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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云聚集之时》的生命政治书写与共同体想象

2022-02-03李美芹陈秀蓉

山东外语教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酋长琳娜马克

李美芹 陈秀蓉

(1. 东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89;2. 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1.引言

《雨云聚集之时》(WhenRainCloudsGather)是南非作家贝西·黑德(Bessie Head, 1937-1986)于1969年出版的第一篇小说。贝西·黑德的出生违背了南非的“背德法”(Immorality Act),该法主要禁止黑人和白人通婚。在这样的背景下,黑德一生经历了许多困苦。1964年为了逃离南非惨无人道的种族隔离制度,离异之后,贝西·黑德带着儿子义无反顾地来到博茨瓦纳(Botswana),期盼在此寻找新的自由。从1965至1972年,即使努力工作,她和儿子还是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因此,身为难民的贝西·黑德曾一度想离开博茨瓦纳,但通过参加当地的农业建设活动,她发现了比自由还珍贵的“来临中的共同体”(the coming community)和“形式生命”(form-of-life)的潜在性。①于是,她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离开这里将会有些许痛苦,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我们生活的方式,别处的生活方式不会再比这儿的更加完美了”(Head, 1991:177)。

小说主要围绕男主人公马克哈亚(Makhaya)展开,但又不局限于个人层面的发展,同时也涉及了共同体层面的发展。难民马克哈亚原本是一名逃犯,因反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而被关押,饱受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之苦。为了摆脱痛苦,他冒着危险来到博茨瓦纳的一个小村庄——戈尔曼·米迪(Golema Mmidi)村庄。在此,受人尊敬的迪诺雷格(神)和警官乔治(George)都接受了马克哈亚的难民身份。马克哈亚帮助白人吉尔伯特·巴尔弗(Gilbert Balfour)发展农业。和村里其他传统的妇女不同,有独立思想的米里佩德妈妈(Mma-Millipede)更是激发了马克哈亚身上潜在性的生命向度,使马克哈亚学会爱,并与波琳娜·赛比索(Paulina Sebeso)结为连理;使马克哈亚学会把所有人视为手足。戈尔曼·米迪村庄的人们大多流亡而来,不甘于为副酋长玛登格(Matenge)所控制,不甘于成为“赤裸生命”(bare life/naked life)。村民们共同建立了一种彼此共享的“形式生命”,书名便隐喻了如果让雨云再次聚集,“来临中的共同体”便会降临。

贝西·黑德这部充满生命政治意味的小说《雨云聚集之时》,与阿甘本(Agamben)的生命政治理论相契合,体现了生命政治中的“赤裸生命”“潜在性本体论”的生命向度和“来临中的共同体”,揭示了博茨瓦纳让贝西·黑德依依不舍的真正原因,表征了作者想象中即将来临的共同体。

2.难民:生命政治中的“赤裸生命”

当代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通过借鉴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 1906-1975)在《极权主义的起源》(TheOriginsofTotalitarianism,1951)和《人的境况》(TheHumanCondition,1962)中对犹太难民问题的深度思考,进一步拓宽了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这类政治哲学思想的维度与深度,使之成为一种“生命诗学”(Biopoetics),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赤裸生命”这个核心政治哲学概念。“赤裸生命”又名“神圣生命”或“神圣人”(homo sacer),具有“杀死他而不会受到惩罚”和“禁止祭祀他”这两个基本特点(Agamben, 1998: 48)。“神圣人”并不是神圣且不可侵犯的。相反,“每个人结构性地都可能随时成为‘神圣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始结构,我们看到,尽管‘人权’被扩展到越来越多人身上(黑人、妇女、少数族群),但在越来越多人被纳入的同时,‘人权’之例外,却始终不绝”(阿甘本,2016:41)。而难民,因与“人的权利概念坚决分隔开” (同上: 78),从某种意义上成了阿甘本所说的“赤裸生命”。无独有偶,《雨云聚集之时》这部小说中,戈尔曼·米迪村庄大多数村民是难民,他们皆是“赤裸生命”。“难民仅仅是赤裸生命。通常来说,难民赤裸生命既然被宣称为人,就应该是被保护的对象。但现实中,难民的存在表明了人性概念及人权宣言的苍白与无聊”(靳琦, 2007:61)。小说中,平民在村庄中,原本是一种自然生命(zoē),大部分人属于家庭(oikos)范畴,而不进入城邦(polis)参与政治生活,但在副酋长玛登格眼里,这些自然生命必须要为一种生命政治权力所捕获、征用与控制。此时,自然生命直接进入政治领域(political sphere),与政治生命(bios)似乎处于一种让人无法分辨的“无区分地带”(zone of indistinction),“在其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神圣人’(赤裸生命)”(吴冠军,2015:99)。

