗,正式将东沙岛主权收回。消息传来,时已至江督任上的张人骏欣慰地表示:“此谓我大清国第一次从列强手中收回自己的领土。”(23)张卓如:《百余年前东沙岛交还中国之始末:弱国并非无外交》,《两岸犇报(双周刊)》,2016年10月17日,第1版。东沙岛交接完成后,该岛相关事宜主要由劝业道负责。次年5月,清政府在劝业道东沙委员的基础上,设立“管理东沙岛委员会”,由蔡康担任委员,“并刊发关防一颗,文曰:办理东沙岛委员之关防,蔡守即暂租河南跃龙里民房一间,为办公所,于六月十二日开办,启用关防”(24)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东沙岛成案汇编》,第111页。。“管理东沙岛委员会”的设立,一方面进一步加强了对东沙群岛行政管理,对于防范外人的窥伺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是清政府对张人骏收复东沙岛主权行为的肯定。
与此同时,张人骏在西沙群岛设立西沙群岛筹办事务处,“札委谘议局筹办处总办直隶热河道王秉恩、补用道李哲濬,会同筹办经营西沙岛事宜”(25)韩振华:《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138页。。筹办事务处作为管理西沙群岛的独立机构,反映了张人骏对西沙群岛的重视,其目的是对西沙群岛及周边海域做进一步的管辖。但张人骏的继任者袁树勋在不久之后,便以经费、人员不足为由将筹办处裁撤,“所有前设筹办东西沙岛局,应自本月份起,即行裁撤,改由广东劝业道,会同善后局办理”(26)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西沙岛成案汇编》,第24页。。
(四)对东沙岛、西沙群岛的开发
在与日人交涉的过程中,张人骏敏锐地意识到对东沙岛、西沙群岛等南海诸岛进行经济开发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认为对南海诸岛的经济开发不仅可以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同时也是对外申明主权属我的一种方式,“既以杜外患而固吾圉,亦以裕国用而厚民生”(27)《粤督奏报西沙岛物产之富饶》,《申报》,1909年8月2日,第2版。。
在东沙岛的交涉中,张人骏拟将东沙岛收回后辟为商埠,以充分发挥其资源优势,《申报》对此十分关注,“(张人骏)拟定收回办法,将该岛开作商埠。准令外商及现在该岛日商均可任便营业。由粤省该岛设署、巡警、税关、审判厅,管理、保护外人,征收口税各事”(28)《收回东沙岛争持详情》,《申报》,1909年8月9日,第10版。。但张人骏对东沙岛的开发主要停留在总体规划层面上,具体的开发计划是待东沙岛主权收回之后,由东沙委员蔡康制定。蔡康曾令司事洪念宗往日本向西泽请教,结合西泽的建议与自己的考察,制定出《官试办章程十二条》,涉及遴选专员、设立局所、拨用船只、延聘技师、优给薪工等各个方面,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开发方案(29)同②:第92-97页。。
与此同时,张人骏接到吴敬荣等人勘察西沙群岛的报告,“查明该岛出产珊瑚、燐质及各种海产,为地方之一大当源”(30)《招垦西沙岛之计画》,《大公报》天津版,1909年5月14日,第5版。。张人骏出于“保护中国领土和维护岛屿权利”(31)郭渊:《英法对西沙的认知及对晚清政府主权宣示的立场》,《南海学刊》,2021年第4期。的考虑,决定设立“西沙群岛筹办事务处”来专责西沙群岛开发事宜。该筹办处成立后的首要任务是筹备对西沙群岛复勘事宜。筹办处拟定《复勘西沙岛入手办法大纲十条》作为复勘原则,涉及测绘各岛、勘定各岛、化验磷肥、考察土性、出行工具、随行人员等各个方面,是一个较为全面的考察计划。在“十条”的指导下,李准等一百七十余人前往西沙进行复勘,获得大量实物资料。根据李准等人的调查结果,张人骏认为西沙群岛资源丰富,“而西沙岛产砂(磷肥)尤富”(32)陈天锡、郑资约、杨秀靖:《南海诸岛三种》,郑行顺点校,第31页。,宜辟为商埠,以推动西沙群岛的发展。筹办处拟定《开办办法八条》与《经营榆林港应行筹办事宜十一条》,作为开发西沙群岛的指导性文件。“八条”涉及西沙岛的特产、交通、防守、设置无线电等各个方面(33)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西沙岛成案汇编》,第16-18页。。“十一条”是针对海南岛榆林、三亚两港的开发计划,其目的是想以此为桥梁,将西沙群岛与大陆紧密联系起来(34)同②:第12-16页。。不久之后,张人骏调两江,新任粤督袁树勋裁撤筹办处,由劝业道、善后局协同处理西沙群岛相关事宜。袁树勋裁撤筹办处之举,使得张人骏开发西沙群岛的大部分规划未能成行,这对于西沙群岛的管理和开发来说,不能不说是遗憾。
