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都市空间体验与越境的日本现代主义文学重构
——以井东宪的无产阶级文学《上海夜话》为例
2022-02-03柴红梅刘楚婷
柴红梅 刘楚婷
(大连外国语大学 日本语学院/中国东北亚语言研究中心,辽宁 大连 116044;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21世纪,全球化时代所带来的时空巨变,拓宽了我们对世界经验的理解,促使我们运用各种方式,多方位、立体地感受世界、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的变革。这种宽广开放的理解方式不仅为在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展开对话创造了条件,也为我们重新审视尚未明确、尚存疑点的诸多问题提供了广阔的跨越时空的视域和多维的思考空间。
马歇尔·伯曼(2013:前言2)指出:“任何一种现代主义的模式都不可能是最终的不可变更的。”他预示了现代主义的瞬息万变性,标志着现代性问题的复杂性及其悬而未决性。而近年来学界对现代性问题的持续关注与重新思考,也为再次审视现代主义文学的复杂性及多元性提供了可能。而作为一种“时间与空间的文化”“一种富有生气的体验的方式”,现代性可以被理解为“思考并体验时间与空间,历史与地理,序列与同存性,事件与处所”(爱德华·W·苏贾,2007:38、40)等空间、时间和存在的根本问题。这为我们探究文学艺术的现代主义与地理空间的现代性体验的关系提供了理论支撑。
一、日本现代主义文学再认识
如上所述,21世纪全球化时代拓展了我们对世界经验的理解空间,宽广开放的理解方式也给我们重新审视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条件。而自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后现代问题的凸显,看似早已被明确的现代性问题又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于是,西方学界开始掀起了重审现代性的热潮,从新的角度对西方的现代性进行种种尝试性的批判一直持续不断,并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崭新认识。
卡利奈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一书中提出现代性的两种层面:第一种现代性(亦可称之为启蒙现代性)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产物,即科技进步、工业革命、经济与社会急速变化的产物;第二种现代性,他称之为“审美的现代性”,即现代主义文化和艺术,它反对前一种现代性(转自周宪,1999:132)。以往的认知是:“两种现代性处于一种对抗的紧张状态,而这恰恰就是现代主义艺术出现和存在的历史和逻辑的根据”(周宪,1999:130),是把握现代主义内在逻辑的标志。而随着人们对现代性问题广泛而深入的新探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两种层面的现代性存在着既相互对抗,却又同根同源的关系,即认为第一种启蒙现代性既是审美现代性形成之因,又是导致审美现代性反过来与之对抗之果(周宪,1999:135)。马歇尔·伯曼(2013)也充分的证明了审美现代性,即现代主义文化和艺术既对资产阶级价值观加以否定,但又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这种价值观的事实。
那么,当以这样的现代性的新认识来重新审视日本的现代主义文学的时候,便会发现这两种既对抗又依存的现代性特性同样表现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兴起的现代主义文学上:它既反对科技、资本主义意义上的现代性,但同时又表现出对源于欧洲的“进步的”现代性这一新的普遍性的接受(林少阳 王中忱,2013:2)。但是,与此同时,日本的现代性与西方的现代性又有着明显的差异,爱理思俊子(2013:87)指出,在重新审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所走过的道路,“思考日本文化和现代性的问题时,我们必须面对一个基本的事实:西方的现代性与处于西方边缘、后发性实现现代化的日本的现代性之间,支撑这两者的诸多条件是非常不同的。困扰着夏目漱石的‘内发的’现代化和‘外发的’现代化的区别绝非已经过时。也只有在这一问题意识得到证实,从比较文化角度对照世界史语境,从而对日本语境中的现代主义进行反思,才会获得其现代的意义,因为追寻日本现代主义的行迹并不难发现近代日本的种种矛盾都以极其明显的形式存在其中。”