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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小姐为什么倾心革命?
——以民国女大学生杨静远为个案的考察*

2022-02-03王明亮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日记

刘 星 王明亮

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国统区知识青年的“集体左倾”现象已广为学界所注意,已有不少研究尝试对其成因进行分析。卢毅从结构功能主义的视角进行分析,认为近代中国社会的趋新风气、激进社会思潮的传播和国共两党知识分子政策差异,共同造成了青年知识分子群体的日渐左倾。①卢毅:《试析民主革命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左翼化倾向及其成因》,《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6期,第54—62页。许纪霖则侧重知识分子自身成长环境的考察,在对投身革命的左翼青年的家庭出身进行分析后,他发现这些人多数出身没落的士绅家庭,因家道中落而往往敏感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孕育出对周遭环境的疏离感和反叛意识,因此更容易倾心于激进的意识形态。①许纪霖:《文人与信徒的双重灵魂——再解丁玲之谜》,《二十一世纪》2016年总158期,第102—115页。唐小兵敏锐地指出,参加革命的知识青年并非全部是穷苦出身,有很多革命青年来自大地主、大官宦等上层家庭。②唐小兵:《民国时期中小知识青年的聚集与左翼化——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11期,第64—80页。唐小兵以徐懋庸走上革命道路的过程为例,认为上层出身的知识青年在投身革命时往往争取到了家庭核心成员的支持,这种支持成为他们通向革命道路的重要资源。不过,徐懋庸可能只是比较少见的特殊个案。我们阅读历史时更为常见的情形是,这些出身优渥的知识青年在革命意识生发过程中,往往遭到了来自家庭的阻力和压力,而非积极的鼓励和支持。③如蒋介石“文胆”陈布雷的女儿陈琏、陶希圣的女儿陶琴薰、傅作义的女儿傅冬菊,以及本文后文提到的杨静远的同学陆兰秀,皆出身官宦或富商家庭,她们在革命活动中,就分别不同程度上遇到了来自家庭核心成员特别是父亲的反对和阻挠,因为这对她们父亲的仕途或者生意造成危害,甚至给家庭成员带来生命危险。但是他们仍毅然决然地背叛了自己的出身,积极投身到矛头直指自己所属阶层的革命洪流中去。

本文的研究对象杨静远,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她出身在上流家庭,父母都是享誉全国的大学教授,她自己也在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接受了良好的大学教育,并有机会赴美留学。但就是这样一个“上等人家的小姐”,在国共战争的最后几年里,逐渐从一个怀揣作家梦、不问政治的文学青年转向中共革命的同情者和同路人。意大利著名微观史学家卡洛·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称:“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即便他本身并非重要人物,但仍可作为一个缩影从中发现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里整个一个社会阶层的一些特征。”④Carlo Ginzbur.The Cheese and the Worms:The Cosmos of a Sixteenth-Century Miller.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XX.笔者希望以杨静远的思想转变和心路历程为个案,揭示其所代表的出身上层社会的知识青年群体何以在人生道路选择上最终相信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本文所使用的主要史料是杨静远晚年整理出版的《让庐日记》和《写给恋人》,前者是其1941年至1945年8月在乐山武汉大学就读时的日记,后者是其1945年到1948年在美国留学期间写给恋人顾耕(书中化名)的私人书信,两者时间段完整覆盖1941到1948年,正好切合民主革命最后阶段知识青年大面积左倾的重要时段。一般说来,日记、书信的研究价值由作者所处的历史地位而决定,但也有一些日记、书信,作者本人并不是特别有名、历史地位也不是很高,可因其生活在重要历史事件发生的年代,或与重要历史人物有联系,因此相关文献也具备很高的研究价值。而且由于其作者不是历史的中心人物,反而能从另外的角度保留更真实的历史。这是本文选择杨静远为研究个案的重要原因。

一、上等人家的小姐:家庭背景、阶级情感与政治光谱

杨静远,1923年2月生于北京,湖南长沙人,194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1948年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英语文学系获文学硕士学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师,人民出版社编辑,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辑,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审。杨静远的父亲杨端六是著名经济学家,早年自费赴日留学,其间参加同盟会,1926年经杨杏佛介绍加入国民党。1930年后一直受聘于国立武汉大学,曾任法学院院长、教务长、经济系主任、文科研究所经济部主任等职。战时一度走上“学人从政”道路,兼任国民政府参政员,军事委员会审计厅上将厅长,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杨父虽然在政治上对国民党统治后期的全面溃烂心生不满,但政治上并不认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杨母袁昌英曾先后留学英、法,获得文学硕士学位,1929年起在武汉大学中文系任教,与著名女作家苏雪林、凌淑华一起被誉为“珞珈三杰”。袁昌英在“五四”时期的中国女作家群中,是较早关注妇女问题的一位。她创作了大量宣扬婚姻自由、妇女解放、反抗封建压迫、反对军阀混战的社会问题剧。杨母在政治上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但1945年因出版工作需要,加入三青团第一届中央评议委员,①关于袁昌英为什么跟口碑极差的三青团发生关系,杨在1944年7月20日的日记中有详细记述。杨曾试图劝止母亲的这一行为,但未发生作用。见杨静远:《让庐日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62页。后来1948年又被武汉大学推举为“国大代表”,因此可视作在政治图谱上偏国民党一侧。

