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资产阶级社会赋型批判
——《德意志意识形态》新探
2022-02-03张一兵
张一兵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这种科学的方法论立即成为他们批判资产阶级社会(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的思想武器。特别是第1卷第2章之后,马克思、恩格斯虽然没有专门集中讨论资产阶级社会的全景结构,但跟随批判对象的文本,分散地表达了一些批判资产阶级社会各方面社会关系赋型(formation)和意识形态现象的重要的批判性观点。本文对此进行一些初步的讨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从正面直接讨论了资产阶级社会,并且,他们开始在不同于所有传统市民社会观念赋型的意义上,重构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意义所指。不同于广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阐释中特设的市民社会话语IV,在马克思恩格斯面对当下社会现实时,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以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方式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构境中正式登场。
一
第一方面是资产阶级的社会关系决定现实生活的性质,这是特定的资产阶级社会中的商品—市场经济关系场境存在论。马克思、恩格斯认为,社会生活的基本“特性的程度以至它的存在,都取决于社会关系”〔1〕。这是社会关系赋型和构式建构起来的社会“物相化”①“物相化”是我在本次研究中提出的新概念。在物理和化学等科学研究中,物相(phase)又称“物态”,一般指物质分子的聚集状态,是实物存在的形式。通常实物以固态、液态和气态三种聚集状态存在。在特定条件下又会有“等离子态”“超导态”“超流态”等物相。但我所设定的物相化中的“相”却不仅仅是物态之意,而兼有实现出来的主体性爱多斯(eidos,共相)之意。因为黑格尔、马克思思想构境中的一般物相化,总是指一定的主体目的(“蓝图”)和理念对象性地实现于对象的用在性改变之中,这是现成事物对象的消逝性之缘起。因为日本学界在日译马克思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概念时,通用了“物象化”一词,而中文中与意象相对的物象概念本身带有某种主观显现的痕迹,所以,用物相概念可以更好地表达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透视的用在性实存对象。马克思在自己晚期经济学文本中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中,经常使用materialisirt(物相化)一词来表达实践活动、生产劳动活动(爱多斯)在塑形对象效用中在物质实在中的消隐。当然,工业生产中机器化大生产中的科技物相化和商品市场经济场境中整体盲目无相化的经济返熵和反爱多斯经济物相化是更难理解的。参见Karl Marx:Grundrissen,Gesamtausgabe(MEGA2)II/1,Text,Berlin:Dietz Verlag,2006,S.2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4-1,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8,S.47.关系构序的基本含义,简单地说,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在生产劳动塑形和构序的基础上,一定的关系场境给予社会生活中直接在场的人与物以存在的历史特性及程度。这是一个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一般性的断言。在此,我们也能看到在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场境关系存在论中,被生产物相化塑形和构序出来对象性实在的“特性”的程度以及人的主体物相化程度,都是由社会关系赋型和总体构式的社会物相化决定的。这当然是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第一层级非物像透视。这也在认识论上意味着,当我们遭遇对象性物质存在时,其直接的经验塑形和构序乃至观念认知构式,更多地都会基于特定的社会关系场境存在来规制和定性。比如封建社会中的土地和人,都会因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关系构式生成“王土”和“君君臣臣民民”的人生依赖等级关系。