在此,爱理思俊子强调了日本的现代性问题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并且切中肯綮地点明对于日本现代主义的探讨是解明近代日本发展进程中出现的种种矛盾的有效路径。这也恰恰证明了对日本现代主义文学进行深度的反思和再认识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那么,近代以来,作为西方的“边缘”而位于东亚的岛国,既是帝国主义国家又与西方国家存在矛盾冲突的日本,在多样化的政治构造和文化形态中与来自西方的“现代主义”相遇之时,到底会产生怎样的不同于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需要进行深入的阐述和探析,但至少本文可以从以下两方面进行考察:
第一,日本现代主义文学是否全盘否定传统的问题。现代主义文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冲破传统的羁绊和镣铐,标榜自觉地与传统割裂,向传统的文化范式挑战和反叛。然而,与传统之间断裂的反传统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立场,在日本现代主义文学方面并不明显。而且有些时候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变革性地运用了传统文艺的表现方式和技巧,从而凸显了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独有特性。比如,20世纪20年代,日本出现了受西欧前卫性诗歌精神影响,复制模仿西方前卫诗歌表现形式的新诗活动:从口语自由诗的展开,到日本未来派、新达达、超现实主义等等,日本近代诗史的舞台可谓百花争艳。但是,不得不承认,日本的前卫性诗歌的创作活动,其目标仅在于艺术的革命,换言之是“形式变革”,是“集中于用新的语言使用方法表现新的时代感觉这一诗歌形式上”,在创作方面只是“以扩大解释了发祥地西方现代主义某一侧面”而已(爱理思俊子,2013:96)。但与日本国内的诗坛相对应的是,长期生活于中国都市大连的安西东卫、北川冬彦等日本年轻诗人们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短诗运动”,这一运动立足于大连,以诗刊《亚》为阵地,发表了大量被称之为“短诗”的现代主义诗歌。《亚》中刊载的诗歌大胆、“冒险”和“世界主义”的表现给日本国内的诗坛以强烈的震撼和影响。《亚》也在日本诗坛被公认为“日本的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诗与诗论》的源流”(植民地文化研究会,2005:30)。而《亚》诗人们的诗多是一行或几行,从形式上说,是口语自由诗的一种极限的凝缩表达,这一点也契合了西方现代主义所倡导的诗歌革命精神。但是,短小精悍的诗歌中更多的模仿和吸收了日本传统的和歌和俳句的凝缩性特质和技巧,以及传统俳句的美学表达,使得“原本无法表达的感性”(爱理思俊子,2013:105)通过前卫的现代主义的表达得以展现,孕育了安西东卫、北川冬彦等,在日本诗歌史上长久不衰的现代主义诗歌。当然,除了传统和歌和俳句的承继之外,越境的日本诗人们的现代主义诗歌创作也离不开中国大陆的风土的洗礼,以及在大连都市空间的现代性体验,这在本人的多篇论文中已做了深入的阐述(柴红梅,2008、2010a、2010b、2011),故不再赘述。另外,在日本国内,面对日本侵略战争时期无产阶级运动的勃发,日本政府言论控制日益严酷之时,无论是所谓的“现代主义者”,还是无产阶级诗人都不约而同地吟诵日本传统美和自然美,极力寻求与传统的关联。这些都正如爱理思俊子剖析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独特性时指出的那样,“历经十多个世纪积淀的原有的传统其实并不可能彻底舍弃,在存留的作品中我们首先会注意到的,恰恰是藏匿于崭新的表现之后的传统的言语观以及美的意识。当认识到自己与西方新兴艺术运动间的连带感淡薄,自身之立足点受到威胁时,一些现代主义者们毫不犹豫地回归传统的美的意识,这也证实了,一直以来日本的传统并没有过时。”(爱理思俊子,2013:87)
