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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半乡:西部农民新三代家庭的离散性与弹性
——基于关中A县B村调研

2022-02-03

社会科学辑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父代半城子代

陈 辉

一、文献综述与研究进路

考察城镇化背景下,中国农民家庭性质是新时期家庭社会学领域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2020年7月,课题组在陕西关中A县B村调研发现,当地农民三代家庭表现出较强离散性和弹性特征。所谓家庭离散性,主要指家庭形态的不完整性,农民家庭成员分散在城乡之间多个居住点。这既非传统农民家庭的共居模式,也与之前“务工—留守”模式下农民家庭形态有较大区别。所谓家庭弹性,主要指家庭改变结构以适应多重功能需要并保持家庭稳定的能力。本文在分析农民家庭离散性基础上,透视城镇化背景下农民家庭弹性,力求深化对西部地区农民新三代家庭结构和城镇化路径的理解。

(一)文献综述

近年来,农村新三代家庭现象引起了人口学和农村社会学领域诸多学者关注。所谓新三代家庭,主要与传统三代家庭相区别。传统三代家庭是对三代“同居共财”生活单元的简称,具体包括三代直系家庭和三代联合家庭。传统中国农村占主导地位的家庭结构并不是“五世同堂”的大家庭,而是儿子婚后继续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形成“两代重叠的核心家庭”(三代直系家庭)和兄弟婚后不分家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形成的“同胞核心家庭的联合”(三代联合家庭)。〔1〕传统三代家庭表现出高度组织化和一体化特征,其代际关系呈现出形态多样化、代际支持隔代化、代际关系动态化的新特点。〔2〕

王跃生指出:当代农村三代家庭与传统农村三代家庭相比“形同而实异”〔3〕。所谓形同,即都是三代家庭成员组成的生活单位;所谓实异,主要指当代农村三代家庭在形态、财产关系和功能发挥方面具有许多新特征,是一种“新三代家庭”结构。还有学者基于农村社会调查,进一步揭示了新三代家庭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新三代家庭的时空分离特征。从空间上看,子代在城市务工、父代在村务农并照看孙辈;从时间上看,家庭成员普遍在春节期间才会团聚,实现同居共灶。〔4〕基于时空分离特征,新三代家庭表现出较强的家庭生活不完整性。〔5〕第二,新三代的核心功能在于服务农民家庭半工半耕生计模式、隔代抚育模式和村庄竞争模式,为子代家庭发展提供强力支持。〔6〕第三,新三代家庭中子代与父代普遍没有举办过分家仪式,在形式上仍然是未分家状态,但在财产关系方面子代小家庭会计单元已经独立、父代收入却仍属于大家庭所有,这为子代从父代抽取资源提供了可能。〔7〕第四,三代家庭内部呈现出“一家两制”的特征,在居住空间、财产分配、社会交往和价值观念上都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却又相互依存的生活方式。〔8〕既有研究从不同角度推进了农村新三代家庭结构的学理认识,但是关于以下几个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第一,目前绝大多数三代家庭研究都是基于“务工—留守”框架对农民家庭生活展开分析。该框架主要从生计空间和生活空间分离角度透视农民家庭的城乡二元属性——生计在城、养老和抚育功能在村,其背后暗含农民多重家庭功能之间的内在矛盾,难以在一个空间中实现。针对三代家庭的研究,我们应该注重农村家庭发展转型中出现的新问题和新趋势,特别是教育城镇化已经成为影响农民家庭形态的重要因素,由此引起的陪读、“老漂”等现象使家庭结构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向,甚至出现“一家三制”的生活模式〔9〕,农民家庭生活的不完整性即家庭离散性增强,离散性表现和形成原因有待深入考察。第二,目前大多研究关注家庭离散化给家庭成员生活带来诸多负面影响,如中老年责任被放大甚至承受代际剥削、老年养老遭遇困境〔10〕、青年分居异地形成离婚风险〔11〕等等,却较少关注离散状态下家庭总体上保持团结和稳定的原因。通过调研我们发现,城镇化背景下西部农村新三代家庭结构呈现出较强弹性,具备调整自身结构以应对多重功能需要的能力,本文将这种能力称为家庭弹性。考察新三代家庭的弹性有利于我们洞悉转型期农民家庭保持相对稳定的内在机理。第三,学界已有的相关研究发现,农民基于代际支持形成了城镇化成本分摊机制〔12〕,从而形成了接力式进城的弹性城镇化路径。〔13〕此类研究侧重于农民家庭生活逻辑对城镇化进程的影响,但是关于城镇化对农民家庭生活逻辑特别是家庭形态和结构影响的研究还相对欠缺。综合以上三点来看,着眼于城镇化背景下农民家庭形态和结构新特征,分别考察了农民家庭离散性和弹性,对于理解西部地区农村新三代家庭性质具有重要理论意义。

