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伦理叙事的三个维度及相互关系*
2022-02-03宋剑华
宋剑华
新文学伦理叙事包含有三层逻辑关系,但是学界目前只注重去分析思想启蒙对于“家庭伦理”的深刻影响,完全忽视了“社会伦理”与“民族伦理”在中国现代文化体系建构中的重大意义。本文正是要通过对新文学伦理叙事的全面考察,真实地还原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复杂过程。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我们留下了两份遗产:一份是由思想启蒙所激发起的自强不息的民族意识,另一份则是由“西化”现代性冲击所造成的传统文化的深深裂痕;无论人们是否承认这一客观事实,它都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真实写照。若要揭示这种内在矛盾的产生原因,我们就必须从《新青年》阵营的启蒙口号说起。陈独秀最早为启蒙制定的思想宗旨,就是要在“国家濒于危亡”之际,内反“传统”与外反“强敌”同时进行①陈独秀:《我之爱国主义》,《新青年》1916年10月第2卷第2号。;但两者权衡取其重,他还是决定把解决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问题,放在了思想启蒙的优先位置。因为在陈独秀看来,“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仍复旧观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所以,他视儒家思想“为吾国伦理政治之根本”,解决其存废问题应是当务之急①陈独秀:《宪法与孔教》,《新青年》1916年11月第2卷第3号。。
所谓“伦理”,是指“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准则。”②可参见何九盈等主编:《辞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14页;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第1610页;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1473页。就像梁漱溟所说的那样:“所谓伦理者无它义,就是要认清楚人生相关系之理。而于彼此相关系中,互以对方为重而已。”③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页。“伦理”既然是指“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准则”,那么它必然会随着社会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因此五四启蒙要求调整传统文化的伦理关系,毫无疑问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时代诉求。但启蒙精英似乎都忽略了一个重要命题:他们外反“强敌”、内反“传统”的启蒙口号,其本身就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悖论逻辑:外反“强敌”是要建立一个独立自强的民族国家,而一个民族国家当然要有自己的传统文化,可是“反孔非儒”则又意味着要去摧毁这种传统文化;如果没有传统文化作为支撑,民族国家又怎能得以自立呢?启蒙精英对此显然是采取了一种回避态度。内反“传统”是要建立一个现代文明的民主国家,而启蒙精英又将“西化”作为现代性追求的唯一目标,殊不知西方文化正是西方列强的精神资源,究竟应该把“强敌”作为否定的对象,还是应该将其视为学习的榜样?他们同样没有从正面去回答这一问题。启蒙精英主张以“全盘西化”去促使“民族复兴”,他们“自以为从西方接受了一整套的启蒙口号和价值观念,就掌握了绝对真理”④邓晓芒:《批判与启蒙》,武汉:崇文书局,2019年,第108页。,其实只不过是在用一套西方话语体系,去建构他们心目中现代中国的人文理想。然而,启蒙神话却并没有得到社会的高度认同,胡适说新文化运动只维持了短短的6年时间,“1923年以后无论为民族主义运动或共产革命运动”,都要比“西化”启蒙更令精英知识分子感兴趣⑤见《胡适日记长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6—257页。。五四启蒙运动的昙花一现,是由中国人的务实精神所决定的。启蒙强调“个人”是“社会”的基础,从理论上讲这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是在一个相互关联性的伦理社会中,抽象的“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正是由于知识精英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才会彻底地转向社会革命,并将个人纳入到社会中去思考问题,重新去定位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即:“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共同期盼。历史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与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紧密相连。”⑥《习近平关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页。作为中国现代思想革命的工具利器,新文学恰好生动形象地反映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
一、个人与家庭之间伦理关系的自我调整
家庭革命是五四启蒙最为重要的核心命题,因为启蒙精英把“家族”制度视为制约中国社会发展前行的重要障碍,而“家庭”又是这一文化体制中的关键要素,所以他们认为只有彻底割断个人与家庭之间的血缘关系,个人才能获得真正解放,国家和民族才会有所希望。这既是一种典型的启蒙思维,更是新文学伦理叙事的第一维度。
