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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起承当忠孝事”:晚清知县密昌墀的奏对手记

2022-02-03张海荣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皇太后光绪慈禧

张海荣

受戊戌政变和中外矛盾激化的影响,光绪己亥至庚子(1899-1900)年间,清朝的政治气氛高度紧张,许多朝廷权贵和地方督抚对国是问题都讳莫如深,言官台谏也三缄其口。然而仍有极个别下层官绅敢于慷慨陈词,纵论时弊。若满洲生员金梁拟《上皇太后书》请“和两宫”、“和两党”、“和四彝”、“复位归政”、杀权臣荣禄。(1)《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新闻报》1899年9月19日,第2版。若翰林院编修沈鹏弹劾大学士荣禄、军机大臣刚毅、太监总管李连英为“三凶”。(2)《为权奸震主削民、生祸招灾、请肆诸市朝折》,《国闻报》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十六日,第1版。不过此二人的谏言只见诸社会舆论,并未送达御前。当时还有一位敢于当面批慈禧太后逆鳞的“虮虱臣”,这个人就是密昌墀。

密昌墀虽在近代湖北名重一时,却很少进入晚清政治史的研究视野。(3)相关研究主要以传记形式呈现,参见高雨山:《密昌墀》,汉阳县志编委会办公室:《汉阳县志资料选编》第9集,编者刊,时间不详,第87—90页;陈位贞等:《进士、清官、诤臣、贤绅——密昌墀传略》,武汉市东西湖区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东西湖文史资料》第1 辑,编者刊,1989 年,第43—48 页;严昌洪:《“密青天”与“密疯子”》,肖志华、严昌洪主编:《武汉掌故》,武汉:武汉出版社,1994年,第327—328页;《密昌墀传略》(2009年4月),张明祥编:《密昌墀集》,武汉:武汉出版社,2009年。己亥、庚子年间,他两次借奏对之机,抨击朝廷和地方弊政,还对李鸿章、张之洞、李秉衡、端方、岑春煊等地方大吏和康有为等人,大胆点评乃至犀利批评,甚至对帝后矛盾和新旧、满汉冲突也直言不讳。特别是其长逾万言的仪鸾殿奏对,风骨铮铮,动人心魄。同时帝后两宫的对答与回应,亦颇能反映清朝最高统治者,尤其是慈禧太后的性格、心理及其在戊戌、庚子年间的政治立场和政治诉求。

一、位卑未敢忘忧国

密昌墀(1853-1919),字丹阶,号孑公、魋结老道,湖北汉阳县人,“为诸生时,倜傥有大志,雅慕熊襄愍之为人”。光绪五年(1879)举于乡。中法战争时,密氏适在京坐馆,“即草上皇帝万言书,皆经世远略。因在朝诸老狃于故常,格不得上。疏草流传,名满都下。”(4)密承曾:《祭先严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92、294页。“熊襄愍”,即熊廷弼。光绪十八年(1892)中进士,以即用知县签分山西。光绪二十二年(1896),署理徐沟县知县。徐沟地当孔要,民多健讼,素称难治。密氏惜才重教,勤政爱民,办案有方,被誉为“密青天”。(5)《密昌墀》,清徐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清徐县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46页。一些山西同僚也褒扬其“勤于政治,无州县习气”;(6)《锡良收(姜)士棻来函》(光绪二十二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114),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346页。“颇负志节”,“在风尘下吏中实为不可多得也”。(7)《锡良收(贺)荣骥来函》(光绪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 辑(115),第75页。

时值甲午战后,外患日亟,密昌墀向山西巡抚胡聘之等建言:“皇上在燕京,山西为后路。皇上若迁陕西,山西为前敌。将来天下大势当以山西为重镇,宜设重兵以防意外之变。”(8)《行在对》(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八日),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67页。百日维新期间,光绪帝诏开言路,密氏拟就《应诏陈言疏》,请胡聘之代奏。其中指出,光绪帝下诏求言,固然有利于通下情、除壅弊,却也可能因“圣意之有所偏向”,导致“求言之道愈广,进言之途愈狭”。他力陈应执两用中,“凡言事者,但论是非,不论新旧;但问得失,不问中西。”他还呼应了张之洞《劝学篇》“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的说法,并进一步引申称:

旧者不知通,无患也,患在通矣,而或并其所为旧者而尽弃之。新者不知本,可患也,尤患在并所谓新者,亦第能言之,而实不足以知之,能知之,而实不足以行之。……臣愚以为今日之事,救旧之失,既以新者针砭之,救新之失,亦宜以旧者琢磨之,各去其挟恐见破之私意,而存从善服义之公心。

换言之,密氏虽意在调和新旧中西,但主要着眼点仍在中学,且对所谓“新者”逢迎幸进,颇怀隐忧。他还表示:“臣所欲言者尚多,方将次第陈之,以俟圣明之采择。”(9)山西即用知县密昌墀:《奏为应诏陈言且喜且惧谨略陈固陋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9457−028。以下档案凡藏于该馆者,不再一一注明。但其时戊戌政变已然发生,该折虽于八月二十一日(10月6日)送达御前,却奉朱批:“前已有旨,不应奏事人员,概不准擅递封章,以后毋庸再为呈递。”(10)山西巡抚胡聘之:《奏为代递即用知县密昌墀封奏折件事》(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9457−064。密氏的谏言之路因此暂告阻塞。

光绪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1899年4月14日),清政府忽然颁下一道上谕:“永济县知县胡延、汾阳县知县沈士林、太原府知府冯钟岱、即用知县密昌墀、广东知府施典章,着吏部分咨各该省督抚,送部带领引见。”(11)《清实录》第5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94页。按当时制度,该上谕背后应有官员举荐。据《宫门抄》记载,两宫当天曾相继召见山西巡抚胡聘之和前山西按察使、升任湖南布政使锡良。(12)《光绪二十五年三月初四日京报全录》,《申报》1899年4月25日,第14版。出面举荐密昌墀的,正是锡良。“长白锡公以湘藩入觐,首以昌墀对,遂奉送引之命。”(13)《密昌墀传》,侯祖畬主修:《夏口县志》卷13,出版地不详,1920年刊本,第18页。次月,锡良与湖北巡抚于荫霖晤谈也提及密昌墀,于氏亦称:“久闻得山西即用知县密君昌墀是好官,有气力。”(14)于荫霖:《悚斋日记》,收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一辑(224),光绪二十五年四月十六日,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第1072页。

