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劳动关系环境中作为公民运动的美国劳工复兴*
2022-02-04保罗约翰斯顿
保罗·约翰斯顿
盛阳 海杨亦诗 吕晓姣(编译)
对于劳工运动及其发起者——工会来说,每个历史时期都是其变革的熔炉。过去20年中,工会在美国私营部门的失败以及在公共部门的成功也不例外。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私营部门,正如20多年前的公共部门一样,运动的失败迫使工联主义者(unionists)开始怀疑那些一直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工会实践及其立法。在老一代劳工领袖的帮助下,这一过程催生了一批新的运动领袖,他们自身也往往是数十年社会运动的产物。因此,相比于20世纪30年代,如今有更多的活动家致力于将“劳工复兴”(t h e revival of labour)作为一场等级森严的、强调领导力的社会运动来看待。在美国,劳工议题还没能引爆足以刷新历史的社会运动。不过,工会正在更大规模上传播社会变革议程和支持集体行动。
近年来不断扩大的全球化只是推动这一进程的一个因素。其他因素还包括公共服务部门就业数量的激增、反复出现的城市和财政危机、新社会运动的勃兴、美国内部的产业重组、临时就业的普遍化、里根时代的反工会运动和企业工联主义一直以来无法通过组织更新来存续的困境。当前,移民劳工运动(immigrant worker movements)作为新劳工运动的一种形式十分抢眼,已经成为劳工运动复兴的标志。除移民劳工运动外,还存在着公共和准公共医疗部门的劳工运动、大型组织中的企业劳工运动、临时劳工运动,以及通过“低保”议程(“living wage”agenda)等城市政治倡议而展开的新劳工运动。此外,跨境组织是对全球化的一种战略反应。大量劳动者和劳工团体通过抗争来保护受全球化深远影响的地方社区。
因此,本文对社会运动工联主义(social movement unionism)进行了解释,并将其视为劳工运动新的发展方向。本文以笔者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以下简称“加州”)、美墨边境移民和跨国劳工运动等研究中提出的概念框架为基础。概言之,社会运动工联主义既唤起了劳工为挑战现状而展开的全新动员,又激发了劳工为争取性别平等、种族平等、移民权利和城市社会变革而不断强化的内部团结,以及与其他社会运动相融合的趋势。
一、社会运动工联主义
当工联主义成为一种社会运动时,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一个理论问题。在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之后,任何社会运动都需要在社会学家所指称的“社会运动框架”(social movement frame)内发展与壮大。①Erving Goffman,Frame Analysis:As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尽管社会运动出现了令人鼓舞的复苏迹象,但美国劳工运动却迷失了方向,因为在其目标、方法和历史作用问题上,人们无法达成共识。
此外,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由于劳工及其工会所面临的条件千差万别,将劳工运动理解为一种社会运动尤其困难。目标、资源、共同身份、组织形式和集体行动、随时间变化的模式以及劳工运动的历史可能性,都取决于雇佣关系的类型及其所处的历史环境。不过,今天所有劳工运动复兴的萌芽,都可以被理解为公民运动。公民理论不但赋予学者强大的概念工具,而且为参与者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自我解释。尽管劳工运动存在多样性,但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与呼吁、依赖并寻求建构公民文化的愿景密切相关。
本文将首先简要回顾近年来美国社会运动工联主义的复兴,然后论述将公民运动作为社会运动工联主义复兴的研究和实践之框架的想法,在此基础上,把这一想法与公民理论的主体联系起来,提出这一新观点所开辟的研究和实践途径。此外,笔者将重点讨论社会运动工联主义的不同分支,探索与公民愿景相关的每种集体利益、行动与身份 模式。
二、社会运动工联主义的复兴