启蒙将家庭革命作为变革中国社会的历史起点,原因就在于“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牢固基石,而“忠孝”思想又构成了封建社会的伦理关系,即“国之本在家”、“积家而成国”①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第15页。;故《新青年》阵营非常反感“忠孝”二字,认为“儒家以孝弟二字为二千年来专制政治与家族制度联结之根干,而不可动摇”,严重阻碍了中国社会的历史进化②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新青年》1917年2月第2卷第6号。。比如,儒家要求中国人在家尽“孝”、出仕尽“忠”,进而使中国人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人格③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新青年》1915年12月第1卷第4号。。由于启蒙已经在它的理论假设中,把儒家的“忠孝”思想视为“绝不容有为我之念”,④李亦民:《人生唯一之目的》,《新青年》1915年10月第1卷第2号。因此他们希望中国青年能够在家庭内部发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伦理革命,从源头上去摧毁产生这种封建专制文化的社会根基。启蒙精英崇拜“破坏”对于历史前行的推动作用,甚至不计后果地鼓动青年挣脱“家庭”这一封建“牢笼”,强调必须通过反抗和叛逆才能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并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去肩“负起再造国家民族之责任”⑤李大钊:《青年与老人》,《新青年》1917年4月第3卷第2号。。于是,陈独秀呼吁国人不要再去相信儒家“忠孝”思想的骗人“鬼话”,并公开主张“应毁全国已有之孔庙而罢其祀!”⑥陈独秀:《再论孔教问题》,《新青年》1917年1月第2卷第5号。不可否认,“变革”是一种知识分子的人格特性,“但对于变革的后果,知识分子却并不负有任何责任”⑦[美]托马斯·索维尔:《知识分子与社会》,张亚月、梁兴国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102页。。长期以来,学界一直都把这种先“破”后“立”的启蒙话语,视为一种启蒙精英敢于自我否定的理性精神,但我个人却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在启蒙精英的视域中,“破”有着一个具指对象——“家庭”,而“立”却只有一个抽象符号——“西化”;他们深知社会制度与生活的不完美性并不能毁灭一个国家或民族,“但是社会纽带的瓦解、人们信心和忠诚的丧失”,却能够将一个国家或民族彻底地毁灭掉⑧[美]托马斯·索维尔:《知识分子与社会》,张亚月、梁兴国译,第366页。。毁灭了“传统”是否就能实现“西化”?就连启蒙精英自己也不得而知。因为他们只是在向社会提供一种思想,却并不管社会如何去理解以及如何去行动。
家庭革命的理论主张,不仅通过报刊杂志广泛宣传,更是通过新文学的形象叙事,将“家”之罪与“父”之恶,直接转化成一种视觉意象,进而极大地激发了中国青年的反叛情绪。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其本意是对家族制度展开猛烈批判;由于“家族”是一种制度性的文化概念,所以具有反封建文化体制的积极意义。但五四作家却误读了鲁迅的这一本意,他们全都把“家族”制度批判理解为“家庭”伦理批判,并以一种反“家”仇“父”的非理性情绪,去回应《新青年》家庭革命的启蒙口号。这种中国式的思想启蒙在文学创作中的具体表现,则又涵括“控诉”“自由”和“放纵”三个方面内容:首先是围绕着青年人最为关心的婚恋问题,将“父亲”的实体直接等同于“父权”的概念,并替其罗织出扼杀子女自由人格的种种罪名,以便为青年一代的“离家出走”去制造令人同情的社会舆论。于是,“娜拉剧”和“娜拉小说”在五四时期盛极一时,不仅流传甚广而且还影响极大。比如杨振声的《玉君》、沉樱的《妩君》、陈大悲的《幽兰女士》、田汉的《获虎之夜》、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等,都是五四新文学反“家”仇“父”的经典之作。其次是反映青年人在摆脱了家庭束缚之后,那种自由解放、逍遥自在的精神状态。或像郭沫若《女神》里的那条“天狗”,敢于把日月星辰全都给“吞”了,使整个宇宙万物都变成了“自我表现”;或像孙俍工小说《海的渴慕者》里的主人公,既不要“父亲”、也不要“国家”更不要“爱”,除了“自我”一切均可以抛弃。茅盾曾批评这种“个性解放”思想,完全是作者不切实际的主观幻觉①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1页。。再者新文学作家将“离家出走”理解为是放纵自我,而放纵自我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敢于背叛自己的“家庭”,都应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比如丁玲笔下莎菲女士的“离家出走”,完全是一种青春叛逆期的生理现象;既与反“父权”与反“礼教”无关,更谈不上什么追求“进步”或“光明”。其实《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真正价值,就是“离家出走”可以瓦解“家”文化的血缘关系。对于丁玲本人而言,创作《莎菲女士的日记》也许是一种无意识,但从客观效果来看,这部作品却迎合了思想启蒙的社会需求。新文学以“离家出走”为“个性解放”前提的伦理叙事,并没有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退潮而终结,它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坛,仍在持续发酵并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像巴金的小说《家》《寒夜》、曹禺的话剧《雷雨》《北京人》等作品均是如此)。
然而,启蒙把“家庭”视为黑暗的“牢笼”,将“父亲”视为“父权”形象的代言人,这种强加给中国人的启蒙理念,从一开始便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强烈质疑。比如,当时就有读者写信给《新青年》辩解说,“孝亲”思想本是一种人之天性,与孔儒思想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孝敬父母”只不过是一种“相沿之习惯耳”②刘竞夫:《通信》,载《新青年》1917年5月第3卷第3号。。还有读者忧心忡忡地表示,《新青年》提倡新思想精神固然可嘉,但“少年之人血气方刚”思想浅薄,一旦打破了传统文化的家庭伦理,其严重后果不堪设想③莫芙卿:《通信》,载《新青年》1917年3月第3卷第1号。。这种忧患意识很有道理。因为五四启蒙精英大都是教师身份或教师出身,深知那些涉世未深的青年学生,思想活跃、生性好动、叛逆心强,是反传统与变革社会的最佳人选;加之陈独秀又把他办《甲寅》刊物时,“故作危言,以耸国民”并以“正言若反”等吸人眼球的操作策略④见唐宝林、林茂生编:《陈独秀年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4页。,直接套用到了办《新青年》杂志上,故很容易引起青年学子的思想共鸣。所以,启蒙原本是想通过操纵青年心理去实现他们改变社会的主观意志,但其客观效果却直接导致了家庭伦理关系的濒临崩溃。