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 (modernen 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 中,一切关系实际上仅仅服从于一种抽象的金钱盘剥关系(abstrakte Geld-&Schacherverhältniß) ”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79页。中译文有改动。Marx/Engels,Die deutsche Ideologie,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5,Text,Berlin:Walter de Gruyter GmbH,2017,S.466.。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两次使用这个 modernen 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这是上述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在资产阶级社会历史中的落地。可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一般物相化向更复杂的经济物相化转换的结果。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认,在资产阶级的社会关系场境中,货币作为财产的最一般的形式,让一切生活和存在都赋型为金钱世界。人的主体物相化和社会物相化的在世,都会成为金钱关系之中的伪在场。也是在这里,马克思第二次引述了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为《手稿》)中援引过的莎士比亚关于黄金拜物教的诗句。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机器与利润、土地与地租甚至人的个性,都会在一般物相化的基础上因一定的金钱关系赋型而获得不同的经济物相化特性。这已经涉及第二层级非物像透视的问题。再比如更大社会空间尺度中的国际关系,“在介于贵族统治和资产阶级统治之间的时期,当时两个阶级的利益彼此发生了冲突,欧洲各国之间的贸易关系开始重要起来,从而国际关系本身也带上了资产阶级的色彩”〔2〕。这是国际关系中的交换关系赋型。显然,这些观点都有进一步加深的可能空间。
按马克思后来的观点,在一个内含多重社会关系的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应该是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决定社会的性质。此时,马克思、恩格斯还没有透视资本关系在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支配性本质,所以,他们只是停留在金钱盘剥和国际贸易等经济交换关系之中,而货币关系还只是局限于资产阶级经济的流通领域,这一点与财产占有多少相关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指称也是一致的。在后来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科学地说明了作为复杂社会历史赋型中占统治地位的资本关系,并仔细分析了资产阶级社会中其他社会关系从对资本形式上的从属到实质上的从属的转变。这也就意味着,不是抽象的货币交易决定人、土地和机器的特性,而是资本关系像“普照的光”,决定和改变着一切社会定在的性质和场境存在状态。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创立了历史现象学,在非物像透视的第二层级构境中,通过劳动异化批判构式III科学说明了人与人的交换关系为什么再一次物化为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以物的自然属性呈现出来,从而彻底揭露了经济物相化中的经济拜物教认识迷雾。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就连今天资产阶级时代的语言都是资产阶级特定社会关系的产物。这是上述那个“我对我环境的关系是我的意识”的观点在语言现象背后的关系性构境本质上的具象化延伸。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手稿》中那个意识异化论的逻辑消失之处。
资产者可以毫不费力地根据自己的语言证明重商主义的和个人的甚至全人类的关系是等同的,因为这种语言是资产阶级的产物(Produkt der Bourgeoisie),因此像在现实中一样,在语言中买卖关系(Verhaltnisse des Schachers)也成了所有其他关系的基础。例如,propriété Eigenthum (财 产) &Eigenschaft(特性),property,Eigenthum (财产)&Eigenthümlichkeit(独特性);重商主义意义上的和个人的意义上的eigen(“自有”),valeur,value Wert(价值),commerce,Verkehr(商业,交往),échange,exchange,Austausch(交换),等等。所有这些字眼既意味着商业关系,也意味着作为个人自身的特性和相互关系。〔3〕