杨静远出生时杨端六已年近四十,可谓中年得女,对这个女儿视若明珠,特意以自己喜爱的座右铭“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为她取名。②罗惜春:《袁昌英评传》,湖南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杨静远在父亲杨端六和母亲袁昌英的悉心呵护下,度过了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十八岁时,她又在父母的建议和安排下,报考了武汉大学外文系,并被成功录取。这样武大既是她的母校亦是她的家。因为父母的特殊身份,她在武大的四年被人格外高看一眼。在大学期间,受母亲的影响,她萌生了作家梦和文学梦,并成功发表过一篇题为《萦》的中篇小说。在父母、师长和同学朋友的关爱呵护下,她享受着温室中兰花一般的待遇。优裕的生活环境、温馨的家庭氛围、一帆风顺的人生际遇,也塑造了她热情开朗、单纯活泼的性格。

虽然自身生活简单富足,但这并不是说她对周遭黑暗的社会现实表现得完全麻木无感。相反,我们从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的日记里,处处可以感受到她对身处苦难中的祖国和同胞的爱。首先,她从自己与周围人的处境比较中,发现了社会的不公,听说班上的同学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贫血晕倒了,她感觉到“心里一阵酸”,决定搬到宿舍去住,和同学们共甘苦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48页。。对别人的艰难处境,她也逐渐产生一种同理心:“我渐渐由自己的痛苦想到别人的痛苦。我可怜一切人,同情一切人,愿意安慰一切人”④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48页。。对待自己的奶妈,她自我深刻剖析:“我有什么资格被她称为‘小姐’,她怎么就是我的仆人?我不过仗了我的幸运,生在‘上等人家’。她是我的朋友,是的,我要把她当朋友对待。”⑤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09页。

这种对他人痛苦和不幸的朴素同情心,成为无数少爷小姐们开始反思审视自己原生家庭的最初动因,并生发出对弱者的朴素的同胞感情。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杨静远此时能够想到的改变祖国和同胞现状与命运的手段,就是努力实现自己的作家梦,用笔下的小说来“影响中国人的心灵,使他们向好的方面走”⑥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23页。。用文学来改变现实,以思想和伦理的彻底改造来切断产生旧势力的土壤,洗刷政治的黑暗,这是从晚清到民初几代知识分子所共同寄予厚望的“批判的武器”。杨母袁昌英也秉持这样的文艺观,她曾呼吁同时代的剧作家们实地研究中国下层社会民众的悲苦欢乐,多创作有生命力的戏剧,以此来改良社会、改良生活。⑦袁昌英:《寂寥似的》,《东方杂志》1926年第23卷第9期,第125—138页。这样一种“武器”当然也为激进的左翼文学青年所共享,并造就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领域中的现实主义思潮。当时,在乐山武汉大学校内,也公开活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进步文学团体,如海燕社、绿星社、文谈社、政谈社、风雨谈社等,此外还有一些秘密活动的读书会如抗日问题研究会、社会主义研究会、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等,这些进步社团大多出版了自己的壁报,激烈评议现实问题。①吴仲炎:《情系大武汉》,武汉:武汉出版社,1998年,第38—53页。这样的文学氛围显然也引起了杨静远的注意。不过对现实批判色彩浓厚的左翼文学,特别是其表现出的强烈的政治倾向性,她并不认同。在1942年4月15日的日记中,她写道:“我一个学文学的,对政治根本不感兴趣。我不喜欢一种以政治做背景的文学。浪漫派文学是我的嗜好,也是我的目标。管它民主也好,社会主义也好,共产主义也好,我都不参与”②杨静远:《让庐日记》,第60页。。她也没有加入武大校园内任何左派或右派团体。1944年2月26日,她在与同学考昭绪谈到党派问题时,仍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她说:“左右各有缺点,现在一派也不加入,等以后自己见识深了,看得清楚,再做打算。”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17页。可见,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乐山武大校园里日趋活跃的政治活动并没有引起她的思想改变,这主要是由于自己一开始就在内心深处筑起了一道墙,将政治和意识形态之争屏蔽在其思考范围之外。

通过前文的描述,我们大致可以对杨静远做一个简单的身份刻画:出生在家庭条件优渥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成长环境和谐温馨,对普通劳动人民怀有朴素的同胞感情,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但愿意用文学等手段改变祖国的现状和同胞的命运。不过,这种对弱者感情上的同情和认同,在最初还不能自觉转化为政治上的认同和选择。感情上的倾向转化为献身革命的政治行动,仍需要其他因素的催化。