小说也向人们展示了赤裸生命与司法暴力之间的根本关联。“在过去,酋长是法律和秩序的维护者”(Head, 1987: 58),②但由于副酋长玛登格的“任性与不称职……戈尔曼·米迪的法庭上,永远都有申诉案件……难民对驱逐出境提出申诉,对因向副酋长使用恐吓和冒犯的语言而被判刑提出申诉,以及对副酋长侵占财产提出申诉……至高酋长塞克特了解自己的弟弟,但至高酋长塞克特总是站在申诉人那一边”(23)。此后,副酋长玛登格破坏法律秩序的举动便消停了,但几个月后又会卷土重来。可见,酋长如今却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蓄意破坏者,致使难民这种赤裸生命时刻处于例外状态。“例外状态”可以看作是一种紧急状态,它发展的极端例子便是纳粹集中营。“神圣人与主权者构成了政治秩序的两个极端,一极为主权者即至高权力,在它看来所有的人都是神圣人;另一极为神圣人,在它看来,所有的其他人都是主权者”(郑文涛,2018:112)。主权者玛登格表征着一种至高权力,通过制定法律秩序,宣布紧急状态,并分隔出法律的“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通过这种“分隔性装置(divisive apparatus)”(吴冠军,2014a:81),至高权力悬置法律(law suspension),巧妙地将村民们原本“自然生命”(zoē)的生活形式转化为一种处于例外状态下的“赤裸生命”。悬置法律,意味着法律的秩序得不到应有的实践,“赤裸生命”处于法律的秩序之外,处于法律的“例外状态”之中。“赤裸生命”只能听由至高权力的抉择。“被压迫者的传统教导我们:我们所生活其内的‘例外状态’,就是常规”(Benjamin, 2007:257),并进一步通过“‘法律秩序—法律例外’的‘结构性分析’标识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之间的关系”(苗翠翠,2019:81)。

“戈尔曼·米迪村庄不是通常意义上由规模庞大的部落或家族组成的村庄,戈尔曼·米迪村庄大多数是那些为了逃避诸多悲惨生活而流亡此处的人”(22)。男主人公马克哈亚(Makhaya)作为政治犯,从南非逃亡至此,决心在此寻找内心向往的自由,试图忘却种族隔离制度带给他的苦楚。同时,在戈尔曼·米迪村庄,还有许多思想独立的人,例如小镇居民波琳娜·赛比索(Paulina Sebeso)、迪诺雷格、米里佩德妈妈 ,玛丽亚(Maria)和白人吉尔伯特·巴尔弗(Gilbert Balfour),“诸多悲惨生活使他们不受部落的环境控制”(145)。身为至高权力的副酋长玛登格时刻关注自身的至高权力,一旦自然生命触及自己的至高权力,便立刻通过至高权力悬置法律并弃置自然生命,使之成为赤裸生命。

马克哈亚来到戈尔曼·米迪村庄一周左右,副酋长玛登格从他唯一的朋友约阿斯(Joas)处得知了马克哈亚的存在,马克哈亚的难民身份引起了副酋长的注意,因为 “政治难民不能永久居住在博茨瓦纳,而让他们离开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口舌功夫”(73)。同副酋长玛登格见过面后,内心敏感的马克哈亚认为副酋长“想杀人……不是用枪或拳头,而是通过他残暴和狡猾的头脑”(66-67)。副酋长十分了解生命政治的政治策略,杀死这样的生命,丝毫不会犯杀人罪, 因为作为赤裸生命的难民虽然不能献祭,但可以被杀死。接着,警官乔治也会负责让马克哈亚这位政治难民离开,因为他是“危险分子”(166)。难民变成了政治化的难民,这意味着赤裸生命被政治化。