这段表述应该内嵌着两个不同的构境层面:一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第一层级非物像透视构境中,语言并非直接对称于直接到场的对象物,而是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生产物相化构序基础上生成的社会关系赋型和构式的产物。这也意味着,语言和话语系统中的复杂接合关系和观念构式是社会生活场境关系的象征关系映现,这当然是关系意识论的体现,也是马克思、恩格斯此处经济关系先验构架规制语言关系的前提。二是资产阶级社会生活中的现代性语言,直接表征了商品—市场经济活动场境关系构式的特有质性。比如,这里马克思、恩格斯例举的德文中Eigenthum(财产)和Eigenschaft(特性),正是商品交换中的私有财产占有关系场境,才赋型了人与物的商业关系中的特性。这是因为这些语言的具体话语塑形和构境,是伴随着资产阶级商品交换关系的操作活动和场境存在的发展而逐渐形成和固定化的,资产阶级的买卖关系使生活中的语言构式具有特定的构境性质。虽然,这都是用流通和交换的场境关系来说明语言的特定关系特征,但这不失为一种极其深刻的批判性的理论透视。在此让我想到是海德格尔那句著名的“语言是存在之家”。依他深刻的观点,现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语言完全沉浸在改变世界的占有性的关系场境存在之中(在世之中),语言就是一切事物为我们存在的内居方式之一。马克思关于这一语言与现实关系问题的思考,后来还出现在他晚年的《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可是在认识论层面,历史认识论会在资产阶级经济现象中遭遇自己的界限,这是因为这种商品—市场经济活动场境关系往往是通过颠倒的方式呈现于世的。所以,这是马克思之后重新启用批判认识论构境中的历史现象学的重要原因。
二
第二方面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为一种经济剥削关系。如上所述,在马克思、恩格斯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时候,他们从来不是关注实体性的物性对象,而是着眼于非直观的社会经济关系赋型的场境。他们认为,这种金钱买卖关系在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和政治学中被学术化地表征为效用性(Brauchbarkeit),或者叫功利论(Nutzlichkeitstheorie)。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资产阶级社会的社会定在基础,是一种将一切存在赋型为有特定功用的可变卖的“效用性”关系,在这里,“所有各式各样的人类的相互关系都归结为唯一的效用关系”〔4〕。不过,这里的效用性并非劳动塑形和构序起来的物相化用在性,而是将商品使用价值的有用性转换为资产阶级经济市场交换场境中出现的可变卖性关系。这是人与事物的历史在场性转换为经济伪在场的开始。在《手稿》中,马克思提及这种特殊的、可变卖的“有用性”〔5〕。以后马克思会揭示,在经济学语境中,这是劳动塑形和构序的使用价值向交换价值的转换。其实,在前述《布鲁塞尔笔记》和《曼彻斯特笔记》中,马克思多次摘录经济学家讨论物品的效用与交换需求的关系。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的“启蒙和迷信的斗争”一章中,就将效用理论(Brauchbarkeitstheorie)作为启蒙的结果。其实,这也是政治学中的边沁所鼓吹的功利主义理论。我注意到,马克思在《布鲁塞尔笔记》第三笔记本中,摘录了亨利·斯托奇的《政治经济学教程》附萨伊的评论中关于“有用性”和边沁功利主义的相关讨论。〔6〕马克思、恩格斯说,资产阶级所鼓吹的这种“功利关系具有十分明确的意义,即我是通过我使别人受到损失的办法来为我自己取得利益”〔7〕。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边沁的功利主义表征为一种“相互剥削的理论”(Theorie der wechselseitigen Exploitation)。这种观点,与斯密—黑格尔的市民社会话语II中原子化市民之间的相互利用关系也是吻合的。然而,在真实的资产阶级社会经济现实中,其实只存在一种经济剥削,这就是资本家对工人的盘剥,而并不存在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剥削”。