启蒙精英将自己置于社会道德的制高点上,为了“变革”他们可以不惜代价地去攻击一切,这种目空一切的自由意志就像一把“双刃剑”,既在创造现代思想价值又在消解传统文化价值——在他们盲目乐观的主观意识里,“现代”与“传统”之间绝无相容之可能。实际上,他们犯了一个人类常犯的低级错误:对于现实世界缺乏足够的耐心,总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乱”,并“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⑤见《卡夫卡全集》第5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页。;启蒙诋毁和诅咒自己的历史文化,试图用“西化”标准去建构起一个未来型的理想社会,可是“从来就没有任何人类社会能够满足或者可能会达到那些标准。”⑥[美]托马斯·索维尔:《知识分子与社会》,张亚月、梁兴国译,第366页。他们甚至还幼稚地认为,只要青年人“离家出走”了,中国传统的“家”文化就会自然解体,殊不知“出走”以后他们还是会“回来”的。比如胡适在话剧《终身大事》里,让田亚梅在“离家出走”时留下“暂时告辞”四个字,就说明他早已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理由十分简单,中国人对于“家”文化的情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撼动他们内心世界的这种情感。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对于中国“家”文化的凝聚力与包容性,不仅非常惊叹而且还大表敬意,他说这种文化“具有无与伦比的成功经验。”①载张广智编:《历史学家的人文情怀》,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79页。
家庭伦理革命并没有给中国青年带来“自由”与“解放”,相反非理性的叛逆行为还造成了他们与家庭之间的情感裂痕。因此当启蒙热情冷却之后,新文学创作必然会去修复这一裂痕;而这种主动性的“修复”工作,又是源自于启蒙本身的不彻底性。最为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许多新文学作家在攻击“父权”文化时,一方面把“他者”的父亲都描写成十恶不赦的封建“暴君”,另一方面又与自己的“父亲”保持着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关系。比如,顾颉刚积极追随胡适去反传统,但在终身大事问题上却又主动听命于自己的父亲②见1919年1月15日《顾颉刚日记》,《顾颉刚全集》第5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8页。;又如,郭沫若在《卓文君》里把卓王孙写得凶神恶煞,可是一谈到自己的父亲却倍感自豪③关于郭沫若谈自己的父亲一事,可参见郭沫若的《我的童年》(载《郭沫若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以及年先春、王莎的《郭沫若泪洒〈家祭文〉》,《四川统一战线》2002年第5期。;再如,巴金在《家》中把高老太爷描写得那么“坏”,说起自己的父亲便认为“很和善”④巴金:《谈自己》,《巴金选集》第10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6页。。新文学作家受五四启蒙的思想影响,为了追求主体自我的“个性解放”,曾义无反顾地同“父亲”和“家庭”决裂;可是“离家出走”之后不久,却因“外面的风浪”太大(《北京人》中曾文清之语),便又思念起“父亲”想要“回家”了。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去理解他们思想上的两面性呢?早期共产党人沈玄庐的一段告白,也许能为我们揭开这一谜底。他认为父慈子孝“是一种不自觉的天然情感,是一种从父辈和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延绵不绝的情感”,无论新文化运动怎样反对“孝悌”,都不可能割断中国人的血亲关系⑤[美]萧邦齐:《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周武彪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0页。。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启蒙和新文学的反“家”仇“父”,从一开始便给自己留好了一条后路;故重新修复自己与家庭之间的关系裂痕,虽然没有任何人去主张,但却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鲁迅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那些“侨寓”异地他乡的新文学作家,不仅不再反感“家庭”和敌视“父亲”,反倒心中不断地“隐现着乡愁”,甚至还自觉地去“回忆‘父亲的花园’”了。“父亲的花园”折射的是一种“家”的意象,“不得不舍弃”(谋生)却又“仍不能舍弃”(情感),反映的则是新文学作家“思家”与“想家”的凄凉心态⑥见《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45—247页。,新文学对于“后花园”的激情书写,几乎是一种普遍性的创作现象,像许地山《落花生》中的“半亩隙地”,许钦文《父亲的花园》中的“花园”、萧红《呼兰河传》中祖父的“后花园”、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苏州故园”等等,都是作者“仍不能舍弃”的情感表达。更重要的是“父亲的花园”一词,重心是在“父亲”而不是“花园”,它标志着新文学作家对于“父亲”的态度,已经在思想上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在“父权”与“父亲”这两个概念中,重新选择了“父”之“亲”这一血缘关系;而朱自清在其散文《背影》中所表达的忏悔意识,就是新文学自觉去“修复”家庭伦理关系的一个起点。其它如彭家煌的小说《父亲》、靳以的小说《父亲》、林语堂的小说《京华烟云》、张天翼的小说《包氏父子》、陈铨的小说《狂飙》、老舍的小说《四世同堂》等作品,也都是这种“修复”性工作的具体表现。但我个人认为路翎的小说《财主底儿女们》,作者本人的反思与忏悔表现得最为深刻:主人公蒋少祖与蒋纯祖这两位五四时期的叛逆青年,他们通过自己“离家出走”的亲身经历,终于意识到“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因为“离家出走”并没有使他们获得“精神自由”与“个性解放”,反倒落得个国破家亡、四处漂泊的悲惨境地。所以他们“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并从内心深处大声呐喊道:“我爱我底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能够回到故乡去!”