美国劳工总会与产业劳工组织(T h e 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ur and Congress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s,以下简称“AFL-CIO”)成功摆脱了冷战的政策束缚,克服其保守的政治文化,不断缓和了与其他社会运动的对立关系。今天,许多工会、部分劳工委员会和活跃的新社区劳工组织正在探索这一转变所带来的可能性,包括创新、测试新战略、建立新联盟以及重新思考相关议程。如果一个工会联盟的基本方略在国家的历史发展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那么其后果将很有可能影响深远。①一个案例是,AFL-CIO当前对移民劳工权利的立场已经发生了转变。这使得本已危机四伏的移民政策制定进一步产生变数,并有可能导致联邦层面的重大政策变革。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复兴的工联主义终于为第一代移民劳工打开了劳动之门,推动了民权和其他社会正义运动的蓬勃发展。同时,它也为雄心勃勃的全行业组织和区域组织提供了新的承诺。其影响范围还带动了农业、酒店与餐饮业的劳工运动复苏,以及拉美移民在其他低收入行业的组织化热潮;在地方政府层面,一波以帮助公共服务部门中外包劳动为目标的“低保”倡议和家庭保健运动正在兴起;在其他临时雇佣和一般的职业群体中,各种新劳工协会不再隶属于旧有的AFL-CIO;在各级投票选举中,草根动员力正在不断被强化;在国际阵线,劳工组织与反民主联合主义的反动和镇压势力长达半个世纪的合作走向破裂,新的跨境组织和全球团结应运而生;在幕后,左翼行动者的“非宗派合作”正迈向新的发展阶段,他们过去曾被传统工会排斥;在一个又一个当代美国社区,出现了创造性的新劳动/社区组织化工程和联盟,关注社会与经济正义议题。②詹妮弗·戈登(Jennifer Gordon)提供了部分名单:长岛劳工项目、拉丁美洲裔工人中心、中华职工协会和纽约市工人协会;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佃农与工人支援委员会;加州洛杉矶市韩裔移民劳工协会和奥克兰市亚洲移民妇女维权组织;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工人组织委员会;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女工协会;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移民劳工资源中心;密西西比州牛津市工人权益项目;佛罗里达州伊莫卡利市工人联盟。笔者的工作正是基于“公民项目”(the Citizenship Project):广泛意义上,它是一个以墨西哥移民劳工/社区为基础,致力于扩大公民文化的组织。与“低保”运动一起,这些新倡议凸显了新劳工运动的一项重要特质:它动员和代表了广大工人群众,超越了既有的谈判主体职能,解决的问题也不再局限于劳资谈判或劳动关系的确认。
离开了社会运动工联主义,我们无法想象当代美国工会的状况。在劳工运动出现之前,公共服务部门劳动者和低薪移民劳工长期饱受劳工组织的歧视。公正地说,现在劳动者之所以能够享有较好的生活品质,主要得益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公共服务部门劳工运动的强大力量,以及近年来从农业到服务业的各行各业中,移民劳工战斗力的增强。这些力量已经在几个国际工会中初显端倪,它们中有不少出色的公共事务和私人关系维护部门,并与服务业雇员国际工会(Service Employees International Union,以下简称“SEIU”)建立了紧密的联系。
三、来自多样化的挑战
如今,工作和劳动关系均体现出非同寻常的多样化特性。因此,如果学者和相关从业者仅从单个工种中得出关于劳动关系的结论,那么这样的结论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例如在很多时候,学者或关注收入较高的企业雇员,③Thomas Kochan,Harry Katz and Robert McKersie,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Industrial Relation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6.或关注新兴信息行业的临时雇工,④Charles Heckscher,The New Unionism:Employee Involvement in the Changing Corporation,New York:Basic Books,1988.并尝试从部分推测出整体行业状况及其劳工运动。在现实世界中,工联主义者往往将一成不变的行动框架从一个部门生搬硬套到另一个部门,结果付出惨痛的代价。