对资产者来说,只有一种关系——剥削关系——才具有独立自在的意义;对资产者来说,其他一切关系都只有在他能够把这些关系归结到这种唯一的关系中去时才有意义,甚至在他发现了有不能直接从属于剥削关系的关系时,他最少也要在自己的想象中使这些关系从属于剥削关系。这种利益的物质表现(materielle Ausdruck)就是金钱,它代表一切物(aller Dinge)、人们和社会关系的价值。〔8〕
这里有一个复杂的构式转换以及可进一步深化的可能性空间。一是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所有人生存的基础都基于某种工业生产有用性塑形之上的物相存在,并且,人对人的“利用”表现为可以创造更多的功利性的可变卖物,其中,实现变卖的神器就是代表了一切财富的金钱。在之后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中,他正确区分了商品的使用价值(效用性)和为了交换的价值(对象化劳动),金钱只是这种价值等价物的反向物相化的物性结晶,它异化式地篡夺了一般财富的地位。二是与封建专制下的直接剥夺不同,资产阶级为了获得更多的金钱,就会利用买卖关系来占有劳动者创造的财富,这就是资产阶级社会特有的剥削关系。应该说,在这个时候,马克思、恩格斯也没有真正发现资产阶级剥削劳动者的秘密,因为剩余价值的掠夺并不发生在流通领域之中,不是通过金钱买卖关系和使别人受到损失的办法来为“我”自己取得利益,而是隐匿于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对工人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这一巨大的逻辑凹点和盲区,将通过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创立的剩余价值理论中的第二个伟大发现来弥补。
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还形成了其他一些深刻的认识。首先,是资产阶级效用—剥削关系的观念映现。这当然是历史唯物主义关系意识论的实际运用。在他们看来,前述的“‘利用’范畴是从我和别人发生的现实的交往关系中抽象出来的,而完全不是从反思或仅仅从一种意志中抽象出来的”〔9〕。这就是说,正是资产阶级经济剥削关系中的现实商品交换关系和经济场境过程所构序和赋型的社会先验构架,生成了抽象的功利主义范畴的主观构境,而不是相反,“通过纯思辨的方法,这些关系反过来被用来冒充这个从那些关系本身中抽象出来的范畴的现实性”〔10〕。马克思、恩格斯直接指认说,黑格尔就是将资产阶级的功利论看作理念爱多斯的实现,“用同样的方法和同样的根据把一切关系都描述成客观精神的关系”〔11〕。这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理念说的本质批判。同时,这也接近于这样一种自觉认识:黑格尔绝对观念中复杂的先验逻辑关系构架,正是对斯密—李嘉图古典经济学商品—市场交换构式的唯心主义改写。这一点,既是《手稿》中那个人本学社会意识论在科学话语中的转换结果,也极深地关联于后来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抽象成为统治”的深刻见解。其次,历史地看,以霍尔巴赫(Holbach)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政治观念,是“关于当时法国的新兴资产阶级的有正当历史根据的哲学幻想,当时资产阶级的剥削欲望还可以被描写成个人在已经摆脱旧的封建羁绊的交往条件下获得充分发展的欲望”〔12〕。这是一种历史性的定位。因为,相对于封建专制中的强制性宗法关系,资产阶级解放人的自然生存需要和占有存在的欲望还是有其正当的历史合法性的。马克思、恩格斯承认:在18世纪,资产阶级所理解的解放,即竞争(Konkurrenz),就是给个人开辟比较自由的发展的新活动场所的唯一可能的方式。在理论上宣布符合这种资产阶级实践的意识、相互剥削的意识(Bewußtseins der wechselseitigen Exploitation)是一切个人之间普遍的相互关系,这也是一个大胆的、公开的进步,这是一种启蒙,它揭示了披在封建剥削上面的政治、宗法、宗教和闲逸的外衣的世俗意义,这些外衣符合当时的剥削形式(Form der Exploitation)。〔13〕
与《手稿》中那种简单的价值否定不同,马克思、恩格斯在揭露资产阶级社会剥削本质的同时,也承认其在历史上的进步意义。这一构境意向在后来的《共产党宣言》中被放大了。以自由竞争为基础的商品—市场经济的发展,的确为从封建土地上解放出来的“第三等级”创造了新的社会发展空间。相对于宗法式的强制性掠夺,资产阶级鼓吹的通过交换实现的“相互剥削”则是一种政治上的启蒙。并且,资产阶级的这种“相互剥削”关系是通过追逐金钱这种粗俗的功利主义来实现的。所以马克思、恩格斯也说,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是这种功利论的真正科学”,并且“功利和剥削的理论的成就以及这种理论的不同阶段,是和资产阶级发展的不同时期有密切联系的”〔14〕。这是十分重要的历史指认。比如,在洛克的学说里,“剥削理论还是和经济内容有直接关系的”,因为他看到了“英国资产阶级的最初的政治运动,英国资产阶级曾经通过这些运动冲破了地方局限性的圈子,还看到了工场手工业、海外贸易和开拓殖民地的已经比较发展的阶段”〔15〕。而在爱尔维修(Helvetius)和霍尔巴赫那里,他们的剥削理论却失去了资产阶级社会现实发展的实证内容,一直到穆勒和边沁那里,功利和剥削的理论才再一次与经济学和资产阶级的社会现实重新结合起来,“在穆勒的学说里可以看到,功利论和政治经济学是完全结合在一起了”〔16〕。