波琳娜·赛比索来自博茨瓦纳的北部,比马克哈亚早来大约一年半。波琳娜·赛比索十八岁就嫁给一个外国人,生有一儿一女。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因名誉被辱而选择自杀。波琳娜·赛比索一夜之间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坚强的她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戈尔曼·米迪村庄。“波琳娜·赛比索是唯一一位敢劝其他妇女去农场学习课程的妇女”(100),这推动了戈尔曼·米迪农业的新发展。八月中旬,副酋长玛登格回到戈尔曼·米迪村庄,他对人们的发展感到错愕,“这让玛登格勃然大怒,仅在十年前,平民们总是要事先向酋长或副酋长征得发展的允许”(145)。于是,副酋长派遣仆人前往波琳娜·赛比索的住处,让她知道她已经被酋长告上了法庭。从某种程度上说,“剥夺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的法律权利比剥夺一个犯有罪行的人的法律权利要容易得多”(Arendt, 1962:295)。无辜的波琳娜·赛比索还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便在顷刻间被至高权力剥夺了法律权利,沦落为一个赤裸生命。

同样,白人吉尔伯特·巴尔弗也要面对成为赤裸生命的风险。巴尔弗三年前凭着学生差旅奖学金造访了博茨瓦纳,便与此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时也找到了人生所要奋斗的最终目标——回国学习农业,学成之后再到博茨瓦纳促进当地的农业发展,尤其是提升粮食的生产技术。然而,巴尔弗对戈尔曼·米迪村庄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当地雨水稀少,传统生产技术落后。最初在与巴尔弗面谈时,至高酋长便“暗暗带着警觉聆听”(24)巴尔弗的想法。“由于没有充分了解土地制度的复杂性,吉尔伯特·巴尔弗宣称这项制度阻碍了农业的发展……这项制度本是为了保护穷人的利益,防止土地落入少数富人之手而建立的……副酋长玛登格意识到他将会丢失自己和村民买卖牛的暴利生意”(38),因此副酋长借此将矛头指向巴尔弗,让人们觉得巴尔弗对他们不怀好意,这引发了巴尔弗与村民们之间的冲突。“在此之前没有人和他说过非洲有压迫者”(183)。但现在,“你感觉自己是受压迫的人,另一方面,你又很轻易地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猎物,所有这些政治意识形态都令人厌恶,这似乎是现今的秩序”(80)。巴尔弗明白自己是猎物,是至高酋长报复副酋长的一枚棋子。同时,吉尔伯特也不敢批判非洲人的生活方式,于是他假装喜欢吃羊肉,喝酸奶粥,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致命且令人害怕的社会,它拒绝任何新鲜和陌生的事物”(100)。因为新鲜和陌生的事物具有一种潜在性,亦即潜能,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性”则意味着潜在性的消失。新鲜和陌生的事物具有一种否定性的潜在性力量,而至高权力所憧憬的社会只需要“实在性”,不需要“潜在性”。

3.人类的慷慨大度:潜在性本体论的生命向度

《雨云聚集之时》中,警官乔治和米里佩德妈妈所展现的“人类的慷慨大度”,将赤裸生命碎片化的“生活形式”转变为不受至高权力控制的“形式生命”,展现了潜在性本体论的生命向度。