二、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内涵
现代国际法认为,领土(territory)是国际法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是指“隶属于国家主权的地球表面的特定部分,是国家实现其职能、有效行使排他性权力的空间”(35)任虎:《领土主权与国际法》,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页。。领土主权(Territory Sovereignty)是指“国家对其领地范围内的人和物所行使的最高的和排他的权力,是国家兼而具有处理领土这一客体的权力即所有权(dominium)和支配在领土内所有人的权力即统治权(imperium)”(36)同④:第2页。。领土主权意识即是对领土主权的认知与理解。西方近代领土主权观念发展到20世纪初已基本臻于成熟,与现代国际法中领土主权概念无本质区别,深刻影响了清末统治者维护领土主权的对外斗争。在收复东沙岛和勘定西沙群岛的过程中,张人骏巧妙地将近代西方领土主权观念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相结合,形成一种独特的领土主权意识,即在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浸润下,以近代西方国际法为依归,以维护“大清国”领土完整为目标的对如何维护领土主权的一整套认知与行为。具体地说,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主要表现为张人骏运用国际法以和平谈判方式维护领土主权,并注意到主权维护、宣示与海上安全、经济开发之间的关系,同时在命名和舆图方面又体现出中国的传统观念,在方式、途径上具有系统性、综合性的特点,主要表现如下。
(一)以近代国际法理为依托来维护国家领土主权
晚清时期,所谓的国际法理,主要是指《万国公法》。19世纪60年代由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M.P.Matin)翻译。其原本为美国法学家惠顿(Henry Wheaton)的《国际法原理》(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是中国历史上翻译、引进的第一本西方法学著作,在近代中国国际法的诞生、发展乃至近代法制史和法学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37)李强华:《中国近代海权观嬗变——以〈万国公法〉传入为中心的考察》,《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在东沙岛交涉中,日领事赖川浅之进认为“西泽岛”为无人荒岛,“系日人初发现,按照万国公例,应归发现国所有”(38)贺绍章:《论日本人私占我东沙岛事》,《神州日报》,1909年5月2日,第2版。。但值得注意的是,国际法对于领土的取得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规定,日使所指出的“初发现”在十五六世纪较为流行,但“到了十八世纪,国际法作者才要求有效占领,而且直到十九世纪,各国实践才与这种规定相符合”(39)劳特派特:《奥本海国际法》(上卷第二分册),王铁崖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77-78页。,也就是说,至晚在19世纪,国际法对领土的取得作了进一步的规定,即领土之获得,应同时满足首先发现与有效占领两个条件,两者兼备,才能最终确定主权归属。因此,日使之言论纯粹是无理之言论,“单纯之发现,不足为领土主权之权”(40)贺绍章:《就大东沙事件促日本外交当局之反省》,《外交报》,1909年第10期。,“且发现云者,指从来不为世人所知之地而言也”(41)贺绍章:《论日本人私占我东沙岛事》,《神州日报》,1909年5月2日,第2版。。而东沙岛历来便是中国南海周边渔民聚集捕鱼之所,且在东沙岛上建有祭祀海神的庙宇,“闽粤渔船前往捕鱼停泊,历有年所。岛内建有海神庙一座,为渔户屯粮聚集之处”(42)《粤督张人骏致外部日领谓东沙岛原不属日应否与日廷交涉候夺电(二件)》,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3940页。。因此张人骏对赖川之语进行反驳:“西泽到后将庙拆毁,基石虽被挪移,而挪去石块及庙宇,原地尚可指出,该岛应属粤辖,此为最确证据,岂能谓为无主荒境!”并引用《万国公法》来驳斥赖川,“且各国境地如山场、田亩,非必有人居方有辖权”(43)同③。。面对张人骏的诘问,赖川无言以对,最终承认中国对东沙岛的主权。