以“修复”性叙事去重新理解“家庭”和“父亲”,不仅意味着新文学作家的思想成熟与理性回归,同时也标志着具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家”文化,经受住了“西化”启蒙浪潮的巨大冲击。它给后人留下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启示:“家庭”并不是什么封建“牢笼”,而是儿女们获得呵护与关爱的温馨港湾;“父亲”也不是什么封建“暴君”,而是儿女们精神与物质上的坚强后盾。正是因为新文学作家都曾有过这种刻骨铭心的“出走”体验,所以路翎才会在《财主底儿女们》中借“父亲”蒋捷三之口,说出了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经典之言:“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此言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如果说传统的“家文化”对于子女的要求过于苛刻,做父辈的愿意主动去承担自己的责任;那么对于中国“家”文化的肆意破坏,做子女们的是不是也应该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呢?这的确值得我们去认真地思考。
二、个人与社会之间伦理关系的重新定位
个人与家庭之间,因血缘关系变得坚如磐石;个人与社会之间,更是因生存的依赖关系变得不可分割。所以由思想启蒙转向社会革命,完全是中国人求真务实精神的一种体现,它使“变革”从理论走向了实践,最终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所以,表现中国现代社会革命的历史合法性,便成为了新文学伦理叙事的第二维度。
胡适在谈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性质时,曾把它与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相提并论,可是严格地讲,这两个运动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比性。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口号是“复兴”古罗马时代的共和精神,即古罗马统治者在所有建筑上都刻下的那句名言:“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的人民强大、繁荣、伟大和自由。”①转引自[法]班达:《知识分子的背叛》,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页。这句名言的意思非常清楚,就是强调“人民本位”的人文理想,而五四新文化运动,则是张扬“个人本位”的启蒙理想。将“个人”凌驾于“人民”之上,虽然能够引起少数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共鸣,却很难得到全社会广大民众的理解与支持,更不要说去推动中国社会的历史变革了。仅就让“人民强大、繁荣、伟大和自由”的奋斗目标而言,我个人认为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才是一场属于中国自身的文艺复兴运动,因为他们的革命宗旨就是要造福于民众,以期实现中国古代圣贤所渴望的“大同理想”。比如,他们强调“我们要四万万人都自由”,且要求全党同志“必须舍小异以就大同”②恽代英:《时代的误点》,《恽代英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3页。;只有紧紧地依靠人民大众的革命力量,才能“将中国建设成为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国家。”③毛泽东:《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30页。陈独秀与李大钊等人率先抛弃了启蒙幻想,并实现了从“启蒙”到“革命”的思想转型。鲁迅也不再相信文学具有思想启蒙的实际效用,转而认为只有革命才能改变“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①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419、423页。。当然不止是陈独秀、李大钊及鲁迅等五四精英,郭沫若、茅盾及郁达夫等新文学的领军人物,也都纷纷告别了“个人主义”的人生价值观,并站在革命立场上去大力提倡新兴的“无产阶级文艺”。“无产阶级”对于“个人主义”的概念取代,实际上已经宣告了五四启蒙运动的历史终结。
20世纪20年代,既是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大变动时期,同时也是决定中国社会未来走向的关键时期;检点一下那一时代的报刊杂志,“革命”一词的使用频率迅速上升,而“民主”还“不及‘革命’的二十分之一。”②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73页。由此可见,“民主”的务虚性已经被“革命”的实用性所取代。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伊始,便自我定位是“为无产群众奋斗的政党”③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58页。,因此由它所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也为已经陷入启蒙困境的新文学带来了新的转机,比如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一文中,就把鲁迅从思想彷徨到认同革命视为一个生动具体的典型事例。1928年“革命文学”口号的提出,表面观之是论争双方之间的意气用事,但实质上却是传统文化的务实性与“西化”启蒙的务虚性,在精英知识分子内部所展开的一场巅峰对决——即如何去理解“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创造社”与“太阳社”主动放弃了“个人主义”的思想立场,转而去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并要求这种文学应“表现出群众的力量,暗示人们以集体主义的倾向。”④蒋光慈:《关于革命文学》,《蒋光慈全集》第6卷,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5—76页。“革命文学”口号的倡导者们之所以要对五四文学展开猛烈批判,并非是因为他们真正走出了“象牙之塔”的艺术宫殿,彻底摆脱了自己思想上的布尔乔亚情趣;而是他们看到了中国正在发生的无产阶级革命,是一种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历史大趋势,在主观上也愿意与工农劳苦大众为伍。换言之,他们几乎都是在通过批判“他者”的个人主义思想,去逐渐消解自身的个人主义思想;至于真正将思想立场“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⑤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57页。,那是他们参加具体革命实践以后的事情了。