入京引见,对久欲一吐胸襟、正苦于进谏无门的密昌墀而言,无疑是天赐良机。为此,他苦心筹划月余,反复斟酌奏对内容。“时承戊戌之后,奸人构衅,帝在瀛台,宫府岌岌,儳焉不可终日,而又有术焉以箝制天下之口,使噤不得发声。余欲以虮虱臣勃起争之,非特发言即恐伏诛,又恐激之已甚,或反厚其衅而速之祸,则余罪滋大。……独居深思至月余,意忽有悟,然后敢入。”(15)《〈汉口小志〉序》,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47—248页。对密氏的为人处事相当了解的锡良,深恐其因言获罪,特意在其奏对前夕,写一便条叮嘱曰:“若批逆鳞,有损无益。……少言速归,留待大用。”时光绪帝万寿(按:六月二十八日)在即,密氏思忖再三,依然决定坚持初衷,“帝在瀛台,如坐芒刺。时乎时乎,稍纵即逝。从公所诫,转负公知。今日决矣,死复何辞。”(16)密昌墀:《祭锡清帅文》,张明祥编:《东西湖区专志·艺文志》,武汉:武汉出版社,2007年,第367页。该文与《密昌墀集》中收录的同名文章,有出入。正是揣着这种敢于赴死的勇气,密昌墀踏进了西苑仪鸾殿。

二、惊世骇俗的己亥仪鸾对

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十八日(1899年7月25日),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召见军机大臣后,在仪鸾殿相继传召分发奉天试用道景贤、山西即用知县密昌墀和湖南参将李广德。(17)《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十八日京报全录》,《申报》1899年8月3日,第12版。其中密氏职位最低,奏对时间却自辰刻(上午7-9点)至午初(中午11点多),长达“两时之久,畅所欲言”,(18)《锡良收(姜)士棻来函》(光绪二十五年七月初二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137),第151页。这在清朝知县一级官员中极其罕见。事后,密氏撰写了近万言的《仪鸾殿奏对恭纪》,开篇注明:“节录十之六七,慈谕记不真则缺之,昭慎也”;文末又附注:“后半慈谕,大半遗忘,因用‘嗟叹’、‘太息’等字括之,不敢杜撰一语,致涉欺罔。”(19)《仪鸾殿奏对恭纪》,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4—61 页。又,本节引文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该文。足见其记述态度的严谨。同年冬,他曾将该文缮呈锡良,但在其生前未曾公开。(20)茹静:《锡良戊戌己亥日记》,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近代史资料》(总126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94页。1935年,武昌《安雅月刊》首次披露密氏奏对全文。(21)《仪鸾殿奏对恭纪》与本文稍后提及的《行在对》,曾在《安雅月刊》第1—12期间隔连载。2009年张明祥编《密昌墀集》,又据另一手抄本再度刊布。两版内容基本一致,仅个别字句有出入。

踏进仪鸾殿之前,密昌墀最后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因默诵素志道,得失置度外,生死置度外,于是静气凝神,徐步趋入。”其时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背玻璃窗北面而坐,并据一案,各持一扇。皇太后东首,皇上西首,中间相距仅二尺许。”密氏跪于光绪帝之前,斜向慈禧。

慈禧太后首先问其履历。密氏答:“臣到山西七年”,“署事一次”。接着问及团练办法,密氏当即展现其耿直本性,直言:“团练难办,此时更不敢办”,并批评山东诸城官府畏惧洋人、苟安塞责,还为在籍翰林臧济臣叫屈。该年诸城县发生严重饥荒,臧济臣创办团练,维持治安,并请求官府开仓放粮,遭到拒绝。无奈之下,臧氏率饥民进城向大户借粮,触怒当地官绅,被山东巡抚毓贤以恃众滋事严参。(22)刁刃凡、栾凤功:《翰林率饥民“抢”粮轶事》,政协山东省诸城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诸城文史资料》第11辑,编者刊,1990年,第174—176页。朝廷刚于月初下旨将臧氏革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2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5册,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初六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81页。密氏就指陈朝廷做法失当,并称:“交地方官管束,所以待无赖痞棍。……以后大臣犯事,这些字样总是详审些的好。”这里的“大臣”,似乎也在影射去冬帝师翁同龢被追加惩戒之事。(24)《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光绪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第539页。慈禧听后默然。

慈禧又问:“山西荒地多不多?”密昌墀答:“荒地也有,只是碱太重,不如口外荒地好。上年抚臣胡聘之曾上折请开屯田,因绥远将军说有碍蒙民游牧之地,遂作罢论”,建议朝廷命双方和衷商办。慈禧口头称是,不过上个月绥远将军刚以口外无荒可垦奏复,她也未再追加谕旨。(25)《清实录》第57册,光绪二十五年五月初二日,第850页。对于山西鸦片种植泛滥,慈禧也有所风闻。密氏承认,山西鸦片“不但种的多,吃的亦多”。慈禧指示:“劝他们多种五谷,少种些烟才好。”她又询及山西教案,密氏称:“山西百姓懦弱,如何敢闹教案?只怕将来洋务办开后,那时教堂渐多了,那些懦弱百姓,官府不能保护,只怕都要吃教了。”慈禧大为叹息:“百姓都吃教,便了不得。”

慈禧乃谕:“你回去须要认真整顿。”按照当时语境,这便是要结束问话的意思。不料密昌墀非但没有打住,反而借机抛出自己想要进谏的内容:

皇太后明鉴,把舆图一看,州县管的地方不过一钱大。若大局坏了,这一钱大的地方,纵整顿,有何益处?据臣愚见,还求皇太后从大处整顿起,选择天下贤能督抚,畀以重权,大局或有转机。天下督抚,人人公正,州县自不敢贪污。

这番话当即打动了慈禧,她掩泪道:“提起大局,现在大局已坏完了。他们督抚毫无天良,都是瞻徇情面。”不但当着密氏,稍后召见盛宣怀,她也是同样控诉“各省督抚全是瞻徇”。(26)《己亥年九月初二日奏对自记》,北京大学历史系近代史教研室整理:《盛宣怀未刊信稿》,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77页。密氏乃顺势深入,言辞犀利,掷地有声:

臣对:“上谕屡次教他们激发天良,破除情面,他们只晓得激发情面,破除天良。臣记得洋人有三句话,今日看来,真是不错。第一句说:‘中国百姓,教案屡次吃亏,他偏屡次闹教案,真是可畏。’第二句说:‘官府个个欺君虐民,真是可杀。’……第三句说:‘皇太后寡母孤儿,终日忧勤惕厉,无一人能分忧,真是可怜。’”于是皇太后挥泪不止,并谕道:“大局闹得这样,如何得了?……他们督抚都无天良,事事瞻徇情面,专欺哄我们寡母孤儿。”臣对:“……他们看见有天良的没讨到好,所以也学坏了。即如李秉衡,是最有天良的,皇太后要用他,洋人不准用,就不敢用他。……”于是皇太后色动。臣又道:“李秉衡说有病,臣怕他害的是忧气病。……”皇太后道:“洋人事事干预。”臣对:“黜陟人才之权,乃国家最要事件,断不可由洋人干预。若由他干预,将来督抚大臣势必人人都降洋人,那便了不得。……”皇太后道:“这便不得了。”嗟叹久之。