(二)在领土主权争端问题上,以和平谈判的方式予以解决
在东沙岛交涉中,中日双方并未出现武力交涉局面,而是以和平外交谈判的方式来解决这一争端。在东沙岛主权交涉中,日领最初坚持认为西泽所占之岛为西泽首先发现,但随着事态的发展,而改口称该岛非日本领土,但仍拒不承认该岛主权属于中国,如若中方坚持该岛主权属于中国,则须提供充足证据,“日政府视蒲岛为无所属之岛,未认为日领土。中国如有已得该岛确证,日政府必当承认”(44)《粤督张人骏致外部日人侵夺东沙岛证据已足拟商令西泽赔偿损失电》,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3943页。。中日双方以此为原则展开交涉,双方均采取和平方式来处理这一问题。在张人骏与日领事之间的反复搓磨后,双方各退一步,最终达成共识,“兹于本月二十四日接该领文开,以奉彼政府命令,谓此案中国亦有和平办理之意,今拟订妥结办法:……如此互相妥协结案,实合事实,相应照请查照来文,存据在案”(45)《粤督张人骏致枢垣东沙岛正待勘估请旨饬北洋大臣酌派一舰应用电》,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3989页。。张人骏采取和平谈判的方式来解决中日东沙岛主权争端问题,既为涉外事件的解决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同样也是践行国际法的重要举动。在国际法中,和平谈判是解决国际争端的重要方式之一,“绝大多数关于和平解决的条约都承认谈判是解决国际争端的第一步”(46)劳特派特:《奥本海国际法》(下卷第一分册),王铁崖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3页。。在东沙岛交涉中,张人骏运用国际法中有关领土主权的法律条例来驳斥日领事对于东沙岛主权归属的无赖言论,指明东沙岛“实系日人侵夺,并非华人放弃”(47)同⑤。,故该岛主权属于中国是毫无疑义的。张人骏采取和平谈判的方式来收复东沙岛也反映出晚清国力不振,军事力量薄弱,难以形成威慑力来保障领土主权的安全,但张人骏能以弱国之身,从日本手中夺回领土,足见张人骏之外交能力。
(三)注意到维护领土主权和海上安全之间的关系
张人骏对东沙岛、西沙群岛的定位是从其军事战略和经济地位的角度进行的思考,认为东沙、西沙群岛的重要性体现在其所处的战略地位上。东沙岛面积虽小,但位置非常重要,“该岛(东沙岛)虽属弹丸,而界居潮州、惠州外海,于辖土海权不无关系”(48)张良福:《让历史告诉未来——中国管辖南海诸岛百年纪实》,第29页。。历来为海上重要交通要道,“无论自南海往中国及日本,或由东北亚进入南海,均无法忽视东沙岛的重要性”(49)汤熙勇:《东沙海域文史资源调查研究成果报告》,台北:海外华人研究学会,2006年,第13页。。西沙群岛位于海南岛东南方,是西洋人从南洋进入中国的必经之路。“其地居琼崖东南,适当欧洲来华之要冲,为南洋第一重门户,若任其荒而不治,非唯地利之弃,甚为可惜,亦非所以重领土而保海权也”(50)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西沙岛成案汇编》,第 22 页。。并为此采取了一系列诸如定期巡视、设置机构、组织开发等措施来保障领土安全。张人骏在此所提的“海权”,包含着一部分“领海权”含义在内,即“将海洋视为领土主权的延伸,是‘海洋主权权利’的界线”(51)王昌:《清末“海权”概念考释》,《河北学刊》,2021年第6期。。20世纪初,日益严重的边疆危机促使国人对领土主权内涵的理解不断加深,领土主权所包含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展,“总体来看,清末时人大多着眼于‘领土’之陆地部分,而少数人则注意到领海亦是‘领土’的有机组成部分”(52)易锐:《“领土”概念在晚清中国的翻译、传播与运用》,《中国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而张人骏正是这“少数人”之一,在其领土主权意识之中就已经具备了一部分“领海”主权的概念,这在他对“二辰丸”案和澳门划界问题的处理中得到充分证明。
(四)强调经济利益与维护领土主权并重