例如,数十年来,公共和私营部门一直表现出相反的变化模式,前者在20世纪60—70年代出现危机,后者则相对稳定;但在80年代,私营部门面临诸多危机,公共部门则臻于前所未有的稳定,工会和雇员得到充分的保障。①对公共和私营部门相反变化模式的讨论,参见Paul Johnston,Success While Other Fail:Social Movement Unionism and the Public Workplace,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然而,大多数产业关系学者(以及更为广义的组织研究者)却忽视了公共和私营部门之间的差异性。在公共和私营部门内,就业和劳动关系的趋势也呈现显著的差异,甚至截然相反:与劳资合作伙伴关系的巩固相并行的劳资激烈冲突,与行业重组共同出现和蔓延的“去工会化”环境(unionfree environments);前所未有的工会力量和劳动保障水平,同时高薪职业大量外包,低薪工种依旧存续;大量劳工被辞退或转入临时雇佣关系,而高工资、高技能和低收入体力劳动和服务业劳动持续扩张。
最近,美国的劳工运动开始在服务业集中爆发,这支持了固有的观点:即半技能化蓝领劳工的产业工联主义时代——及其对民主发展的历史贡献——已然消逝。②主流学者认为,早期工业主义的创伤早已被美国等“发达”国家抛之脑后。同理,新生代的新社会运动学者和后马克思主义激进知识分子也宣称,劳工运动已然过去。参见Clark Kerr,Frederick Harbison,John Dunlop and Charles Myers,Industrialism and Industrial Man:The Problems of Labour and Management in Economic Growth,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0.但压迫性的行业雇佣状况在美国依然相当普遍,特别是在农业、食品加工业、轻工业、酒店和餐饮业、建筑维修业、卫生服务业等主要由移民劳工构成的行业中。
事实上,所有已经出现的多样化模式,都与劳工的种族和民族身份差异相吻合,并被其强化。在美国劳动力的各个阶层中,劳工运动受制于劳动者的语言、文化、居住环境、种族和民族等因素。考虑到劳动者多样化的社会背景,我们是否能够用一种单一理论来分析并指导现实中的劳工运动呢?
四、作为公民运动的劳工运动
尽管存在多样性,但各种劳工运动都在试图捍卫、保持和扩大公民文化的边界。此外,所有这些劳工运动都与其他公民运动交织在一起,寻求建立公共机构,在日益全球化的经济和公共秩序中维护和重建地方社区。实际上,这意味着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主张和明确我们的战略方向,即社区的现状与未来比(劳工组织)作为单独谈判主体的命运重要得多。③可以肯定的是,“社区”(community)这一概念的问题并不比“公民权”(citizenship)更少。“社区”在此处特指一种愿景或理想。正如其在当代劳工运动的语言中不断出现一样,这一概念已经被高度政治化了。它的出现,正是识别劳工利益与“普遍利益”存在一致性的重要步骤。劳动者的权利不再主要来自其所处的市场地位,也不再局限于同行业、同质化的劳工联盟,而来自跨行业、异质化的劳工联盟,有着面向未来的政治愿景,并不断推动潜在治理方案的形成与实施。
为了避免误解,“公民权”(citizenship)不仅指向一种正式的政治参与机制,还指向与各种公共机构建立广泛关联的制度。“公民权利”(citizenship rights)不仅包括那些获得法律承认的权利,还包括那些不被法律承认,但仍被其参与者主张,并可能引导和推动社会运动的权利。尽管今天的公民权概念主要与民族国家相关,但它也出现在其他政治组织中,遍布于从工会到地方政府,再到跨国和全球的各个层面。公民权在此是一个不断拓展的概念。
从历史上看,公民权同时意味着包容与排斥,以及对特定群体施加极端权力。公民权使一种权力合法化,这种权力通常潜藏在公共利益的面纱之后,偏袒一方的私人利益,同时压迫另一方。一方面,从严格的科学观点来看,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否认可公民权,而在于它能否成为一种现实的、运动的社会力量,并为劳工运动提供指导性意见。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够辨别出一种发展逻辑,通过社会运动来克服隐藏的暴政、偏见和伪善,那么建构公民文化的愿景或许依然成立。这些社会运动的兴起、旨趣和动力也是殊途同归的。在理论与实践中,许多对公民理论持批评意见的人,似乎也都以建立公民文化这一愿景为根本目标。
将劳工运动视为公民运动,意味着从方法和实践上改造特定行业的个体组织,重构地方工会和工人委员会的战略议程,以及反思劳工运动在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一论断并没有将劳工运动置于其他社会变革力量之上,而是论证:只有当劳工运动与其他社会民主运动结盟甚至融合时,或者当它的参与者不仅仅以劳工这个单一身份表达自身及其行动,而是以带有多重利益、多重认同的社区成员这一面貌出现时,劳工运动才能充分发挥其潜力。