每个人都有自身潜在的潜在性。“在对亚里士多德的‘潜在性’论述的通常阐释中,实在性(actuality)是潜在性的目的,或者说,是它的自我完成。但阿甘本则恰恰把这个关系颠倒过来”(吴冠军,2014a:81)。阿甘本认为“潜在性”(potentiality)目的不是以自我消失的方式,将自我转化为“实在性”,而是通过 “非潜在性”(impotentiality)或 “不存在的潜能”(potential not to be)来保持自我的存在,反映了潜在性的本体论实质。小说中,白人“吉尔伯特曾惊讶地发现下等人生活的环境如深渊一般糟糕,而自己国家的经济状况繁荣到一种令人几乎无法想象的程度”(135)。事实上,博茨瓦纳人民确实生活在糟糕且黑暗的深渊之中,表面上看,他们似乎不具有成为富裕国家的潜能,他们有的只是黑暗的潜能,但从某种程度上看,“黑暗的潜能……又是光明的潜能”(Agamben,1999:181)。同时,“人是拥有非潜能的可能的动物。人的潜能的伟大之处能够被人的深层次的非潜能所测度”(文晗,2018:119)。非潜能,亦即非潜在性,它拒绝让潜在性立刻转为实在性。“非潜在性”反映了潜在性的本体论,亦即一种保持自我,不需要转化为“实在性”的本体论运行机制。“从关于潜在性的本体论角度来看生命问题,诸种‘生活形式’(forms of life)乃是实在性,而‘形式生命’(form-of-life)则是非潜在性”(吴冠军,2014a:82)。一盘散沙的戈尔曼·米迪村庄村民们只不过是生命被碎片化的生活形式,还没有获得对赤裸生命具有免疫力的“形式生命”。“个体都是‘任意的独体’”(高奇琦,2016:36),“任意的独体所彼此共通的,就是他们对那单数的‘形式生命’的共享”(吴冠军,2014a:84)。“生活形式”则代表复数形式的生命,“复数形式是指生命被碎片化,为至高权力‘神圣’或者‘主权’之域所掌控”(吴冠军,2014a:81),但至高权力无法使“形式生命”转化为赤裸生命,“‘形式生命’一词意指一种不可能与其形式相分离的生命,一种永无可能在其中离析出类似赤裸生命之类东西的生命”(Agamben, 2000:4)。戈尔曼·米迪村民们只有在“人类的慷慨大度”的精神指引下,才能将复数的生活形式转化为完整且共享的形式生命。

小说中,男主人公马克哈亚来到博茨瓦纳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寻找自由,但渐渐地在与小说中其他人的接触过程中,明白了还有一种事物比自由更加微妙更值得追寻,那就是“人类的慷慨大度”(61)。这种“人类的慷慨大度”品质之下,折射了更深层次的 “潜在性的生命向度”,亦即生活形式转化的非潜在性,这意味着赤裸生命可以另辟蹊径,从复数且碎片的诸种“生活形式”转变成单数且共享的“形式生命”。往更深层次上说,这实实在在是一场“实在性”与“潜在性的本体论”之间的博弈,展现了人类生命非潜在性的伟大光辉。来到博茨瓦纳之后,“马克哈亚重建了他早已支离破碎的生命”(Odhiambo, 2015:64),在米里佩德妈妈和乔治警官的“慷慨大度”下,将原本碎片的“生活形式”转变为“形式生命”。

按照副酋长玛登格以及政府的指令,乔治身为戈尔曼·米迪村庄的警官,本应该直接将政治难民马克哈亚驱逐出境。但作为一名执法人员,乔治身上却有着“人类的慷慨大度”。警官乔治明白“如果有人要为难民冒风险,准不会有好事发生,这个人在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得到提拔”(60)。但乔治选择为难民马克哈亚冒风险,只要马克哈亚保证不让乔治失望以及“不会扰乱南非的政治”(60)。这时的马克哈亚第一次感到,“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什么是他喜欢的事情,那就是‘人类的慷慨大度’。它让生命变得完整健全。它让世界不会支离破碎”(61)。此时此刻的马克哈亚渐渐瞥见了生活形式转化的非潜在性,而具体的做法,就是学会“人类的慷慨大度”。

在博茨瓦纳的戈尔曼·米迪村庄,成年的男性和未成年的男孩远离村庄去畜牧站放牧、养牛;而女人则留在村庄负责耕作,“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博茨瓦纳的女人干活更卖力了,因为女人担负了所有为一个大家庭提供食物的责任”(104)。另一方面,博茨瓦纳的女人也比男人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接受教育,但“几乎没有多少女人能产生一个新的自我。她们还是保有原来传统部落女人的样子,温顺且自卑”(68),而米里佩德妈妈却浴火重生,产生了一个新的自我,她把每个人都作为自己的兄弟,对他们抱有怜悯之心。马克哈亚一开始对米里佩德妈妈慷慨大度的品质感到些许厌恶。米里佩德妈妈初见马克哈亚时,从马克哈亚身上只看到了“一堵不动声色的墙……好像在说,我很安全。没有人能入侵我的生命”(111)。然而,马克哈亚知道“这种心灵的慷慨大度是真实存在的,米里佩德妈妈保有这种珍贵的品质,这种品质的宽容度过强以至于马克哈亚无法持续保有这种品质……这肯定了他的想法,亦即生命中所有的事物都依赖于慷慨大度”(132)。在博茨瓦纳的这个小村庄,马克哈亚的生命经历了阵痛最剧烈的一种形式转变。最初,他认为自己出生在南非,种族隔离、强奸以及被人叫黑狗的事情时有发生。这样背景下出生的自己无法像米里佩德妈妈那样做到“人类的慷慨大度”。但是,马克哈亚却在悄悄地发生转变,在参与白人吉尔伯特农业发展的过程中,他“和戈尔曼·米迪村庄没有文化的光脚妇女聊天,就好像他一向如此……同她们一起干活,情同手足”(112)。米里佩德妈妈叮嘱他不能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手足就不关心对方,世上每个活着的人都是手足,因为“不论好坏,每个人在生命面前都是无助的”(131)。最终,马克哈亚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戈尔曼·米迪村庄所经历的巨大转变,“他默默想要追求的不是一种新自由,而是能让他支离破碎的生命整合成一个完整且有序的生命”(122),马克哈亚清晰地意识到潜在性的生命向度才是自己的真正目标。