“革命文学”口号固然不能令所有的新文学作家全都放弃他们的个性意识,但是以“左联”为纽带所形成的左翼文学作家联盟,却由此树立起了一种为工农大众服务的思想理念,并将这种思想理念逐渐扩展成了文学创作领域中的主流意识形态。我认为有两个重要因素,在促使“革命文学”的成长壮大:一是新文学作家“知识分子”与“乡下人”的双重身份,使他们始终都与土地文化保持着千丝万缕的情感联系,比如新文学作家都曾以“乡下人”自居,就很能够从根本上说明问题。尤其是当现实生活苦难消解了他们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傲气时,“乡下人”的身份又会使他们自觉地去同农民结盟,并顺理成章地成为农民阶级的代言人,这无疑是革命文学能够取得统治地位的致胜法宝。二是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读者对于启蒙文学已经失去了兴趣,比如巴金的长篇小说《家》被上海《时报》终止了连载,中途换上了沈从文纪念左翼作家胡也频的长文,就是启蒙遭遇社会冷落的真实写照。而表现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作品,尽管还有些幼稚和不成熟(像“革命+恋爱”小说之类)却大受社会读者的欢迎。像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在出版的当年,就重版了六次。”①郁达夫:《光慈的晚年》,《现代》杂志1933年5月第3卷第1期。他的其它作品也因深受青年读者的由衷喜爱,被不良书商大量盗版广为流行②可参见唐弢:《翻版书》、《再谈翻版书》,载《晦庵书话》,北京:三联书店,1980年。。这充分说明,除了新文学作家的自身因素,社会读者的客观需求,也是推动他们思想转变的重要因素。
思想转变激发了知识分子的革命热情,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他们究竟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去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革命呢?因为历史的经验一再证明:没有知识分子参加的革命,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但知识分子为了个人的利益去参加革命,革命也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故“革命”要求知识分子作家,必须进行世界观的彻底改造,并自觉地与工农大众相结合,然后才能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否则他们那种崇尚空谈的人格缺陷,对于革命而言则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一点在丁玲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知识分子革命者文采的身上就表现得一览无余)。因此,革命主张作家要与劳苦大众为伍,否则“决不配创造革命的文学。”③沈泽民:《文学与革命文学》,《民国日报·觉悟》1924年11月6日。有意思的是,尚处于思想转型期的鲁迅,要比那些“革命文学”口号的倡导者们,更加认同这一观点。他的至理名言是:“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④鲁迅:《革命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544页。回眸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大多数倾向于革命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愿意接受世界观改造的,以便“彻底解决个人和群众的关系问题。”⑤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77页。比如殷夫在诗歌《别了,哥哥》中与国民党高官的哥哥生死诀别,艾青在诗歌《我的父亲》中公开向自己的地主家庭宣战,何其芳在诗歌《快乐的人们》中述说着革命友爱胜过慈母之心,都是知识分子作家思想转型的真实写照。知识分子的世界观改造,是一种触及灵魂的精神炼狱,蒋光慈的小说《咆哮了的土地》,其最大的看点也正在于此:知识分子革命者李杰尽管是自愿参加了革命,但他也只能在农民革命军中当一个“参谋长”;而负责领导革命队伍的“总司令”一职,则必须由工人出身的革命者张进德来担任。蒋光慈无疑是在借助李杰这一形象,去告诫那些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他们虽然可以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份子,但却绝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主导性力量。
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基本性质,直接决定了革命文学不再是描写作家个人的苦闷和寂寞,而是密切配合革命斗争的实际需求,去表现“全中国四百兆人人人心中的痛苦和希望”⑥沈泽民:《我们需要怎样的文艺?——对〈小说月报〉西谛君的话的感想》,《民国日报·觉悟》1924年4月28日。。因此革命文学的叙事方略,完全不同于五四启蒙文学:它不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视角,去批判中国农民的思想保守性;而是真正站在农民阶级的立场上,去分析中国农村中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比如诗人艾青以保姆“大堰河”为叙事对象,去揭示所有贫苦农民的悲惨人生;诗人臧克家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去控诉地主家庭对于农民的剥削和压迫。原本就是贫苦农民出身的叶紫,更是在小说《丰收》与《火》里,描写了农民云普叔一家在“天灾”与“人祸”的双重打击下,全家人被逼得已经没有了任何活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左翼文学到解放区文学,农民“活不下去了”的悲惨状况,是作家对于现代乡土中国最生动、最真实的艺术写照。像洪灵菲的小说《在木筏上》、孙谦的小说《村东十亩地》、陶纯的小说《庄户牛》、陈登科的小说《杜大嫂》等一大批作品,都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农村中阶级矛盾的不可调和性。正是因为如此,革命文学才会充分肯定农民反抗的历史合法性。比如,蒋光慈在小说《咆哮了的土地》里,张进德就公开抨击“这世界是太不公平了”,并主张“我们穷光蛋要起来反抗才是”。曾有学者认为1927年至1936年是民国经济发展的“黄金十年”,中国农村不可能出现革命文学所描写的那种惨况①陈晋文、庞毅:《现代化视阈下的民国经济发展(1912~1936年)》,《北京工商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但历史本身所给出的答案,却是对这种观点的直接否定。比如:1930年江浙一带因天灾人祸“遂发生抢米吃大户风潮”②司马长风:《最近中国农村经济诸实相之暴露》,《中国经济》1933年第1卷第1期。,1932年江西临川等地农民因无力交租结果导致暴动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政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22—623页。,1931年四川饥民“四出劫掠米粮谷物”④裴荣:《军人割据下的四川农民》,《新创造》1932年第2卷第1—2期。,1932年陕西农民“反抗苛捐的地方有七十余县”等等⑤许涤新:《捐税繁重与农村经济之没落》,《新中华》第2卷第3期。。全国各地农民纷纷造反的客观事实,足以支持革命文学有关农村叙事的历史真实性。甚至连民国政府官员也不得不承认,由于农村土地分配的不均衡性,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矛盾加剧,因此“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星星之火,至于燎原,是赤匪之起也,在土地问题上,不无重大之成因。”⑥汪浩:《收复匪区之土地问题》,南京:正中书局,1935年,第3页。