但这一观点强调将劳工运动锚定在更广泛的、仍未完成的民主运动的范畴内。公民理论为学者和其他参与者提供了一个统一的社会运动框架、解释工具和实用的战略方向。成功的劳工运动通过利用资源,不断捍卫或延伸公民的边界。
公民运动框架(citizenship movement frame)是通过反对市场权力,而非通过行使市场权力而发展起来的,这显然不符合战后传统的美国企业工联主义理念,后者有着人们所熟悉的,并持续已久的惯例、组织和界定。事实上,公民运动框架指向一种超越劳工运动与劳动关系传统边界的历史关联性。它同时也与其他将劳工运动复兴与更广泛的社会议程联系起来的方法论紧密相连。相关研究大多将工联主义复兴的意义局限在维护本地社区上,这是我们之后要讨论的主题。这一框架也与巴西、南非、韩国和菲律宾等国的社会运动工联主义彼此呼应。在这些国家,当前世界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劳工运动将民主、人权和社会正义等议题放置于劳动关系语境乃至更为宽阔的社会语境中进行探讨与透视。正如社会历史学家在阐释阶级冲突与公民权的出现和发展之间的关系时所揭示的,公民运动框架重新找回了19世纪公民运动的根源。在他们看来,西欧和美国通过工业化道路扩张公民文化的方法,既不是独一无二的,也不是全球民主发展的终极表达。这场更大范围内的民主革命是一项未竟的事业,我们所有人都参与其中。
五、劳动关系与公民政体
这个领域的学术研究总体上没有得到很好的整合,处于相互孤立、一盘散沙的状态,因为它涉及劳动关系、社会运动以及其他政治进程、公民权、公共组织和国家,而这些东西都根植于半个世纪以来的社会和思想史背景。如今,公民权话语和抗争的参与者大多熟悉有关公民权议题的几个基本维度,普遍认同其所包含的三项基本权利:(1)市民权利(civil rights);(2)政治权利(political rights);(3)社会福利权利(social welfare rights),这是托马斯·马歇尔(Thomas Marshall)经典公民理论的核心。①Thomas Marshall,Citizenship and Social Class and Other Essays,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0.每项都不仅与一套特定的权利有关,而且与特定的公共机构有关,每一项也都可以直接与一种特定的“支持公民权”(pro-citizenship)社会运动相关联。第一项涉及个人权利和民事与刑事法律体系;第二项涉及选举进程以及政治制度的其他参与方式;第三项则属于对社会保险和社会福利项目的“家庭需求”,这些保险和福利由地方和州政府提供。
大多数人通过效仿马歇尔,将对教育资源的获取列入社会福利权利。他们认为,与最低生活水平一样,教育也是政治参与的必要基础。暂且不论这一目的论方法的价值,我们有充分的理由遵循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理论②Talcott Parsons,Societies:Evolutionary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1966.将教育机构理解为(4)文化公民权(cultural citizenship)这一独特领域的组成部分,或将教育机构与社会文化资源积累过程中的分层参与(stratified participation)与排除勾连起来。③一方面,自由派强调市民权利,共和党人强调政治权利,社会民主党人和一些女权主义者强调社会福利权利,每种权利都与劳工运动不可分割。另一方面,多元主义政治学、“公共选择”政治经济学、正统马克思主义和某些女权主义理念都强烈质疑建构公民文化的愿景。我们在此处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承认,美好愿景或许虚幻缥缈,但朝向这一愿景的现实运动一定是触手可及的。最近,人类学家和其他领域的学者提出了理解“文化公民权”(cultural citizenship)概念的另一种方式,即群体通过占据或寻求公共空间,表达其身份、承认其在公共生活中的成员属性。④William Flores and Rina Benmayor,Latino Cultural Citizenship:Claiming Identity,Space and Rights,Boston,MA:Beacon Press,1997.然而,在当今的多元文化和日益跨国化的社会中,同质文化身份与公民理论的核心原则显然无法调和。因此,文化公民权这一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些被排斥的群体及其盟友的抗争,他们致力于建立异质性的公共机构,从而培育出更为发达的公民文化。在美国等国家,这是反复发生的抗争,并基于战争、征服、奴隶制和移民等语境不断变迁。
