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描述论抑或规范论:论蒯因的哲学研究兴趣*

2022-02-03夏国军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陈波存在论认识论

夏国军

问题缘起:心理主义——描述论质疑

古老的西方哲学发展到20世纪下半叶,蒯因主张它应该走自然主义路线,“这里,没有先验哲学的位置”(1)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二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68页。,自然主义“不对任何超科学的裁判负责,也不需要在观察和假设——演绎方法之外做任何辩护”(2)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2页。;“认识论,或者某种与之类似的东西,简单地落入了作为心理学的因而也是作为自然科学的一章的地位”(3)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9—410页。。蒯因诸如此类的主张一经提出便招来持续不断的质疑:从质疑蒯因的哲学研究旨趣为心理学到质疑蒯因的哲学实质乃描述论再到质疑蒯因对哲学犯了谋杀罪。

质疑蒯因自然主义哲学乃心理主义的人首推普特南,他认为在蒯因那里“心理学是认识论的后继学科”(4)H.Putnam,“Why reason can’t be naturalized”,Synthese,Vol.52,1982,p.20.,因此蒯因让我们放弃认识论而满足于心理学。(5)[美]普特南:《亲历美国哲学50年》,王义军译,《哲学译丛》2001年第2期,第16页。同样,罗蒂认为蒯因的兴趣完全在于心理学,他几乎并不关心“认识论”一词的命运;(6)[美]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145—200页。斯特劳德指出,蒯因所从事的是一项误入歧途的事业,他的自然化认识论应该被视为神经生理学和心理学。(7)B.Stroud,The Significance of Philosophical Scepticism,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pp.241−254.如此质疑的逻辑后承就是,蒯因自然主义哲学实质上就是一种诉诸心理学的纯粹的描述论。比如,科恩布里斯认为蒯因的自然主义认识论研究是纯粹描述性的,它是一种不可取的“取代理论”,即用描述的问题取代了传统的规范的问题,以事实描述的科学取代了认知规范理论。(8)Hilary Kornblith, “What is Naturalistic Epistemology?” Hilary Kornblith,ed.,Naturalizing Epistemology, Brad⁃ford,Cambridge:MIT,1985.pp.1−14.同样,J.金也认为蒯因主张认识论是心理学的一章,旨在把“以辩护为中心的认识论”改造成一种关于“纯粹描述性的因果规律的人类认知科学”,以实际心理学的描述方式取代传统以来规范认识论的建构方式,即以描述的经验心理学取代规范的辩护认识论。(9)Jaegwon Kim,“What Is‘Naturalized Epistemology’?”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vol.2,1988,pp.381−405.从后果上看,这样的取代在有些哲学家眼中无异于一场谋杀与自杀。比如,普特南认为蒯因描述性的自然主义认识论缺乏规范性的思考,谋杀了诸如“何为信念的合理理由?一个信念从理性上说何时为正确的?”等规范性的重要哲学问题;而且由于缺乏规范性的思考,因此无法给出信念的合理理由,以致自然主义认识论的自我思考也会变成无意义的。既然如此,自然主义认识者又干了精神自杀的勾当。(10)H.Putnam,“Why reason can’t be naturalized”,Synthese,vol.52,1982,pp.20−21.上述质疑意味着对蒯因研究哲学兴趣的锁定,但它们有失偏颇,深解蒯因就会发现,他事实上没有将自己的哲学兴趣铆钉在心理学上,更没有将自然化的认识论简单定格为一种纯粹的描述论。

逻辑斯蒂主义规范论实质

与上述哲学家和学者的解读不同,我们研读蒯因文本后形成的蒯因哲学印象如是:蒯因是一位崇尚思辨的语言形而上学家,他的形而上学的核心是认识论,而存在论旨在为认识论提供方法论支撑,包括为认识论设定语言框架,限定对象范围等,他所青睐的元语言是一阶逻辑语言;哲学的语言框架就是一阶逻辑或量化逻辑的语言结构,后者也具体是科学理论结构的源泉;在具体展开自己的研究时,蒯因秉承了弗雷格、罗素等人开创的逻辑分析的方法传统,制定了一系列的存在论或认识论规范,别具一格地从事了自己的整体主义的理性重构,为形而上学家族增添了一位崭新的成员。也就是说,蒯因实际上根本没有把认识论或形而上学降成心理学的一章,没有使之降至经验科学的地位,没有旨在发展一种纯粹的描述论,即便蒯因哲学中有描述的痕迹,描述也不是蒯因哲学的灵魂。恰恰相反,蒯因非常排斥感觉等心理要素。一言以蔽之,逻辑斯蒂主义的规范论或建构论才是蒯因哲学的实质,对此,他本人的哲学文本完全能够提供有力的辩护。