(二)研究路径

本文从家庭离散性和家庭弹性两个层面切入城镇化背景下西部农村新三代家庭性质研究,具体包括以下三项内容。

第一,分析新三代家庭的离散性及其成因。离散性研究的关键不仅在于对农民家庭生活不完整性进行概括和判断,还要呈现这种不完整性的具体样态,特别是分析不完整性结构形态内部的复杂性、比较分析不同形态的离散程度差异。在此基础上,从农民在城市购房后在城生活能力增加、教育城镇化引发陪读现象两个维度分析家庭离散性的原因。

第二,考察家庭弹性内涵及其形成原因。不同于心理学中家庭弹性或抗逆力的表述,家庭社会学对家庭弹性的分析更关注结构、功能与伦理的关系。家庭弹性研究的难点在于分析这种弹性何以可能?本文尝试从人力资源配置、离婚风险防范、家庭伦理整合和熟人社会支持四个角度分析家庭弹性的形成原因。

第三,结论与讨论。总结分析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与农民新三代家庭结构、家庭离散性与家庭弹性、家庭转型与城乡关系三个问题。

本文经验材料来自课题组2020年7月在陕西关中A县B村调研。A县距离渭南市区130公里,距离省会西安180公里,汽车车程2—3小时,农民到渭南和西安务工都非常便利。B村距县城10公里,有2个自然村5个村民组,全村约1200人、2800亩土地,主要种植苹果、花椒、大葱等经济作物。B村一些农民新三代家庭具有半工半耕和半城半乡双重特征,很好地展现了当地农民新三代家庭的离散性与弹性,为我们透视新时期城乡关系提供了经验参考。

二、农民新三代家庭的离散性及其成因

本文所说的新三代家庭,主要指已婚已育的青年夫妻和其父母组成的生活单位。传统三代家庭更多是在子代结婚生育后自然形成的。多子家庭婚后如果不分家,就可能形成联合家庭结构;如果分家就可能形成直系家庭和若干核心家庭。当代中国农民三代家庭的新特征在于:不再强调“同居共财”,家庭已经分成多个财产单元,只因功能需要和伦理关联而结成一个生活单位。鉴于生计模式和家庭发展路径差异,新三代家庭在不同地区表现出不同样态。在广大西部农村,新三代家庭在形态上具有较强离散性。

(一)家庭离散性的表现

所谓农民家庭的离散性,主要指家庭的高度不完整性,家庭成员因为家庭发展需要,分散在两个或多个居住地点,形成多个生活单元,借用农民的话来说就是“东住几个、西住几个,城里几个、村里几个”。

要理解西部地区农民新三代家庭的离散性,就要关注农民家庭形态分化。近年来,学界主要从生计角度来分析农户分化,将农户分为纯农户、兼业户、工商户等。其实,农户分化不仅体现在生计维度,还表现于家庭成员在多个生活单元的分布状态。

生计模式和子代教育是影响当前农民家庭发展的两个关键因素。围绕这两项需求的满足,农民家庭具有多种生活样态,主要包括以下几种类型。

类型一:丈夫、妻子在城(县、市、省)务工经商,老年父母进城成为“老漂”,帮忙料理家务和照看孩子。家中土地流转他人。

类型二:丈夫、妻子在城(县、市、省)务工经商,老母亲成为“单漂”进城帮忙料理家务和照看孩子,老父亲在家留守,成为“单干户”。

类型三:丈夫进城(市、省)务工经商,妻子在县城全职陪读,老年父母在家留守。

类型四:丈夫进城(市、省)务工经商,妻子在县城务工,老母亲县城陪读,老父亲在家留守;