我们第一次在边沁的学说里看到:一切现存的关系(aller existirenden Verhältnisse)都完全从属于功利关系(Nutzlichkeitsverhältnis),而这种功利关系被无条件地推崇为其他一切关系的唯一内容;边沁认为,在法国革命和大工业发展以后,资产阶级已经不是一个特殊的阶级,而已经成为这样一个阶级,即它的生存条件就是整个社会的生存条件(Bedingungen)。〔17〕
这是一个关系存在论意义上的改变,封建土地上的血亲关系和宗法性被工业生产物相化带来的全面功利性存在替代。资产阶级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金钱关系场境存在的世界,这样,资产阶级就将自己的生存条件变成了整个社会的生存条件。所有的现实存在,如果没有功利关系场境的赋型、不能变成金钱的伪在场就必然灭亡。马克思、恩格斯说:“在政治经济学里已经提出了一种思想:主要的剥削关系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是由整个生产决定的,单独的个人都面临着这些关系。”〔18〕
古典经济学家已经看到,在资产阶级社会中,物质生产决定剥削关系,这种人创造出来的经济关系却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问题在于,古典经济学家将这种资产阶级的经济剥削关系当作永恒的自然关系。然而,在资产阶级还处于政治上升时期,资产阶级的这种“功利论能够以一定的社会事实为依据;但在进一步谈论剥削方式时,它只能采用空洞的说教。经济学内容逐渐使功利论变成了替现存事物的单纯的辩护,变成了这样的说教:在目前条件下,人们彼此之间的现有的关系是最有益的、最有公益的关系。在所有现代经济学家的学说里,功利论都具有这种性质”〔19〕。这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本质。马克思、恩格斯运用历史认识论的生动话语构序场境,因而同一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其历史演进过程中完成从革命到反动的质变。
三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第2卷中,马克思、恩格斯还分析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出现的以下几种现象:一是资产阶级社会中家庭关系的解体和道德幻象。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由于现代城市的建筑、由于资本的筑模等所产生的关系”,传统的家庭的内在关系已经被金钱关系所瓦解,“但是,婚姻、财产、家庭在理论上仍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它们构成资产阶级赖以建立自己的统治的实际基础,因为它们(它们是具有资产阶级形式的)是使资产者成其为资产者的条件”〔20〕。依我的理解,这里的资本的筑模并非指资本的一般形成,而已经是资本作为一种功能性存在关系发挥作用,这应该是资本第一次在话语运行中发挥筑模的构境。显然,这是一种复杂的场境关系链接。一是这里的“现代城市的建筑”并非指物性的房屋,而是我们上面已经提及的工业时代社会关系物相化的城市生活,以及由厂房、商店和大楼建筑群塑形和构序起来的全新的社会空间。不同于封建宗法关系社会物相化的场境存在,城市建筑已经是由资本所造成的全新的社会历史负熵中的经济物相化空间场境关系,比如新型城市建筑和街道中发生的制造业生产和商业的活动场境和空间句法,它瓦解了传统自然经济生活中凝固在土地上的所有活动关系和家庭生活场境。这一重要的场境存在论的观点,即物性建筑与人的生存活动的“空间句法”关系,在20世纪50年代的法国情境主义国际的整体都市主义运动中得到强化,并且由列菲伏尔在《空间生产》(1974)中系统化、理论化。二是资产阶级普世性的家庭观念和道德的虚假意识形态幻象遮蔽了金钱关系之下已经解体的家庭内在关系,家庭成为劳动力再生产的地狱和资本家富得流油的天堂,这共同构筑了“资产者成其为资产者的条件”〔21〕。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不能一般地谈家庭本身。资产阶级历史地使家庭具有资产阶级家庭的性质(Charakter der bürgerlichen Familie);在这样的家庭中无聊和金钱是纽带(die Langweile und das Geld das Bindende ist),这样的家庭也发生资产阶级的家庭解体,但这种解体并不妨碍家庭本身继续存在。同家庭的肮脏的存在相适应的就是那种在冠冕堂皇的词句和普遍的虚伪掩盖下的神圣的家庭概念。〔22〕
