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史《儒林传》对陈澧学术的记载
2022-02-03戚学民
戚学民
东塾学派是广东学者陈澧与其弟子所形成的一个学术流派。陈澧是近代广东具有全国影响力的重要学者之一,其学术著作稿本存世者多,近年来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围绕他而形成的东塾学派,对近代广东乃至全国的学术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近年来关于陈澧学术以及东塾学派的学术内涵、传播和影响受到学界重视,研究先进已经有诸多洞见。①对于陈澧之学的内涵及影响,於梅舫和李绪柏的研究较深,具体参见:於梅舫:《陈澧之学的两歧反应及不同立意》,《学术研究》2014年第3期;於梅舫:《以浅持博:陈澧小学理念之演进及其旨趣》,《中山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於梅舫:《陈澧撰写〈科场议〉之立场缘起及用意》,《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2期;於梅舫:《以文学总会四科:“四科说”与陈澧构筑新经学之抱负》,《近代史学刊》第15辑,第223—289页;李绪柏:《东塾学派与汉宋调和》,桑兵、关晓红主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75—188页。
陈澧身后有大量未刊稿,但其已刊著作在全国早就产生学术影响,在民国以来各种清代学术史中占有一席之地。陈氏学术在全国影响力的产生,有很多有趣的问题需要研究。清史《儒林传》的记载于此有特别价值。记述一代学林文坛盛况的清代正史《儒林传》《文苑传》等类传,可视为特定学人在全国范围学术影响的例证。①在思想史和文学史上,广东的学人文士有独特的地位,学界研究颇多。比如严迪昌《清诗史》有专章论及岭南诗家群体(严迪昌:《清诗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10—922、1049—1051页);程美宝:《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晚清以来“广东文化”观的形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李绪柏:《东塾学派与汉宋调和》,桑兵、关晓红主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75—188页。对陈澧的记载恰是清史对广东学人记载的典型,值得关注。有学者注意到,清史《儒林传》和《清儒学案》对林伯桐、陈澧和朱次琦等广东儒者有记载。②见前揭程美宝《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晚清以来“广东文化”观的形成》和李绪柏《东塾学派与汉宋调和》文。就陈澧在清史《儒林传》的记载而言,情况更复杂,是陈氏学术影响生成的有趣案例,而学界尚未讨论及此。有鉴于此,本人基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清国史馆档案和清史馆档案,讨论清史《儒林传》对陈澧之学的记载,透视陈澧之学全国范围的影响产生的早期历程。
一、从经学名儒到乐律大师:陈澧国史形象初建
学者的地域分布是学界很早就研究的问题,但除了学者分布的本然层面,史学编纂和历史书写等认识论层面也是地域分布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陈澧学术在清史《儒林传》的记载在清代正史纂修过程中产生。清史《儒林传》第一阶段纂修从嘉庆到咸丰时期,记载人物以江、浙、皖、鲁、直隶为主,没有一个广东学者。清代纂修官有明确的地域自觉意识。在史馆的一个《儒林传目》档案中,在人名之下有其省籍的方形印章,是省籍考量为史官关注的一个明证。但无论是阮元呈缴的《儒林传稿》(正传44人,附传55人),还是接下来曹振镛领导的纂修团队拿出的《钦定国史儒林传》以及后来的覆辑本(两者均为正传36人),其中都没有广东人士。
岭南在明代有陈献章白沙之学,是学术的一个重要区域。清代岭南儒学继续发展,尽管广东学人的重要性在清代初期和中期似乎不突出。但岭南学术未曾中断,在清史《儒林传》《文苑传》等类传纂修初期未有入选者颇为奇怪。特别是在嘉庆时期开始纂修的《文苑传》,已经距离清朝入关200年,尽管因为收录的学者有限,主要集中在江浙皖鲁直隶等,但在湘鄂等省均有正传人选,而岭南地区在清史《儒林传》《文苑传》第一阶段集中纂修时期,确是整体缺席。