二、苦闷、彷徨中的道路探索

许纪霖将出生于1910—1930年之间、在求学时代接受了“五四”以后新知识和新文化完整的熏陶,却生不逢时,在青少年阶段经历了长久的动荡战乱的一代知识分子称作“后五四”一代。④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2页。如果许纪霖的划分不误,那么生于1923年的杨静远无疑是“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许多学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注意到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现象,即“烦闷”“苦闷”“郁闷”成为“后五四”一代知识青年所共有的“时代情绪”⑤于海兵:《革命青年的修身与自治——以〈袁玉冰日记〉为中心》,《学术月刊》2018年第5期,第172—184页;卢毅:《试析民主革命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左翼化倾向及其成因》,《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6期,第5—62页;王汎森:《“烦闷”的本质是什么——“主义”与中国近代私人领域的政治化》,《思想史》2013年第1期,第89—137页。。这种“苦闷”情绪的形成和弥散,多少与青年群体普遍感受到的政治黑暗、生活贫困、恋爱失败、出路无望等外部环境和个人际遇相关。然而,与一般意义上的苦家庭出身的知识青年不同,在杨静远身上既不存在生活难题,也不存在个人前途的隐忧。那么她所谓的苦闷又是来自哪里?

从杨静远日记中的自述看,她的烦闷主要来自两个:一是与父母的价值观冲突;二是来自对政治现状和军事时局的担忧。杨的父母在晚清民初虽然是新潮人物,但是到此时,在她看来已经多少显得有些“保守”,甚至是“反动”,是旧势力的代表,是需要冲破的牢笼。妈妈虽是她最亲近的人,①杨静远:《让庐日记》,第50页。但她还是觉得无法跟妈妈谈一些比较深刻的话题,在她眼里“妈妈究竟是妈妈,不是朋友”②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87页。。而父亲杨端六虽然一度是新派人物,但在家庭中扮演的往往是传统家庭里的“严父”角色,他常以“过来人”的身份批评杨静远的想法和做法。如1944年5月31日,父女之间曾有一番“半意气”的谈话。已经开始接触左派思想的杨静远质疑国民党腐败无能,不能代表国家,而杨父则认为国民政府与清政府相比已经进步很多。后来谈到大学教育,杨静远认为当时的大学教育不能和现实结合起来,是失败的。而杨父则认为学生的职责就是在大学里认真读书,“学文学的还是业务要紧”。杨静远则反驳道:“现在文学和社会科学已不能分了,单学业务,没有思想,是空的,思想非充实不可。”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51—252页。而1945年6月20日的一次冲突则更为激烈。杨的父母发现她在阅读共产党的报纸和秘密文件后十分担忧。她顶撞了父母,认为后者试图蒙蔽自己的眼睛。杨端六严厉批评她两个小时,认为无论杨静远将来走哪条路,无论将来政局会怎样变化,至少在目前,没有插足任何一方的必要。杨父认为政治和恋爱一样,相处久了,就不能脱身,告诫她远离政治。④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81—386页。这两次谈话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经历过急剧社会变迁的父母,都会寻求用与本人成长迥然不同的方式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在抚养孩子的实践中有目的地进行调整,以训练孩子更好地适应父母眼中变化着的世界的能力。

杨静远父母表现出的“保守”,显然是他们此时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决定的。正如格尔哈特·伦斯基(Gerhard E.Lenski)观察到的那样:“明智的精英阶层通常发现,聪明的做法是对知识分子加以关注,给予荣誉,施以逢迎,以使他们感恩戴德,予以支持。这种策略通常很起作用,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坚定地为保守主义立场辩护,因而对捍卫权力和特权做出了重大贡献。利用谙熟各种符号的技巧,他们成功向普通人民证明了现状的优越性和不可替代性。”⑤[美]格尔哈特·伦斯基:《权力与特权:社会分层的理论》,关信平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89页。抗战爆发前后,国民党加强了对知识分子的笼络工作,许多知识分子在国民党“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抗战口号的影响下,也暂时收敛了批判锋芒,甚至一改“议政但不参政”的初衷,加入到国民政府序列中从事相关工作。⑥据杨静远晚年回忆,杨端六不满国民党政权,“视政治为畏途,却难以脱身,实在苦不堪言”。其被迫参与政治既有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压力,也有想“做事”的内力驱动。见陈小滢:《东山纪念册:1936—1946》,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78—84页。杨的父母作为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高级知识分子,当然成为是国民党政府重点拉拢的人群。杨的父母在战时不但仍能维持比一般人相对体面的收入和生活水准,而且也以各种形式与政治活动建立起了实际联系。虽然他们对国民党政权也有失望和不满,但是在他们看来国民党政府又是眼前最好的选择。因为,相对于中国共产党掌权后可能带来的种种不确定性,眼下在现政权下所享有的地位、名誉和经济回报都是确定不移、真实可感的。但正如前文所述,在年轻的杨静远看来,这一切享受都是建立在大多数普通民众的痛苦的基础上的,而任何试图为不平等的社会分配制度所进行的道德说教,都是不道德和虚伪的。这最终造成了父女之间关系紧张,杨静远坦承父亲“对我很好,但他看不惯我”①陈小滢:《东山纪念册:1936—1946》,第78—84页。。