类型五:丈夫进城(市、省)务工经商,老父亲老母亲在家留守;妻子怀孕后经常住在娘家,直至哺乳期结束,甚至更长。

类型一和类型二的共同特征在于,青年夫妻已经在城市稳定就业,孩子抚育和教育都可以在务工经商地点完成,在老人支持下以城市为中心经营家庭生活;其区别在于,老年父母共同进城支持,还是老年母亲单独进城支持、老年父亲留守农村。

类型三与类型四的共同特征在于,丈夫单独在外地务工经商,但妻子并未随迁,也没有留守农村,而是在县城发展;其区别在于,妻子全职陪读,还是务工同时兼顾孩子学习。类型五与类型三有些接近,只是其生活空间不是在县城,而是在娘家。类型五虽然并不普遍,却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现象。

这五种类型家庭的离散程度也有差异。其中类型一的家庭离散性较弱,因为三代家庭的生活重心已经阶段性转移到城市;类型二的家庭离散性弱,在城市家庭生活中心之外,老父亲单独留守农村。类型三的家庭离散性强,家庭分成三个生活单元,其中丈夫在城市务工经商,妻子和孩子在县城生活,老父亲老母亲留守农村。类型四的家庭离散性很强,家庭分成三个生活单元,其中老母亲、妻子、孩子在县城生活,丈夫在城务工、老父亲在村务农——丈夫和老父亲分别独立生活在两个生活空间,家庭中没有任何一对夫妻共同生活。类型五的离散程度也很强,因为妻子长期住在娘家,对婆家融入度不够,影响家庭整体性。

五种类型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可以相互转化。例如,当老父亲自己父母需要照料或老父亲在儿子家里住不惯而返回农村时,类型一就会转化为类型二。孩子在务工地点上学遇到困难或因不能异地高考而回县城读书时,类型一或类型二就可能转化为类型三或类型四。类型四也可能转化为类型三,原因是老父亲生病或儿媳妇失业,老母亲返回农村留守。类型五的可变性更加多元,妻子从娘家回到婆家后,可以转化为类型三或类型四。

在家庭离散现象背后,有两类群体特别值得关照,分别是“老漂”和“单干户”。“老漂”是指到子女所在城市帮子女料理家务和照看孙辈的老年流动人口。类型一和类型二中的随迁老人都属于“老漂”,其中类型一属于“双漂”,即老父亲、老母亲共同进城;类型二属于“单漂”。类型四中,老母亲到县城照顾孙辈,此类“县城漂”因为离家较近,也存在周末或阶段性回村现象。所谓“单干户”,即类型二和类型四中独自在家留守的老父亲。“单干户”在家过着单身汉式生活,自己洗衣做饭、经营农业,逢年过节时可能进城在儿子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这与此前儿子、媳妇过年返乡团圆的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二)家庭离散性的成因

对以上五种家庭类型的比较分析表明,农民家庭离散性的核心表现是三代家庭分化为多个生活单元,每个单元都有不同功能定位,且生活单元分散在城乡之间,从而形塑着农民三代家庭的离散生活状态。具体来看,农民三代家庭分化为务工(经营)单元、教育单元和务农(留守)单元。理解家庭离散性,要分析家庭分化为多个功能单元的主要原因。

1.在城购房与半城半乡的生活模式

近年来,农民家庭的在城谋生能力出现明显分化,一部分人历经多年积累,在资金、技术、人脉等方面具备了一定优势和条件,有的已经成为技术工获得较高工资,亦有人成为包工头、小店主等经营者,可以获得较高经营性收入,进一步提高经济积累能力,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城购房农户增多。例如,B村第三村民小组45户,已有21户在城市购房,其中县城8户、西安市10户、商洛市1户、外省2户。