其次,日本现代主义文学是否包括无产阶级文学在内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几年来,已有多位学者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爱理思俊子(2013:110)在《重新定义日本现代主义——在1930年代的世界语境中》指出:“与由艺术的形式革命所促发的艺术革命主体追寻崭新的自我与世界关系的现代主义相对峙的是作为革命艺术的现代主义,而其根底是与过去决断的意识,也就是面对当下这个世界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站立在时代先端的自我认识。与这种自我认识相伴的是对当下的不安和希望,也就是要破坏现状的冲动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两者交错,生发出精彩的表现。支持所谓的无产阶级运动和所谓的马克思主义派别运动的诗人们有组织地朝向建设新社会的目标坚定前行。将精力倾注在建构纯粹的言语空间的艺术革命派表现出了现代主义的一个极端,这也是代表了相反极端的现代主义,政治革命的实现是其首要的课题。”在此,爱理思俊子强调了无论是“艺术革命”,还是“革命艺术”都是现代主义的表现。如果说追求“纯粹的言语空间的艺术革命”是现代主义的一个极端的话,那么无产阶级文学所追求的政治革命目标可以视为现代主义的反极端。但无论是“极端”,还是“反极端”,都是现代主义的表现。而被归为现代主义之内的“反极端”的无产阶级文学在激烈的政治斗争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的时代,肩负着直面现实,把抵抗日本的战时体制,抗击日本资产阶级的剥削,抨击日本的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作为重要政治任务和使命。这与西方现代主义主张与再现现实生活诀别,重视人的心理感受,展现现代人对荒诞、非理性的现实世界的感知,倾诉精神世界中的孤独、焦虑与迷惘情绪的现代主义观念截然不同。呈现出日本近现代史语境中的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独特性。
我们可以再次提及1920年代同样生活在大连的与安西东卫并驾齐驱,被称为日本现代主义诗歌代表人物的北川冬彦。在大连北川与安西东卫等年轻诗人们共同创办了诗刊《亚》,轰轰烈烈地掀起了“短诗运动”。1928年伴随着《诗与诗论》的创刊,他们又积极参与了日本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但是,由于不满《诗与诗论》艺术至上主义的倾向,1930年脱离《诗与诗论》,独立创刊《诗·现实》,第二年参加了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北川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姿态在他1928年刊行的诗集《战争》中得以充分体现,而在此之前的1924年出版的《三半规管丧失》和1925年刊行的诗集《体温计与花》时代的作品中,早已有了抨击现实、批判战争和揭露殖民侵略的端倪。可以看出,北川冬彦的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一直秉承和倡导以现实为根基,冷静地观察社会,无情地批判残酷的战争现实的原则。众所周知,文学是在社会变革的推动下不断发展的,文学与社会环境、经济基础、政治文化密不可分,因此,爱理思俊子在日本近代化的语境中深刻意识到,无产阶级的诗人们在接受“新精神”的熏陶和影响下,致力于文学内部的革命的同时,在与政治、社会不断接触中迸发出了革命的火花。因而“尽管就面对社会而言,这两个流派表现出相反的志愿,但是对传统非连续性的控诉、对过去遗产的否定、对当下新诗存在方式以及新人的存在方式的态度上他们是一致的,他们都认识到自己身处时代先端,身为改革的担当者。无疑他们是前卫的,这两个流派都是地地道道的现代主义者,与之相对那些主张复兴传统的诗人放弃了成为前卫,但这绝不意味着变身为传统主义者,这仅仅是变形了的现代主义者的决定。”(爱理思俊子,2013:116)而无独有偶,小森阳一(1999:46)在谈及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日本文学的时候,也提出了“应该把‘新感觉派’和无产阶级文学理解为现代主义的两种表现,如果要说三足鼎立,那应该是既成文坛作家与现代主义作家以及通俗历史小说(大众文学)作家共同形成的构图。日本的现代主义以‘新感觉派’和无产阶级文学或者说《文艺时代》和《文艺战线》分裂的形式出现,正是这个国家在20世纪的问题所在”。林少阳(2013:2)认为“现代主义应该开放给历史”,主张“置文学、艺术的现代主义于社会、历史、政治的语境中加以重审。”因此,本文在上述中日学者将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归入现代主义文学主张之视域下,在新的现代主义文学谱系中,重新审视越境到中国上海都市空间中的井东宪的无产阶级文学创作,探讨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越界与重构问题。
二、上海题材的日本文学研究概观