相比家庭中的偶尔出现的、具体可感的代际冲突(generation conflict),政治时局带给她的压抑感是更具笼罩性和弥漫性的一种心理体验。这种消沉、沮丧甚至绝望,不可捉摸、却无处不在。1944年4月至12月的豫湘桂会战,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事节节胜利的背景下,国民党正面战场却一溃千里,这次战役充分暴露了国民党政权的昏聩无能。1944年5月13日,晚饭后,她与来访的同学考昭绪谈到时局,感觉十分悲观:“我认为我们这个民族这样下去根本没有希望。我满心郁闷、愤怒。”②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45—246页。6月底,随着豫湘桂战役的恶化,她愈发觉得“形势让人更沮丧、绝望”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58页。。而伴随苦闷、绝望、沮丧而来的就是深深的“无力感”。1944年12月4日,在与父母谈到时局时,她说:“现在国民党是腐化到无可救药了。国民党太不争气,自己把自己毁了。这样一个政府看来是没有继续存在的可能了,只是苦了国家。”说到动情处她不禁落泪,“想想死了多少人!这些人是为我死的。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这条命已经是一笔血债。我不能在还清它以前死掉。我之所以要活下去也就是为了将来好贡献给国家——活到这么大,没有替国家出一份力!我恨不能有一百条命都献出来。将来谁还自私,图自己欢乐,该下十八层地狱!”④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15页。后来她跟堂姐剖白心迹说:“我觉得我现在渐渐把自己看轻了。以前我一直非常重视自己,只看见我一个自我。也许是这四年的大学的影响,我现在只想为别人的幸福贡献自己。”⑤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34页。1945年4月22日上午,在嘉陵江边看到衣衫褴褛的拉纤夫,她忍不住流泪:“看看眼前这种非人的人生,我还能只想到自己吗?我还能存任何自私的念头吗?我还舍不得牺牲吗?我深深地觉醒了。”⑥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70页。对祖国落后现状的不满,对苦难同胞的朴素感情一步步驱使着她在思想感情上贴近了平民大众,并决心抛弃个人得失,投身改变现实的实践中。后来,她和同学一起办起了一个“武汉大学女生宿舍主办识字夜班”,教乐山的失学妇女识字,然而因为缺乏组织性,最终以失败告终。⑦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54—355页;杨静远:《写给恋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页。这对她希望通过个人的努力来改变现实的尝试,不可不谓一次打击。杨更深的苦闷则是来自她找不到一条改变现实、挽救祖国的“真理”⑧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44页。。她发现仅仅依靠个人的力量很难对抗强大的制度性沉疴,需要寻找新的依托和支撑点。在1944年6月22日的日记里,她写道:“火烧到头发了,我还在做梦,梦见月亮里美的世界。无怪乎文人招人轻视”,她发出了“走怎样的一条路就能最迅速地对国家尽一份力”的呼声,她感叹自己“我的心似箭,我的步子如蜗牛。叫我怎不急死!”⑨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58页。她在日记和书信中多次表达了类似的焦虑和急迫,并进而怀疑自己抱定的文学救国道路是否走得通,她急切想找到一条施展抱负、救国救民的道路。处在风暴中心的人,往往是感觉不到风暴的存在的。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的是,在此之前,一场看似偶然的“文学邂逅”,却已经不知不觉中开始改变她的思想认识乃至人生道路。

三、交友、阅读最终影响道路选择

从事政治社会化研究和生命历程理论研究的学者认为,个体的生活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人际网络为个体的整个生命历程提供了有形无形的支持。①尹洪禄:《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研究再审视——基于生命历程理论的视角》,《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65—70页。这提醒我们在考察青年群体的政治社会化过程时,应特别注重同辈群体、工作群体、组织群体的政治社会化直接效应,也应注意家庭、学校、大众传播媒介以一定的方式、渠道向个体传播政治知识、政治思想、政治价值规范和政治行为准则的影响效果。

1944年,杨静远已经到了大学三四年级,几件不寻常的事开始影响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圈子中闯进了几个左翼进步青年,在他们的引导下,她开始接触进步报刊和进步思想,并对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发生兴趣,在经历了前期备尝精神孤独、心灵撕扯之苦后,她开始倾心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这是她人生中一次重要转变,她的人生开始脱出了原来的轨迹,并决定了她此后几十年的命运。