与马克哈亚对非潜在性的顿悟构成巨大反差的是酋长兄弟之间的诸种“生活形式”,直接让潜在性转化成实在性,而不是通过“人类的慷慨大度”,挖掘“形式生命”的非潜在性。第一对酋长兄弟,是米里佩德妈妈的前夫拉莫戈迪(Ramogodi)与其亲弟,另一对酋长兄弟,则是戈尔曼·米迪村庄的至高酋长塞克特和副酋长玛登格。酋长拉莫戈迪喜欢上了最小弟弟的貌美妻子,致使其弟弟上吊自杀,因而招致全村人侧目厌恶,但他随即休了米里佩德妈妈,并在三个月后如愿以偿地娶了亲兄弟的妻子;而至高酋长塞克特虽然在某些方面对自己的弟弟有所照顾,例如“任命他总爱惹事且不受欢迎的弟弟玛登格为村里的副酋长”(23),但他心里却随时想着通过白人吉尔伯特这颗棋子,“向自己的弟弟玛登格复仇”(100)。与此同时,人们相互之间以手足的方式被拉得越来越近,正在形成一种单数、共享且完整的“形式生命”,这种人类的非潜在性,指向一种幸福生活,意味着一种“来临中的共同体”。

4.来临中的共同体

《雨云聚集之时》以来临中的共同体的形式,向人们展示了作者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照。马克哈亚在审视过去的自己时,意识到自己“过去一直想要追求的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生活”(163),他一直生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成千上万的非洲人都像这样生活,像树木一般……甚至切断了与自己的交流……或许乌托邦也只是一些树木。……多数人都在等待政客们来解决他们个人的痛苦”(166)。经历过剧烈转变的马克哈亚,认为“人们最需要和其他人联系”(166),而不是把主动权让给政客们。“爱上一个女人让他意识到:只有人们才能带来生命真正的回报,只有人们能给予爱和幸福”(163)。只有当人们产生沟通并且人们“生活在不再有分隔的共同体中,方可言幸福生活”(阿甘本,2016:66)。“来临中的共同体”给人们带来幸福生活,“‘来临中的共同体’事关当下,而不是一种未来的乌托邦。……不是在对一个乌托邦未来的渴望中去消极等待,而是积极地把内嵌在当下之中的改变与转型的可能性去实现化”(61),“来临中的共同体”在小说的尾声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体现生命政治的不仅仅包括以酋长为代表的至高权力,同时也包括以“腐朽的习俗”(162)为代表的至高权力,后者让博茨瓦纳的妇女和儿童只能过着支离破碎的“生活形式”,男孩们只能像艾萨克一样,“留在牧牛站,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76),牧牛站长期缺水且满是沙尘,留给这些男孩的只有病痛与死亡。儿子艾萨克的死亡正如一个断裂,令波琳娜如梦初醒。表面上,波琳娜和别的妇女一样,“对生活别无所求”(119)。“在茨瓦纳传统中,婚姻非常重要。……根据当地习俗,去世女人的灵魂仍能和活着的男人保持婚姻关系。……死亡本身并不能终结婚姻”(卢敏,2017:84),这也意味着,在小说中,波琳娜的丈夫虽然因自杀而亡,但他的死亡并没有结束他和波琳娜的婚姻关系。而实际上,波琳娜却不甘成为一名寡妇,她也渴望追求属于自己的单数的“形式生命”。她对于这种生活感到痛苦,一直在勉强过着“这种生活,直到奇迹发生”(119)。最终,波琳娜也迎来了生活的奇迹,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迎来了马克哈亚对她的真心。但波琳娜却不能像马克哈亚一样,光明正大地迎接这种幸福生活。“波琳娜发现自己不得不伪装成两种样子……一种是她在人群中的样子,另一种是她独处时的样子。当她独处时,她微笑,因为她很欢喜,但这种欢喜却和她的丧子之痛与丧牛之痛产生了冲突”(172)。另一方面,以腐朽的习俗为代表的至高权力,让艾萨克彻彻底底沦落为“赤裸生命”,这是一种“使人死”(take life)的生命政治力量。这种“ ‘使人死’的致死权力,突出权力的压抑性、否定性的力量”(苗翠翠,2019:81),但艾萨克去世时“没有一丝的痛苦与害怕”(167)。“让人活”(let live)让人们生不如死,“这种‘活着’的生命观将生命的意义庸俗化”(高奇琦,2016:35)。比如,母亲波琳娜不敢追求真爱,而“多数活下来的男孩不是智力缺陷就是残手残脚”(166)。艾萨克通过“死亡”这一极端的生命临界点,也摆脱了生命政治对其生命的捕获与征用。“死亡作为生命的结束,明显是权力的结束、界限和终止”(Foucault, 2003: 248),但生命除了“死亡”摆脱至高权力的控制,还可以通过阿甘本所提出的第四种生命的形式,亦即“形式生命”,通过它自身的潜在性,发挥人这个生命体的伟大潜能,从而使“来临中的共同体”现实化。