晚清以来广东士人出现在正史中有特别的机缘,总体上呈现增加的态势。广东士人进入正史《儒林传》传记的机遇出现在光绪年间。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是对第三次稿的成品《钦定国史儒林传》的续纂,这次增补广东地区学人不再缺席,陈澧等被立为正传。广东士人进入《儒林传》《文苑传》的社会历史因素有很多,但具体到陈澧,人脉方面的优势不可忽视。在《钦定国史儒林传》时代,纂修者团队中无熟悉广东者。阮元在呈交《儒林传稿》之后数年才任两广总督。而到光绪初年,这个情况有所改观。张之洞在1884年5月到1889年8月,任两广总督,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直接的人脉因素。这个时间内,根据缪荃孙的自述,他在1885年到1888年间独立承担清史《儒林传》《文苑传》《孝友传》《循良传》的纂修任务。这段时间正值中法战争,这让广东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张之洞是缪荃孙之师,同时张之洞也非常尊重陈澧。他在京受谭宗浚影响,了解陈澧之学,于1879年从北京寄赠楹帖,为陈澧贺寿,引述《汉书》语,称他为“栖迟养老,天下服德;锐精覃思,学者所宗”。
谭宗浚成为总纂,是广东学人影响力增强的一个现实因素。就本文关心的《儒林传》纂修而言,谭宗浚提出过建议人选。谭是陈澧的门生,与缪氏同在清国史馆任总纂的一年多时间里,曾多次提出建议,如提议分撰《儒林传》,“大江南北,暨两浙江右”的儒学人物归缪氏作,①谭宗浚说:“史馆分办诸节,即遵尊谕,弟专办《文苑》,阁下专办《遗逸》便是。至《儒林传》既须各办,鄙意亦欲划分。大约大江南北,暨两浙江右诸传,必仰仗大手笔。若北直及边省各传,则弟任之。”“儒林传分办之说,不过弟等私议如此,若送史馆,署名覆辑,则可不拘。如足下吴人,则吴中先达各传,送馆或用弟名。弟粤人,则粤中先达各传,送馆时拟借重尊衔。此则临时变通,似无不可,仍望卓裁为要。”《谭宗浚信》之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3—74页。自任要负责广东地区儒林人物传记编纂。他提出粤中先达“胡方、冯成修、陈昌齐、曾钊、陈澧”等五人“应列儒林”②《谭宗浚信》之三,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第73—74页。。
这些因素在不同方面影响到清史《儒林传》的编纂,也直接影响了《陈澧传》的书写。在今日的清史《儒林传》中有《陈澧传》,这标志着陈澧在全国儒林中获得了一席之地。但在清史《儒林传》中的《陈澧传》编纂修改过程较为曲折,值得讨论。
前述谭宗浚陈述愿意编纂广东儒者传记人物,但谭氏在光绪十年转任他职离京,今日所见《陈澧传》无法确认是谭氏手笔。清代国史纂修,由国史馆行文地方后,各地呈送相关人员的事迹,国史馆纂修官根据呈报的史料纂辑成文。广东方面积极响应。其中广州府呈报了《广州府儒学造报采访各属儒林文苑孝友循吏履历事实由册》(后文简称《事实册》)。其中共提供了85人的传记,有儒林(18人):胡方、陈遇夫、陈昌齐、冯成修、冯经、林明伦、曾受一、劳潼、梁序镛、林伯桐、莫元伯、邓纯、李黼平、曾钊、林谦、何若瑶、邹伯奇、陈澧。此《事实册》标示了时间是光绪九年,无具体月日。《事实册》所记人物,最后一位是逝世于光绪八年正月二十二日(1882年3月11日)的陈澧。署名者是教授王学华和训导温国标。这两人情况待考,对于他们学界此前没有任何研究。表面上,《事实册》的传记都来自《广州府志》等地方志。但事实上,署名为王学华和温国标的《事实册》的传记都进行了编辑加工,基本相当于国史馆的纂辑工作,使得各个传记呈现了新的面貌。清史《儒林传》第四稿中的广东学人传记在《事实册》的基础上改写而成。
《事实册》所呈现的广东士林整体情况,笔者将另文讨论。此处集中讨论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增立的正传人物陈澧以及其学生桂文燦,显然陈澧是《儒林传》增加的广东儒学记载的核心。
比对可知,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的《陈澧传》和《林伯桐传》都是在广州府学呈报的《事实册》的同名传记基础上修改而成。此广州府学《事实册·陈澧传》③《广州府儒学造报采访各属儒林文苑孝友循吏履历事实由册》,清国史馆档案全宗,第49—53页。有特别的价值。该《事实册》中85人传记,基本都是从《广东省志》《广州府志》和南海番禺等县志中撷取纂辑而成。按陈澧光绪八年才逝世,而《事实册》光绪九年即造册上报。《陈澧传》在上述各个方志中尚无成品,所以这个传记也许是王学华和温国标纂辑而成。这是在私家传状之外带有官方性质的第一个《陈澧传》,早于今天所知的其他陈澧传。传文较长,兹不备录,此处只引述其学术成就的文字:
陈澧,字兰甫,广东番禺人(《自述》)。……少好为诗,及长弃去,泛览群籍(《自述》)。凡天文、地理、乐律、算术、古文、骈体文、填词、篆隶真行书,无不研究(《集中与人书》)。中年读朱子书,读诸经注疏、子、史,日有课程。尤好读孟子,以为孟子所谓性善者人性皆有善,荀杨辈皆未知也。读郑氏诸经注,以为郑学有宗主,复有不同,中正无弊,胜于许氏《异义》,何氏《墨守》之学。魏晋以后天下大乱,圣人之道不绝,惟郑学是赖。读《后汉书》,以为学汉儒之学,尤当学汉儒之行。读朱子书,以为国朝考据之学,源出于朱子,不可反诋。又以为国朝考据之学盛矣,犹有未备者,宜补苴之。著《声律通考》十卷,谓古音十二宫,自有转调。今俗乐惟存七调。然古律尺度具在,可考历代乐声高下。晋十二笛可仿而制,唐《鹿鸣》《关雎》十二诗可按而歌,而古乐不坠于地。又著《切韵考》六卷,《外篇》三卷,谓孙叔然、陆法言之学存于广韵,宜明其法。而不惑于沙门之说。又著《汉书水道图说》七卷,谓地理之学,当自水道始。知汉水道,则可考汉郡县以及于历代郡县。又著《汉儒通义》七卷,谓汉儒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晚年所著书曰《东塾读书记》(自述),乃寻求微言大义,及经学源流正变得失所在,而论赞之。外及九流诸子两汉以后学术(集中与人书)其言治经之法则,遵郑氏六艺论,以孝经为道之根源,六艺之总会。学《易》不信虞翻之说,学《礼》必求礼意。其次考周末诸子流派则抉其疵而取其醇。其次表彰汉晋以后诸醇儒,最尊信者陶渊明、明陆宣公、司马文正公。而发明郑学、朱学者为多,于汉宋之学无所偏党(自述初稿)。尝曰:吾之书但论学术,非无意于天下事也。以为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吾之意专明学术,幸而传于世。庶几读书明理之人,多其出,而从政必有济于天下。此其效在数十年之后,故于《论语》之四科,《学记》之小成、大成,《孟子》之取狂狷恶乡愿,言之尤详,则意之所在也(《集》中《与人书》)。其书刻成者得十五卷,又稿本十卷,名曰《东塾杂俎》。则其子及门人所编录(自述附识)。其教人不自立说,尝取顾亭林论学之语而申之。谓博学于文,当先习一艺。《韩诗外传》曰好一则博,多好则杂也,非博也。读经史子集四部书,皆学也,而当以经为主,尤当以行己有耻为主(菊坡精舍记),故英伟之士多出其门(自述)。……
这个《陈澧传》以其《自述》为基础,缕述了陈氏对孟子和朱子的研究(理学)和对郑玄之学的发明(经学),指出陈氏认为清朝考据学源出于朱子。《声律通考》为陈氏学术专著,其他有《切韵考》《汉书水道图说》《含儒通义》等著作。《东塾读书记》被视为陈氏晚年之作,有学术定论之意。无论如何,这个传记列举的学术图像较为丰富,为后来国史馆的取舍提供了基础。按,《陈澧集》卷首有《国史儒林传采进稿》,文字略同而更详细。但这个文本是否即《国史儒林传采进稿》,略有疑义。本文前引《事实册》时间更早,且出于国史馆档案,更加可靠。而《采进稿》数处引述《事实册》,显然晚于《事实册》,详情待考。
缪荃孙呈缴的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的《陈澧传》,基本沿用了《事实册》的同名传记的文字,但进行了改写,篇幅减少。在传主学术成就的介绍方面,删除了《汉儒通义》和《东塾读书记》简介。其他的如“读朱子书,以为国朝考据之学,源出于朱子,不可反诋。又以为国朝考据之学盛矣,犹有未备者,宜补苴之”被删除。“又以为国朝考据之学盛矣,犹有未备者,宜补苴之”,被删除。“又著《汉儒通义》七卷,谓汉儒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也被删除。
此《陈澧传》删除了介绍《东塾读书记》的大段记载,重点是下面两处。第一处是“晚年所著书曰《东塾读书记》(自述),乃寻求微言大义,及经学源流正变得失所在,而论赞之。外及九流诸子两汉以后学术(集中与人书)其言治经之法则,遵郑氏六艺论,以孝经为道之根源,六艺之总会。学《易》不信虞翻之说,学《礼》必求礼意。其次考周末诸子流派则抉其疵而取其醇。其次表彰汉晋以后诸醇儒,最尊信者陶渊明、明陆宣公、司马文正公。而发明郑学、朱学者为多,于汉宋之学无所偏党(自述初稿)。”第二处是:“其书刻成者得十五卷,又稿本十卷,名曰《东塾杂俎》。则其子及门人所编录(自述附识)。其教人不自立说,尝取顾亭林论学之语而申之。谓博学于文,当先习一艺。《韩诗外传》曰好一则博,好多则杂也,非博也。读经史子集四部书,皆学也,而当以经为主,尤当以行己有耻为主(《菊坡精舍记》),故英伟之士多出其门(自述)。此上谕所谓学行纯笃,足以矜式士民者欤(邸抄)。”这两处文字在《事实册》的传记中自有作用,附在陈澧行谊之后,似为陈氏晚年定论,为学宗旨。将此删除,《陈澧传》对陈氏学术宗旨和成就的介绍有很大的变动。
与删除相反的,该《陈澧传》对陈澧的乐律学成就加以肯定,并增加了内容:
谓乐为六艺之一,欲知乐,必先通声律。《周礼》言六律六同,皆文之以五声。《礼记》言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此言声律之权舆也。自汉至今,于赵宋古乐衰而未绝。惟今之俗乐有七声而无十二律,有七调而无十二宫,有工尺字谱而不知宫商角徵羽。深惧古乐由此而绝,乃考古今声律为一书,自周礼三大祭之学,为千古疑义。爰考唐时三大祭各用四调,而周礼乃可通。以此知古乐十二宫,本有转调。据《隋书》及《旧五代史》而知梁武帝万宝常皆有八十四调,且宋人以工尺配律吕,今人以工尺代宫商。此今人失宋人之法,律吕由是而亡。有以今人之法驳宋人于此,尤不可不辨。若夫古今乐声高下,谓有隋志,则载历代律尺,皆以晋前尺为比,而晋前尺则有王复宅之钟鼎疑识传刻尚存。因依以制管。隋以前乐律皆可考见。又谓《宋史》载王朴律准尺。由是以王朴乐求唐宋辽金元明乐高下异同。史籍具在,可以排比句稽而尽得之。至于晋泰始之笛,可仿而造。唐开元之谱可按而歌,古器古音,千载未泯,盖以今晓古,以古正今。庶几古乐不坠于地。其中参差变异,纷如乱丝,细如秋毫,故多为图表,使览者易明,成声律通卷十卷(《事实册》)。
此段改写,看似突兀,实则其意义在于对陈澧学术地位的处理。纂修官在清史《儒林传》的儒者学术成就体系内,必须给陈澧安排一个位置。《儒林传》第四次稿是把陈澧的主要成就放在乐律方面,这似乎是一个可以说的过去的安排。按,《儒林传》第四次稿基本由缪荃孙主持纂辑,来自常州的缪荃孙学术是江藩再传弟子,有牢固的(江淮学人的)汉学信念,大概看不上陈澧的经学成就。但《儒林传》既然立陈澧为正传,又不能不对其成就有一个交代,所以陈氏在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中主要成呈现为(我们很费解的)乐律学。
这个改写的学术意义,涉及乐律学史,需要加以解释。清人陈澧的乐律学研究成就,音乐学界历来不甚重视。按,陈氏之律学研究被认为是为了纠正淩廷堪之谬,有陈氏的时代性因素。陈氏本人的理论,为今人乐律学研究所忽视,亦有今天乐律学者自己的看法。今人更看重淩廷堪,其原因是今人与陈氏所处时代,即中国乐律学的发展时代基本一致,更不用说今人时代西学传入发展更为深广。大家都在勘古(研究宋及宋以前的律学发展),显然陈氏之研究未见新意:尊古之外,音乐的实践显然今人更胜一筹。其《声律通考》序文的问世时间比较尴尬,由于戏曲声腔的流传引出他对律学问题的思考,与淩廷堪所讨论的对象不一样。声腔问题要解决的腔词问题(其背后涉及曲牌问题,即唐曲子——宋词——元曲——明清戏曲诸声腔),淩廷堪所关注的是燕乐问题,涉及中原传统(西周以后中原与少数民族音乐乐制互相影响发展问题,在音乐本身而非腔词关系)。所以说陈氏乐律研究的价值,于此可以思过半矣。顺腔词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沈约,姜夔和沈括,再到清代一批专事戏曲声腔理论的徐大椿等,很集中。顺中原旧乐与外族、外域音乐等相互关系一脉,也就从《国语·周语》开始,到汉京房、南朝何承天、钱乐之,隋唐苏祗婆及燕乐(陈氏列举的王朴都算不上),宋蔡元定为一线,至清淩廷堪重提,引起世人关注,这是当代乐律学研究的主线。陈澧的乐律学成就在今天的学界主流之外,当然有可以再研究的价值。①此处有关音乐学史的见解,承音乐史家,浙江音乐学院夏滟洲教授指教,谨此致谢。
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给陈澧的学术定位,也是一个比较边缘的位置。按,《儒林传》第四次稿的收录人物标准是,经学有专著入儒林。陈澧符合《儒林传》的入选标准,广州府《事实册》准此将陈澧放在儒林中。但是放眼全国范围,怎样确定陈澧在儒林中的学术地位,是一个问题。《儒林传》对学术成就的书写,是以十三经为范围。清史《儒林传》肯定陈澧学术是以经学为主,但是将他的主要成就定位为乐律学。陈澧虽然对诸经皆有研究,但是在纂修官看来,他对于十三经的各经的研究均不够精粹,于是把他对于乐律的研究定为最高成就。这是对陈氏学术的一种肯定,也是另类的否定。
陈澧作为岭南儒学代表的地位,在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中被确定下来。我们可以从其他岭南学人的记载情况来确定此点。和陈澧年辈相若而更早的林伯桐,被作为陈澧的附传。《陈澧传》附传《林伯桐传》非常简略:
林伯桐字桐君,广东番禺人,嘉庆七年举人。官德庆州学正《岭南群雅》。自少力学(黄培芳撰《墓志》)。丙戍试礼部,归,父已卒。悲恸不欲生,居丧悉执古礼(《广州府志》),蔬食不入内者三(黄位清月亭遗事)。自是不复上公车,一意奉母与两弟,及友爱(《松心文钞》)。平生好为考据之学,宗主汉儒,践履则服膺朱子(《松心文钞》)。独泯门户之见(《墓志》),教授生徒百余,咸能敦内行,勉实学。卒,年七十(《墓志》)。著有《毛诗通考》三十卷,《毛诗识小》三十卷,《毛诗传例》二卷,《易象释》十二卷,《易象雅驯》十二卷,《三礼注疏考异》二十卷,《春秋左传风俗》二十卷,《两粤水经注》四卷,《学海堂志》四卷(金锡龄《邭书室集》)。