以上对话中,慈禧动辄以“寡母孤儿”自居,口口声声谴责督抚们毫无天良、瞻徇情面,而全未检讨作为国家掌舵人应负的责任,且当着小臣的面,动辄情绪外露乃至挥泪不止,也未免缺乏优秀统治者的素养。密氏虽也不满督抚多瞻徇,却也委婉点出慈禧负有很大责任,并以李秉衡的黜陟为例,反对洋人横加干涉。这倒真被慈禧听进心里,当天就下旨李秉衡病愈后迅速来京,预备召见。(27)《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5册,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十八日,第194页。以小臣而荐大吏,这在晚清史上是少有的例外。

接着他们继续讨论吏治。慈禧再度抱怨:“内外大小臣工,都是因循不振,教我怎了?”密氏认为,关键仍在两宫扬清激浊、信赏必罚,并以前任巡抚德馨为例,批评朝廷赏罚失当:

从前江苏巡抚德馨,是高燮曾参的,是张之洞查的。声名狼藉,赃证确凿,仅予革职,不足蔽辜。这事并无洋人干预,为甚么因他报效二十万金,便开复顶戴,用他开矿?……今日督抚虽然说瞻徇情面,仍视皇太后、皇上为转移。

德馨是去年七月奉旨开复头品顶戴,办理奉天矿务。(28)《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五日,第309页。密氏揭其原因,竟是因为报效朝廷20万两。此事虽然仅见其一家之言,但从慈禧并未反驳,且瞿然道“是要赏罚严明才好”,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密氏又褒扬湖北巡抚于荫霖“破除情面”“办事结实”,湖广总督张之洞忠正廉洁、留心人才,认为此二人“用在外面,终觉可惜”。慈禧点头不已。

然而以上这些都不是密昌墀今天的重头戏,他话锋一转,竟主动引到帝后矛盾上,称:“此等大事,在今日仍算小事。臣有十六字进皇太后。”慈禧愕然。他又转向光绪帝道:“臣先有十六字进皇上,……共四句。第一句是曲体亲心。”言毕,见光绪帝沉默,他又大声重复一遍。两宫接下来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

忽见皇上自捋两袖,且牵太后左臂云:“太后待我好。”其声悲而怒,盖疑臣言□之也。臣惶遽,因急奏道:“……从前皇上变法,虽是励精图治,可惜励精图治之君,偏遇着一个离经畔道之臣。皇太后此番出来,不但救了天下,并救了皇上。康有为素讲民主之说,若变为民主,不知置皇上于何地。……皇上虽然圣明,总不如皇太后老年人阅历深些。此番训政,乃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切不可自谓一团高兴因此灰冷,须知感激皇太后这番苦心才是。这就是劝皇上‘曲体亲心’的道理。”言至此,虽黑暗处未窥见天颜喜怒,然听其气息,盖已晓然知臣调护之意矣。仰视慈颜,大有愉色。

光绪帝由沉默到愠怒,充分反映了他对慈禧太后的忌惮之深。再联系到数月后的“己亥建储”,“太后待我好”一句和慈禧“大有愉色”的反应,十足勾勒出这对天家母子的貌合神离。

密氏进谏光绪帝的第二句是“保养病体”。他一面宽慰“皇上的病一日不好,皇太后的心,一日不安”,一面谴责康有为是离间两宫关系的罪魁祸首:

今康有为已脱罗网,他若感激皇上,就应该自己引咎。皇上即有错处,就该代为隐讳。他今但顾自己,不顾皇上,不但不知引咎,反捏造谣言,既诽谤皇太后,又诬罔皇上,把些罪名都坐在皇上身上。……万一皇上的病不能好,不但养育之恩,皇太后落了空,那时康有为在外造谣言,皇太后还要受那洗不清楚的冤枉。

密氏这番话,既暗中为光绪帝开脱,又照顾到慈禧的立场,可谓情理兼顾,让两宫一时都颇为感动。于是慈禧也谈起去年变法之事,强调了两点:一、光绪帝变法曾征得其同意;二、变法期间她曾授意光绪帝警告康有为不得乱来,且毫不掩饰她对康的憎恨。“上年变法皇上也请过我的旨,后因康有为乱闹,我教皇上向康有为说,他再要乱闹,我便不答应他。因此,康有为便恨了我,便与我为仇,离间我母子,闹出这些事来。……康有为真是把我冤苦了,把我冤透了。”此前已有论者指出,政变前夕,光绪帝督促康有为出京办《时务报》的上谕,下得相当突兀。茅海建先生认为该上谕“与其说是发给康有为的,不如说是写给慈禧太后看的”。(29)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年,第738页。慈禧上述言论证实,政变前她确因不满康有为而向光绪帝直接施压;这道谕旨很可能就是应其要求而下的。

密氏进谏光绪帝的第三句是“亲近儒臣”。他强调“儒臣”,是指“讲究纲常名教、天资忠孝的人”,并保荐两位鄂籍京官可以胜任。密氏首先想保的是高燮曾,但话刚出口,突然想起高氏曾保康有为,“不觉股栗”,乃赶紧奏辩道:

这人少有孝子之名,又讲理学,……但此人小心谨慎,从前早料着康有为必闹出事来,因他气焰太盛,不敢参他。曾上一折,请把康有为出使外洋,入弭兵会,借此推他出去。

高燮曾保荐康有为,是在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1897年12月),其中并无推康出京之意,且康正是得益于此,才由总理衙门奉旨问话,进而在戊戌政坛大放异彩。密氏所言,明显与事实不符,但惊惧之下,能立即给出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足见其急智。幸而慈禧并未生疑,但称:“他总应该参康有为才是。”密氏遂赶紧转移话题,称:“即如张之洞所作《劝学篇》,那前半篇也是骂康有为的,他也不敢参他,都是胆小之过。”至于第二人选胡孚宸,密氏因惊惧太过而遗忘未提。

密氏最后规谏光绪帝“熟读祖训”。他先是恭维了清朝历代帝王的贤明,肯定“皇上这回变法,虽未办好,毕竟是励精图治”,接着援引宋、明两朝因变法酿成党争,以致一弱一亡的先例,指出“今日皇太后于此案,既已办理持平,所以臣的意思只是要皇上把康有为认真是妖人,不为他邪说所欺,复为异日之祸,这便是要熟读祖训的意思。”两宫都连连称是。

继而征得慈禧同意后,密昌墀同样以十六个字规谏,也是四句。第一句是“外防反间”,他解释称:“康有为现与皇太后为仇,包藏祸心,播散谣言,无非是离间皇太后、皇上母子之计。……切不可为他所激,中他的计,总是概不理他为妙。”慈禧也点头道:“离间我母子的话甚多。”密氏讲的第二句是“内防迎合”,他举端方为例,大加挞伐称:

近日小人揣摩迎合,专乘君父之危以为利,哪边盛便帮哪边,绝不顾君臣大义。即如端方,从前本是康党,去年康有为的事覆了,他吓得疯了一二十天。后有人教他做一篇劝世文献上,迎合皇太后的意思。……这等反复小人,真是无耻之徒,知有势利,不知有君父,居心最险,将来无所不至。如此等类的人是断不可用的。

戊戌变法时,端方曾受光绪帝重用,由直隶霸昌道擢升农工商总局大臣。政变后,为摆脱“康党”嫌疑,又作《劝善歌》,歌颂“太后佛爷真圣人,垂廉训政爱黎民”,(30)《劝善歌》,《新闻报》1898年10月28日,附张。旋即外放陕西按察使。密昌墀称端方是“康党”,未免言过其实,称其“吓得疯了一二十天”,也是道听途说,不过端方确有政治投机之嫌。密氏还强调,“转移之道,仍在皇太后作主,皇太后要忠直的,那忠直的便来了,要逢迎的,那逢迎的便来了。”慈禧称善久之。至于最后两句“广选儒臣,辅导圣德”,与前劝光绪帝亲近“儒臣”的意思相近,密氏遂未展开。

除帝后矛盾外,新旧、满汉党争的形势也令密昌墀深感忧心,于是他置此前锡良勿论“新旧满汉之说”(31)《锡良收受知昌墀来函》(光绪二十五年),《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116),第168—169页。的告诫于不顾,继续进言道:“一切用人、行政,总是执两用中的好。……新党、旧党互相攻击,究竟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不能归罪一边。旧党长处是能持正,短处是迂谬。新党长处是意在救时,短处是浮滑无实。今日全在分别忠奸,不必更问新旧。若问新旧,不但遗弃有用之才,更恐开异日朋党之祸。”与戊戌时期相比,密氏虽然依旧主张“执两用中”,却将重点转到为新党进言,还为保国会官绅和陈宝箴辩解称:

即如保国会中颇有忠义之士。他们听见保国两字,便以康有为为好人,……今日总求皇太后分别办理,量才录用。……即如湖南抚臣陈宝箴,办事最认真,是极有用的人,只是这回误保了几个人,……总求皇太后原谅他。这新旧党是断不可分的。

慈禧则表示:“我并无新旧之见。即如洋务,也不过是参用他的长处,并不是全然学他。今日用人,我心并不分新旧,这都是康有为〈的〉等在外造谣言。”她这话与维新党人王照的说法倒有几分接近,后者也曾评论:“戊戌之变,外人或误会为慈禧反对变法。其实慈禧但知权利,绝无政见,纯为家务之争。”(32)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1 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页。不过慈禧显然无意重新启用陈宝箴,所以打起官腔道:“朝廷用人、赏罚,一秉大公,我是毫无成见的。”

密昌墀接着道:“不但新旧不可分,满汉更不可分。开国之初,汉人不如满人,中兴以来,满人又不如汉人。现在两三百年,业已天下一家,还分个甚么满汉?……去年会章的折子说‘内满外汉’的话,外间都拜服他说得公正。”戊戌政变后,理藩部右侍郎会章曾奏称:“近日外间浮言,颇有以诛戮皆属汉人,遂疑朝廷有‘内满外汉’之意”,建议朝廷“择汉人中之忠正不挠者,褒奖数人”。(33)《敬陈拟请褒扬录用论变法之非斥伪学之乱者以伸正气解邪党管见事》(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9457−072。不过慈禧却反驳道:“我何曾有满汉之见,那是会章他一个小心眼。我何曾有那种见识?……他们总是私心揣摩。”

其时慈禧最感忧惧的还是列强的进逼,所以主动提及:“现在洋人四面都逼来了,俄人西伯利亚铁路不久便造成了,大局实在可危。”密昌墀重申关键仍在两宫“慎择大臣,严定赏罚”。他还严厉批评李鸿章道:“这李鸿章从前与日本相持之时,人人说丁汝昌不可用,他偏要保护他。及临阵之时,不但不能战,并不能跑。……据臣愚见,日本何曾强?丁汝昌送了他数十只兵船便强了。日本何曾富?因李鸿章送了他二万万银子便富了。……不是李鸿章不中用,何至有康有为变法之事?”密氏将甲午战败的原因都归咎于李鸿章个人,明显还是传统的“奸臣卖国”逻辑,言辞也未免过激。

慈禧沉默良久,忽将话题绕回帝后矛盾上,称:“现在内外大小臣工都是欺我寡母孤儿,开口便以我母子为题来尝试。”这话明显是心生戒备。密氏则坦然答:“总在皇太后留心辨别,看他是为甚么。臣是小臣,只晓得说直话。”慈禧道:“康有为,我也不把他当个东西了,我也不要了。现在洋人也好,也不用他了。”其时刘学询、庆宽正奉懿旨执行“联日除康”的密谋,慈禧实则全无放过康有为的意思。密氏显然也未予置信,直言:“洋人诡诈不测,说不用他,这话靠不住,……万一皇太后、皇上两面有一面不全,那便是康有为的大大题目。”其时朝廷一直刻意宣播光绪帝病重的消息,以致中外颇有光绪帝命运堪忧的疑虑,密氏这番话无疑太过直白,当即触到慈禧太后的逆鳞:

皇太后愕然停扇不挥,臣亦悚惧不言。久之,忽厉声道:“你怕得很!你怕得很!”臣奏道:“小人以君父为利的甚多,人心危惧。”皇太后又厉声道:“现在该已太平了。”臣对:“皇太后圣明,现在太平。”言毕,皇太后注视久之。久之,见臣颜色不变,仍霁颜谕道:“你下去歇息罢。”臣欲起,则两腿如缚,不能起立,因膝行至帘前,扳门而起,历阶而出。

密氏虽然侥幸化险为夷,但此番遭遇着实惊险异常,以致其晚年回忆起来,犹是历历在目:“太后惭于先帝在座,勃然震怒,以扇柄击案,厉声连叱者三。余时箭已离弦,势不得遏,抗辩益哗,声震殿壁。太后目光睒睒,户外履声橐橐,而余意不少慑,卒伸吾说而后已。”(34)《〈汉口小志〉序》,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49页。