“务工—留守”生活模式中,城市只是一个获得收入的生计空间,农民家庭再生产重心依然在农村。在城购房不只是获得了在城生活空间,还意味着其收入水平有能力支持部分家庭成员在城生活,使农民有机会改变之前“务工—留守”的生活模式,进入半城半乡生活状态,即家庭成员分散在城市和乡村两个生活空间,其中城市是中青年主要生活空间,乡村是老年主要生活空间,家庭经济资源、劳动力资源在两个空间进行配置。相比于之前的“务工—留守”模式,在城务工者小家庭的生活完整性得以增强,但是客观上又需要父母在家务方面支持,形成了类型一和类型二两种家庭形态。

2.教育城镇化与陪读现象

越来越多的农村家庭存在陪读现象。陪读成为影响农民家庭形态的重要因素。陪读现象既源于农民教育观念变化的直接推动,也与近年来农村撤点并校形成的挤压效应有关。

2000年,B村所在镇共有22所小学,到2012年时只剩下4所;全镇中小学教师从200名变成20名,该镇中小学师资短时间快速萎缩。这只是全县义务教育资源配置格局变化的一个缩影。计划生育政策使适龄学生减少,需要通过撤点并校来优化资源配置,但是当撤点并校的速度快于生源缩减速度时,就会形成一种挤压效应,即那些偏好就近读书的家庭被迫进城读书。这也将进一步加速农村义务教育资源快速向县城集中,加速农村中小学衰落,结果更多学生只能选择从乡村向县城流动,陪读之风渐盛。

陪读现象的另一个深层原因是孩子需要在县城读书,但是县城就业机会有限。因为县城工业体量小、对劳动力吸纳能力不强,工商业发展活力不够,迫使更多男性选择到发达城市务工,导致家庭生计功能和教育功能无法同时在县城这样一个生活单元实现,形成了省城务工、县城读书的家庭发展的空间布局。B村县城陪读家庭的普遍情况是:孩子上小学之前由爷爷奶奶照看上幼儿园,父母在外地务工;到上小学时,父亲继续在外地务工,母亲返乡在县城专职陪读或在县城找份工作,孩子奶奶到县城协助,这就形成了类型三和类型四的家庭生活样态。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农民家庭离散化主要源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农民生计能力分化导致在城生活能力差异,部分家庭在城购房并具备稳定生活能力,从而形成半城半乡的三代家庭生活模式;另一方面,教育城镇化背景下农民家庭让孩子进城接受教育并由家长陪读,也增强了农民家庭离散性。

三、家庭弹性的内涵及其形成原因

在“务工—留守”生活模式中,农民家庭就表现出较强的弹性,使之能在成员分离状态下实现家庭稳定和发展。在当前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家庭弹性对家庭发展发挥着更大作用,促使家庭在离散状态下保持稳定和团结。

(一)家庭弹性的内涵

所谓家庭弹性,即家庭在面对发展压力时,为了满足多元功能需要而改变家庭结构并保持相对稳定的能力。这种能力越强,家庭弹性越大。家庭弹性概念更关注家庭发展压力下结构、功能和伦理的关系。不同于心理学着眼于微观层面个体家庭在具体境遇中的自我调适能力,家庭社会学侧重从宏观层面考察家庭应对普遍性发展压力的能力、方式及其反映的转型期农民家庭性质。

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预测了21世纪中国家庭的特点,认为在城市化背景下弹性家庭将成为一种更有生命力的家庭类型,展现出一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宜分则分、宜合则合的特性。〔14〕就当前情况来看,该预测符合转型期中国农民家庭样态和特征。家庭有一种不改变形态而通过代际分工或夫妻分工加强经济积累、实现接力式进城的能力。不同于学界普遍将留守现象作为一种负功能来看待,邢成举将留守看作半工半耕背景下农民保卫家庭的一种策略和能力。〔15〕当前城镇化背景下,农民家庭面临的发展压力进一步增加,所以保持自身稳定的能力也更为重要。