小说中,在九月还未到来之前,村民们一直在默默建设一个“来临中的共同体”,即“抵抗的策略以及人们集体的行动”(Billingslea-Brown, 2010:85)。马克哈亚的到来,更是给白人吉尔伯特的农业发展注入了新的发展活力。博茨瓦纳常年干旱,在季度干旱的情况下牛会接二连三地死去,人们极度依赖雨云聚集的月份九月。吉尔伯特结合博茨瓦纳常年干旱的自然气候,提出“最容易也最赚钱的经济作物就是土耳其烟草”(99),作为抵抗策略之一。在波琳娜·赛比索的带领下,村子里的妇女们一开始就加入了种植土耳其烟草的行列。作为抵抗策略之二,马克哈亚着手建设小水坝工程,“建设小水坝将会为人们带来额外的水资源供给。想让烟草项目开一个好头,单单依靠降雨量风险十分之大”(136)。当然,最有效的还是人们的集体行动。波琳娜的儿子艾萨克因在畜牧站极度缺水,不幸患肺结核,惨死在畜牧站。波琳娜不仅和村民们一样,经历着丧牛之痛,也经历着丧子之痛。在这种双重打击之下,副酋长玛登格将她视为赤裸生命,再次通过悬置法律秩序的手段,使她处于例外状态。但九月的干旱与牛群的大量死亡让村民们都不约而同跟着波琳娜来到副酋长的家。副酋长作为至高权力,从来没有做出任何善意的举动,带给村民的只有折磨。“构成所有人类共同体的原始结构,便是法律+法律之例外(神圣、至高的主权者)。而归属于‘神圣’‘主权’的这个分隔性的特权空间,被阿氏称之为‘至高禁止’(sovereign ban)之域;生命在至高禁止(sovereign ban)中被主权者所征用(expropriation)”(吴冠军,2014b:94),这样的至高权力让村民们愤恨。他们死了成千上万的牛,而副酋长的牛却在北边享受最鲜美的绿草。村民们突然明白彼此之间“最终有了共同的想法”(176),亦即取消一切分隔性结构,取消副酋长所拥有的至高权力。村民们的举动使得“来临中的共同体”到来。九月,虽然雨云并没有聚集,但“好人与好事都叫做雨。有时候甚至在天上没有一片云出现时,我们也能看见雨云聚集。雨云聚集在我们心里”(169)。此时聚集的雨云,便是村民们翘首以盼的“来临中的共同体”,它“能够巧妙地改变压迫的制度和组织”(Billingslea-Brown, 2010: 91)。“来临中的共同体”背后也蕴含着深刻的潜在性,“村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作为一个群体的潜力,这个潜力让他们与邪恶的酋长相抗衡”(Mukherjee, 2013: 53)。实际上,在共同体中,这个单一的目的正是每个“任意的独体”所共享的“形式生命”,这样单数的“形式生命”“没有一个政权、没有一个主权权力能够容忍”(López, 2011: 104),它代表了人们的潜在性,反过来,将“共同体”中的个体凝聚在一起,进一步将“潜在性”现实化。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描述的这种“来临中的共同体”与“泛非运动”相似又不同。小说中,约阿斯加入的反对党和泛非运动之间结盟已久,约阿斯是“泛非鼓动者” (Billingslea-Brown, 2010: 88)。“对许多人来说,泛非主义几乎是一个神圣的梦想,但像所有梦一样,梦自身也有梦魇,像约阿斯这样的小人物以及他们的行为正是噩梦。如果他们有任何权力,那就是让非洲大陆身陷一个混沌和血腥谋杀时代的权力”(47)。1960年3月21日南非人权日,泛非主义者大会发起反通行证法的群众示威,南非白人政府警察当局残忍杀害61名示威者,史称“沙佩维尔惨案”。惨案发生之际,身为泛非议会的成员,贝西·黑德帮忙组织了反通行证示威的活动,她也因此在牢中短暂地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Moss, 2000: 481,483),这样极端的共同体,时刻让自己的生命变成“赤裸生命”,而不是“来临中的共同体”中不被生命政治捕获或征用的“形式生命”。这或许也是亲身参加过“泛非运动”的黑德想要向人们表达的生命政治哲学。但同时,黑德也巧妙地通过南非人民对“雨云聚集”的渴望隐喻了一个南非人民在生命政治层面企盼的“潜在性共同体”。