第一个闯进她的生活并引导她直面革命思想的人,是她同学的哥哥——左翼戏剧家冼群。1944年冼群作为“中华剧艺社”的导演来到武汉大学所在地四川乐山,在武大他与杨静远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4月30日,他们第一次见面,讨论了杨静远发表在战国策派②战国策派是1940年代抗日战争期间,以《战国策》半月刊和重庆《大公报·战国副刊》为中心的一个文学流派。其核心成员包括林同济、陈铨、雷海宗、何永佶、贺麟等。战国策派认为国家要发展,就必须有一个稳定的政治重心;而要获得一个稳定的政治重心,就必须抛弃政出多门的民主政治。这种政治立场遭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进步文学的批判。杂志《民族文学》上的小说《萦》。谈话一开始,冼群就表露了他反对杨静远在《民族文学》上刊登作品,而是向他推荐了郭沫若主编的《中原》杂志。冼群从她的小说里发现了她内心的矛盾之处:在意识上层是经过理性的思想,但是潜伏在意识下层的是由家庭环境影响而成的底子。冼群认为她文章里无意中流露出了把艺术和实际人生分开的倾向,并没有直面现实,虽然形式上很美,但不是一剂救世的良药。他劝杨静远走出家庭的狭小生活圈子,多了解社会,学习进步文艺理论,面向现实取材,从切身的生活里提出问题来解决它。冼群还劝她“应该把眼光放远些,自己先建立一个哲学观点,任何事件你都从这一观点去看”。冼群虽然没有直言应该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哲学观点,但是通过他的描述,我们不难感受到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批判色彩呼之欲出。杨静远默认了冼群对自己的剖析:

我烦恼极了,因为我现在被迫面对我一向所逃避的问题。是的,我不应该永远逃避下去。我既有疑惑,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答案?只因为一个习惯上的隔绝,使我陷在自欺自愚之中。为什么不钻进我所不敢信任的东西里,用自己的判断力去决定它是正是误?这正是检验自己站稳足跟的机会,我不去研究它,怎么肯定它就不是我不能采纳的?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37—240页。

作为其大学时代一次典型的“非规范性事件”,这次文学邂逅,比预期中的生命事件对她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力。这天的日记是她长达四年半的日记中最长的一篇,可见这次“半偶然的相遇”带给她的冲击之大。此前杨静远阅读的多是英美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作为一个文学流派,浪漫主义作家往往从个性受到压抑,个人才能得不到发挥,个人愿望和抱负得不到实现等角度,表现人物在这种矛盾状态中的感情、行动和悲剧。浪漫主义文学热衷于颂扬以个人与社会的徒劳的对立为表现形式的反抗。①赵春喜:《美国小说的创作与发展探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第1—3页。这其中必然隐含着对“平等、自由、博爱”彼岸的向往,也必然会导向在现实中对实现这种彼岸理想的道路的探索和选择问题。这时的中国,政治道路的选择几乎是每个青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迫使青年们不能不考虑选边站队。在第三条道路仍看不到曙光的情况下,要么是左要么是右,没有它途。她不得不试图说服自己去接触左翼文学理论和共产主义学说,并相信诉诸自己的理性思考,一定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后来,杨静远又写过一篇题名《静水》的小说,以倡导民众教育为主题。写的是一位饱学的老教授,晚年回到农村老家时,发现他幼时的玩伴,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成了一个头脑迟钝昏聩,与他无法沟通的老妪。这篇小说的写作表明,杨静远发生了自觉的文学转向:即从唯美的形式转向反映现实主义题材的文学。