革命文学不仅真实地反映了中国农村的濒临破产与农民阶级的奋起反抗,同时更是深刻揭示了革命与农民结盟的历史必然性。因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一直都把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作为革命的首要任务,他们深知农民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在决定中国未来命运的政治博弈中,“谁赢得了农民,谁就会赢得了中国,谁解决了土地问题,谁就会赢得农民。”⑦[美]洛易斯·惠勒·斯诺:《斯诺眼中的中国》,王恩光译,北京:中国学术出版社,1982年,第47页。所以,中国革命与农民阶级之间,是一种互为依存的辩证关系——革命给予农民以土地,农民则以参与革命作为回报。像雷加的小说《路》、孙犁的小说《光荣》、刘祖武的小说《李海牛参军》、荒草的小说《土地和枪》、丁玲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等一大批作品,都是以革命与农民之间的直接对话,去展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进程。特别是周立波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以老孙头的那辆“马车”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开篇是拉来了八路军的工作队(“拯救”),结尾则是送走了元茂屯的参军青年(“报恩”),巧妙地讲述了革命与农民结盟的逻辑关系。革命文学“拯救”与“报恩”的叙事模式,并不是一种“愚忠”思想的艺术表现,而是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知恩图报的传统美德。这种传统美德又使中国革命与农民阶级之间,形成了一种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命运共同体。就连带有政治偏见的外国学者也不得不承认,“共产党人对社会和经济变革的承诺——是该党历史上许多时期获得大众支持和吸引人们加入革命的一个根源。”⑧[美]詹姆斯·R·汤森、[美]布兰特利·沃马克:《中国政治》,顾速、董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页。因为他们通过到延安或其它革命根据地的实地考察以后,发现共产党人的确代表着大多数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所以农民愿意与八路军并肩战斗,是一个不容否定的客观事实。⑨[美]马克·塞尔登:《他们为什么获胜?——对中共与农民关系的反思》,南开大学历史系编:《中外学者论抗日根据地》,北京:档案出版社,1985年,第608页。
在表现革命与农民对话的文学作品中,我们注意到知识分子很少以正面形象出现,即便有少数作品偶尔涉及一下,多半也是作为负面形象受到批判。像叶紫小说《山村一夜》里的曹德三、许钦文小说《西湖之月》里的方子英、丁玲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的文采等,他们不是意志薄弱、背叛革命,便是思想颓废、情绪低沉,抑或自以为是、夸夸其谈。这种描写方式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在嘲讽知识分子的人格缺陷,而是在消解个人主义的思想影响,引导他们去正确理解个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因为伴随着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快速发展,大量的知识分子纷纷从国统区涌向了革命根据地,仅延安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就容纳了6000多人。由于这些知识分子“尚未完成从小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的转化”,他们身上都带有极强的个人主义习性,对于工农兵大众的革命主体地位,还有一个“从口头承认到彻底解决”的漫长过程①胡乔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张军锋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台前幕后》(下册),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页。。因此,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极其恶劣的历史背景下,革命以其严格的组织纪律性和思想统一性,去约束知识分子浸透于骨子里的自由个性,防止他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直接关系到中国革命的前途命运。②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75页。
三、个人与民族之间伦理关系的文化认同
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直接导致了民族矛盾的迅速激化,全国上下形成了一种空前团结的历史局面,“保家卫国”变成了中华民族的首要任务。诚如罗家伦所言:“我们应感谢日本人给我们这样一个严重的大打击,把我们萎靡颓废的民族打得振作起来,把我们散漫松懈的民族打得团结起来。”③罗家伦:《民族与民族性》,《中国近代思想界文库·罗家伦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69—270页。故“民族复兴”不仅是一种时代情绪,同时也是新文学伦理叙事的第三维度。
“民族复兴”这一口号,始于“九·一八事变”以后。精英知识分子从东北三省沦陷的严酷现实中,清醒地意识到了一场民族危机即将来临。于是“民族复兴”这一问题,便越来越受到他们的重视。比如1934年,鲁迅就写过一篇带有反思性质的《拿来主义》,强调要客观公正地去看待传统文化,这无疑是对五四启蒙时期历史虚无主义倾向的一种纠偏。1935年1月,王新命等10位教授又在《文化建设》月刊上,发表了《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一文,不仅客观总结了五四以来“迷失中国”的社会乱象,同时更是倡导“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而中国共产党人一直都在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华北事变”刚一发生便向全中国人民发出呼吁:在“当今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大家都应该有‘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的真诚觉悟,首先大家都应当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国力(人力、物力、财力、武力)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④见《中共中央文件选编》第10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521—522页。抗战全面爆发以后,中国共产党人再次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各党派政治团体应消除历史成见,“全中国人民、政府和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的长城。”⑤毛泽东:《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348页。以共产党人的和左翼人士为主体的中国“抗协”,更是代表全体中国作家向全世界发出了铮铮誓言:“我们是中国人,当此祖国阽危,全民族遭逢空前浩劫的时候——我们熟知我们历史上伟大的天才每一次临到民族对外作战以求生存的时候,是怎样做的,我们知道我们的职责所在!”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告全世界的文艺家书》,《文艺月刊》1938年4月1日第9期。因为他们懂得在“国破家亡”的紧急关头,民族内部的矛盾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如果失去了民族这一精神和物质实体,“个人”的前途和“集团”的利益也无从谈起。故他们一再表示说,“我们要牺牲一己自由求民族之自由,牺牲一己生命求民族之生命,不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要鞠躬尽瘁至死不已!”②见《新华日报》报道:《全国文艺界空前大团结》,《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书系》第1卷,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9页。毋庸置疑,“民族”二字是抗战时期中国文化界使用频率最高的核心词汇。