依马克思、恩格斯的解释,资产阶级家庭以“无聊和金钱”关系塑形的“肮脏的存在”,恰恰是这种剥削制度的必然产物,“家庭的定在(Dasein der Familie)必然会受它和不以资产阶级社会的意志为转移的生产方式(Produktionsweise)的联系所制约”〔23〕。不难看到,马克思、恩格斯时刻透视资产阶级特定“生产方式的联系”(资本的筑模)中家庭生活场境关系存在的特定质性,然而,资产阶级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却以“冠冕堂皇的词句和普遍的虚伪”的精神伪境,遮蔽着现实生活中发生的“肮脏存在”伪情境。这是精准的判断。可以看到,Dasein概念在此的出场是伴随批判对象的文本语境的,而非马克思、恩格斯的自主话语构序场境。
二是法国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观念在德国的意识形态变形。马克思、恩格斯分析说,18世纪德国资产阶级的历史地位“完全反映在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中”,因为在那时,“法国资产阶级经过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革命跃居统治地位,并且夺得了欧洲大陆;当时,政治上已经获得解放的英国资产阶级使工业发生了革命并在政治上控制了印度,在商业上控制了世界上所有其他地方”〔24〕。相对于英国先行的工业革命和法国轰轰烈烈的政治大革命,此时的德国还处于容克地主(Krautjunker)①容克地主即普鲁士的贵族地主阶级。容克(Junker,德语Junker的音译),意为“地主之子”或“小主人”。原指无骑士称号的贵族子弟,后泛指普鲁士贵族和大地主。16世纪起,他们长期垄断军政要职,掌握国家领导权。19世纪中叶起,容克地主阶级开始资本主义化,成为德国特有的半封建型的贵族地主。容克地主是普鲁士和德意志各邦在19世纪下半叶联合后反动势力的支柱,是德国军国主义政策的主要支持者。支配下的封建社会后期,德国的资产阶级是弱小的,处于其他强大资产阶级的“压迫”之下。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所试图确证的“善良意志”(guten Willen),“完全符合德国资产者 (deutschen Bürger)的软弱、受压迫和贫乏的情况”,当时“亚麻纺织工场,亦即以脚踏纺车和手织机为基础的工业,在德国还起着一些作用,而恰恰在这个时候,这些笨拙的工具在英国已被机器排挤掉了”〔25〕。这是一个生产力发展上的巨大差距。并且,“小小荷兰的资产阶级比人数众多的德国市民强大”,竟然“控制了德国的全部贸易”,这使得“德国资产者却没有共同利益,只有分散的小眼小孔的利益”,由此产生的必然结果是,在德国以最畸形的、半家长制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君主专制的时代里,由于分工而取得了对公共利益的管理权的特殊领域,获得了异乎寻常的、在现代官僚政治中更为加强的独立性。这样一来,国家就构成一种貌似独立的力量。〔26〕
恰恰因为德国当时的资产阶级在经济上的分散和弱小,在畸形的半封建体制下却出现了现代官僚政治中的国家力量凸显的情况,这也正是黑格尔国家理性主义的深刻现实背景。这种现象还造成了一种错觉,“产生了德国理论家(Theoretik-er)不依赖资产者(Bürger)的那种虚假的独立性,即这些理论家用以表达资产者的利益(Interessen der Bürger)的形式和这些利益本身之间的假象的矛盾”〔27〕。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具体分析说,在康德那里,我们又发现了以现实的阶级利益为基础的法国自由主义(franzosische Liberalismus)在德国所采取的特有形式。不管是康德或德国资产者(Bürger,康德是他们的利益的粉饰者),都没有觉察到资产阶级的这些理论思想是以物质利益(materielle Interessen)和由物质生产关系(materiellen Produktionsverhältnisse) 所决定的意志为基础的。因此,康德把这种理论的表达与它所表达的利益割裂开来,并把法国资产阶级意志的有物质动机(materiell motivirten)的规定变为“自由意志”、自在和自为的意志、人类意志的纯粹自我规定,从而就把这种意志变成纯粹思想上的概念规定和道德假设。〔28〕