如果说冼群为她在墙上凿开了一个洞的话,那么后来她身边的左倾进步同学,以及他们带给她的进步报刊,则进一步把她从这个洞口拉到了墙的另一边。人总是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每一代人注定要受到社会关系网中其他人生命历程所经历事件的巨大影响,这种相互联系对个体而言建构了“限制性”的空间。同辈群体是一个人成长发展的一个重要的环境因素,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同辈群体的影响日趋重要,甚至有可能超过父母和教师的影响。根据公开资料显示,早在抗战爆发前,武大校内即有学生地下党员秘密活动,到1943年下半年,武大进步社团成员在150人以上,占全校同学十分之一以上,加上他们联系的中间同学,进步势力约占全校同学人数四分之一。②李肇英:《乐山武大学运回忆》,湖南省洪江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洪江文史资料》(第2辑),1987年,第126—133页。据武大地下党组织1944年4月的一份报告揭示,武大校内进步分子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在文法学院,特别是文学院的历史、外文两系内。该报告还宣称,武大女生宿舍共有120多人,除40名新同学外,其余80名同学中有30个参加了文谈、课余谈、海燕、政谈、风雨谈等进步团体,女生宿舍独立的女自治会完全由进步女同学控制。③南方局党史资料征集小组:《南方局党史资料群众工作》,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50—151页。无论是在杨静远学习的外文系内,还是生活的武大女生宿舍中,她的身边一直不乏地下党同学和进步同学的身影,如在她生活的武大女生宿舍内,与她来往密切的王梦兰、陆兰秀、张韵芳、常绍温等人都是中共秘密党员。这些中共地下党员、进步青年,在与她的交往中,不断给她带来了认识共产党的机会。1945年3月21日的日记中,杨记录了她和武大历史系进步同学胡钟达④胡钟达(1919.11—2000.09),江苏省宝应县人,1941年秋从苏皖联立临时政治学院转学入武汉大学历史系,在校时思想进步,1945年初曾因思想左倾被国民政府教育部建议除名,后经校长王星拱、训导长赵师梅力保得免。的会面。这是她第一次切身接触身份公开的进步同学,开始她对是否去会面是有些犹豫的,但最后对共产党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不是为个人兴趣而去,而是服从自己的命令:我应该去。我应该不回避和他交往。”这次见面,两人一开始都互相试探,胡问她对联合政府的意见,她推诿自己没有意见,因为自己还在学习观察时期,没有足够的判断力。杨问胡同学中是不是许多人同情共产党,他也迂回地肯定了,并且说自己半年前还不赞同《新华日报》的观点,现在渐渐同意它的许多见解了。⑤杨静远:《让庐日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57页。几天后,胡钟达借给杨静远一本《延安一月》①1944年6月,著名新闻记者赵超构随中外记者访问团访问延安,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感想,撰写了10余万字的通讯,分别在重庆和成都《新民报》连载。赵超构描写了一个真实的延安和中国共产党,打破了国民党的新闻封锁和污蔑宣传。同年10月18日,两地《新民报》刊完后,由该报结集成《延安一月》于1945年1月出版,5个月内重印3次,销量数万册。此书曾被国民党当局列为禁书。,她看得非常有兴趣。她坦承,这本书“供给我许多我想知道而没法知道的东西。我相信和我同样情形的读者都从它那里找到一个苦寻久觅的谜底”②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58页。。杨虽没有直言谜底是什么,但是我们不难推测,这问题就是无数国统区民众共同的疑惑:中国共产党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能赢得人民同情和支持?4月2日,她又从胡钟达借到了一本《西行漫记》。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这本家喻户晓的名著,曾影响了国统区无数青年的政治选择。她表示:“我必须看它,我得抓住每一个认识共产党的机会。”这时,对共产党的好奇已经战胜彷徨甚至是恐惧,一步步牵引着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一切进步刊物。从4月3日到4月9日,她断断续续读完了全书,并分享给自己的恋人。4月8日,她在日记中记下了自己的阅读感受,虽然对共产党仍存有疑惧,但是对共产党人坚韧不拔的精神却充满了敬佩之情,对他们的勇气何所来充满了好奇:“不能不感动于共产党的坚韧不拔的精神。那二万五千里长征简直是奇迹,岂像是人的意志所为?但是什么使他们有这种非人间的意志?真是真理吗?去年5月间冼群来时那一度激动又回到我的心上,但这一次深沉得多了。这一次是慎重地摸索我的路了。究竟他们是对还是错?即令他们成功了,对于中国真能有益吗?还是从一个动乱的深渊落到另一个?我的主意打定了,谁对中国的复兴有益,我就为谁服务。长期斗争是太痛苦了,自相仇恨、残杀是太伤心了。无论我站在哪一边,我得为大局着想。如果我要知道我将来出力在哪儿,就在这里。”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64—365页。

4月9日,她读完全书后,觉得“感想一言难尽,总之是一种信疑参半、时冷时热的复杂而不安定的情绪。除开对这书的意见,它给我的影响是重新鼓起我的勇气和生命热情。一个计划展现在我眼前:美国念两年书后,一面做事积点钱,从欧陆游历回来,目的是考察各国,特别是英美和苏联的制度,再自己来判断中国未来的途径。”④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65页。而彭泽益等人也经常将中国共产党出版的《新华日报》《群众》周刊带到学校,通过这些报刊,她进一步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和理解,疑惧渐渐消散。⑤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71页。在国共之间,她感情的天平已悄悄发生倾斜。1945年8月抗战胜利,12月8日她作为善后救济总署的一员飞往南京。在南京,她目睹了国民党战后“劫收”乱象和重庆复员要人的纸醉金迷,⑥杨静远:《写给恋人》,第32—34页。她以自己所在的救济总署为例,批评国民党的政府机构“战争完了,还没有丝毫改革的念头,将来回到南京,太平椅子上一坐,就好呼呼睡觉去了。国家,越来越破,人民,越来越苦”⑦杨静远:《写给恋人》,第13页。。她还引用《新华日报》副刊上的话作为批判的理论资源,这说明阅读也在悄悄改变着她的思维世界,影响着她看待现实的视角。