这段记载来自广州府的《事实册·林伯桐》,②《广州府儒学造报采访各属儒林文苑孝友循吏履历事实由册·林伯桐》,第31—33页。原文较长,记载了传主对于汉学的宗仰,“平生好为考据之学,于汉学尤深(黄培芳撰《墓志》)。研经则宗主汉儒,践履则服膺朱子(《松心文钞》)。独能泯门户之见,而汇自得于一心者也(《墓志》)。十三经注疏,皆手自丹铅,二十四史及诸子诸集,凡目所经者,皆能举其大要。见人则抑然退让,有若无,实若虚(《松心文钞》)教授生徒百余,擢科第者甚众,而能敦内行勉实学者,往往不乏。……(《松心文钞》)。”《儒林传》对此进行了简写。林伯桐和陈澧均是番禺人,又都曾任学海堂山长,林年辈较早。将林伯桐作为附传,基本不介绍其学术成就,客观上进一步肯定了正传人物陈澧的地位。
另一个位列《儒林传》正传的广东人物是桂文燦,但其传文非常简略。按《原纂本清史儒林传·桂文燦传》:“桂文燦,字子白,广东南海人,道光二十九年举人,拣选知县(按此处有签条曰:拣选知县四字删)。同治元年献所著《经学丛书》。奉谕:桂文灿所呈诸书,考证笺注均尚详明。《群经补正》一编,于近儒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诸经说多所纠正,荟萃众家,确有依据。具见潜心研究之功。……岭南自阮元设学海堂,经学日兴,人才彬彬辈出,其后承学之士,喜立门户,遵朱者与郑违,遵郑者又与朱违。文燦追述阮元遗言,谓周公尚文,范之以礼。尼山论道,教之以孝。苟博文而不能约礼,明辨而不能笃行,非圣人之学也。郑君朱子皆大儒,其行同,其学亦同。因著《朱子述郑录》二卷,又著《易大义补》一卷,《书今古文注》二卷,……《潜心堂文集》十二卷。(《采访册》)”
《儒林传》本传对桂文燦是陈澧弟子避而不提,且述其行谊和学术均甚简短。桂氏光绪十一年去世,是《儒林传》第四次稿纂修时期最后一位去世,并被宣付立传者。桂文燦的立传,缪荃孙日记中两次提及,文字略同。根据传文记载和缪氏所记,桂文燦能入儒林传是疆臣大吏卞宝第和彭祖贤的奏请。缪荃孙认为其人学术长处在汲古。其《日记》云:“五日丙戌,……选李小湖(李联琇)《好云楼集》入《经世文》。……江苏学使,向以‘前祁(祁寯藻)后李’并称。李主讲钟山,甚负时望,身后沈文肃(沈葆桢)奏请宣付史馆,列入《儒林传》。今读《好云楼集》,学术粗窥门径,绝无心得,散文沓冗,骈文俗,诗笔亦拙而平,何以负此盛名,殊不可解。《儒林》之请,沈文肃本不知学术,滥厕其中,殊难位置。近来奏付《儒林》《文苑传》,李含春之猥鄙,刘绎之浅率,吴观礼之凡下,均属可叹。刘熙载之律身,桂文燦之汲古,虽非定论,究属彼善于此。”①张廷银等主编,缪荃孙著:《缪荃孙全集·日记1》,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11—12页。
缪荃孙《日记》曾详细记载了此次《儒林传》纂修经过,在桂文燦部分重复了类似的见解:“五月二十八日己卯,整理《儒林》等五传,撰成稿本,交《儒林传》下卷于陆提调(陆继煇),并新借各书。……叔裕外简,荃孙独任其事,成《儒林传》上二十二篇,下四十九篇;《文苑》七十四篇……分并去取,略具苦心。中有佥人谮之于徐相国,相国不知是非,以先入之言为主,随加挑斥,埋没苦心。今已完竣交馆,初稾拟即付梓人,与天下读书人共证之。如特旨宣付国史馆者,刘绎之空疏,李春之鄙俚,吴观礼之庸下,李联琇之拘滞,均不足以立传。刘熙载、桂文燦犹为彼善于此矣。李任江苏督学甚有时望,《好云楼全集》现已行世,则甚不副其名,亦其子编辑不当也。”②张廷银等主编,缪荃孙著:《缪荃孙全集·日记1》,第20—21页。可见缪荃孙对于桂文燦学术不认可,只是不得已而奉命立传。这可以让我们理解《桂文燦传》的风格。相对于《陈澧传》对学术成就的较多记载,桂文燦学术分量明显逊色。
这次清史《儒林传》续修,就广东儒学记载而言,最重要的收获是陈澧及桂文燦被立为正传。这在东塾学派的成立史上有重要的意义。李绪柏对东塾之学的成立史做了较全面的研究,认为东塾学派在陈澧身后,有流风余韵期。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最早由陈澧门人文廷式提出“东塾学派”名义。1889年,张之洞也使用了“东塾学派”的说法。③李绪柏:《东塾学派与汉宋调和》,桑兵、关晓红主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第84—85页。但根据本文研究,则陈澧故后不久就被清史《儒林传》立传表彰。陈澧身故后第二年,广东士人就设法纂辑了陈氏传记,随广州府儒学呈文上奏国史馆。东塾学派在清史《儒林传》中确立了正传地位,桂文燦也列正传,但甚为简略。陈澧是作为广东儒学,特别是汉学的代表而进入儒林传。清史《儒林传》以陈澧为中心,书写了清代晚期广东儒学的某种面目。