(二)家庭弹性的形成原因

理解家庭弹性形成原因的关键在于,深刻认识和把握家庭能动性,即面对发展压力和离散状态时家庭不是被动应对,而是主动调适的。通过家庭人力资源配置、离婚风险防范、家庭伦理整合和熟人社会支持来实现家庭功能,保持稳定团结。

1.优化人力资源配置,满足多元功能需求

半工半耕背景下农民家庭劳动力配置的主要类型是代际分工和性别分工。前者是年轻夫妻进城务工、老人留守农村务农并且照顾孙辈;后者是丈夫外出务工,妻子留守务农,照顾孩子和老人。此时农民家庭主要面临的是劳动力在城乡之间的配置,城市主要是务工功能单元,其他功能单元都在乡村。

农业经济研究充分论证了传统小农为了达到单位面积最大产出效益而优化农业劳动力配置的策略。这种能力在农民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同样重要。如果说“务工—留守”生活模式中,城市吸纳劳动力进入市场,其他成员则作为一种吸纳之后的“剩余”留守农村,那么在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农民需要在城市务工单元、教育单元和农村务农单元之间进行劳动力配置,不仅涉及生产型劳动力,还涉及家务型劳动力。在这种情况下,之前作为“剩余”的老年人口的价值得以显现。

关于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的劳动力配置,孩子母亲和奶奶的角色很关键。其中孩子母亲既可以进入劳动力市场就业来增加家庭收入,也可全职照顾孩子学习和做家务。为了帮助子女应对困难,孩子祖辈角色和作用格外重要,为此他们可以从乡村暂时迁移到城市成为“老漂”,助力子代家庭发展。当然,这样会带来“单干户”问题,即当老年夫妻不能共同迁移时,留守者在村生活可能存在困难。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没有绝对两全其美的劳动力配置方式。与其说这是一种配置策略,不如说是一种价值选择,即谁的发展更重要,哪个生活单元的发展就更具有价值优先性。人力资源优化配置的思路不再是经济效益最大化,而是要兼顾经济发展与子代发展,兼顾不同家庭功能之间的协调与平衡。

综合来看,农民三代家庭在城乡之间配置人力资源的基本原则是:第一,尽可能通过父辈家务支持来减轻子代抚育和家务负担。第二,通过牺牲父代家庭完整性来满足子代家庭生活发展需要。第三,为了兼顾乡村和城市多个生活单元的功能实现,老年女性承担着更大压力,甚至需要通过“两头跑”的方式来实现多单元功能。

2.防范离婚风险,增强家庭稳定性

青年夫妻婚后十年内的婚姻风险相对较高,农民将其称为婚姻关键期。这不是城市婚姻中因为生活平淡规律、模式化而无聊感倍增导致的七年之痒,而是因为家庭发展压力大、青年夫妻关系疏离导致的婚姻风险。婚后十年内,女性既要适应婆家新的生活环境,亦面临生育、哺育等新任务。女性在家庭发展中承受的种种压力影响着青年夫妻婚姻稳定性。面对离婚风险增加给农民家庭稳定性带来的冲击,农民家庭往往通过调整家庭策略来降低子代婚姻风险,提升家庭稳定性。

第一,婆婆进城协助,降低陪读中的婚变风险。“务工—留守”生活模式中三代家庭成员只分布在两个生活空间,儿媳妇在城市和丈夫共同务工,返乡后也和公婆一起生活。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家庭成员特别是子代夫妻关系疏离性增强,其中孩子妈妈在县城全职陪读所引发的婚姻风险值得关注。全职陪读时年轻女性脱离了村庄熟人社会,又因为暂时没有就业,陪读时拥有更多闲暇的生活方式变化增加了婚变风险。调研中,B村多位访谈对象将陪读定性为“高风险工作”,当地已发生多起因妻子全职陪读引发的婚变事件。一些三代家庭安排婆婆进城协助陪读,让儿媳妇就近找份工作,不仅增加家庭收入,还因为每天有事做而心态安稳,以此规避儿媳全职陪读时的婚变风险。