蒯因的存在论探究彻底翻转了传统存在论追问物质世界到底何物实际存在的做法,仅在由一阶逻辑语言圈定的框架之中问询何物存在。为此,他创设了“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11)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页。等存在论原则。意思是,一物当且仅当成为量化逻辑约束变项的值才有资格成为存在;换言之,存在与约束变项之间是充分必要条件。因为“通过约束变项的使用而做出存在论的许诺”是“我们能够使自己卷入存在论许诺的唯一途径”。(12)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2页。蒯因说:“我们注意约束变项不是为了知道什么东西存在,而是为了知道我们的或别人的某个陈述或学说说什么东西存在;这几乎完全是同语言有关的问题。”(13)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5页。蒯因把存在论问题语言化处理,这是蒯因存在论的独特性之一;蒯因存在论的再一个独特性是语言决定论,更确切地说,是一阶逻辑语言对存在座架式的决定论,这彻底颠覆了传统存在论借助指称手段、与客观事物对照的方式探讨存在论问题的模式。

传统上,存在的判定标准是客观世界中实际上有什么,即存在论断是否与客观实际相符合;而蒯因转而主张何物存在取决于理论的假定,“被假定为一个存在物,纯粹只是被看作一个变项的值。……我们的整个存在论,不管它可能是什么样的存在论,都在‘有个东西’、‘无一东西’、‘一切东西’这些量化变项所涉及的范围之内;当且仅当为了使我们的一个断定是真的,我们必须把所谓被假定的东西看作在我们的变项所涉及的东西范围之内,才能判定我们具有某一存在论的假设。”(14)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3页。蒯因对传统存在论的异化必然会引发人们的好奇:蒯因为何会如此呢?原因恰好在于对心理学的厌恶,而不是像上述哲学家和学者解读的那样是出于对心理学的喜爱,因为“我们的一些传统的内省概念,我们关于意义、观念、概念、本质所有这些未加以提炼和未加以限定的概念,给关于世界的理论提供了一个极其软弱无力的和难以处理的基础”(15)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76—177页。。现代语言哲学之父弗雷格开创的数理逻辑给了蒯因扭转传统哲学这种颓势的启迪,是故蒯因存在论思想生成。结果,存在论经就由既往直面世界解释何物存在的理论被蒯因翻转成一种“就广义而言的技术科学”(16)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5页。,即用一阶逻辑语言为典范、用一阶逻辑语言结构和符号表达的技术科学。

蒯因建构这种技术型的存在论旨在为展开自己的认识论研究做铺垫,或者提供方法论的支撑,所以蒯因的存在论属于存在论的方法论,(17)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页。相对于认识论只处于“单纯的附属物的地位”(18)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90页。。对此,蒯因说:“在我看来,认识论或者某些与它接近的东西是这样一种研究,即研究在获得少量的神经输入的条件下,我们这些动物如何能够构想出那种科学。正是这种研究揭示出我们的存在论。”(19)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页。具体而言,蒯因的存在论为其认识论的铺垫如下:

第一,以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的约束变项为奥卡姆剃刀,剔除了诸如意义、观念、本质等传统的内省概念,相当于清除了大量的认识壁垒,仅留下了物理对象这一具象对象和数与类这两种抽象对象。也就是,物理对象和数与类有资格成为约束变项的值,而所以保留数和类,是因为物理对象需要定量表述,而定量法则“是科学理论的支柱,它们要求使用实数的全部手段。……把数看作变项的值,这意味着把数具体化,承认数是某些值的名称。……类也是如此,因为,每当我们数一些数目时,我们便对一个类进行计量。”(20)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9页。物理对象、数和类“只是纯集合论的对象”(21)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2页。,它们大大减轻了认识的负荷。