涉及上海都市空间与日本文学关系的研究起步较早,且影响深远的是前田爱(1989)所著的《都市空间中的文学》。前田爱借助现象学、空间理论、文化符号学等理论成果,将文本的空间话语予以立体考察,推动作者与读者因书写空间和想象空间的相遇,构筑了现实都市空间、文本空间、读者想象空间之间密切关联的逻辑空间绘图,开辟了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的新领域。在这部专著中,前田爱细致入微的剖析了横光利一的《上海》,将言语的上海与1920年代的现实上海都市空间加以观照和考证,揭示横光利一是在精确掌握了上海实景和都市空间特质之后,构筑了文本中的虚幻空间的事实,并对此创作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和剖析;之后赵梦云的博士毕业论文《近代日本文学中的上海:日本作家的上海体验和文学》(1994),以近代日本文学与上海都市的关联视角详细论述了田冈岭云在上海东文学社的文学活动、芥川龙之介的《上海游记》、村松梢风的《上海》、横光利一的《上海》、火野苇平的《魔之河》、武田泰淳的《上海之萤》《蝮蛇的后裔》,展现了“促成变动的都市”“打破幻象的都市”“无与伦比的享乐都市”“作为东洋西洋节点的都市”“席卷战乱的都市”“形成文学生涯主题的都市”等等的上海都市丰富的面相;刘建辉在《魔都上海——日本知识人的“近代”体验》(2003)临摹了众多黑暗与光明共存的上海场域,探寻魔都上海地图,捕捉日本知识人观察到的上海都市空间映像,提及了横光利一将上海视为资本与大众“主人公”的上海特质,认为这样的上海体验才是《上海》创作的收获所在。
在中国出版的美国哈弗大学的李欧梵(2001)所著《上海摩登》的汉译本,从都市景观、电影、翻译以及媒体等现代性标记符号入手,另辟蹊径探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现代主义的发生,从上海近现代发展史的视角,诠释上海都市空间的现代性和现代主义文学的关系,细致入微辨析上海现代性生成过程及其与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阶层等的复杂关系,揭示“上海摩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绘制了时空交错的文化地图;陈多友的《日本游沪派文学研究》(2012)以20世纪20-40年代日本“游沪派”文学的发生与流变为中心,从文学史的角度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梳理,历时性地展现了上海都市空间中日本现代文学展开的缘起与轨迹,并用事实还原的方法尽可能全面地搜集历史文献,在阅读、耙梳历史文献基础之上得出结论,使得结论具有可信性和说服力;徐静波的《近代日本文化人与上海》(2017)依据详实的一手资料,以传统性和现代性、东方文明和西洋文明高度杂交的近代上海都市空间为舞台,聚焦与上海因缘颇深的日本文化人,细致考察了上海都市空间体验与文本创作的关联,探讨近代上海对日本近代史的精神性意义;徐静波的《魔都镜像:近代日本人的上海书写:1862—1945》(2021)是一部史料性极强的日本人对上海的书写,具有揭示上海时代变迁的史料价值,其中,尤其像日清贸易研究所、东亚同文书院等经过大量田野调查之后做出的各类统计及案例记录,以及各种“上海案内”的书籍记述等等。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加入了“20世纪二十年代左翼日本人的上海叙述”,这些都丰富了他者视域中的上海的面相,填补了现今对上海史,尤其是上海社会生活史研究的内容。
虽然,中外对上海与日本近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硕果颇丰,但是仍存在着颇多研究的盲点。譬如,很多研究者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焦于上海的“摩登”,极力探究作为“东洋的巴黎”“魔都”的上海都市空间给予日本作家的震撼和触发,而将上海的另一面——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策源地和根据地,这一“革命的空间”的特性给越境的日本文学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越境的日本文学在这样的多元文化杂糅,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兴起的都市空间中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生成怎样的独具特色的文学样式和表现手法等等?却鲜有人关注并给予探讨。既便日本的作家,诸如无产阶级作家里村欣三的上海书写,以及横光利一被称之为“新感觉派”的上海创作在内,都涉及了上海都市空间中的中国人民的反帝反封建革命运动,却很少有人对这样的日本文学加以深度的审视和解读。这其中,被日本作家井东宪称作“侦探小说式无产阶级文学”的上海都市言语空间文本的试作更是一个被忽略的存在。