慈禧事后召见军机大臣曾谕:“密某口口劝我母慈、子孝,口口是说我母不慈、子不孝。忠直却忠直,只是大颠,疑是疯子耳。汝等孰识之者?”诸臣皆称不识,遂命军机处存记。(35)《叠前韵补挽歌二章》,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94页。荣禄的亲信胡延称,密昌墀“奏对时敷陈详尽,极论朝政大要,慈颜动容,朝士服其胆略。”(36)《锡良收(姜)士棻来函》(光绪二十五年七月初二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137),第148页。连荣禄也有意网罗密氏,他却坚辞不往,曰“锡公荐某,以某贤也。若趋附权门而取荣宠,贤者固如是乎?”(37)扬铎:《湖北名宿夏口密丹阶先生年谱》(节录),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29页。湖南绅士黄膺曾向皮锡瑞谈及密氏其人其事,与密氏自记多有吻合:“有荐右帅者,乃湖北人密昌墀,官山西即用县,锡良保奏引见。其人敢言,劝两宫和睦,亲君子,远小人。问君子为谁?荐香帅、于次棠、李鉴堂及右帅,云能任事,并非康党。问小人为谁?政府皆是。长信不怒,仍交存记,政府恨之,秘不宣。”(38)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第10册,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八日,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123页。《中外大事报》也报道,密氏“奏对历数时之久,侃侃而谈,无所避忌,枢臣皆为畏惧。”该报除证实其面保李秉衡、弹劾端方诸事外,还补充说,密氏曾“请皇上力疾亲政。所有万寿筵宴及明年三旬庆典,均请举行,坛庙诸祀典亦请亲诣行礼,以系人心,以息浮言。”(39)《训政实录·邑令谠言》,《中外大事报》1899年第2期,第6页。《知新报》亦据香港《孖剌报》消息,披露了密氏事迹(虽然颇有出入),并且不吝赞赏道:“中国自去年政变以后,刘坤一谏止废立,密昌墀谏请归政,举朝臣工,惟此二人而矣。”(40)《北京要事汇闻》,《知新报》第102册,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十一日。

三、庚子再触“龙鳞”与两遭革职

密昌墀仪鸾殿奏对后不数日,朝廷就收到山西巡抚胡聘之保荐其补授徐沟县知县的奏折。徐沟县为冲繁难要缺,依例先在山西现任中简知县内拣选,次于曾任实缺、候补知县暨现任实缺佐贰各员中拣选,最后才轮到进士即用知县。胡聘之奏荐密氏,属于破格提拔。(41)《奏请以密昌墀调补徐沟县知县事》,《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5377−068;《军机处随手登记档》,光绪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03−0300−2−1225−168。

密氏就任徐沟县知县不久,山西义和团在继任巡抚毓贤支持下,迅速蔓延全省。密氏“甚恶义和拳,城中凡有练习者即命逐出,或令父兄禁锢之,恐其入城扰乱。”(42)刘大鹏:《潜园琐记》,乔志强编:《义和团在山西地区史料》,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47页。他还在徐沟组织团练,维持治安。其时太原团民有号“老寿星”者,奉某村童为伪主,率众闯入县署勒索滋闹。密氏奉檄赴省断案,堂下围观者数千人。密氏毫无惧色,称:“拳民自称扶清灭洋,忠义也;汝乘变自立,叛逆也。我不杀汝,彼真拳且杀汝矣!”(43)密承曾:《祭先严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01页。待审明案情,即将首犯一人正法。山西布政使、湖北同乡李廷箫原本有意将其调任阳曲,却因其反对义和团而作罢。(44)《密昌墀》,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第47页。

光绪二十六年(1900)秋,慈禧太后挟光绪帝逃到山西太原后不久,鉴于该省旱灾严重、消息阻滞,列强又不时派兵西犯,决定于闰八月初八日(10月1日)启銮,前往陕西。当天,一行千余人抵达徐沟,两宫入住当地绅富王鸿绶宅。酉时(下午5-7点),慈禧忽传密昌墀入对。密氏刚因马料供应之事与督办前路粮台、陕西巡抚岑春煊发生口角,“忽闻命下,既伤祸乱之巨,复愤权奸之横,踉跄趋入,不觉失声大恸,声闻于天。甫至天井,帘内哭声亦作,盖皇太后之声也。”(45)《行在对》(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八日),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64—71页。又,本节引文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此文。君臣就在乱世流离中再次晤面。

由于已有去年奏对的经验,又不似在皇宫中拘谨,密昌墀此次奏对更加放得开,开口就痛陈朝廷向八国宣战和弃京出走为失策,慈禧则仍是推卸责任,甚至否认是自己下旨出逃:

皇太后谕曰:“这真是意外奇变。”臣奏言:“从前日本一个小国,中尚打他不过,今日以一服八,又兼文臣无谋、武臣无勇,安得不败。”旋以掌连击地,且哭且奏云:“数百年社稷像这样随便丢了便跑,看是如何得了!”如是者再。皇太后呜咽道:“我是不肯出来的,到了二十一日,他们勉强把我拉出来的。”

密氏虽自知失言,赶紧补充说“断无听皇太后不出来之理”,并谴责此次国变“皆臣等为臣不忠,平日不肯尽言之过。”但这无疑都是代为掩饰之辞,众所周知,此前反对开战的许景澄、袁昶等人皆被慈禧太后下旨诛杀。

慈禧问:“事至于今,应如何办法?……从前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今日召尔进来,原是要尔说几句直话。”密氏奏:“从前臣说了几句直话,外间都说臣是疯子。……这一回的事,皇太后还不知道,他们怕臣说了疯话,送了脑壳,八月二十五日把臣调开,要臣不发疯,到闰月初二才教臣回任。”慈禧当即表态:“尔总是要直言的好。尔有条陈,只管进上来。”密氏答:“容臣随后寄来。然大意总是求皇太后以‘容纳直言、保全忠良’为第一要义。……为今日计,秦、晋、豫三省亦统设一总督,以资控驭。至欲都陕西,必先坚守山西,当以守为迁,以战为和。”

慈禧又问密氏对新任山西巡抚锡良的看法。他首先肯定锡良“人最正派,心最忠赤,在山西素得民心”,但也直言“他(按:锡良)说他不知兵,这是他的实话”,建议山西各口“总要设重兵严守方好,不能专恃锡某一人。”密氏又抨击:“现在统兵大员既不恢复京城,又不固守山西,名为扈驾,实是借此逃兵荒、逃性命。”显然,密昌墀对京师失陷着实意难平,对随扈诸将的指责也切中要害。不久前奉旨调防后路的孙万林、万本华、奇克伸布三军,经朝廷一再申斥,才最终放弃随銮。(46)《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初二日,第280—281页。②《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第300页。密氏又强调了将才的重要性,但当慈禧声称“有将才尔只管保,尔平日有相识的朋友,或是闻听的,只管保上来”时,他却很有分寸地表示:“小将易,大将难。臣不敢妄保他人。”

去年奏对时,密昌墀曾一再强调应从大处着眼,慈禧显然还记到心里,所以接着问:“现在大事究应如何办法?”密氏答:“小臣之言,未必尽是。就是,未必能用。现在大事,仍是问大臣为是。但现在大臣莫如张之洞。此人心地忠赤,规模宏远,现在东南半壁,实系此人维持之力。”他还刻意澄清道:“臣与他并未见面,不过考课曾受他的知,又见他著作,知他为人。即如上回那篇文章就好。”慈禧问:“是那《劝学篇》?”密氏答:“是的。看他那篇著作上下篇,有体有用,便知他的本领。现在天下实在乏才,臣只心服此人。”慈禧却并未对张之洞有所评价,只是继续感慨“今日他们王大臣太无用”。密氏则表示:

他们无那本领、无那学问,如何怪得他?臣愚以办天下大事,须是有忠肝义胆,又有雄才大略。若无雄才大略,虽有忠肝义胆,误起事来比奸臣更甚。奸臣误事,人人得而攻之,若忠臣误事,便无人敢说。……皇太后总要从人才上留意。

庚子国难,王大臣们固然责有攸归,但提拔任用他们的,却是慈禧。密氏固不敢批评慈禧识人不明,也只能反复建议其留意人才,而其特别点出“忠臣误事”,又明显是影射刚毅、徐桐之流。慈禧则推脱道:“他们都是保荐私人。”密氏却并未揭过,语带反驳道:“保荐私人与否,臣不敢妄言。但前日上谕,命督抚保荐人才,后面又说不准保荐私人,这都是常套。……保荐私人固为有罪,至窃位蔽贤之人尤宜重责。”慈禧默然。

接下来是此次奏对最惊险的时刻:

臣又言:“今日大祸,发于拳匪,然京师系受胁制,有东南督抚李秉衡等批折可据。”因复诵之。皇太后、皇上惧大惊愕。臣因言:“山西拳匪并不能胁制督抚。臣团练百人,拳匪千余人尚且畏臣,一捉拿便往省城喊冤,足见此辈无用。”臣言至此,不觉涕唾交挥,咳嗽大作。皇上忽参一语,不知何词,但闻皇太后大声道:“尔下去罢。”臣应曰:“是”。遂趋出。

朝廷虽于日前降旨称“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②但密氏当面追咎祸始,还是让慈禧面上无光。光绪帝所参之语,密氏虽未听清,但想来应与义和团相关。这无疑又触到慈禧太后的逆鳞。

次日(10月2日),两宫离开徐沟,当天下旨密昌墀“即行开缺”。(47)《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九日,第328页。吴永口述,刘治襄记:《庚子西狩丛谈》,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72、92页。锡良的看法是:密氏因奏对“不称旨”而开缺。(48)《锡良档存湘水双鱼》,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九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88),第425页。密氏却否认这与其昨日奏对相关,因“慈意虽不悦臣言,次晨仍令内监李联英多方慰谢”。(49)《行在对》(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八日),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71页。在他看来,这主要还是岑春煊和随扈太监构陷所致。密、岑二人的矛盾,首先缘于该县草料供应。费行简称:岑氏“以草料阙,厉声叱责。昌墀亦厉声报之。”(50)《密昌墀》,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第47页。郭则沄所述更详:“车驾将幸徐沟,岑云阶檄县预设麸料局。迨扈军至,觅马草不得,诉于岑,召县官诘之。县令宓〔密〕昌墀曰:‘局设矣,且大书榜示道衢,彼等乃无识字者耶?’岑责其偷安,因至互诋。”(51)郭则沄:《庚子诗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室主编:《义和团史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第82—83页。查当日岑春煊还奏称:“徐沟粮价已倍蓰于太原,从官月饷薄者几难果腹”,请饬前方各厅州县设立平粜局,专供扈跸各军购用。(52)《清实录》第58册,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九日,第178页。其二,密氏在徐沟行宫和王大臣住所广贴对联,意存讽谏,引起岑氏不满。如密氏在端王载漪门首贴对联曰:“小人早知有今日,明主原来无此心。”(53)《馗谐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72—173页。其子密承曾也称:“岑抚抗章劾先严大不敬,请严办,并以先严所撰各联寓讽谏意抄呈御览。”(54)密承曾:《祭先严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03页。其三,岑勾连随扈太监,与密氏迭起冲突。密昌墀称:当天两宫离开徐沟,行至罗村时,有太监借口“要白布”索贿,遭其斥责。岑从旁威胁称“谨防我兵勇抢汝”。稍后密氏署中果然遭劫,于是他大骂诸太监,“且侵岑并及误国者,痛数其罪”,遂致开缺。(55)《先太后梓宫奉移志哀二首》,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92—193页。郭则沄也称:“及驾去,宫监尽劫所储。宓〔密〕大怒,会送驾至祁县,宫监某误以宓为祁令,向之索巾蜕,宓乘怒遽掴之。岑入奏,遂有旨开缺。”(56)郭则沄:《庚子诗鉴》,《义和团史料》(上),第83页。与岑共事的吴永证实:“岑自得督办名义后,沿途即大肆威福,对于地方供应官吏,往往非法凌辱,恣睢暴戾,气焰至熏灼不可近。”“彼因欲见好于各宫监,……几于遇事需费。各宫监无不欢喜踊跃,人人餍饫。”(57)《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九日,第328页。吴永口述,刘治襄记:《庚子西狩丛谈》,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72、92页。密氏这样的“强项令”,自然很容易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密氏虽不幸落职,但民间仍有公论。稍后路经徐沟的唐晏称:“闻其前令密丹阶,官声极好,以忤上官去任。其忤也,以驾过不能酬应宦寺之故。……某大臣承宦寺之恉,再三请罢之。”(58)《庚子西行记事》,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义和团》第3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83页。“某大臣”,即岑春煊。次年,翼城秀才王裕昌赋《徐沟令》,诗前自注云:“宓〔密〕令昌墀,性狂傲,自号‘疯子’,有政声。值拳匪肇祸,帝后避乱到晋,令以直谏,几遭害,卒罢职归,可惜。”(59)马继桢等修:《翼城县志》卷38,出版地不详,1929年,第102页。太原举人刘大鹏记:“去年闰八月,皇上由晋省巡幸西安,先站大臣到徐沟,知县未曾馈遗,遂受许多胁制。……徐令因撤任。”(60)乔志强标注:《退想斋日记》,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廿五日,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97页。

密昌墀落职后,被山西巡抚锡良聘为幕僚,深受倚重。不久,锡良据其举发,缉获富有党人邵春轩、甘瑞成。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01年2月13日),密昌墀奉旨以直隶州知州遇缺即补。(61)《拿获富有票会匪讯明正法并将出力人员照章保奖折》(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锡良遗稿·奏稿》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1—82页;《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第479—480页。这对他而言,实属难得转机。不料随后岑春煊也改抚山西,又给其仕途增加新的变数。

光绪二十七年(1901)春,列强西犯固关,平定州溃兵、土匪丛集,知州潜逃。山西巡抚岑春煊命密昌墀署理该州。三月初九日(4月27日),密氏赴任前向岑氏请示方略,二人的对话火药味儿十足:

岑漫应之,且以行在时“要好看”三字,明示报复之意。余对抗云:“自古小人岂能害君子?况某日读《正气歌》,岂惧死者哉?”岑咈然曰:“汝很好,明日日子甚佳,汝明日便去。”余曰:“东方大乱,城内车马不肯东行,……倘以公力得车马,今日日子更佳,何必明日?……公奉抚晋之命,人或讽墀去。墀以三不可去谢之,一恐人笑墀无胆,二恐人笑锡帅保人无识,三恐人又笑公无量也。”辞气慷慨,岑乃默然。(62)《先帝梓宫奉移志哀次醉六韵》,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66页。