第二,蒯因继“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之后又制定了另一个存在论原则,即“没有同一性就没有实体”(22)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610页。。存在的同一性可以确保指称的同一性,而指称的同一性又可以保障认识的同一性;认识的同一性是认识论的核心目标,无论是传统认识论还是蒯因认识论。譬如,对于一条被修理的船,人们通常认为修理之后与修理之前就不是同一条船了,如果运用量化逻辑或罗素的摹状词理论,就可以确保这种同一性。首先,设这条船为变项“x”,那么前述话语就可以转化为:有这样一个x,它指一条船,并且修理之后与修理之前是同一的;其次,将这句话用纯粹量词逻辑表达式表达为:∃x(Fx →Gx),其中“Fx”指修理之前的船,“Gx”指修理之后的船;最后,运用这样一些代理函项,经过约束变项的约束,修理之前的船与修理之后的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同一个物体的闪现,但它们肯定是同一个··东西、同一个物理对象的闪现;因为时空中的任何一个部分的内容,不论那个部分在时空中是多么五花八门地散布着,都被看作一个物理对象”(23)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8页。。

第三,蒯因的存在论为自己的认识论预设了理论框架和理论结构,下文我们即将看到,理论结构对于蒯因的认识论或理性重构至关重要。对于蒯因,存在问题只有在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的语言框架内才有效,“对任何种类实体的本质约定都要通过量化变元来完成,而不是通过所谓名称的使用。一种话语令我们承诺的实体是我们的量化变元所涵盖的实体,从而这可以确保在这种话语中被断定的陈述为真。”(24)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五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8页。这样的表达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存在论与认识论在蒯因那里的结构关联。蒯因1960年在其代表作《语词和对象》中明确提出了存在论结构:“关于世界系统的框架而为我们所要处理的东西就是现代逻辑学家十分熟悉的那种结构,即量化逻辑或谓词逻辑”(25)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22页。;而这种存在论结构即量化逻辑结构就是蒯因在认识论上一直关心的“经验证据的基本逻辑结构。把康德和罗素的话结合起来说,这是这样一个问题,即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知识如何是可能的”(26)[美]蒯因:《真之追求》,王路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6页。。蒯因解答这个问题的理路是一种整体主义,即首先设定理论整体或理论结构,然后再由理论到经验证据,而经验证据事实上是由理论所圈定的;因为,经验证据的源泉在蒯因那里只能是物理对象,而物理对象能够有此资质完全取决于约束变项的约束。

基于上述存在论的铺垫,蒯因展开了认识论上的理性重构,即一种从抽象到具体的理性重构,它的关键词是“设定”、“约定”等。用蒯因自己的话说,就是“科学体系、存在论以及其他一切是我们自己设计出来的一座概念桥梁,它把一种感官刺激与另一种感官刺激连接起来”(27)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9页。。蒯因这句话已经比较清楚地表明,他的理性重构是整体主义的,因为科学体系或科学理论是首先被设计出来的,因此是先在的、抽象的,而被它连接起来的感官刺激则是后在的、具体的。对此,蒯因用观察断言句予以例示。“观察断言句”(observational categoricals)是蒯因的智慧创造,用由量词逻辑的符号可以表达为“∀x(Fx →Gx)”,它是全称量化式,其中“Fx”是前件从句,“Gx”是后件从句,并且两者都是观察句;“x”被全称量词“∀”所约束,所以是约束变项,蒯因设定只有物理对象、数和类能够成为“x”的值,而物理对象就是感官刺激或经验证据的唯一源泉;至于观察断言句,就成为了把一种感官刺激与另一种感官刺激连接起来的桥梁。所以,我们说,经验证据是由理论圈定的,即理论整体是先在的、决定性的,是蒯因认识论的出发点。对此,蒯因本人曾有这样的表达:“我们的全部科学理论对世界提出的要求,仅仅在于世界是如此构造的,以致它能够保证我们的理论使得我们期望那种刺激序列会出现。”(28)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7页。

观察断言句对于蒯因理性建构的意义远不止于发挥例示作用,更重要的是,“科学由于接纳了观察断言句而兴起。……断言句是一个微型的科学理论,它的前件从句是实验条件,它的后件从句是预言。”(29)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586页。因此可以说,形如“∀x(Fx →Gx)”这样的观察断言句就是蒯因旨在为经验证据寻找的基本逻辑结构的范型,同时也是科学真理的化身;科学真理对于蒯因而言“就是关于记号缩写的一种约定”(30)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五卷,第76页。,即它们“都是通过约定而为真”(31)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五卷,第101页。。观察断言句是恒久句,是蒯因建立科学理论的理想语句形态。对此,蒯因说:“恒久句的首要特征是,它们是真本身的储藏所,从而也是科学的储藏所。”(32)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21页。蒯因就是基于如此约定在先的理论结构或科学体系去识别和描绘实在的,因此,蒯因的理性重构是整体主义的。