最后,诸多学者已经达成共识,劳动力市场机构、劳工权利和劳资关系是公民理论中独特且重要的领域,并将这些议题归纳在(5)“产业”或“经济”公民权(“industrial”or“economic”citizenship)这一标签下。“经济公民权”是指一种复杂的关系,与那些围绕、渗透、塑造和引导我们经济生活的公共法律、政策、法规、意见、利益、身份、活动和资源高度相关。它既是一种经验上可观察的状态,也是一种规范的理念。作为一种理念,它有助于我们回答“为什么而组织”这一来自AFL-CIO领导层的质询。这个问题的答案从追求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到最低生活工资,到由劳动者来控制劳动过程,再到成熟的“经济民主”或劳工自治,不一而足。⑤通常来说,“经济公民权”这一概念更强调“生产者的民主”(producer’s democracy),而忽视了消费者的公民诉求。
然而,界定经济公民权这个概念并非易事,主要是因为公民理论从根本上与劳动力市场和私有产权制度的运作存在矛盾。可以说,资本主义与民主之间的这条“断层线”(fault-line)是埋在制度之中的,因此它在社会结构和更深层次的个人经验层面都存在张力。①马歇尔总结了他关于“公民权”问题的著名讨论,认为其中体现出的张力反映了“社会权利和市场价值之间的基本矛盾……不是头脑糊涂的冲动发明……而是根植于我们的社会制度之中的”。参见Thomas Marshall,Citizenship and Social Class and Other Essays,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0,pp.68-74.它导致的抗争可能不仅会改变工业化时代公民理论的边界,还会推动其他公民权领域的变迁。劳工是否享有基本的公民权利,如结社与行动自由、接受或拒绝雇佣自由等,将对他们的就业条件产生关键性的影响(美国和其他地区非法移民劳工地位的最新变化就是明证)。政治进程影响公共政策形成和规制工会的方式、资本流动、就业实践、劳资关系、社会收入、学徒制和培训计划,或经济发展的方向已经成为决定劳工地位及其工会作用的支配性力量。在当今日趋灵活和以技能为中心的劳动力市场中,劳动者是否能够获得某种教育资源,谁控制这些资源并决定谁接受教育,以及这些教育资源是否和如何在劳工(尤其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劳工)和雇主的需求之间被调节,是关乎劳工和未来劳工议题的焦点,也是工会和其他劳工组织长期关心的议题。
公民地位的差异,不仅体现在他们在社区中是否具有政治发言权,还体现在防止权力滥用的能力差异、获得社会服务与医疗服务的差异、教育机会的差异、受劳动关系或相关法律等保护的差异。同时,我们发现,公共机构都有一套自己的管理方式,这些管理方式统合起来,被称为“公民政体”(the civic regime)。社会运动的一整套概念是由公民政体或其参与者的公民身份所塑造的,并以参与者对民主的不同诉求为区分。根据社会运动研究领域的流行观点,这些民主化的社会运动是在一种特定的对话中被激发、维系和壮大的,这种对话发生在社会运动的内部及其周围。在这些公开的对话中,人们以一种基本平等和开放的方式相互交谈,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在这个环境中,议题是通过商讨而不是权威或传统来决定的。这些对话可能有助于将人们建构为分享型社会(shared public)的公民,并使社会民主运动具备非凡的学习和适应能力。其他此类公民运动还包括:民主革命或改革、消费者维权运动、国际人权运动、学生运动、种族平等运动、城市社会运动、女权主义和环保主义运动,等等。所有这些社会民主运动绝不是同质的或单一的,它们由批判话语的文化所建构和驱动。②Alvin Gouldner,The Dialectic of Ideology and Technology:The Origins,Grammar,and Future of Ideolog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6.以上目标的实现,首先落实为一种公民的传播能力(communicative competence),③Jurgens Habermas,Communic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ety,London:Heinemann,1979.并以此来推动成员自我集体学习的过程。④Klaus Elder,The New Politics of Class:Social Movements and Cultural Dynamics in Advanced Societies,Newbury Park,CA:Sage,1993.社会民主运动最好由上述批判话语发起或组织,以塑造和重构公共空间的方式来对传统规范进行挑战。⑤Alberto Melucci,Challenging Codes:Collective Action in the Information Age,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