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和中华民族落后挨打的被动局面,中国知识精英从文化建设的角度展开了极为深刻的自我反省。他们认为五四时期的“西化”启蒙,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根基:一谈西方文化必言歌德、莎士比亚、卢梭、康德、尼采,根本就无视中华民族也有“孔子屈原司马迁杜甫李白”等伟大人物③李长之:《论如何谈中国文化》,《李长之文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页。。其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使国人逐渐丧失了他们对于自己民族文化的坚定信心。因此1938年2月,罗家伦在重庆北碚中央大学创办了一个《新民族》周刊,撰稿人多是“由当时在中央大学执教的第一流学者执笔,因此在当时的学术水平来说是国内一流的”④高澎编:《永恒的魅力——校友回忆文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9页。。《新民族》周刊围绕着“民族复兴”这一核心命题,集中去探讨如何振兴民族精神。罗家伦认为“民族精神”是一种“民族性”,它一旦形成,“为洪水所不能湮灭,烈火所不能焚化,武力所不能征服。”⑤罗家伦:《民族与民族性》,《中国近代思想界文库·罗家伦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67页。问题在于,究竟应该拿什么来去做“民族精神”的“灵魂”呢?顾颉刚、罗家伦、梁漱溟、李长之及废名等知识精英,几乎都异口同声地提到了孔子和儒家思想。比如,罗家伦说“我们中国人的民族性——应该拿夹谷之会的孔子来代表。”⑥罗家伦:《民族与民族性》,《中国近代思想界文库·罗家伦卷》,第269页。又如,曾经赞赏“道家”而否定“儒家”的废名,也在全民抗战时期改变了自己的思想主张,转而强调“我们要发扬民族精神,我们的民族精神表现于孔子,再说简单些,我们现在要讲孔子。”⑦废名:《响应“打开一条生路”》,《废名集》第3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21页。从五四时期的“反孔非儒”,到抗战时期的呼唤孔子,中国知识界这种自我修复性的思想变化,其对复兴“民族精神”的意义重大。这一口号体现在文学创作方面,则是要求广大作家去激情书写“民族精神”,“假如一个民族,不能够把它的种种特殊之点,在文学里尽情表现出来——不但文学是没有价值的文学,民族也是没有出息的民族。”⑧陈铨:《民族文学运动》,张昌山编:《战国策文存》下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09页。故在复兴“民族精神”口号的激励下,抗战文学也呈现出了一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强劲意识。
首先,抗战期间知识分子的集体逃难,使他们对“家国”文化有了全新的理解,因为他们被迫离开了故土家园,就像一只“无主的狗一样,各处漂泊着”,不知何处是逃亡的尽头,只知道“还向更远的方向走去”(刘白羽小说《在艰辛里成长》)。据有关资料统计,1938年前后“高级知识分子十分之九以上西迁,中级知识分子十分之五以上西迁,低级知识分子十分之三以上西迁”①孙本文:《现代中国社会问题》第2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48年,第261页。。由于缺乏交通工具,这种“西迁”几乎都是靠长途跋涉完成的。比如闻一多就曾亲自带领着清华学子徒步西行,一路走到了云南昆明的西南联大。1944年的“豫湘桂战役”,聚集在桂林的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又开始了他们人生的第二次逃亡:跟随着“难民组成了一个长达几十里的行列,向贵阳行进”②《新华日报》1944年12月3日第2版。;“数百万人,扶老携幼、流亡载道、饥寒交迫”,完全堵塞了交通③重庆档案馆:《快邮代电》(1944年12月5日),《市政府救济难民》179/B(三),第204页。。流亡的知识分子离开了故乡和亲人,在西南或西北的陌生土地上,他们“感到异常的孤独——变得颇为忧悒”(仆仃散文《远方的城》);每天都在期盼着远方的来信,哪怕就是一句报平安的简单话,心理也会“感到莫大的欢慰”(包白痕散文《忧郁底山城》)。由于“家”与“故土”的关联性,那么“想家”就必然会去“思乡”,所以来自全国各地的流亡者聚在一起,总是会“把话题引到个人的故乡去;故乡里的骨肉,故乡里的田园”(白朗散文《流亡曲》)。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家”与“家”联系在一起,便构成了一个“国家”的概念;而他们每一个人所思念的“乡土”与“乡土”联系在一起,则又构成了一种“国土”意识。因此在抗战文学创作中,无论是“嶙峋的山岳”“蜿蜒的河流”还是“金色的谷粒”“炊烟的芳香”,都已摆脱了地域性的乡土观念,变成了“国家”与“民族”的象征符号。它所反映的正是一种“将小己的家的观念束之高阁,而同心合意地来抢救同胞大众的家要紧”④苏雪林:《家》,《苏雪林代表作》,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87页。的民族观念。
其次,抗战不仅激发了知识精英的民族意识,同时更是激发了普通中国人的爱国情感,他们将“家”与“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坚不可摧的民族意志。翻开一部部抗战文学作品,最令我们感到震撼的艺术画面,就是那些已经觉醒了的中国人,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抗战热情:年轻女性纷纷到前线去运送伤员,“衣服上,鞋袜上统统染上了血迹”(谢冰莹《新从军日记》);无数爱国学生纷纷报名参军,“为着祖国生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佚名报告文学《在投奔前线的途中》);稚嫩的孩童也在战火中变得早熟,他们站岗放哨“防止汉奸活动”(罗汉夫《活跃的儿童剧团》);成群的农民更是手拿大刀、火枪等原始武器,“不约而同地同时扑进日本兵营去”(司马文森报告文学《江的水流》)。他们的反抗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正告那些侵略者“滚回去,这是中国的领土,不许你进来”(黄震遐长篇小说《大上海的毁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推动着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使他们前赴后继、不怕牺牲,敢于同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去殊死搏杀呢?碧野在其小说《北方的原野》中所给出的答案,就是“小家”与“国家”、“乡土”与“国土”属于一个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保家”即是“卫国”、“卫国”即是“保家”,故“守土有责”应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神圣职责。所以,几百名农民自发地组织起来去同侵略者浴血奋战,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要去收复自己的土地和家园。茅盾对于这部小说评价极高,他说“在同类作品中,《北方的原野》是值得一读的——这是我们民族今日最伟大的感情,最崇高的灵魂的火花。”⑤茅盾:《评〈北方的原野〉》,《碧野文集》卷2,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3、47页。