在收复东沙岛的同时,张人骏看到日人依靠开采东沙岛所蕴含的鸟粪、海人草等丰富资源而大发其财,“日人之在东沙岛,即因此致获厚利”(53)同③。。他因而认为对东沙、西沙群岛等南海诸岛进行经济开发存在必要性和迫切性。首先,开发南海诸岛可以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起到“开源”的作用。自鸦片战争之后,地方财政短缺成为常态,尤其是高达9.8亿的庚子赔款,更使地方财政雪上加霜。赔款、新政、练兵和灾荒四大吞金巨兽,造成地方财政上的巨大缺口。张人骏曾不止一次表示广东财政困难,“臣观之财尽民穷,未有甚于广东之今日者也”,“三次莅粤,每有况而愈下之感益深,今不如昔之思”(54)《两广总督张人骏奏粤省财政困难拟请减解赔款折》,《政治官报》,1907年第86期。。张人骏认为,南海诸岛的开发如能成功,必将对处于困境的广东财政有一定的支援作用,“实能濬厥利源”(55)同③。。其次,是对外宣誓南海诸岛主权归属的重要方式。在张人骏看来,对南海诸岛的开发可以达到彰显主权的目的,“张我海权,开濬利薮,实为重要之举”(56)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东沙岛成案汇编》,第 85页。。最后,凝聚民心。张人骏认为对东沙、西沙群岛的开发具有汇聚民心的作用,“且粤人工作于外洋者,动遭他族之欺凌,欲归而又苦无生计,该岛开辟以后,需用工役必多,招徕而安集之,尤为殖民之善策”(57)同③。。张人骏设立东沙委员和西沙群岛筹办事务处作为东沙岛、西沙群岛开发的机构,决定将东沙岛、西沙群岛都开辟为商埠,招纳商人对东沙岛、西沙群岛丰富的磷肥、渔业资源进行开发。
(五)注重对粤省境内岛礁主权的常态化宣示、管理与开发
在处理东沙岛问题期间,多次派遣广东水师巡航东沙群岛海域。此后为防范外人侵犯西沙群岛,张人骏又先后派吴敬荣、李准等人两次巡视西沙群岛海域,对西沙群岛诸岛“分别勘明,将各岛逐一命名,以便书碑,并绘具总分图”(58)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西沙岛成案汇编》,第 22 页。,“竖高五丈余之白色桅杆于屋侧,挂黄龙之国旗焉,此地从此即为中国之领土矣”(59)张良福:《让历史告诉未来——中国管辖南海诸岛百年纪实》,第59页。,向国际社会重申该海域主权属于中国。张人骏还对粤省境内的其他岛屿进行查勘,“是否有德日等国人民,旅居于其间”(60)《粤督饬勘沿边岛屿》,《神州日报》,1909年4月27日,第5版。。张人骏这一切之行动措施,意在“以免再有东沙岛被日人经营之事云”(61)《粤督派员查勘沿边岛屿》,《神州日报》,1909年5月1日,第3版。,从而达到维护领土主权的目的。张人骏鉴于东沙岛问题,主动对廉州境内的蓬莱岛进行开发,“惟该地多属荒废,久未垦辟,该荒岛有何出产,其形势宽狭若干,有无多数居民,在彼垦辟居住,该岛属于热带下,土质气候所宜,应施以何项种植,特行钦廉道府详查”(62)《粤省议辟蓬莱岛》,《神州日报》,1909年4月2日,第5版。。通过对境内岛屿的查勘、巡视和开发,张人骏从各个方面实现了对领域内岛礁主权的常态化宣示与管理,向国际社会宣告粤省沿边诸多岛屿主权属于中国,不容他人觊觎。
(六)认为地名的选择对主权维护有着重要作用
张人骏在东沙岛交涉中强调以“东沙”之名而不愿用“蒲拉他士”一词与日人进行交涉,笔者认为其目的有三。一是出于维护“大清国”领土主权完整的考虑。“一个国家的语言文字是一个国家的重要标志与符号,在对外宣传中坚持用自身文字及其称谓来指代本国事物既是对外传播本国语言文化,提升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形式,也是扩大政治意识形态影响,维护国家利益的重要表现。”(63)朱义华:《从“争议岛屿”来看外宣翻译工作中的政治意识》,《中国翻译》,2012年第6期。在张人骏看来,采用外国人命名的“蒲拉他士岛”之名,对表明东沙岛主权属于中国的效果会大打折扣,说服力不足。日人在台湾《日日新报》上发表一篇社论《东沙岛的变迁》,在该社论中提到“即使在清政府中该岛屿被称为东沙岛,但在世界海图中却被记载为普拉塔斯岛”(64)《东沙岛的变迁》,台湾《日日新报》,1909年10月17日。转引自浦野起央:《南海诸岛国际纷争史》,杨翠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2页。。由此,张人骏认为,“我国舆地学详于陆而略于海,偏于考据,方向远近,向少实在测量,记载多涉疏漏。沿海岛屿,往往只有土名而未详记图志,欲指天度与言,旧书无考,所恃者仍是英国海图。其他证据,现正刻意搜求,要不外于渔业所在,柔远记、江海险要图说所载各端,持此与争不为无效”(65)《粤督张人骏复外部东沙岛系我国旧名有各种图记可证电》,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3945页。。可见,张人骏强调采用“东沙”为官方之名实为维护岛礁主权的正确选择。二是出于大众接受的考虑。地名的命名,首重稳定持久。东沙之名,并非张人骏首创,而是久在闽粤渔民中流传,有着深厚的人文基础,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可。最早记录东沙岛名称的典籍应为清代航海家谢清高(66)谢清高(1765—1821),广东嘉应州(今梅州)人,清代航海家,曾于外国商船上工作12年,长期随外国商船游历海外各国,后与杨炳南合作,将自己的海上见闻著成《海录》一书。口述的《海录》一书,谢氏指出,“东沙者,海中浮沙也。在万山东,故呼为东沙”(67)谢清高口述,杨炳南笔录:《海录校释》,安京校释,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94页。。由此可见,至少在清中叶,便已有东沙岛的称呼了。三是习惯称谓。东沙岛与西沙群岛隔琼岛相望,“查该岛向名东沙,与附近琼岛之西沙对举”(68)同②:第24页。。张人骏出于方位“中轴对称”的思考,定名为东沙岛,实属科学。