六、一项多元运动的统一议程
目前,美国劳工似乎面临着至少四种截然不同的劳动关系环境:公共服务部门雇佣、大型企业雇佣、非裔美国人和移民劳工高度集中的低薪行业雇佣,以及上述三类行业中的临时雇佣,包括为承包商或临时服务提供商工作。
这四种分类并非详尽、唯一,但却能使我们了解近期美国劳工运动的主要模式。以上四种环境中的劳工运动,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公民政体构成的变化与差异?它们何以被理解为能与其他社会民主运动相结合的公民运动,以共同维护地方社区的存续?我们目前并没有能力来系统性地回答这些问题。但对前三个领域发展历程的简要回顾,至少会给我们带来某些启示。
(一)公共服务工联主义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美国最显著的工会扩张发生在公共服务部门,主要包括学校和一些地方政府。公共服务部门劳动者经济地位独特,他们通过其所在机构与当地社区维系着不同于一般的关系。他们的劳工运动遵循特殊的劳动关系逻辑,这种逻辑由他们所处的或反对的政治官僚体制所决定。他们的权力主要来源于其在政治联盟中的地位,以及将他们的特殊需求表达为合法公共利益的能力。公共服务部门劳工运动及其战略联盟落脚于一种差异化的政治空间,由诸多不同的单个机构构成,而非切割的、同质化的劳动力市场。当公共服务部门劳动者将其经济需求与非经济需求相结合,将经济需求建构为政府的合法要求与准则,并在集体行动中联合不同类别的劳动者时,他们的罢工行动更有可能获得成功。①Paul Johnston,Success While Other Fail:Social Movement Unionism and the Public Workplace,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
公共与私营部门的差异对劳动关系随时间的变化模式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一方面,私营部门的劳工运动数量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逐步下降;另一方面,由于国家社会福利的增加、种族化和性别化的城市动荡下新劳动法的诞生、工会的井喷式增长以及新的对抗型雇工协会的兴起,公共服务部门劳动者得到了进一步赋权。这些组织并非是从传统的组织化策略中发展起来的,而是形成于从雇工协会和工会向社会运动组织的漫长转型过程中。公共服务部门劳动者创立了首个属于文职人员和职业工联主义的主阵地,建立了强化言论自由、减少武断与监督权滥用的新工作环境,并由此证明,他们是拓展(有时是改善)公共服务强大的、新型支持者。②今天的狱警工会同样受益于“法律和秩序”联盟,该联盟已有数十年的活动传统,其活动日益频繁。这当然也为“监狱—工业复合体”(prison-industrial complex)的扩张提供了切实有效的政治需求。他们推动了新非裔美国人和女性工会领袖的诞生,并掀起了女权主义工联主义(feminist unionism)等社会浪潮。虽然他们留下的组织往往具有官僚性质,但公共服务部门劳工运动不仅调整了工联主义和城市生活的政治组织格局,还创造了一种新的可能,即建立一种影响深远的劳工和邻里运动之间的新城市进步联盟——尽管这一可能至今尚未实现。
(二)以社区为基础的企业工联主义
由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以“谈判工联主义”(bargaining unionism)为核心的劳资关系模式的失败,私营部门内部出现了大规模的反向运动。其抵制的对象包括:特许权谈判制度、双重工资制度、工厂关停以及分包制度。早期,这些运动集中在工会内部进行,主要方式为投票否决特许权协议。同时,地方工会也逐渐开始反对特许权和工厂关停。慢慢地,在地方工会为寻求帮助而走进教堂、学校、邻近社区,或者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之时,陷入困境的劳工及其工会发现了一种新的政治资源,即以早期联合农场劳工(United Farm Workers,以下简称“U F W”)为基础的“企业运动”(corporate campaigns)模式。