黄仁宇的报告文学《雨雪中进行》,则是描写一位云南老兵身边带着一把故乡的油纸伞,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自己,此次出滇不仅是为了保卫“国土”而战,更是为了保卫自己的“乡土”而战。而这种“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几乎就是中华民族的无声誓言。为了取得抗战胜利,中国人民体现出来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比如云南人民为了保障了外援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抗日前线,耗尽了全部财力修建了一条长达“九百七十三公里的汽车路”(萧乾纪实文学《滇缅公路》)。湘西凤凰数千名苗族土家族子弟精忠报国、积极参战,三千多名各族青年战死沙场(沈从文散文《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马克思曾说“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82页。,而抗战恰恰又直接涉及到了中华民族的切身利益;所以尽管中国当时还是个一穷二白的贫瘠弱国,但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不受侵犯,才会使“精神因素在战时会立即变成物质力量”。②《马克思恩格斯军事文集》第5卷,北京:战士出版社,1982年,第467页。就像穆旦在《赞美》一诗中所写道的那样:“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再者,“保家卫国”的民族情感,又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儒家思想,直接转化为中华民族同仇敌忾、不怕牺牲的献身精神,进而谱写出了一曲曲感天动地的英雄赞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在抗战文学中,主要被表现为这样两个方面的思想内容:一是中国军人血洒疆场的英勇牺牲。比如在正面战场上,10名士兵为了阻击敌人,全部战死在阵地上没有一个人投降(魏伯、碧野小说《五行山血曲》);一位小号兵面对强敌从容地拉响了手榴弹,既“毁灭了一群强盗”也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曾克小说《渡》);几位年轻的水兵炸毁了敌人的汽艇,自己却永远地沉入了江底(尹雪曼小说《江上》)。在敌后战场上,八路军的一个连阻击日军两个联队的增援部队,战斗到最后只剩下了八个人(刘白羽报告文学《游击中间》);20名八路军战士同1000多日本兵对垒,用顽强的意志打出了中国军人的民族血性(田间报告文学《最后的一颗手榴弹》);新四军“刘老庄连”82名指战员同3000多日伪军血战一天,从连长到炊事员全都壮烈牺牲(李一氓散文《淮阴八十二烈士墓碑记》)。中国军人在抗战中的表现,毫无疑问是可圈可点的,他们那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民族气节,令外国记者都感到大为惊叹:“中国军队的英勇,无疑证明了中国几个月来的抗战胜过具有坦克车,飞机,大炮的日本军队。”③[苏]罗果夫:《前线一带》,《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第12卷,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405—406页。这正是军人式的爱国主义精神。二是中国民众深明大义的高尚人格。列宁曾说“爱国主义就是千百年来固定下来的对自己祖国的一种最深厚的感情”④《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08页。,而这种“感情”在全民抗战时期又表现为“忠孝”不能两全;因此以民族伦理去代替家庭伦理的民族大义,便铸就了全体中国人民共同坚守的精神信仰。比如王平陵的小说《国贼的母亲》,描写一位爱国老夫人亲手杀死自己当汉奸的儿子;老舍的小说《敌与友》,描写张村和李村放弃宿怨去共同抗日。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白朗的小说《清偿》,描写一位老人为了抗战奉献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它形象化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民族大义,什么叫做爱国精神。小说《清偿》的意义就在于,它郑重地警告一切侵略者,一个能够将子女都无私奉献给了自己国家的民族,那么一定是一个不可被战胜的伟大民族。日本学者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所发动的那场自不量力的侵华战争,不仅没有摧毁掉中国人的反抗意志,反倒促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民族觉醒”⑤[日]池田诚编:《抗日战争与中国民众》,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编研部译,北京:求实出版社,1989年,第5页。。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中国社会的中心问题又回到了国内的阶级矛盾。但这并不意味着是“民族复兴”的历史终结,而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自然延续。因为中国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就是要去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中国。毛泽东对此早就明确地指出,苏维埃革命“政府不但是代表工农的,而且是代表民族的”①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58页。;发生在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没有一天不在反对帝国主义,这就是彻底的民族主义。”②毛泽东:《国共合作成立后的迫切任务》,《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368页。对于这一问题,习近平同志总结得非常到位,他说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中国共产党人最伟大的历史使命:“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团结带领人民前仆后继、顽强奋斗,把贫穷落后的旧中国变成了日益走向繁荣富强的新中国,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光明前景。我们的责任,就是要团结带领全党全国各族人民,接过历史的接力棒,继续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③《习近平关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论述摘编》,第3页。。从文学自身的角度来看,虽然五四时期有过短暂的“西化”倾向,但是经过几代中国作家的苦苦思索,他们终于意识到“中国文学向外国学习,学西洋的,东洋的,俄国和苏联的——结果带来民族文化的毁灭,还有民族自信心的低落”。因此他们坚信“文学有‘根’”,并一直都在致力于去寻找自己民族的文化之“根”④韩少功:《文学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寻“根”既是对文学一度失“根”现象的自我修复,同时更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自觉承续。因为对于每一个中国人而言,无论他们怎样崇拜西方的人文精神,“最后还是需要回到中国文化传统之中,努力挖掘自身的思想源泉”⑤孙向晨:《何以“归-家”——一种哲学的视角》,《哲学动态》2021年第3期。。这无疑是由“民族性”所决定了的一种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