(七)重视舆图在维护领土主权的作用
所谓舆图,顾名思义,最早是指地图,后来也是指“由地图从而进一步喻指的疆域、领土、疆土等”(69)吴哲、丁牧羊:《中国古代“舆图”一词源流考》,《档案学通讯》,2017年第6期。,是古代中国历代王朝掌控天下的重要档案文件。张人骏在两广期间,曾先后主持编修了《广西舆地全图》(1892)、《广东舆地全图》(1897),故对中国传统舆图绘制方法有着十分清晰的了解。在东沙岛交涉期间,张人骏指出中国传统绘图方法存在缺陷,对于距离方位,只知大概而难以准确指明,这就给外人入侵提供了可乘之机,“偏于考据方向远近,向少实在测量记载,多涉疏漏”(70)韩振华:《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151页。。因此张人骏多次派人赴东沙、西沙群岛进行实地勘测,“详测各岛经纬度、地势高低、广袤若干……,逐一详细履勘实测,各绘一图。另绘一总图,并详考注说,以资参考”(71)陈天锡:《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西沙岛成案汇编》,第4页。。1909年,张人骏组织绘制《广东舆地全图》,其中《广东全省经纬度图》是张人骏在收复东沙岛和勘定西沙群岛期间,依据李准、吴敬荣等人勘测东沙、西沙群岛时所绘制的各种海图、岛图等实测资料,加上中外地图、档案,采用西方经纬度制图法绘制而成。张人骏虽然在《广东全省经纬度图》中使用的是西方经纬度绘图法,但其目的是维护“大清国”领土不失。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从张人骏对于南海诸岛的主权维护的种种行动中,看到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中已具备了一部分西方近代领土主权的成分,这在张人骏的外交实践中不断得到加强和完善。无论是国际法、主权,抑或者是经济开发、海洋安全,张人骏都能娴熟运用,以此来维护国家领土完整和民族利益不受侵害。
三、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形成的来源
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并非单一来源,而是多种因素交织的产物。首先,张人骏在担任地方督抚期间,有着长期与洋人打交道的实践经验。其次,随着西学东渐进程的不断加快,“领土”概念经传教士传入中国后到20世纪初得到广泛传播,为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增添了一部分现代性。再次,张人骏作为传统士大夫,传统儒家思想观念对其影响颇深,成为其做人行事的准则。这些都为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的形成提供了充足的养分。
(一)“内顾国权,外顾舆论”的现实需要
自光绪十五年(1889)张人骏外放广西桂平梧盐法道始,至辛亥革命爆发后避居青岛,其担任地方官长达二十余年,尤其是清末新政时期,张人骏先后担任山东、河南、山西、广东等省巡抚和两广、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在张人骏担任地方督抚期间,先后处理过福公司晋省矿权案、鸡公山土地争夺案、西江捕权案、“二辰丸”案和东沙岛主权交涉等数十起涉外事件,是这一时期对外交涉最多的地方督抚大员之一。张人骏在处理这些涉外事件时,以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为先,在具体操作上,张人骏的态度往往要兼顾内外,灵活应对,“时其刚柔,不戁不竦,因事设变,控驭而调习之”(72)张守中:《先府君行述——张人骏生平资料的新发现》,《文物春秋》,2014年第1期。。在维护“国权”不失的同时,其会顾及社会舆论的影响。