二、陈伯陶和缪荃孙对《陈澧传》的改写
陈澧尽管在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获得立传,但是他的记载并非一成不变,在后续纂修中有多次修改。第一次较大的改写在光绪末年,清政府再一次续纂《儒林传》《文苑传》。陈伯陶担任国史馆总纂,具体承担纂辑工作。这次的成品是清史《儒林传》第五次稿,其中陈澧的学术成就有了较大改写。
陈伯陶(1855—1930),字象华,号子砺,光绪五年(1879)中乡举,光绪十八年(1892)成进士。陈伯陶在晚清政治史上有过一定的活动和影响。①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17《陈文良公墓志铭》,江苏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59—1160页。甲午战败之后,李文田、戴鸿慈曾希望协同翰林院诸人奏请启复恭亲王奕䜣,此事即由陈伯陶主持。②吴庆坻:《蕉廊脞录》卷2,《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26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6页。在学术思想方面,陈伯陶从学于梁廷枏和陈澧。1902年后,清廷续纂《儒林传》《文苑传》,陈伯陶为总纂,对此次纂修有重要贡献,其具体情形待考。辛亥之后,陈伯陶避居九龙,谢绝应酬并专心著述,因而被同为遗民的刘声木称为“完人”。③刘声木:《长楚斋三笔》卷8《遗民修〈东莞县志〉》,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639页。陈伯陶与广东地区的梁鼎芬、吴道镕、丁仁长、张学华、朱汝珍、何藻翔、赖际熙等人,形成了一个效忠清室的小圈子,平日以“乡谊”名义进行聚会交游,并时常推派代表,入京觐见溥仪。④Reginald F.Johnston,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London:Victor Gollancz,1934),pp.316-317。此事也获得了陈伯陶本人的确认,参见陈伯陶:《瓜庐文剩》卷2《壬戌北征记》,香港大学图书馆藏排印本,第45—46页。
相应地我们看到陈澧的传记被大幅改写。在故宫博物院清国史馆档案中,有清末纂修的《儒林传》的一个稿本,《原纂本清史儒林传》,其中的《陈澧传》与缪荃孙主持的第四次稿同名传记接近(《原纂本清史儒林传·陈澧传附林伯桐》⑤《原纂本清史儒林传》,档案号:故殿026569-026601,第三十册,卷三十一(3))。这说明清国史馆后续纂修时,曾一度在缪荃孙稿基础上修改,但是后来决定《儒林传》另起炉灶。这个纂修过程需要专门研究,此处不详细讨论。就《陈澧传》而言,《原纂本清史儒林传》所代表的沿用第四次稿的选择被放弃了,此后确实进行了重纂。今日《清史列传》的《陈澧传》,就是陈伯陶等纂修的清史《儒林传》第五次稿的面貌。该传文篇幅加长,保留了原来对陈澧乐律学成就的记载,内容更加详尽。传文曰:⑥《陈澧》,《清史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636—5639页。
陈澧,字兰甫,广东番禺人。道光十二年举人,河源县训导。澧九岁能为诗文,及长,与桂文耀、杨荣绪为友,复问诗学于张维屏,问经学于侯康。凡天文、地理、乐律、算术、古文、骈体文、填词、篆隶真行书,无不研究。中年读诸经注疏、子、史,及朱子书,日有课程,遂辍作诗。著《声律通考》十卷,谓:周礼言六律六同,皆文之以五声。礼记言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此言声律之权舆也。自汉至今,于赵宋古乐衰而未绝。惟今之俗乐有七声而无十二律,有七调而无十二宫,有工尺字谱而不知宫商角徵羽。深惧古乐由此而绝,乃考古今声律为一书,自周礼三大祭之学,为千古疑义。今考唐时三大祭各用四调,而《周礼》乃可通。以此知古乐十二宫,本有转调。又据《隋书》及《旧五代史》而知梁武帝、万宝常皆有八十四调。宋姜夔谓八十四调出于苏祇婆琵琶。近时淩廷堪《燕乐考原》遂沿其误。至唐宋俗乐,淩氏已披寻门径,然二十八调之四韵,实为宫商角羽,其四韵之第一声,皆名为黄钟。淩氏于此未明,其说亦多不合。且宋人以工尺配律吕,今人以工尺代宫商。此今人失宋人之法,律吕由是而亡。淩氏乃以今人之法驳宋人,尤不可不辨。若夫古今乐声高下,则有《隋志》所载历代律尺,皆以晋前尺为比,而晋前尺则有王厚之《钟鼎款识》传刻尚存。今依尺以制管,隋以前乐律皆可考见。《宋史》载王朴律准尺。又可以晋前尺求王朴乐,求唐宋辽金元明乐,高下异同,史籍具在,可以排比句稽而尽得之。至于晋泰始之笛,可仿而造;唐开元之谱可按而歌,古器古音,千载未泯。