1946年7月她踏上了赴美留学之路。美国五光十色的资本主义生活与国内全面内战下炮火连天、民不聊生的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进一步激发了她对祖国前途的担忧和对个人前途使命的思考,甚至暗中独自痛哭。①杨静远:《写给恋人》,第138页。1947年1月,她在写给恋人顾耕的信中抱怨说:“我不能瞒你,我不快乐。我觉得我在这边有点儿像混时间。最大的原因是我对我所做的工作不抱热忱。我读着一本小说,我研究它,分析它,好像只是为了被指定这样做,好像是为别人而做,希望赶紧交代责任一样。这是可怕的。我知道这样绝不会做得好,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强迫自己认为这是我所需要的东西。每当我有时钻进里面,生出一点兴趣的火花,一阵冰冷的绝望感就浇灭了它。”②杨静远:《写给恋人》,第161—162页。文学的道路在她看来既然已经没有希望,那么只有回归现实,她开始关心国内的时局和政治问题。为此她经常去图书馆找来国内外出版的报纸看。她坦言自己喜欢阅读同情中国共产党的报纸《华侨日报》《纽约论坛报》《下午报》《工人日报》,也不再隐藏自己对国共两党的好恶。③杨静远:《写给恋人》,第106—107、121—122、125—126、143—144页。这时,她对青年学生毕业后“渐渐被吸收进旧制度,或是始终保持不满的态度而无能为力地被抛弃在社会的交流”心存警惕,她和恋人顾耕达成了一种共识:“单看个人无用,应注目于那整个的动向”④杨静远:《写给恋人》,第210页。。由于国民党的邮件检查,“在信中不便谈政治”,他们在通信中没有明确说“那整个的动向”是指的什么。但是结合这一时期全国高校内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广大青年学生逐渐汇流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运动中来这一背景,我们不难想象他们所指为何。在稍后的另一封通信中,她明确了自己的看法:“现在要有生命就只有积极参加战斗。温和主义就是倒霉主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想’出一条什么路来。历史都是‘干’出来的。”⑤杨静远:《写给恋人》,第317页。这标志着她与温和的自由主义立场的彻底决裂。1947年8月,她终于下定决心:“中国一天不平定,我一天不回去。等到将来民主联军胜利了,民主政府成立了,我回去做一个自由的学者!”⑥杨静远:《写给恋人》,第236页。

这时在亲情、家庭和信仰、道路选择之间,她已经不再犹豫不决、徘徊不前。她的日渐左倾引起了她和母亲的激烈冲突。她批评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旧时代的头脑固附在旧的体系上,对于那个新的体系,怀着疑惑、恐惧,过分理想化了国民党政府,甚至一点也不知道,她所努力从事的工作连一根毛也没有飞到人民身上。”对于父母表现出的“保守”,她认为“不是他们退步了,而是时代赶过了他们——三年前我看到‘时代’这两个字还不顺眼,‘进步八股’。现在我也将它用得很自然了。”⑦杨静远:《写给恋人》,第156—157页。

她开始一改从前不问政治的心态,也背离了父母的一再告诫,积极参与到海外留学生群体发起的反对美国军事援华的演讲活动,⑧杨静远:《写给恋人》,第314页。她还给密歇根大学学生报纸《密大日报》投稿,反对美国支持国民党打内战。⑨杨静远:《写给恋人》,第285—287页。当然,这又一次造成她和父母的剧烈冲突。她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的倾心和认同,以激烈的代际冲突和“背叛自己的出身”的形式表现出来。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爹妈之间“已经分裂到没有再合拢的可能了”⑩杨静远:《写给恋人》,第323页。,父母所有的恩惠都变成了摧残她的“毒药”⑪杨静远:《写给恋人》,第324页。。她在给恋人的信中发泄着自己对父母安排的不满:“我讨厌这地方,我瞧不起这里的课程,我瞧不起自己所学的这些东西。我厌恶美国,这地方不是我的。这里没有我的份儿。让我回去,让我饿死在生我的土地上!”①杨静远:《写给恋人》,第251页。。最终,她放弃了妈妈要其赴英国攻读博士学位的计划,1948年在解放战争的隆隆炮火声中,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祖国。1949年5月17日,她和许多武大师生一起,站在了欢迎接管武大的解放军士兵的队列中。9月中旬,她手持武汉市军管会负责人潘梓年的介绍信,北上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接受正规的革命政治教育,脱胎换骨成为一个革命者。

四、总体阐释:为什么说是历史选择了中国共产党

“任何社会研究,如果没有回到有关人生、历史以及两者在社会中的相互关联问题,都不算完成了知识探索的旅程。”②[美]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李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页。当一个人做出这样选择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是个案。但当千千万万的知识青年都做出了同样选择的时候,这就是奇特的历史景观和历史现象了。③史实已经不绝如缕,此处仅举一个具体例子作为旁证:抗战爆发前,河南开封北仓女中有一个班级,全部43人中就有40人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外围爱国组织,而他们大多数都出身自富裕阶层。见陈宁宁:《河南大学忆往》,河南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78页。这就从米尔斯意义上的“源于周遭情境的个人困扰”(the personal troubles of milieu)上升到“关乎社会结构的公共议题”(the public issues of social structure)④[美]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李康译,第8页。。看似独立的个体选择,背后隐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时代之手”,它轻拨玄关,改变了个体的命运。它需要我们解释:为什么那么多家庭出身良好的知识青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中国共产党?