张人骏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对洋人的不信任和厌恶,认为洋人狼子野心,“亡我中华之心不死”,“彼族之言,何足凭信?”(73)河北省博物馆:《晚清重臣:张人骏考略》,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23页。“间岛、辰丸二案,其狡诈之情,亦已毕露”(74)同①:第225页。。因此张人骏在处理涉外事件时,态度往往较为强硬。如对“二辰丸”案的处理。1908年正月,日船“二辰丸”号走私军火,被广东水师缉获,日方否认走私军火并指责广东水师无权缉捕,要求张人骏释放“二辰丸”并赔礼道歉,否则将诉诸武力。面对日领事的武力威胁,张人骏并没有屈服,反而据理力争,甚至“与日领事争吵起来,张曾拍了桌子”(75)同①:第393页。,坚持拘押“二辰丸”不放。张人骏在家书中曾表达自己对此案之态度,“总之,惟有坚持到底,祸福皆所不计”(76)同①:第250页。。张人骏认为两粤地区匪患严重,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有外国人提供军火。他强调:“此案倘被狡脱,日后商轮畅运军火势必不敢查缉,为患无穷。”(77)《粤督张人骏致外部辰丸事请商日使照章会讯电》,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7册),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759页。但最终在外务部强硬命令下,张人骏只能无奈释放“二辰丸”。事后,张人骏曾不止一次哀叹“二辰丸”案的失败,全赖外务部怯弱,哀其不争,言“二辰丸事,实为外部弄坏”(78)同①:第239页。。但张人骏在此案中之强硬姿态,深得广东人民之信赖与支持,“该省民气大哗,聚集三千余人,请保护张安帅家眷出省,决计实行禁贸日货”(79)《粤省将有大变》,《大公报》,1908年3月24日。转引自赵莹:《粤督张人骏与“二辰丸”案》,中山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27页。。《申报》曾发文称赞张人骏:“尤能以公理折强权,而力维大局,此粤人所为感激衷慕,亦举国之称颂,而不能忘者也。”(80)《颂张制台》,《申报》,1909年9月26日,第26版。时人认为张人骏漠视新政,但对于外交,则“内顾国权,外顾舆论,坚忍不挠之手段,屹然为督抚中翘楚”(81)《论说》,《申报》,1909年6月30日,第2版。。
(二)西方近现代“领土”观念的传入与传播
“territory”即“领土”,最早出现于欧洲的语境中,且在发展中不断完善。Stuart Elden认为:“领土是由一群人控制下的封闭空间。这个空间中具有三个特点,即固定的边界、内部排他主权和平等的外部地位。”(82)Stuart Elden,The Birth of Territor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3,p.18.从Stuart Elden对领土所下的定义中可以发现,“领土”与主权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近代国家主权学说诞生于西方,开创者是法国思想家让·博丹 (Jean Bodin)。博丹认为主权是在一个独立国家内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绝对权力的权威(83)Ferd. E. M. Bullowa,The History of the Theory of Sovereignty,New York:W.R. Jenkins,1895, p.29.。博丹之后,洛克、卢梭等西方思想家、法学家不断对国家主权学说进行丰富和发展,促使其逐渐走向成熟,最终成为“近代国际法的理论基础之一,并成为近代西方国际关系的基石”(84)侯德彤:《中国近代国家主权思想的兴起与演进》,《东方论坛》,2020年第6期。。
“领土”概念传入中国的时间应是在19世纪,是由在华活动的传教士带来的(85)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学东渐”进程中的传教士在传教的同时,还扮演着“外交家”和“翻译家”的重要角色。参见刘禾:《普遍性的历史建构:〈万国公法〉与19世纪国际法的流通》,陈燕谷译,《视界》第1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9页。。传教士丁韪良将美国法学家惠顿的《万国公法》译成中文,使之成为19世纪至20世纪初中国了解国际规则的重要载体和主要法律依据。在该书中,丁韪良将“territory”翻译为“疆,疆内,疆域,地土,疆土,国土”。从丁氏的翻译可见,这一时期传教士的翻译主要是从中国固有的词汇中去选择合适的载体,但这些中国固有的词汇,往往难以精确表达出译者的意思,“尽管如此,在19世纪,近代领土观念已通过来华西人的著述,尤其西方公法的汉译逐渐传播开来”(86)易锐:《“领土”概念在晚清中国的翻译、传播与运用》,《中国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