从康德、费希特开始的德国的哲学家们不能理解,自己发明的“自由意志”其实还是资产阶级物质利益和物质生产关系的表现,只是“由于德国的经济关系(okonomischen Verhaltnisse)还远远没有达到与这些政治形式相适应的发展阶段,所以资产者们(Burger)只把这些形式当作抽象观念、自在和自为的原则、虔诚的心愿和词句、康德式的意志的自我规定(Selbstbestimmungen)和资产者们所应该成为的那种人的自我规定”〔29〕。所以,不像法国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公开举起自己的自由主义旗帜,没有资产阶级经济关系现实场境存在支撑的德国哲学家,只能在思辨构式中隐晦地表达某种抽象的道德假设和价值悬设,即应该成为的那种人的自我规定,并且,还自以为是脱离了一切物质利益和现实生产关系的观念革命。这是极为深刻的理论透视。也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前面第1卷第1章主手稿中删除的Produktionsverhältnisse(生产关系)的无意识在场。生产关系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正式确立,是在不久后的《哲学的贫困》中。
其实,这里讨论的是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并不多见的康德问题思考,可他们聚焦于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而没有涉及康德哲学中更重要的《纯粹理性批判》,特别是那个先天综合判断与社会现实的关系。依我的理解,一方面,康德在认识论中指认的先天观念综合构架的作用机制,并不能简单依马克思、恩格斯此处的逻各斯构式,将其直接视作法国资产阶级思想的德国变形。康德在英国经验论反思的基础上,消除了传统认识论中的主体—客体二元构架,探索了先天观念综合构架对个体经验的统觉塑形、知性构序和理性赋型的作用机制,这当然是重要的哥白尼式的认识论革命。在更深的层面上,先天观念综合构架的现实基础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由生产方式筑模起来的社会历史先验构架,在资产阶级时代,这种先天综合判断必然链接于商品—市场交换的熵增和自发构序机制。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在历史认识论的层面,发现同一社会历史先验会在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特定质性生活中发生完全不同的作用,交互主体性与认知的错位会打破传统认识论中的线性结构。比如马克思、恩格斯此处发现的资产阶级经济关系在英国、法国和德国的不同层级和成熟度的存在与发展,与这种社会历史先验在规制认知构架中的作用并非完全等同和同步的。这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认识论微观机制问题。
三是资产阶级社会中的“非人性”与自由的关系。这主要表现为马克思、恩格斯批评施蒂纳在人的观念中的非历史的价值悬设构式。这也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恩格斯对人本主义话语的直接解构。他们认为,在施蒂纳那里,“人”的概念不是现实的人,“人”的概念=“人”,“人”=非现实的人,现实的人=不是人=非人,因此现实的人只是非人。〔30〕
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里用黑体字着重强调的“人”是抽象的非历史的价值悬设,它作为一个理想化的概念与现实中的人相对;在这一应有与现有的逻辑对立关系中,现实中的人只是“非人”。这是一段难以入境的抽象表述。其实,这里非现实的人,同质于费尔巴哈式的“人”——没有异化为上帝的、应该具有的本真自然类本质,也是赫斯的本真性的尚未异化的交往类本质,甚至是青年马克思的没有外化为对象性异化存在的本真劳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已经彻底摆脱了黑格尔—费尔巴哈式的人本学异化史观,所以,他们现在能够清醒地批判施蒂纳。应该说,这也是马克思自己原先的人本学劳动异化批判构式最重要的逻辑祛序消失之处。
在当时的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施蒂纳唯心主义地以为,人之所以是“非人”,主要因为他们还没有获得人的自由,而“人们取得的自由的程度每次都由他们关于人类理想的相应观念来决定;同时在每个个人身上必然会保存着和这种理想不符合的某种残余,因而这种残余作为‘非人的东西’还没有得到解放”〔31〕。这是说,施蒂纳先悬设了抽象的人的自由概念,然后再用这种价值悬设中的逻辑在场来衡量现实中人的生存状态,这是典型的方法论层面上的唯心主义。如果我们在此回到马克思人本学劳动异化批判构式之前,那么我们也会看到,1844年前后的青年马克思也是先悬设了理想化的本真性劳动观念,再由此去衡量现实雇佣制度下的现实工人,于是就出现了劳动类本质异化的四个不同层面。可以说,在方法论上,那时马克思的方法论前提同样是隐性唯心主义的。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方法论与《手稿》中人本学劳动异化批判构式的重要异质性。这是我在《回到马克思》第1卷中已经充分说明的问题。