随后记载了陈澧的古音学成就。“又《切韵考》六卷,《外篇》三卷,谓孙叔然,陆法言之学存于广韵,宜明其法,而不惑于沙门之说。”
陈澧的地理学成就中加上了曾国藩和邹伯奇的肯定。“《汉书水道图说》七卷,谓地理之学当自水道始,知汉水道,则可考汉郡县以及于历代郡县。湘乡曾国藩见《声律》《水道》二书,服其精博。南海邹伯奇亦谓所考切韵,超越前人。”
本传大幅增加了《汉儒通义》和《东塾读书记》的内容,对陈澧的汉宋兼通之学详细作了介绍:
至于汉学宋学,能会其通。谓汉儒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著《汉儒通义》七卷。晚年寻求大义,及经学源流正变得失所在,而论赞之,外及九流诸子两汉以后学术,为《东塾读书记》。以孝经为道之根源,六艺之总会;谓论语为五经之管钥。谓中庸肫肫其仁,此语最善形容;可增成朱注爱之理,心之德之说。爱是肫恳,心德亦是肫恳。论语言仁者五十八章,以爱与心德解之。而稍觉未密合者,以肫恳之意增成之,则无不合。以为孟子所谓性善者人性皆有善,荀杨辈皆未知。程朱谓论性不论气不备,然孟子之论性非不兼气,质性中有仁义礼智者,乃所谓善,本无不圆备之病。其论治经之法,谓说诗者解释辩驳,然不可无紬译词意之功。谓读《礼》者,既明礼文,尤明礼意。而礼意郑注最精,谓郑氏诸经注有宗主,复有不同。中正无弊,胜于许氏《异义》,何氏《墨守》之学。时惠栋、张惠言、孔广森、刘逢禄之书,盛行于世。澧谓虞世易注多不可通,所言卦象,尤多纤巧。惠栋易学有存古之功,然当分别观之。又谓《汉书儒林传》云:“费直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此千古治易之准的。”谓《公羊》以叔术为贤者,此《公羊》之缪,不宜墨守;谓何劭公注有穿凿之病,谓孔广森《通义序》云春秋重义不重事,以宋伯姬为证。然若公羊不记此事,则伯姬死于火耳,何以见其贤?又谓三传各有得失,知三传之病,而后可以治春秋。治杜何范注,孔徐杨疏之病,而后可以治三传。三传注疏之病,动关圣人之褒贬,宜弃其所滞,择善而从。其论汉以后儒,谓魏晋以后,天下大乱,圣人之道不绝,惟郑学是赖。谓国朝考据之学,源出于朱子,不可反诋朱子。尝曰:“吾之书但论学术,非无意于天下事也。以为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吾之意专明学术,幸而传于世。庶几读书明理之人,多其出,而从政必有济于天下。此其效在数十年之后,故于《论语》之四科,《学记》之小成、大成,《孟子》之取狂狷恶乡愿,言之尤详,则意之所在也。”其教人不自立说,尝取顾亭林论学之语而申之。谓博学于文,当先习一艺。《韩诗外传》曰好一则博,多好则杂也,非博也。读经史子集四部书,皆学也,而当以经为主,尤当以行己有耻为主。
本文不厌其烦罗列部分文本,呈现对陈澧学术主要贡献极为详细的介绍。较之此前《儒林传》第四次稿的同名传记,可以看出纂修官对陈澧论学宗旨和主要成就的改写极大。这个稿本改写的重心在对陈澧的经学成就的铺陈,使地位极大提升。陈澧不再是以乐律学成就而厕身儒林,像是凑数一样,而是以诸多经学成就为堂堂正正一代大儒。改写后《陈澧传》仍然是广东儒学的中心。因《侯康传》从《文苑传》改归儒林传,成为陈澧的附传,其广东儒学中心地位进一步强化。
但这不是《陈澧传》最后的改写。民国肇建,清史馆成立,缪荃孙被聘为总纂,再度主持《儒林传》《文苑传》的纂修工作。他呈缴的是《儒学传》。这是清史《儒林传》第六次稿,其中的《陈澧传》又被大幅改写。此《陈澧传》文曰:
陈澧,字兰甫,番禺人。道光十二年举人,河源县训导。澧九岁能为诗文(《行状》),(及长与同邑杨荣绪南海桂文灿为友,)复问诗学于张维屏,问经学于侯康(《自述》)。凡天文、地理、乐律、算术、篆隶无不研究(《集中与人书》)。中年读诸经注疏、子、史及朱子书,日有课程(《自述》)。遂辍作诗(《自述》),初,著《声律通考》十卷,谓:“周礼六律、六同皆文之以五声,礼记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今之俗乐有七声而无十二律,有七调而无十二宫,有工尺字谱而不知宫、商、角、征、羽。”惧古乐之遂绝,乃考古今声律为一书。又《切韵考》六卷、《外篇》三卷,谓:“孙叔然、陆法言之学存于广韵,宜明其法,而不惑于沙门之说。”又《汉志水道图说》七卷,谓地理之学,当自水道始,知汉水道则可考汉郡县(《自述》)。
其于汉学、宋学能会其通《松心诗录》,谓:“汉儒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著《汉儒通义》七卷(《自述》)。晚年寻求大义及经学源流正变得失所在而论赞之,外及九流诸子、两汉以后学术,为《东塾读书记》二十一卷(《集中与人书》)。