甲午战争后,中国由“师法西洋”转向“师法东洋”,掀起一轮留学日本的高潮。大量法律著述经留日学生翻译后传入中国。
步入20世纪,随着留日学生的增多、边疆危机的恶化和报刊的广泛传播,使“领土”得到快速传播的机会。在传播“领土”概念中,报刊是非常重要的载体。张人骏通过阅读报刊,了解最新的国内外大事。如张人骏在处理“二辰丸”案时,曾在给外务部的电报中引用报刊内容。张人骏在报纸上发现的“二辰丸”船主报告神户辰马商会书,为证明“二辰丸”走私军火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二辰丸案,据华洋各报所载,该轮船主报告神户辰马商会书略云:……查该船主报告书,华洋各报均多登载,大致相同。现就报告各节而论,则此次军火确系澳门华商广和店所购。”(87)《粤督张人骏致外部辰丸军火系澳门华商广和店所购电》,王彦威、王亮:《清季外交史料》(第7册),第3786-3787页。同时,张人骏所处理的中日“二辰丸”事件、中日东沙岛主权交涉等,均牵涉到“领土”主权归属问题。在处理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张人骏熟练运用国际法中“领土”主权的相关内容来尽量保障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不失。
(三)传统儒家思想观念的影响
“忠君爱国”是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中最重要的道德规范之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贯穿了中国整个封建王朝时期。在传统王朝国家时代,忠君与爱国是一体两面,是构成为人臣的首要和最高道德标准。古代中国为“传统王朝国家”,君主与国家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忠于君主的同时也即忠于国家,“君是国的象征,忠君就是报国,报国就是忠君”(88)孙德厚:《中国传统“忠”德释义及其现代意义》,《管子学刊》,2014年第1期。,忠君与爱国并行不悖。
作为传统士大夫,张人骏秉持忠君爱国行为准则,在为人、为官、为政等各方面都以此准则为前提。张人骏曾多次在日记中表示皇恩浩荡,无以为报,“特赐天恩稠叠有加无已,何以报称,扪心殊自愧矣”(89)河北省博物馆:《晚清重臣:张人骏考略》,第307页。。张人骏在忠君的同时不忘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和民族利益,“敢于坚持民族立场、抗击外来侵略,并同出卖国家主权和践踏民族利益的行为展开不调和的斗争”(90)丁凤麟:《论陈宝琛的忠君与爱国》,《史林》,1996年第1期。。如对西江捕权的维护。1906年5月,英船“西南”号在梧州遭劫,“盗杀医士、伤船主”(91)张守中:《先府君行述——张人骏生平资料的新发现》,《文物春秋》,2014年第1期。。英国以此为借口,图谋在西江缉捕盗匪的权力,“英人藉端索偿失赃,更要以洋员司缉捕,或设巡轮隶税务司”(92)同⑥。。外务部出于“维系邦交”的考虑,决定将西江缉捕权拱手相让,“外部惧损邦交,意存迁就”(93)同⑥。。消息传来,张人骏坚决不同意外务部将西江捕权让于英国的决定,声称“愿全粤亡,不愿捕权许外人”(94)同④:第388页。。面对英提督的威胁,张人骏予以驳斥:“大国夙以文明著五洲,若果不顾公理,用强权,则粤无兵无械,讵能与大国抗?然所有者民耳,炮火所加,甘受不悔!”(95)张守中:《先府君行述——张人骏生平资料的新发现》,《文物春秋》,2014年第1期。如此态度的张人骏,不仅没有引起外人的反感,反而赢得各方尊重。张人骏在家书中提到“前日香港总督专诚来见,昨日其妻又谒见汝母(张人骏之妻),优礼带之,尽欢而去”(96)河北省博物馆:《晚清重臣:张人骏考略》,第219页。。张人骏对此非常自豪,“据云,此为向所未有之事,可见我在粤声名甚不坏”(97)同②。。
但值得注意的是,张人骏的爱国是比较狭隘的,是建立在传统儒家思想基础上的。这在《新语林》中所记载张人骏的一件事中即可看出:“宣统逊位,张安圃(张人骏)甚哀感,涕泗满襟。及项城(袁世凯)僭号,几失声而哭,朱经田(朱家宝)劝止之,张曰:‘公为民国疆吏,余乃清室故官,喜忧不同,啼笑自异。’朱大窘。”(98)陈灨一:《新语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1997年,第56页。虽然张人骏的爱国思想较为狭隘,但不可否认的是,张人骏在这一思想下所做出的种种行动,从客观上来说,也是对于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的维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具有近代爱国主义性质。