蒯因整体主义的理性重构是对卡尔纳普基础主义理性重构的直接针对和批判,后者旨在完成“将科学语句翻译为观察词项、逻辑及集合论”这样一项科学统一纲领,即“解释怎样把感觉性质指派给物理时空中的恰当位置”,(33)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5页。理路是一方面以感觉词项为基石对内蕴逻辑与集合论的科学理论进行建构,另一方面从逻辑与集合论命题向感觉词项还原,心理学的要素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此,蒯因明确指出,“把认识论的重担交给心理学,在早期是一个作为循环推理而遭否定的步骤。假如认识论家的目标是确立经验科学基础,那么,在这种确立中利用心理学和别的经验科学,他的意图就落空了。”(34)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4页。卡尔纳普倚重心理学的理性重构自然也是如此,所以蒯因提议,“不要去编织一种具有类似效果的虚假结构。”(35)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6页。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为了表达对卡尔纳普基础主义建构理路的全盘否定,蒯因说:“如果我们所期望的一切,就是一种以明白的、无需翻译的方式去把科学与经验连接起来的重构,那么,仅仅满足于心理学似乎就是更为明智的。”(36)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6页。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个虚拟条件句,而虚拟之言绝非等同事实。事实上,蒯因的理性重构就是在直接吸取卡尔纳普失败教训、规避其建构理路的前提下进行的,所以从逻辑上蒯因不可能重蹈心理主义的覆辙,因此我们上文在蒯因存在论与认识论的思想中看到的是他对量化逻辑的青睐和对由量化逻辑语言表达的理论结构的倚重,而根本看不到他对心理学的倚重。相反,针对关于自己哲学研究旨趣之心理主义的解读,蒯因予以旗帜鲜明地反驳:“我的兴趣是认识论的,无论是多么自然化的。我对从激发感觉到表明科学的看法这一过程中证据的变动感兴趣。我的自然主义确实允许我自由谈论神经末梢、兔子和其他物理对象,但是我的认识论不允许这个主题有这样的起点。”(37)[美]蒯因:《真之追求》,王路译,第36页。所以,我们在上文看到,由量化逻辑语言表达的理论结构或科学理论整体才是蒯因认识论的起点。

其实,蒯因为了尽可能地在自己的理性重构中祛除心理元素,还采用了一种语义上溯(se⁃mantic ascent)策略,即用观察句取代观察,把观察句作为科学的入口,因为观察句较之观察容易“使科学成为客观的,或无论如何成为主体间的”(38)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587页。,从而有助于消除认知主体个人感觉等心理因素造成的认识障碍,尤其是对认识一致性追求的破坏。于是,“真句子,观察的和理论的,则是科学事业的始终。”(39)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90页。科学体系“作为整体的理论是由许多句子组成的一个编织物,这些句子以各种方式相互联系,并通过条件反应机制而与非言语刺激相联系”(40)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08页。。如此一来,一切认识论所要研究的关于贫乏的输入/经验证据与汹涌的输出/科学理论之间的关系问题,实质上在蒯因这里就变成了解释观察语句和理论语句之间关系的问题。因此,蒯因理性重构的结果就是一种“使一切遭到破坏的语义学”(41)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页。,其中根本不需要心理学,更不可能产生由心理学主导的心理主义。对此,蒯因明言:“在围绕我们的感觉刺激和我们关于世界的科学理论之间的关系而形成的令人迷惑的纠纷中,有一片我们有幸不用探求神经病学、心理学、心理语言学、遗传学或历史学而能够分离开来并予以澄清的领域。这就是理论受到预言检验的部分。这是证据支持的关系,而且它的本质基本上借助逻辑分析就可以得到大致说明。”(42)[美]蒯因:《真之追求》,王路译,第1—2页。结合蒯因设定的“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没有同一性就没有实体”等存在论原则,以及基于量化逻辑语言对科学理论的结构打造等,应该说,蒯因哲学继续保持了分析哲学逻辑分析的传统,甚至是创新性保持。既然如此,陈晓平教授等人的说法——蒯因的自然主义摈弃了逻辑分析的元方法地位,背离了分析哲学——就值得商榷了。