针对施蒂纳在价值悬设中提出的人应该获得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实际上,事情是这样的:人们每次都不是在他们关于人的理想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的生产力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取得自由的。”〔32〕不是抽象“人”的概念或者价值悬设中的自由观念使现实的人得到自由,人在社会生活中实际获得的自由,永远是一定的生产力物相化构序水平决定的社会关系制约下的自由场境空间。再从历史认识论的角度具体些说,一是在过去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中,取得的一切自由的基础是有限的生产力,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社会生活的劳作物相化塑形和构序能力低下,所有人依附于有限的物质条件和狭小封闭的生活关系赋型场境,是不可能获得理想的自由的。二是“到现在为止,社会一直是在对立的范围内发展的,在古代是自由民和奴隶之间的对立,在中世纪是贵族和农奴之间的对立,近代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对立”〔33〕。在这些阶级压迫的社会生活中,有的只是自由民和贵族的自由(“自主活动”),奴隶和农奴是不可能有人身自由的,即便到了资产阶级社会,也并非真的出现了人人自由的天堂景象,真正获得所谓自由(“自主活动”)的,必定是手中占有财富(资本)的资产阶级。其实,在第1卷第1章中,马克思、恩格斯也谈及这种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自由。他们说,有个性的个人与阶级的个人的差别,对于个人的生活条件的偶然性,只是随着那本身是资产阶级产物的阶级的出现才出现。只有个人之间的相互竞争和斗争才产生和发展了这种偶然性本身。因此,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个人被设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是偶然的,然而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事物性的强大力量。〔34〕
这是一段极其深刻的历史性分析。也就是说,从封建土地上可见的强暴锁链中获得解放的自由劳动者,同时也获得了商品交换市场中失业的自由。人在商品—市场经济活动中的自由生产物相化,却在经济交换关系场境中表现为自己不能做主的盲目偶然状态。在残酷的无序市场竞争中,他们更加屈从事物性的强大力量,这种经济物相化的力量就是不可见的资本的压迫和奴役。这让资产阶级所鼓吹的自由幻象彻底破裂。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如果想要真正获得人的全面解放和自由,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要消灭关系对个人的独立化、个性对偶然性的屈从、个人的私人关系对共同的阶级关系的屈从等等,归根到底都要取决于分工的消灭。我们也曾指出,只有交往和生产力已经发展到这样普遍的程度,以致私有制和分工变成了它们的桎梏的时候,分工才会消灭”,准确地说,是消灭资产阶级私有制下形成的奴役性分工,“私有制和分工的消灭同时也就是个人在现代生产力和世界交往所建立的基础上的联合”〔35〕。当然,这就是在共产主义中人的彻底解放和全面自由发展。
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即在唯一的个人的独创和自由的发展不再是一句空话的社会中,这种发展正是取决于个人间的联系,而这种个人间的联系则表现在下列三个方面,即经济前提、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必要的团结一致以及在现有生产力基础上的个人的共同活动方式。因此,这里谈的是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个人,而绝不是任何偶然的个人,至于不可避免的共产主义革命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它本身就是个人自由发展的共同条件。〔36〕
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对未来共产主义的美好憧憬。他们共同强调,共产主义绝不是现实应该与之符合的理想,作为一种解放运动,它首先是生产力发展超越资产阶级社会的客观必然结果,同时,也会是资产阶级社会中那种人的偶然性关系否定后出现的“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必要团结”,更重要的,将是消除了资产阶级社会运动中的盲目和自发特征,使人们在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之上科学地认识社会规律之后,真正构序出“个人的共同活动方式”,获得人类的全面彻底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