5.结语

1964年,贝西·黑德从南非逃往博茨瓦纳,以难民的特殊身份在此生活。在《雨云聚集之时》(1969)出版之前,博茨瓦纳便于1966年独立。作家贝西·黑德以她特殊的身份和敏锐的视角,用细腻的笔触书写了《雨云聚集之时》,让我们看到这种“来临中的共同体”曙光。这种“来临中的共同体”一直存在于潜在性的当下,而并非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当雨云真正能聚集时,便是“来临中的共同体”的潜在性得以现实化之际。在那之前,“赤裸生命”在至高权力的捕获和征用下,置于一种被剥夺法律权利的例外状态之中,通过这样的分隔性装置,进一步悬置法律。在法律遭到悬置的状态下,男主人公马克哈亚、波琳娜·赛比索甚至是白人吉尔伯特·巴尔弗都有可能成为赤裸生命。黑德通过小说向人们描述了将“来临中的共同体”现实化的途径,即“人类的慷慨大度”,将所有人,不论善恶,都视作自己的手足。“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关心、信任和帮助是任何形态的共同体所不可或缺的”(许巍,2016:82),这让生命的形式变得完整而非支离破碎。全村人,包括受到米里佩德妈妈和其他人影响的外来者马克哈亚,每个“任意的独体”,都保有对这种单数“形式生命”的共享,这是“来临中的共同体”得以现实化的前提条件。到了九月,异于往常的是具象意义上的雨云并没有聚集,但人心中的雨云,亦即一种单数“形式生命”得以聚集,形成了“来临中的共同体”。《雨云聚集之时》表明,不仅博茨瓦纳、南非与中国,世界各国都渴望构建一个睦邻友好、休戚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也再一次表明贝西·黑德小说中的生命政治书写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 吴冠军在《生命权力的两张面孔——透析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论》(2014)一文中,将form-of-life称作 “生命之形式”;莫伟民在专著《从“解剖政治”到“生命政治”:福柯政治哲学研究》(2018)中,将form-of-life称为“生命形式”;阿甘本《例外状态》(2015)中译本的译者薛熙平将form-of-life译为“生命形式”或“生活形式”;汪民安主编的《生产》第7辑(2011)中,将form-of-life译为“形式生命”。多数学者在文献中,将form-of-life称为“形式生命”,将forms of life译为“生活形式”,为了术语的统一,笔者在此将form-of-life译为“形式生命”,将forms of life译为“生活形式”。

② 引文出自Bessie Head,WhenRainCloudsGather, London: Heinemann, 1987. 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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