通过前文分析,本文认为,这种对他人不幸的感同深受,这种欲改变不公平社会社会制度的冲动,是以杨静远为代表的群体逐渐左倾,并投身革命的原始动因。五四运动作为一场思想解放运动,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的思想资源甚至是行动规范。自由、民主、公平、平等观念日渐成为这些五四前后成长起来的新青年们耳濡目染的时代话语。⑤如邱伟云等人研究发现,经历“五四”运动的洗礼,伴随着新文化运动与阶级革命的广泛传播,平等概念开始围绕着“无产阶级”“资本”“劳动”“无产”“工人等等与阶级意识相关的观念,形成特有的贫富阶级平等修辞结构,并形成社会问题讨论的话语系统。见邱伟云、金观涛、刘青峰、刘昭麟:《中国近代平等观念形成之数字人文研究:以报刊为中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1—33、192页。然而,上层出身又让他们感觉到背负着道德的压力,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的幸福是建筑在其他人民身上的”“在全中国,能得到我们这种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不过一万中的一个。”⑥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81页。虽然他们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和想法,但却苦于找不到救国救民的出路,国民政府也没有给青年提供一条正确的方向,只是消费和利用青年纯良的爱国心。而他们的自觉探索和追求,也常常被视作左倾而受到压制,更造成了他们对当局的恶感,加剧了与当局的紧张关系。⑦如在时人一篇分析青年出路的文章中,作者认为国民党当局“口口声声说着需要大批青年从事建国大业,但却既不肯培育,又不肯奖掖,更不知在生活上予以保障,在思想上予以开导,只是拼命利用青年,驱使青年,杀害青年。”见周德:《青年出路何在》,《新生中国》1946年第5期,第11—12页。马克思主义所秉持的社会公平思想、权利平等思想、分配公平思想,无疑契合了他们追求社会公平正义的时代心理。而中国共产党的平等主义和平均主义的革命口号及共产主义社会的分配理想,很好地解决了经济上“分配不公”的困境,极具道德感召力,吸引了这些青年知识分子投身于建立公平世界的革命事业中。

然而,我们需要解释的是投身革命同时意味着放弃过去的身份,认同另一种全新的身份。对于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们来说,这份勇气来自哪里?因为出身和成长环境的关系,这些浸染过五四运动“人性解放”思潮的青年一代,对个人自由、对“一向所习惯的布尔乔亚”生活作风仍然心存留恋和不舍。包括那些已经找到了“主义”和“真理”的进步同学,也对共产党的严格的组织纪律有不少疑虑。如考昭绪在与她的一次谈话中承认左派也有缺点:太重群体,抹杀个体。①杨静远:《让庐日记》,第217页。陈仁宽也曾表示像延安那种个性完全服从党性的要求,是他们难以忍受的。②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66页。既然他们已经认识到参加革命势必会带来个人生活水准的下降和个人自由度的降低,为什么他们仍然愿意放弃少爷小姐的身份加入革命阵营,甚至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乃至生命?

或许,我们可以从胡钟达的一番自白中找到部分答案。1945年4月12日,杨静远与陈仁宽、胡钟达对“个性”和“党性”问题进行过一次长谈。③杨静远:《让庐日记》,第366—367页。胡的看法是:“个性与党性并不一定非互相敌对不可,对于一些人,党性仿佛是一道夹墙,在中间走,还是可以有充分的自由。我们说,对于一部分人是这样的,因为他们自始是从那种环境中生活过来,或者是被那种规律造成的个性,当然无所谓冲突。但对于一些人,已经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下生长的,如果要他适应党性,就必须放弃他既有的个性。胡说,至于他自己,只要认为某种主义是真理,他会牺牲自己感情上一些旧有的东西……要是对主义没有信心,根本说不上什么党性了。”

胡这番话向我们传达了两个意思:第一,如果说“五四”运动后中国社会高扬的是个性解放、个人自由的话,那么到了1940年代,整个中国社会的个人主义思潮已经让位于集体主义、国家主义;第二,像他们这样“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为了“主义”和“真理”,必须放弃自己的“个性”,牺牲自己感情上一些旧有的东西。因为在这里,愿意不愿意为了更大的集体的利益让渡一部分个人的自由和享受,成为检验一个革命青年对党、对民族和国家是否忠诚的试金石。个人主义、自由散漫、贪图逸乐、对个人生命的过分爱惜就是绝对有碍革命的东西,是可以随时割舍的。当群体的、国家的说服力强大到某种程度时,认为个人应该牺牲自己来完成群体的、国家的利益也就顺理成章了。牺牲一部分个人利益甚至整个生命,不但不是个人和家庭的悲剧,反而是一种“舍身取义”的崇高道德。行为本身如果带有了道德感召力,又会继续吸引无数知识青年千流万溪奔腾一处,纷纷投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杨静远为代表的少爷小姐群体的大规模左倾现象说明,中国共产党高举的政治理念和社会理想所吸引的不仅仅是那些左翼青年群体,还囊括了那些基于各种理由仅在一定程度上受过左翼思想影响的青年。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选择了中国共产党”就不再是游移无根的政治说教,而是一个个鲜活历史事实汇集而成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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