此外,与此相关,陈教授等人关于蒯因自然主义深陷极端经验论和极端整体论之矛盾的解读也有待商榷。(43)陈晓平、陈悦:《论蒯因自然主义的内在矛盾》,《科学技术哲学》2020年第3期,第16—18页。不可否认,这个矛盾的确从表面上存于蒯因如下论述之中:一方面,“具有经验意义的单位是整个科学”(44)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7页。,科学是一个“知识或信念的整体,从地理和历史的最偶然的事件到原子物理学甚至纯数学和逻辑的最深刻的规律,是一个人工的织造物”(45)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7页。。这个人工织造物“沿着边缘同经验紧密接触”(46)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7页。,而从边缘向内部这种接触的紧密度呈递减趋势,但不会弱减至无的程度;即使是处于这个织造物中心区域的逻辑与数学的原理、即既往人们认为毫无经验内容的纯粹分析命题,也无法免于经验的检验。但另一方面,“在任何情况下任何陈述都可以被认为是真的,如果在系统的其他部分做出足够剧烈的调整的话,即使一个很靠近整体外围的陈述面对着顽强不屈的经验,也可以借口发生幻觉或者修改逻辑规律来坚持它是真的。”(47)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8页。直观上,这两个方面的确是矛盾的,矛盾的一面是经验自科学体系外部向内对一切命题的检验,另一面是一切命题自科学体系内部向外对经验检验的抗拒。然而,矛盾双方的力量在蒯因那里不是均衡的,而是后者以主宰性优势大于前者。因为,如上所述,预先设定的由量化逻辑语言表达的理论结构是第一位的,是蒯因认识论的起点,而经验内容或感官刺激是由理论结构中的约束变项所约定的,没有这种约束它们就无法进入科学理论充当经验证据或感官证据,因此理论结构与经验内容之间是一种逻辑蕴涵的关系。与此相应,蒯因的极端整体论对极端经验论就是一种主从关系,而不是矛盾关系。顺便指出,蒯因的极端经验论发挥的主要作用是对卡尔纳普关于综合—分析命题二分法的批判,即消除卡尔纳普“在具有经验内容的综合语句和不具有任何经验内容的分析语句之间所想象的那种对立。现在人们认为分析语句所起的那种组织作用为所有的语句普遍地共同享有,同时认为以前被假定为仅仅为综合语句所具有的那种经验内容已分布于整个系统之中”(48)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72页。。

实质上,误解蒯因的根源首推蒯因本人有关用语的不明确,对此,蒯因本人也有高度自觉意识。所以,为了表明自己反心理主义的立场,蒯因在整个学术生涯中不断对一些不够明确、易于引起别人误会的用语进行改造。比如:

第一,改造“经验论”。蒯因用这个术语指谓的绝非传统意义上作为真理理论的经验论,但他在早期并没有澄明,以致就连戴维森也按照真理理论来解读蒯因的经验论了,即一种“概念图式和经验内容”(49)[美]戴维森:《对真理与解释的探究》,牟博、江怡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7页。的对照论,并将此指摘为一个教条而对蒯因的经验论予以批判。为了消除误解,蒯因在20世纪80年代澄清说:“经验或表面刺激的真正作用不是作为真理的基础,而是作为有根据的信念的基础。作为真理理论,经验论被抛弃了,但作为证据理论,经验论仍然与我们同在。”(50)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2页。

第二,改造“经验”与“表面刺激”等用语。“经验论”用语的问题从更深层次出在“经验”这个术语上。由于最初的疏于界定,蒯因的“经验”一词自然容易使人将其与传统经验论的经验概念关联,而后者带有鲜明的心理因素的负荷。“经验”这个不明确的语词蒯因起用于1951年发表的《经验论的两个教条》一文;之后,在1960年出版《语词和对象》之前它又连带出“表面刺激”语词。蒯因不得不在较大程度上专注于表面刺激,“为的是抵制一种现象学的解释。我们的那些典型语句涉及世界中那些在不同程度上被假设或者被认知的物体和物质。典型的是,它们不涉及感觉材料或者经验,肯定也不涉及表面刺激。不过,其中有些语句是通过表面刺激引出的,其他一些语句以较不直接和更加轻微的方式与表面刺激相联系。”(51)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2—43页。至1960年,蒯因注意到自己关于表面刺激的论说含有一种不自觉的对感性特质的暗示,于是在《语词和对象》一书中改谈“感官接受器的触发”,避免谈论“表面刺激”。但蒯因强调,任何人都不要误以为“我假定人们整个说来都在思考或者谈论他们的神经末梢的触发;……这种从生理学角度谈论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与我的自然主义相一致的,与我对那作为科学基础的第一哲学所持的否定态度相一致的”(52)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3页。。所以,到20世纪80年代,蒯因进一步澄明,他所谓的经验论指的是一种证据理论,是以由量化逻辑语言表达的理论结构为起点的证据理论。堪称漫长的改造历程足证蒯因本人术语使用不明之甚,读者误解其说自然在所难免,更会导致从自我表述和他人解读角度对蒯因哲学实质的遮蔽。