第二,补贴子代生活,缓解经济压力。一些青年成婚时因为高额彩礼而借债,如果在城市购房,即便首付由男方父母支付,但婚后年轻夫妻也面临还贷压力。加之婚后育儿开支和子代小家庭生活方式都市化,都加大了家庭经济压力,影响婚姻稳定性。父代策略是对子代进行经济补贴。这既包括现金补贴,也包括米、面、油、菜等实物补贴。老人们希望通过让子代家庭日子好过来降低婚变风险。当地老人普遍认为,当前年轻人婚后日子能否过得下去,最关键因素是老人补贴力度。子代家庭面临的不再是村庄内部传统型的简单再生产,而是在城市或面向城市的现代型家庭生活。子代家庭面临收入水平与城镇化成本之间的突出矛盾,父代能否进行支持及支持力度成为关键。

第三,儿媳妇住娘家,减少代际间生活型矛盾。传统三代家庭代际矛盾核心是当家权的归属,主要通过婆媳矛盾表现出来。新三代家庭已经分化为多个生活单元,当家权问题不再突出或已经隐性化。新的容易诱发代际矛盾的日常性因素是消费观念、方式和生活习惯。生产型矛盾减少、生活型矛盾增加,父辈因为看不惯子代生活方式而进行管教,成为诸多新三代家庭代际矛盾的诱因。那些经济压力大的家庭,代际关系因为生活型矛盾而变得更为敏感和紧张。近年来,一些年轻女性婚后怀孕或哺乳期选择住在娘家,从而避免住在婆家可能面临的生活型矛盾。住娘家是提前规避婆媳矛盾的主动策略,亦可能是在婆家已经发生摩擦后的权宜之计或被动选择。住娘家也需“两头跑”,即丈夫有事或过年返乡时,妻子就从娘家回到婆家住几天;当丈夫返城继续务工后,妻子再回到娘家居住。住娘家最大好处是避免在婆家的日常性摩擦,降低家庭生命周期特殊阶段的关系协调成本、减少家庭矛盾、维持家庭团结。

3.发挥家庭伦理整合作用,维护家庭团结

中国农民家庭伦理的核心是家庭主义,集中反映着以家庭为本位的关系处理方式和生活策略。在家庭离散背景下,家庭伦理在保持家庭稳定团结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使家庭呈现出“形散而神不散”的生活样态。

第一,家庭团结与认同。三代家庭分化为多个功能单元,但是这些功能单元之间保持着高度的目标一致性,即以子代家庭发展为中心。子代发展是家庭最大的“政治”,这对农民三代家庭的团结能力提出了较高要求。农民家庭团结不以日常生活中的情感互动和关系再生产为中心,而是以家庭发展目标实现和人生任务完成为目的。子代家庭发展不能脱离父代支持,三代家庭依然是一个基本价值认同单元。即便是住娘家的年轻媳妇,也认为娘家只是暂时住所,婆家才是自己的家——其认同的不是小家庭而是三代家庭——这个与小家庭发展息息相关的整体性家庭单元。农民有诸多方式强化和再生产家庭认同,如周期性返乡、重大事务中以家庭为单位的社区参与。家本位观念是离散状态下家庭团结与认同的关键因素。

第二,压力分担机制。离散化是农民三代家庭应对发展压力的一种结果。离散并未直接减少压力,只是在三代家庭内部形成了一种新的压力分担机制。子代家庭发展压力向父代转移或者说父代基于人生责任感而延长了对子代的社会性抚育。这种家庭发展成本在代际的再分配之所以成为可能,离不开家庭伦理的作用。这种代际关系不均衡的伦理关系就是“往下孝”或“恩往下流”。