生性倔强的密昌墀未请增调一兵一将,就孤身犯险。到任后调护军民,严惩匪盗,平定州的秩序很快恢复。同年八月,岑春煊以密氏“勤政爱民,长于吏治”,请旨补授绛州知州。(63)《请以密昌墀补授绛州直隶州知州折》,谭群玉、曹天忠编:《岑春煊集》第1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20页。

时隔不久,岑春煊迎接两宫回銮路经平定,又与密氏再度交恶。岑的幕僚陶在东披露,密氏曾在岑氏行台挂一联曰:“此去朝天,愿执疏陈言,毋忘在莒;这回过境,论下官不职,合便烹阿。”(64)《谈岑春煊》,高伯雨:《听雨楼杂笔》,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3年,第12—13页。岑大怒。郭则沄的记载有所不同,称:“宓〔密〕不具供传,及迎见,复忤以言。岑始怒。”(65)郭则沄:《庚子诗鉴》,《义和团史料》(上),第83页。很快岑就借平定硝磺案再次发难。先是驻防平定副将赵贵华拿获民人王敦兴等,指为私卖硝磺。密氏以硝磺“为数无多”,王敦兴只是中途受雇担挑,脚户、店户“一系受雇驮运,一系开店留寓”,均不知情,遂将王敦兴重责递籍,脚户、店户罚钱完结。岑却小题大做,称“此等私贩专系接济匪徒”,责令密氏将案犯解省严讯。密氏辩称,王敦兴早经递籍,脚户、店户皆系穷民,并指责赵副将张大其词,故意入人于罪。(66)《拿获贩磺人夫分别递释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81—85页。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十六日(1902年3月25日),未等到吏部批准密氏补授绛州知州的奏复下达,岑就严劾密氏任性妄为,擅自放归贩卖私磺案犯,听任该州因赌丧命的民人贿和,抽收土药税,营私罔利等,请旨将其革职,永不叙用。(67)《候补直隶州知州密昌墀不候批示辄将案犯递解回籍请革职片》,谭群玉、曹天忠编:《岑春煊集》第2册,第77页;吏部:《遵旨核议山西候补直隶州知州密昌墀补授绛州直隶州知州事》(光绪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5413−161。奉旨俞允。(68)《清实录》第58册,光绪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第553页。

岑春煊的幕友张鸣岐曾评价其:“操切无容是其短,严厉无私是其长。”(69)《品藻》,陈赣一:《新语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76页。《上南皮阁督请将后湖马路改归商办第一禀》、《上南皮张阁督抗争堡垣赎还比界办法续禀》,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08—112页。密昌墀的经历再次证实了这点。尽管密、岑二人积怨极深,事后密氏却拒绝在岑氏被参时落井下石,还肯定其所参晋吏“十九不冤”,正所谓“憎而知其善”,公私分明也。(70)《诀别革职党,十六叠前韵》,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09页。由于密氏为官清正廉洁,离任时宦囊羞涩,竟至卖书筹费。返乡之日,“两袖清风,一肩行李,士民送至数十里。”(71)《续纪鄂路代表在京情形》,《申报》1910年1月13日,第5版。

四、晚年“义声彰于乡里”

密昌墀二度落职,时论颇为惋惜。湖广总督端方拟代其奏请起复,座师赵尔巽邀其襄办文案,均被其婉拒。光绪三十年(1904)春,四川总督锡良邀其入幕,密氏亦未接受。(72)《锡良致夏口厅冯丞(冯启钧)转密丹阶电》(光绪三十年二月初八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22),第250页。同年冬,山西巡抚张曾敭为密昌墀昭雪参案,并以其政声卓著、深得民心,奏请将其开复原官,仍发山西补用。奉旨留中。(73)《锡良收张曾敭来函并附开复前署平定州知州密昌墀原官折稿》(光绪三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辑(127),第140—149页。宣统元年(1909),东三省总督锡良再度奏请调用密氏。(74)《新东督奏调人员》,《申报》1909年5月16日,第4版。但终清之世,密氏再未出仕作幕。

密氏罢官后,寒素如初,以教书为业。曾主持汉阳崇正学堂,“程度颇高,受业诸生日有进步”,可惜因经费不足,不久被迫停办。(75)《崇正学堂停办》,《申报》1905年6月9日,第9版。随后他出任夏口高等小学堂监督,师生二百余人。(76)侯祖畬主修:《夏口县志》卷6,第11页。光绪三十四年(1908),夏口成立劝学所(后改名学务局),密氏任首届名誉总董。(77)侯祖畬主修:《夏口县志》卷6,第24页。

从教之外,密昌墀努力造福桑梓,多次为民请命。其家乡(按:原隶汉阳县,后归夏口厅)久为水灾所苦,他连年向府、厅报灾,请求减免当地钱粮。光绪三十二年(1906),夏口遭遇严重饥荒,官府置之不理。密氏一面拟就《夏口西北乡为水灾瘼友募捐启》,向各界广为劝捐;一面致书湖广总督张之洞请赈。张氏闻讯,“召某丞诮让之,且曰:‘密某既出,灾情必重,赶速勘报勿忽也。’”(78)密承曾:《祭先严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08页。很快当局就拨银数千两交密昌墀办理平籴。次年(1907),张之洞下令拆除汉口城垣,创修马路,并欲以地皮变价,赎还比利时租界。但汉口城垣本系绅民集资捐建,官夺民利,舆论大哗。密氏带头上禀张之洞,请求将马路改归绅商合办,再由绅商筹款赎还比租界。(79)《品藻》,陈赣一:《新语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76页。《上南皮阁督请将后湖马路改归商办第一禀》、《上南皮张阁督抗争堡垣赎还比界办法续禀》,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08—112页。他还私下致函张氏,指责其“廿载苦心,听人抹杀,独留此微痕作楚人去思之故实,不可谓智。挟不赀之威以慑伏一孤贫之废员,不可谓武。……张余威以庇属吏,挫士气以杜人言,预示天下以不广,不可谓仁。”(80)《上张阁督书》,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13—114页。其中仍隐约可见其当年面谏慈禧的气骨。最终张之洞同意将马路改归官商合办。

光绪三十四年(1908),光绪帝、慈禧太后相继薨,密氏率夏口高等小学堂师生早晚哭祭,并作《遏密篇》,感念慈禧两度容其直谏,感慨光绪帝“饮泣不言,千古恨事”。他还再度宣示自己不偏不倚、调和新旧的政治立场称:“臣排新党,畔名犯义。败复雪之,奏称康累。臣排旧党,丛奸府乱。败复哭之,电戒诛滥。”(81)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24页。《赠密丹阶先生》,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21页。密氏还欲致电朝廷请诛“戊戌元恶”袁世凯,“电局格不为发”。(82)宦应清:《访孑公不遇,归赋四律却寄》,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54页。