因此,关于井东宪的上海题材小说的先行研究寥寥无几。其中只有散见的,像竹内瑞穗的《围绕大众化的<交通>——井东宪<上海夜话>中无产阶级侦探小说的尝试》(2009)围绕井东宪以上海都市空间为背景创作的无产阶级文学为中心,对井东宪把无产阶级文学与大众文学相结合的创作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揭示昭和文坛出现的无产阶级文学所具有的国际性和混血性特质;涩谷香织的《横光利一<上海>中的外国人之考察——从井东宪的视角》(2011)以上海都市空间中横光利一和井东宪的文学为比较文本,详细甄别了横光利一与井东宪笔下的俄罗斯女性形象,阐明二者具有很多相似性,同时也具有明显的异质性。指出了横光利一模仿井东宪的上海创作是超越了各自立场,进行的互补性的文学操作;石田仁志在《上海“魔都”印象的内核:从村松梢风·井东宪到横光利一》(2013)通过比较分析村松梢风、井东宪、横光利一作品中的上海表象,解读日本作家眼中上海形象的变容。
而在中国,对井东宪的研究,只有笔者指导的研究生孙伟撰写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都市与村松梢风和井东宪的上海题材小说》硕士毕业论文,该毕业论文通过对村松梢风和井东宪的上海题材小说的比较,剖析了两位作家文学作品中的上海都市空间表象的不同样态,并在考察井东宪的个人成长经历、上海游历动机、上海体验和文学创作背景的同时,解析了无产阶级文学家井东宪的上海系列代表作《上海夜话》和《红色魔窟与血旗》。
综上,关于日本近现代文学与上海都市空间的关系的研究硕果累累,但是对与之相关联的文学的现代主义与现代性问题的思考尚未全面展开,尤其是从都市空间的现代性体验视角探讨“越境”的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特性问题更是寥寥无几。本文在全新审视“越境”的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基础上,从现代性体验的角度重识日本作家井东宪以上海都市空间为舞台创作的无产阶级文学,深度思考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关系,探析由于“越境”所带来的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重构与变异。
三、上海都市空间体验与井东宪的“侦探小说式通俗无产阶级文学”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一座仅用一个半世纪的时间便走完了西方的几百年近代化历程的屈指可数的国际大都市。这里聚集着英国、美国、法国、白俄罗斯、日本、印度、越南、韩国等多个国家将近6万人的外国居住者,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多宗教、多种政治势力与经济权益相互牵扯发展的“世界性大都市”,形塑了一个集“现代性、传统性、政治性、文化性、殖民性交织纠葛的都市文化空间”(柴红梅 玉圣爱,2016:15)。这样一座融汇商贸空间、消费空间、娱乐空间等层叠交错的承载着现代性的都市,也由于它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策源地和根据地,被赋予了“革命性的空间”特性。很多人称上海为“东洋的巴黎”“欢乐之都”“自由的土地”“冒险家的乐园”“情报的都市”(转自柴红梅 玉圣爱,2016:15),而日本作家村松梢风则把这座充满“魔性”的都市称之为“魔都”。这座都市除了聚集了大批的实业家、政治家之外,也吸引了世界各国的艺术家和文学家。因此,从20世纪开始,上海都市空间便被一再观察和一再书写,在各国文学中都能或多或少的找到上海都市空间的浮光掠影。
明治维新过后,打着“脱亚入欧”旗号的日本将上海视作踏出亚洲的玄关。对日本人而言,“上海,是一个既不是日本也不是中国的能够体验‘西洋’的令人憧憬的‘自由天地’,在那里,是作为殖民地支配者的日本人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高橋孝助 古厩忠夫,1995:14)自1923年,上海与长崎两地间开设了定期航路后,日本人便蜂拥而至。据统计,1927年上海在留日本人数超过2万5千人,占据了上海在住外国人口的近一半。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井上红梅、岸田吟香、村松梢风、金子光晴、尾崎秀实、横光利一、前田河广一郎,以及后来的名取洋之助、阿部知二、武田泰淳、堀田善卫、林京子等大批日本文人和作家,创作了大量以上海都市空间为舞台的日本近现代文学,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了难以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遗憾的是,曾经根据在上海逗留四个月的都市体验创作了多部无产阶级文学的井东宪,却没有在日本文学史上获得足够的重视。