其教人不自立说,尝取顾炎武论学之语而申之,谓:“博学于文,当先习一艺。韩诗外传曰‘好一则博’,多好则杂也,非博也。读经、史、子、集四部书,皆学也,而当以经为主,尤当以行己有耻为主。”(《菊坡精舍记》)为学海堂学长数十年。至老,主讲菊坡精舍,与诸生讲论文艺,勉以笃行立品(《行状》),成就甚众(《保举折子》)。①《陈澧传》,《儒学传》(三),钞本,上海图书馆藏,第三册,第246—248页。
这个传记不是简单回到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的记载,而是在前述陈伯陶所撰传的基础上加以简化。重要的是肯定了陈澧的学术宗旨是汉宋兼采。《陈澧传》后是侯康、侯度、桂文燦和廖廷相四位附传。曾经被立为正传的侯康和桂文燦被降格,经过这个改写,陈澧在岭南儒学的中心地位进一步凸显。
《桂文燦传》文字曰:“桂文燦,字子白,文耀之弟。道光二十九年举人。同治二年正月,应诏陈言:曰严甄别以清仕途,曰设幕职以重考成,曰分三途以励科甲,曰裁孱弱以节糜费,曰铸银钱以资利用。若津贴京员,制造轮船,海运滇铜,先后允行。光绪九年,选湖北郧县知县,善治狱,以积劳卒于任。文灿守阮元遗言,谓:周公尚文,范之以礼;尼山论道,教之以孝。苟博文而不能约礼,明辨而不能笃行,非圣人之学也。郑君、朱子皆大儒,其行同,其学亦同。因着朱子述郑录二卷。他著《四书集注笺》四卷,《毛诗释地》六卷,《周礼通释》六卷,《经学博采录》十二卷(《儒林旧传》)。”
继缪荃孙之后,马其昶担任清史馆总纂,负责清史《儒林传》《文苑传》纂修工作。这次纂修继承缪荃孙《清史儒学传》而来,改名清史《儒林传》,是清史《儒林传》第七次稿。这个版本的各个传记多有修改。其中《陈澧列传》进行了再度删减:
陈澧,字兰甫,番禺人。九岁能属文,后学诗于张维屏,问经学于侯康。凡天文、地理、乐律、算术、音训、篆隶无不研习。中岁读诸经注疏、子、史及朱子书,日有程课,遂辍作诗。道光十二年举人,官河源县训导,光绪七年,粤督张树声奏言朱次琦及澧耆年硕德,文行兼茂,请加褒异,诏给五品卿衔。逾年卒,年七十三。澧论学于汉、宋两家,能会其通。谓:“汉儒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著《汉儒通义》及《东塾读书记》,寻求经术源流,正变得失所在而条列之,最为衷论。其教人不自立说,取顾炎武论学之语而申之,谓:“博学于文,当先习一艺。韩诗外传曰‘好一则博’,多好则杂也,非博也。读经、史、子、集四部书,皆学也,而当以经为主,尤当以行己有耻为主。”故为学海堂学长数十年。至老主讲菊坡精舍,与诸生语,必勉以笃行立品,成就甚众。……①《陈澧列传》,《马宗琏列传》,文献编号:701006821,第83—87页。
侯康和桂文灿仍然是附传,进一步精简,突出了传主研究春秋《谷梁传》的特色:“侯康,……已而专治注疏,遂以经学闻。谓:汉志载春秋古经十二篇者左经也,经十一卷者公、谷经也。今以三传参校之,大要古经为优。乃取其义意可寻者疏通证明之,著《春秋古经说》二卷。又以《谷梁》出最先,治谷梁以证三礼,以公羊杂出众师,时多偏驳,排诋独多,著《谷梁礼证》,仅成二卷。……”桂氏学术记载则突出其“而文燦学派亦与澧同”。陈澧学派的名义被写进了清史《儒林传》。
随着清朝的覆灭,清史《儒林传》的集中纂修到了最后阶段。在经历多次改写后,陈澧在清史《儒林传》中的学术形象基本定型。尽管最后因为马其昶纂辑本《儒林传》部分稿本的丢失,《清史稿·儒林传》以缪荃孙的清史《儒林传》第六次稿为基础,但是在清史《儒林传》多次修改过程中,陈澧传记虽不断简化,但“汉宋兼采”之学的特色进一步明晰,他作为清代晚期岭南儒学的中心地位被反复肯定,并持续强化。
小结
陈澧的东塾之学是清代广东学术的一个代表。他在清史《儒林传》中的记载情况,是广东儒学人士学术影响生成的一个重要案例。陈澧是少数能进入《儒林传》并被立正传的广东儒者,他在《儒林传》的形象变迁较为复杂。纂修官的变动,人脉学脉的改变,导致清史《儒林传》中《陈澧传》文字有多次修改。陈澧得以在清史《儒林传》立传,是广东士人和朝廷互动的结果。广东士人的努力使得陈澧在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中拥有了一个学术形象,显示陈氏的学术影响扩展到正史。在清史《儒林传》后续的修订中,陈澧的学术形象被多次改写。清史《儒林传》第四次稿中,陈澧被定位成乐律学专家。陈澧弟子陈伯陶主持纂辑清史《儒林传》第五次稿,对《陈澧传》进行了大幅度改写,增补传主在汉宋学术多方面的贡献,呈现了一个汉宋兼重的大儒形象。民国清史馆对陈澧的学术形象再度改写,陈澧“汉宋兼采”大儒的形象逐渐清晰。在历次改写中,陈澧广东儒家领袖地位始终未改,且逐渐增强。《陈澧传》的上述变化典型反映了特定学脉的隆替对正史传记书写的影响,从中我们可以获知广东学人在晚清以来的中国学术史书写背后的逻辑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