宣统元年夏,密昌墀当选湖北谘议局议员而未就。(83)《湖北咨议局第一次至第二次会期议员出缺补缺一览表》,吴剑杰主编:《湖北咨议局文献资料汇编》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14页。不久,清政府决定借外债修筑粤汉铁路,遭到两湖人民群起反对。密昌墀、刘心源、张伯烈三人被举为湖北争路代表,进京抗议。临行前,密氏决绝表示:“某此行,事若济,则天也。若不获命,愿以身徇〔殉〕,尸还时,当厝于大别山顶,以示邦人,铁路一日不成,我尸一日不葬。”(84)《鄂人组织铁路公司之手续》,《申报》1909年12月6日,第10版。入京后,他们“迭与度、邮各部堂官抗争,其气甚壮。”(85)《鄂路自办之一线希望》,《申报》1910年3月14日,第4版。密氏还致函徐世昌,呵斥“逆贼袁世凯,权臣徐世昌,卖路兼卖国,予及汝偕亡”。(86)丁振华:《鄂军杀端方前后断片回忆记》,周志华主编:《辛亥首义风云》,武汉:武汉出版社,2001 年,第101页。最终清政府被迫同意鄂路商办。及至密昌墀等返乡,湖北各界夹道欢迎,万人空巷。事后密氏超然引退,于商办铁路不占一席、不荐一人。

辛亥革命后,密昌墀以清朝遗老自居,盘辫为髻,自号“魋结老道”。其时社会动荡,匪徒四起,“密筹集巨款,创办乡团,剪除劫匪,昕夕戒备,寝食俱忘,保得一方平安。”(87)张明祥:《密昌墀传略》(2009年4月),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页。他还带头筹修平城垸,根治当地水患,虽未竟全功而殁,仍赢得乡人交口称誉。

密氏为文独抒己见,诗作不拘格律,曾对人言:“公等诗工矣,然未必传。仆诗虽不工,……而其精气终当腾跃宇宙间,足以褫奸邪之魄,而雪仁人志士之涕。”(88)《孑公自传》,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37页。蔡寄鸥评价其“诗古文词,在吾鄂清季为首屈一指。”(89)蔡寄鸥:《孑公记闻》,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314页。汉上消闲社社主宦应清论密氏诗文“如天马行空,昂头张鬣,不受羁勒;如美人本色,乱头粗服,别饶姿态。此由其人性情如此,未可引绳刻墨以求之,反致失其真也。”其辑《汉上消闲集》又云:“孑公文章、风节,冠绝时流,故列于同人之首。”(90)宦应清:《论文平议》(节选)、《〈汉上消闲集〉例言》(摘录),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30、231页。浙江文士徐麐年盛赞密氏“大笔如椽气自豪,词源涌出海门涛。包罗万象洵光怪,不是《山经》是屈《骚》。”(91)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24页。《赠密丹阶先生》,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21页。这也正印证了密氏文如其人吧。

小 结

慈禧太后是晚清史研究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但其本人及其心腹留下的相关史料极其有限,地方知县有机会“独对”且留下详细记录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密昌墀两份奏对手记的可贵之处,特别是其两次奏对,一值戊戌政变之后、己亥建储之前,一值庚子事变之后、两宫西逃途中,更显得弥足珍贵。尽管他的记录和解读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烙印,但对于考察戊戌至庚子年间的高层政局,仍不失重要参考价值。

己亥年,密昌墀初次入对,就义正辞严,侃侃而谈,反复劝说慈禧太后、光绪帝从大处着眼,以简驭繁,识拔贤能督抚、枢臣,严明赏罚,转移政治风气。他还大胆论及帝后矛盾和新旧、满汉冲突,于调停两宫关系,尤为着力。其时两宫并坐,进言甚难,密氏欲规谏慈禧太后,却先迂回向光绪帝献言,可见其机敏与胆识。为表明自己并非沽直邀誉,他还反复强调“臣是小臣,所说未必尽是”,请求两宫斟酌取信。慈禧太后在对答中,将国事败坏的原因一再归咎于臣下(尤其是督抚和王大臣)因循敷衍,既未表现出国家掌舵人所应有的政治担当,也缺乏振作有为的积极姿态。这对偌大的国家而言,实在是十分危险且可悲的。尽管她也承认密氏言多可采,但除启用李秉衡外,鲜有后续。至于帝后嫌隙,虽然她也刻意粉饰母子情深,实则对光绪帝并未谅解,故而不数月即有“己亥建储”。而光绪帝在此次召对中的表现,也印证了恽毓鼎所言:“至戊戌训政,……臣公奏对,上嘿不发言,有时太后肘上使言,不过一二语止矣。”(92)《崇陵传信录》,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84页。

庚子西巡途中,慈禧太后再召密昌墀入对,既说明去年奏对给她留下的印象之深,也是对密氏才识的肯定。不过与上次重在调节帝后矛盾不同,密氏此次谏言主要是针对庚子国变而发,于严明赏罚、选贤用能、严守山西、义和团误国等反复申论,并再荐张之洞主持大局。其间光绪帝仅参一语,较去年更没存在感,这也是慈禧太后大权独揽的政治形势使然。

尽管密昌墀两遭革职且始终未受清政府重用,但他对慈禧容其直谏一直颇为感恩,甚至赞其“聪明绝顶,可以理夺,可以情感”。(93)《叠前韵补挽歌二章》,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194页。慈禧固非全无政治头脑,但通过其问答,也暴露其政治格局狭隘、治国才能平庸,看待和处理问题过于简单化、情绪化,这也是清朝走向衰亡的重要症结所在。由于密氏两次奏对时的表现及其在官场的耿直言行,他曾被许多官场人士目为“疯子”。密氏晚年自嘲:“人为通而我为介,人集菀而我集枯。既犯龙鳞,又履虎尾,既忤大吏,又触权阉。甚至拳教同仇,新旧并嫉,务反时贤所趋避,独挟一意以孤行。……殆罢官归来,倔强犹昔,既抗举主之命,又伤座主之心。既以保案而拒端方,又以公事而怒南皮。……其他所为鲜不类此。”(94)《祭继母文》,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60页。然而也正是他这种遇害不避、见利不趋的可贵言行,使其成为晚清官场的一道独特风景。陈曾寿赋诗赞曰:“独起承当忠孝事,游行出入死生关。”(95)《赠密丹堦》,陈曾寿:《苍虬阁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0页。蔡寄鸥也感慨:“他以小小的官,敢于在殿上直谏,其胆其识却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96)蔡寄鸥:《评孑公〈汉口小志〉序〉》(1944年),张明祥编:《密昌墀集》,第2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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