第三,孝道与反馈。接力与反馈是农民家庭再生产中的两个紧密相关环节。中国农民代际关系的平衡性并不是物质交换的等量平衡,而是一种伦理性平衡。孝道是维持这种平衡的关键。处于离散状态下的农民三代家庭涉及双重维度的孝道:一是父代对自己父母的孝道。半城半乡生活状态中,农民家庭往往是一个四代结构,父代面临着对下接力和对上反馈的矛盾关系。在“务工—留守”模式中农民养老与养小可以在村落生活空间中统一完成,但是在半城半乡的二元或多元生活空间中,父代特别是父代中的母亲进城,导致父亲必须在养老与养小之间做好平衡。基于反馈伦理,父亲选择通过“单干户”方式来留守农村,作为对自己父母养老的底线保障。二是子代对父代的孝道。当父代因为身体原因不能自理而需要照料时,子代家庭要做出积极回应,这类似于“务工—留守”生活模式中的子代返乡。半城半乡状态中,如果老父亲需要照料,那么在城的老母亲就要返乡照顾自己丈夫。当父代进入高龄状态,中年状态的子代即便已经完成城镇化,也要想办法回村或将老人接进城加以照料。这是当地瘫痪老人依然能保持良好日常照料和长久生存时间的直接原因。

4.发挥熟人社会作用,为家庭发展提供支撑

在人口流动、家庭离散背景下,农村熟人社会有利于农民家庭在发展过程中形成并保持弹性。中国农村家庭具有较强的社区属性,被称为社区性家。社区性家的核心内涵是农民家庭嵌入熟人社会中。对农民家庭生活而言,熟人社会既有功能属性,亦有价值属性。

第一,功能属性的作用。熟人社会对农民家庭发展具有功能性支持作用,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资金支持。面临彩礼、城市购房等资金困难,熟人社会借贷发挥重要作用。亲戚乡邻之间的借贷有一个特点:盖房、买房、彩礼等涉及人生任务的重要开支比经营性项目借贷更容易获得支持。这种熟人社会内部的支持机制是农民城镇化过程中代际压力分担机制的关键补充,增强了农民家庭的经济动员能力,使一些农民家庭能在短期内获取城镇化家庭发展资本。二是劳务支持。在家庭离散背景下,村中农业生产有序开展对农民家庭经济十分关键。熟人社会内部的帮工机制,在“务工—留守”背景下为留守老人、留守妇女提供劳务支持。在半城半乡背景下,这种支持亦发挥关键作用,对留守农村的“单干户”来说更是如此。

第二,价值属性的作用。价值属性强调熟人社会的价值生产能力。农民对村庄具有极强的价值认同,农民的主要血缘、地缘社会关系都在村落,村落承载着生活中的情感价值和意义。这些价值情感可以在以家庭为中心的村落生活中具象化,如红白喜事随礼、生产互助等。这些属性不因家庭离散而消失,反而在离散背景下起到一定凝聚作用。家族重大事件,如红白喜事,离散在外的人都会尽可能返回家中参与。这是家庭聚集机会,使离散家庭在特殊时间节点形成聚合状态,表现出家庭完整性。

从熟人社会角度来看,处于离散状态下的农民家庭通过诸多方式和村落保持着联系,从而维系着家庭的聚合和团结。对于已经完成城镇化的中青年家庭来说,同样借此和村落保持着紧密联系。这是一种密切家庭联系的机制,同时发挥着密切城乡关系的作用。

四、结论与讨论

(一)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与农民三代家庭

通过调研发现,西部地区一些农民家庭已进入半城半乡生活状态,城市不再只是谋生空间,还是农民三代家庭的子代生活空间。一些农民三代家庭内部形成多个发展单元,分散在城乡之间,形塑着农民家庭新的生活样态。

农民家庭的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主要指家庭成员分散在城市和乡村两个生活空间,其中城市是中青年主要生活空间,乡村是老年主要生活空间。家庭经济资源、劳动力资源在多个空间进行有效配置。

半城半乡生活模式形成的原因主要包括:第一,农民家庭在城生活能力发生分化,一部分家庭在城市获得了稳定生计机会,收入水平提高,基于多元支持而购买住房,在城生活能力得到提升。第二,教育城镇化压力下,农民家庭采用陪读方式来支持子女教育,从而形成阶段性在城生活格局。第三,无论是在城购房还是进城陪读,父代依然留守农村经营土地或赡养老人。