这些曾经(以及现在)都是极为痛苦的抗争。它们常常调动全部社区之力来对抗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却通常以失败而告终。灾难性的失败案例包括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连串罢工运动,例如明尼苏达州奥斯汀市的联合食品与商业工人工会(t h e United Food and Commercial Workers’ Union)罢工、伊利诺伊州卡特彼勒联合汽车工人长达六年的罢工,等等。它们充分展现了劳工所面临的挑战,以及劳工组织对此的应对策略。这些应对策略在过去几十年的集体谈判中不断修正与完善。两地工会均强烈抵制特许权谈判的浪潮,赢得了美国草根劳工运动的广泛支持,但都被其各自所属的国际工会所抛弃。
另一方面,1988年至1990年的皮茨顿市煤矿工人罢工也证明,运动向其他方向发展是可能的。在那场成功的抗争中,整个社区被动员起来,捍卫社区成员的医疗卫生权利,并有意识地向民权运动和U F W工会学习,提炼并采用特定的策略和话语。重要的是,与上面提到的两次罢工相比,本次工人罢工得到了国际工会的大力支持。1997年,联合物流服务公司(United Parcel Service)的大规模卡车司机罢工也大获成功。绝非偶然的是,这些罢工者纷纷将其主张“改造”成一种公共议题,即反对临时工作机制的扩张,且都相继获得了国际工会领导层的鼎力支持。1997年的这场罢工鼓舞了更多的工会,例如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的汽车工人联合会。它在1998年举行的为期八周的罢工不仅导致了通用汽车的大规模停产,而且通过公开挑战企业为了裁员和避免亏损所推行的产量缩减与外包政策,获得了普遍的支持。
接着这类运动就出现了断层,传统的经济罢工数量日益减少。许多人甚至开始猜测,罢工是否会消亡?虽然经济罢工逐渐消失,政治罢工却已取而代之,并逐步发展起来。2000年4月的洛杉矶地区“争取正义”(Justice for Janitors)罢工运动的胜利,就极大地展现了政治罢工的威力。其中,一些先进的地方工会再次加入罢工运动的队伍。这些工会不仅吸取了以往在罢工组织和战略中失败的教训,同时探索了信息时代政治罢工新的可能性。
此外,在每一个案例中,工联主义者在表达其诉求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的特定需求都已转化成其所在社区的共同需求。平心而论,这些运动大部分只起到了减缓劳动工业基础不断被侵蚀的作用。即使相关运动的参与者开始采取草根政治行动,缓解工厂关停造成的影响,甚至开始构想建立新的机构,并允许地方社区控制资本投资,他们并不总依赖公民理论的话语。对工联主义者而言,这些经历为理解企业决策与社区利益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有益的帮助。由此产生的新话语也构建了他们各自的主张与公共诉求之间的联系。新的权力杠杆开始显现,这激发了大量的行动创新,例如劳工运动组织者开始摸索新的策略,试图瓦解企业雇主在谈判中的压倒性优势,其中就包括对诸多议题的持续性发掘,如当地劳工—社区联盟的潜在权力、经济发展规划的重要性、研究的价值(不仅在于战略性规划,也在于识别政治行动路径以影响雇主的决策),以及在全球竞争中建立跨国团结机制的必要性,等等。
(三)低收入与移民劳工运动
一些早期的而如今已鲜为人知的、由拉美裔和非裔美国劳工在腐败的建筑维修工会内部发起的工会民主和反特权运动,迫使这些工会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采纳两级工资合同。受到工作场所中种族因素的持续影响,这些发展同时引发了民主改革运动和其他剧变,对此国际工会以托管和合并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些受到美国U F W影响以及在情况类似的制衣业有组织经历的组织者,才开始承担起SEIU的组织责任,同时发起清洁工行业的“争取正义”社会运动。①笔者在早期讨论罢工的比较研究中,详细探讨了公共服务部门劳工运动的角色和进程、加州建筑维修工会“争取正义”运动的历史,以及与支付平等运动相联系的女性主义工联主义的激增等问题。参见Paul Johnston,Success While Other Fail:Social Movement Unionism and the Public Workplace,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到了90年代早期,“争取正义”运动已经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中展现出直接的、破坏性的集体行动威力,这些行动以详细的战略规划为导向,以企业竞争策略为武装,与社区联盟共同行动,并以经济与社会正义为框架,在以地方为基础的全行业组织竞争中,挖掘工作场所和更为广泛的社区社会运动的潜力。这些运动将推动经济和政治权力的形成,并利用这些权力与建筑维修公司就合同问题展开博弈,确保使用适当的策略,瞄准建筑维修承包商背后的主导公司和提供服务并签订协议的公共机构。