或许是由于井东宪发表了众多通俗小说的缘故,他越境到上海而创作的无产阶级文学却被淹没和被遗忘了。近年来,伴随着对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重新审视,井东宪以上海都市空间为舞台创作的无产阶级文学与日本现代主义文学再认识的必然关联,而凸显了其研究的价值和意义,井东宪的文学创作渐渐引起学界的关注。异域摩登都市空间中的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呈现怎样的特性,与日本现代主义文学重构有着怎样的关联等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
井东宪,本名伊藤宪,1895年出生于东京,年幼的时候就开始了放浪和放荡的生活。20岁经历了因患性病入院的打击后改邪归正,1916年21岁的井东宪考入了明治大学法学院,期间结识大杉荣,受其影响开始参加无政府主义运动,之后,向无产阶级文学阵地《文艺战线》和《播种人》等杂志投稿,并凭借《劳动运动》作为诗人确立了在文坛的地位。其后,在1923年发表描写妓女悲惨生活的小说《地狱里发生的事》受到较高评价,继而作为小说家得到文坛认可。1926出版《变态人情史》《变态作家史》等著作。1928年加入“全日本无产阶级艺术联盟”,开始无产阶级文学创作。
在井东宪的上海之行的原因和契机方面,固然有朋友村松梢风上海之行的影响,但作为无产阶级运动的积极分子,井东宪早已上了日本当局的黑名单,因此1927年7月的上海之行,同时也是抱着躲避风头,等风声过后再回国的目的。而关于上海题材的文学创作,井东宪(1993:87)虽然认为村松梢风的上海书写饶有趣味,但是却缺乏对于近代魔都上海的罪恶与享乐场背后的黑暗的深刻认识,指出村松“没有阶级斗争问题意识”“不过就是一种猎奇,根本不愿看除了资产阶级和小市民之外的人们的生活。”而与之相对的井东宪也开始了独自的上海书写,他回忆说:“那个时候我终于清晰把握了意识形态。在那期间我敢于创作侦探小说式通俗的无产阶级文学,主要取材于上海与世界各国之间,1929年末由平凡社出版的《上海夜话》就是这样的一种尝试。”将目光投向底层人,创作“革命的都市上海”的无产阶级文学,这就是井东宪作为一个无产阶级作家与村松梢风立场的差别。
井东宪在上海逗留了四个月之久,那期间,他整日游荡于上海的大街小巷,对上海的街市进行了深入观察,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随后,根据上海的都市空间体验,创作了短篇小说集《上海夜话》(1929年)、长篇小说《红魔窟和血旗》(1930年)、短篇小说集《新上海夜话》(1933年)等。这其中,《上海夜话》一共包含13篇短篇小说,其中,有11篇是以上海为舞台创作的(另外还有《哈尔滨夜话》和《南京夜话》2篇也纳入其中),《红魔窟和血旗》一共6篇,《新上海夜话》总共 13篇。
《上海夜话》主人公“志村”贯穿了13篇小说。小说铺陈了华丽的舞厅、先施公司的屋顶花园、娼妇成群聚集的大马路、吴淞路阴影里的妓院、土豪劣绅常去的秘密俱乐部等上海都市空间,映射出了纸醉金迷、骄奢淫逸、剥削压榨的“魔都”上海的光和影。这样的魔都上海,虽然在其他作家笔下同样被书写,但是,《上海夜话》独特之处在于,井东宪借用侦探小说的书写方式,以“阶级斗争的问题意识”审视“革命中国”,让中共党员、无产阶级革命者、拥护革命斗争的人们作为主角出现,在猛烈抨击资产阶级压榨与剥削的同时,讴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称赞共产党人的反帝革命斗争,勾勒出了“革命上海”的都市图景。
在《上海夜话》的一篇《破旧的高筒礼帽》小说中,刻画了在上海纺织公司积极参加劳工运动,后被开除成为苦力的“大木”形象。大木是一个已经没有了父母兄弟的孤单的北方男人,从他那北方农民特有的健壮体格,以及不服输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大木具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激昂的热情。大木由于经常参加地下活动而被警察盯上,他决定离开上海远走高飞。在送别会上,大木头上戴着破旧的高筒礼帽,那是在示威活动混乱之时从欧美人身上抢过来的礼帽,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这样的人,也想成为中国革命运动的一名士兵。”(井東憲,1929:166)人们围拢在大木的身边,一起唱起了劳动者的歌曲——《伏尔加船夫曲》,这里有俄罗斯的娼妇、年轻的印刷工人、渔民、中学教师、小报记者等等,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充满力量的唱着劳动的歌曲,在场的志村也深深的被感染了。可以说,井东宪塑造了一个较为典型的普通无产者的形象。