“务工—留守”生活模式中,家庭再生产重心在村庄。半城半乡模式中,子代家庭发展更多卷入城镇化进程中,对三代家庭结构形成多元影响:一是三代家庭需要新的人力资源配置方式,父代不仅要务农,还要进城帮忙子代料理家务和照料孙辈;二是对于已经在城购房的家庭来说,子代家庭生活完整性增强了;三是父代进城照顾子代和孙辈,形成城市“老漂”和农村“单干户”群体,父代家庭完整性被削弱。综合来看,农民生活空间转移对农民三代家庭提出了新要求,影响着三代家庭的人力资源配置、代际支持内容和家庭生活完整性。

(二)家庭离散性与家庭弹性

离散性与弹性是西部农村家庭的两种特性,是我们透视西部农村家庭转型的两个角度。离散性侧重于家庭形态分析,显示着农民家庭形态特征;弹性则关注转型期家庭保持稳定和连续的深层原因。

从离散性与弹性角度来看,家庭转型涉及家庭功能、家庭结构、家庭策略与家庭伦理之间的关系。首先,农民家庭高度卷入城镇化进程,家庭转型所确立的新目标和新路径对家庭功能提出新要求,对家庭发展形成新压力,具体包括经济压力、子女哺育和教育压力。其次,面对新要求和新压力,农民通过调整家庭结构,促使家庭分化成多个生活单元,从而满足不同功能需要;农民还调整家庭策略,通过优化配置人力资源来加强不同生活单元的功能发挥,将部分家庭转型成本内部化,以便应对发展压力、提升发展能力。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农民家庭离散样态是农民家庭调整结构、提升功能、应对压力的产物。最后,家庭离散背景下,家庭伦理在保持整合和稳定方面发挥着两个关键作用:一个是家庭资源配置导向,即“恩往下流”,父代的多元支持助力子代城镇化,形成城镇化的成本分摊机制;另一个是孝道和反馈,对在村生活老人提供底线保障。

(三)家庭转型与城乡关系

半工半耕与半城半乡是当前农民家庭转型中的两个基本前提条件。农民家庭内部存在一种二元结构,有两个发展中心,形成了以城为主、兼顾乡村的城镇化发展路径。所谓以城为主,即农民家庭以进城生活为主要目标。城镇化的落脚点是让农民过上美好生活,农民城镇化直接动力是获得更多生计机会和更好的教育条件。所谓兼顾乡村,即强调乡村生活单元对农民城镇化的支持作用以及在村生活成员的基本保障。

从农民家庭角度来审视中国城镇化,应该注意以下几点:一是城镇化的关键不是“人数”,也不是“率”,而是在于“化”,即要强调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农民以某种方式分享城市就业机会和公共服务。二是不能脱离家庭来谈论农民城镇化。农民城镇化不是单个人的城镇化,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城镇化,不是全部家庭成员进城生活,而是使农民家庭再生产逻辑嵌入有机融合的城乡关系之中。三是中国农民的城镇化并不表现为人在城镇的永久定居,也不是全生命历程和全家庭生命周期在城生活,而是某个重点阶段能在城市获得市场机会、分享公共服务和资源。这个过程表现为家庭再生产逻辑和城镇化过程的协同。

综合来看,中国农民家庭转型的方向不是全面城镇化、不是彻底在城市生活、不是所有家庭功能都在城镇实现,而是建立一个有效机制使家庭在关键环节可以通过在城生活单元完成阶段性发展目标。理想状态是部分家庭的养老功能得以在村庄实现。村庄成为一个有土地、有熟人社会的退养空间,使老人获得一种具有休闲劳动、熟人交往和相互支持的晚年生活。目前绝大多数农村“老漂”的生活预期,还是返乡养老、叶落归根。

理解城镇化进程中的家庭转型,不能把城市家庭生活和乡村家庭生活割裂开来。半城半乡不是一种过渡状态,而是城镇化背景下农民家庭发展中代际关系和不同生活单元之间的对立统一的平衡状态。从宏观角度看,有序的农民城镇化需要健康、协调的城乡关系来支撑,确保城镇有活力、乡村有保障。从微观角度看,离散性与弹性正是半城半乡生活模式中农民家庭充满活力的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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