“争取正义”运动是这一阶段移民劳工运动中最引人注目的运动之一。它有效地重建了正在衰落的工会。这一系列移民劳工运动涉及包括旧金山市、洛杉矶市、波士顿市以及其他地区的宾馆和酒店雇工;南加州建筑业漆墙工人;食品行业卡车司机;等等。
20世纪90年代同时也是移民劳工的正式公民地位发生戏剧性变化的时期,特别是对集聚在加州的墨西哥移民而言。正如本文所讨论的,如果劳工运动受到公民政体的强烈影响,并反之成为扩大工人阶级的力量,那么这些变化应该与移民劳工运动本身的变化密切相关。墨西哥和中美洲工人运动在20世纪90年代初进一步高涨,工人们得益于1986年《移民改革和控制法》(Immigration Reform and Control Act)条款以及当时宽松的执法制度。自1995年起,工会数量开始骤降,这反映了187号提案②187号提案是加州20世纪90年代通过的一条法案,阻止非法移民免费使用加州的公共服务设施,包括急诊室、公立中小学校等。——译者注和紧随其后的排他性立法的通过,以及边境政策和雇主制裁等法案的执行得到了强化。虽然这项立法以及法案的实施未能减缓无证劳工(undocumented labor,指无永久居住权的劳工)的流动,却极大地增加了无证移民被驱逐、被隔离以及无法获得医疗保障的可能性。这其实是一种新的种族隔离,影响到低收入劳工市场中绝大多数的工人及其家庭。
纵观整个劳工运动史,工联主义者逐渐开始意识到组织化在移民劳工中的重要性,并开始在组织起来的工人中间分享公民身份和地位如何遭遇挑战的一手经验。最近,这一经历也推动了AFL-CIO执行委员会对移民采纳了更具包容性的立场。大型农场主及其在华盛顿特区的共和党盟友提出的对农场劳工的“有限特赦”,已经引起了无证劳工的强烈兴趣。2000年2月,AFL-CIO呼吁的“集中特赦”更是深深吸引了无证劳工,并使得华盛顿特区的决策模式发生了新的重大变化。由于AFL-CIO先前的排斥立场是造成当前联邦移民政策现状的根本原因,这一新立场可能会引发联邦政策和实践的新变化,如雅思敏·索伊萨尔(Yasemin Soysal)所称的“合并制度”,从而影响移民问题的走向。①Yasemin Soysal,Limits of Citizenship:Migrants and Postnational Membership in Europe,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在别处,笔者也对移民劳工群体之一——加州墨西哥移民中涌现的“跨国公民权”(transnational citizenship)做过考察。②Paul Johnston,“Citizens of the Future:The Emergence of Transnational Citizenship among Mexican Immigrants in California,”in Citizenship Today:Global Perspectives and Practices,edited by T.Alexander Aleinikoff and Douglas Klusmeyer,Washington D.C.:Brookings Institute,2000,pp.253-277.考察发现,自非裔美国人推动公民运动以来,从劳动到教育,再到地方政府等各个领域,近年来均见证了公民文化最为快速和迅猛的发展,以及公共生活参与度的大幅提升。此外,如果迈克尔·皮奥雷(Michael Piore)③Michael Piore,Birds of Passage:Migrant Labour and Industrial Societies,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和格温多琳·明克(Gwendolyn M i n k)④Gwendolyn Mink,Old Labour and New Immigrants in American Political Development:Union,Party,and State,1875-1920,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6.等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是正确的话,那么这种转变有可能对美国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发展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正如他们所述,新移民好不容易从母国的农村逃离出来,又被隔离在了美国收入低下、缺少政治管制的劳动力市场和边缘地区。这是整个世纪以来以不平等或“二元论”为根本特征的美国经济、政治和城市生活得以发展的基本要素。这意味着一种新的视野或许将被打开,其中在美国建立一个更为包容、平等的公民政体将成为可以被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