井东宪在《奇缘的玛丽》中塑造了一个随口就能举出众多俄罗斯革命家名字的俄罗斯娼妇玛丽。她热爱音乐和艺术,自称“音乐家”,还经常阅读劳动人民的诗歌,赞同无产阶级革命,她说:“无论如何我仍旧热爱我的故国,而且坚定不移地支持故国新的政治。我相信俄罗斯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井東憲,1929:65)玛丽虽然来到上海之后受生活所迫沦为了娼妇,但是在她的思想当中仍怀有反对帝政俄罗斯,拥护新的俄罗斯政权的意识。在小说的最后,主人公志村在报纸上看到了玛丽被怀疑成毒品走私犯而被逮捕的新闻,不禁感叹“上海这个地方,是各国做各种黑暗事情的人云集的地方,这些人都会巧妙地逃脱,很难被抓到。为了定罪,最常见的就是拿看到这些事情的卖淫妇啦、流浪汉啦来顶罪。”(井東憲,1929:69)井东宪塑造了一个地位低下、命运悲惨的俄罗斯妇女,反映了生活在上海的俄罗斯女性的一个侧面,但同时赋予了这样一个女性关心俄罗斯政治,对俄罗斯无产阶级革命赞同和充满信心的形象,玛丽的这种社会观自然是基于作为无产阶级作家井东宪自身的思考得出的结果,他借着玛丽的口表达了作为无产主义者对俄罗斯革命的看法。
除此之外,在《上海夜话》中,井东宪还塑造了美女间谍,她是一个容貌妖艳,且拥有独立的人格和社会理想的新女性,她为了获得情报经常出没舞厅和酒吧,和她在一起的革命青年们都怀揣着救国救民的志向,为了全中国的解放而斗争。作品还刻画了一个与日、美、英间谍展开情报争夺战的俄罗斯共产党青年人形象,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这部小说中,与这个俄罗斯共产党人争斗的其它人则都被描写成了卑俗且心怀鬼胎的人物。
虽然,井东宪的上海题材的无产阶级文学创作算不上经典之作,但是,井东宪的大胆尝试还是谱写了在声光交错、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十里洋场的摩登上海的都市空间中,生活在底层的劳动人民的反抗与斗争,传递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思想,刻画了共产党人的光辉形象,描绘了超越民族界限的国际主义构图。关于井东宪上海题材的无产阶级文学的特点,竹内瑞穂(2009:50)指出:“伴随着上海国际化的进展,生活在这里的个体被唤起了对于民族这个‘本质’的强迫性依存观念的逆转心理。而且,无产阶级的革命思想是从依存于近代民族国家系统中脱离出来的人们的依托=救助。这难道不是贯穿《上海夜话》的意识形态吗?”而这样的“超越国家民族界限”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创作能够得以实现,自然离不开外国人聚集,外国资本大量进出、情报信息传递快速的国际化大都市上海这一都市空间舞台,而井东宪的越境,同时带来了文学的越境,历经4个月的上海生活体验,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即便不算成功之作,但是却丰富了日本人上海题材小说的内涵,也凸显了“革命的上海”的特性。
另外,当我们在探讨井东宪“侦探小说式通俗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创作动机时,可以回顾当时日本国内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学是否可以与大众结合的论争。当时论争的核心问题是“为了夺回在同一时期影响力不断扩大的大众文学独占着的大众,无产阶级应该采取怎样的战术?论争以此为轴,议题逐步转向无产阶级文学应有怎样的样式的问题。”(竹内瑞穂,2009:51)虽然这一论争各执己见,但是井东宪越境上海将大众文学的侦探小说样式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作结合起来,尝试了通俗的无产阶级文学创作,在这样的小说中,尽管聪明睿智的大侦探并未登场,也并没有过多地描述扣人心弦的侦破情节,但是,却将抨击血腥的罪恶和揭露真正凶犯的矛头直接指向资本家、指向黑暗的社会和帝国主义侵略,不仅呈现了一副别开生面、引人入胜的言语都市的文学图景,而且,使之具有了较强的社会内涵和现实意义。如果说,沿着近年来中外学者对现代性问题的探讨,将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纳入到现代主义文学的谱系当中的话,无疑,在上海都市空间中,井东宪创作的侦探小说式通俗无产阶级文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在丰富了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内涵的同时,一定意义上达到了对日本现代主义文学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