四、余 论
综上所述,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在收复东沙岛与勘察西沙群岛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是在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浸润下,以西方国际法为具体手段,以维护“大清国”领土完整为目的的一整套认知与行为。因此,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并非现代意义上的领土主权思想,而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与西方近代有关领土主权的国际法观念碰撞融合的结果。张人骏这种领土主权意识的变化,“是时代潮流的产物,可以反映出传统士大夫在‘西潮又东风’影响下做出的艰难抉择与转变”(99)王亮:《张佩纶经世思想研究》,浙江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2页。。
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并非仅仅关注眼前利益,而是具有长远的战略眼光。张人骏指出广东为南疆重地,海岸线漫长,防御建设的重心应放在海防上,“粤省办理军政与他省情事迥殊,南疆重地,形势与内地隔绝,东西二千余里,处处滨海,以兵事言,海防重于陆防。就民情言,亦宜海而不宜陆”(100)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第二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9528页。。出于对海防的重视,同时也是为避免东沙事件再现,因此张人骏从命名、巡视、管理、开发几个方面对东沙、西沙群岛进一步加强主权管辖。“边疆的开发和经营是维护主权的常规和最佳途径,只有做好开发和经营才能尽量避免主权分歧和争端”(101)刘永连:《广东地方政府与东沙群岛管辖权之争》,《民国档案》,2013年第1期。。虽然张人骏对东沙、西沙群岛进行开发经营的设想并没有完全实现, 但不可否认的是,张人骏对于东沙岛、西沙群岛的开发规划,是在其领土主权意识作用下维护南海主权的一种行动,“他倡导的开发西沙群岛以固主权的思想,却为后人所继承,这是他对祖国的贡献”(102)郭渊:《西方列强对西沙群岛的侵略与晚清政府的主权维护》,《学术论坛》,2005年第2期。。
张人骏的领土主权意识中所具有的国际法理、和平谈判、海上安全、岛礁主权的常态化宣示、管理与开发等内涵,对清政府在维护海洋权益方面有重要启示,“对清政府海权观念、领海意识的发展具有直接的导向作用,甚至促进了中国领海制度的产生”(103)刘天昌:《两广总督张人骏》,北京:海洋出版社,2018年,第67页。。为表彰张人骏在维护南海主权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在1947年和1983年我国两次对南海诸岛的勘定、命名中将南沙群岛西部的一个滩命名为人骏滩(1993年被越南侵占)。张人骏收复东沙岛的经验教训,对今天我国南海主权维护有着重要的启示性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指出,“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在涉及我国核心利益的问题上,要敢于划出红线,亮明底线,维护自身的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104)《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6年,第273页。。2018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南海大阅兵时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建设一支强大人民海军的必要性,“建设一支强大的人民海军,寄托着中华民族向海图强的世代夙愿,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保障”(105)中华人民共和国年鉴社:《中国国情读本》,北京:新华出版社,2019年,第132页。。这也是我们从张人骏领土主权意识中得出的最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