我们认为蒯因哲学的实质是逻辑斯蒂主义的语言规范论或建构论。对此,概要而言,第一,蒯因用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语言为哲学或形而上学研究定域,用约束变项圈定存在之物与认知对象,即经验证据的源泉;第二,制定了诸如“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与“没有同一性就没有实体”这样严格的存在论原则;第三,提出了如下六个明确的认识论原则:保守性、温和性、简单性、精确性、普遍性、可反驳性,其中普遍性和可反驳性涉及科学假说与经验证据之间的关系,剩余四个都属于逻辑方面的,保守性和温和性涉及新假说与既有信念的逻辑关系,简单性和精确性涉及理论的逻辑结构和表达方式;第四,建构的起点,亦即蒯因认识论的起点,是由量化逻辑语言表达的理论结构或理论整体,理论整体是一个入口为观察句而中心为恒久句的语句系统,经验证据取决于理论结构的设定。基于自己这一系列的解读,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赞同吉布森对蒯因哲学研究旨趣的评析,他认为语言一直是蒯因的研究中心。(53)Robert Barrett&Roger Gibson,Perspectives on Quine,Cambridge,Mass:B.Blackwell,1990.p.xix−xx.

至于蒯因的语言学习理论,充其量是他的理性重构的副产品,通过考察儿童如何习得作为一个纯粹语句系统的科学理论,对证据与科学理论之间的关系予以例示。即便如此,蒯因仍然没有进入心理学领域,没有像皮亚杰那样诉诸对儿童个体学习情况的观察和实验,而是采用了思辨的方式。对此,蒯因指出,“这种思辨的的确确会获益于关于儿童现实语言学习行为的实验研究。文献集成的堪用的实验发现或许可以拿来支持或订正这些猜想的某些点,以及用以指导进一步的经验研究。然而,似乎对此类行为的思辨研究仍需要进行,以便只把关涉我们目的事实问题剥离出来。毕竟我们此处的目标依然是哲学的——更好地理解证据与科学理论之间的关系。……哲学思辨虽不够精确,但仍可作为探寻语言习得之一般实质的适当途径。”(54)W.V.Quine.“The nature of natural knowledge”,Mind and Language,Sameal Guttenplan ed.,Oxford:Clarendon Press,1975,p.78.据此可知,蒯因的哲学研究根本不可能选择描述论理路,形而上学的思辨才是他真正的旨趣,只不过在他那里形而上学的思辨具化为逻辑斯蒂主义的语言规范论或建构论。

思辨哲学传统的拓新

蒯因以思辨方式完成的他所谓的无需翻译的理性重构为形而上学家族增添了新成员,较之其他的家族成员,蒯因形而上学的显著特质在于语言决定论,即由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语言决定了世界构造、科学理论结构、存在物的资格及何物存在、证据的源泉等,其中没有任何黑格尔集大成的形而上学的超验或先验的自在之物,没有任何后者的先验论证。语言在蒯因形而上学中的至尊地位彻底颠覆了语言与存在在其他形而上学形态中的关系。比如,在蒯因之前由黑格尔集大成的先验形而上学中,超验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把一切事物的内在性质显示给人的思维”(55)[德]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伯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35页。,语言充其量是这种思维的表达手段或超验理性的外显形式,是服务于内容的被动性存在。同样,在与蒯因同期的海德格尔那里,虽然“语言是存在的家园”(56)[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69页。,但所以如此,是“因为作为道说的语言乃是大道之方式”(57)[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第269页。。也就是说,语言“归属于大道;因此语言··既不是第一性的也不是最终的东西。”(58)[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第269页脚注②。然而,在蒯因那里,语言,尤其是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语言结构已经翻转为大道,成为主宰一切的立法者,故此他才会说:“当我探查一个给定学说和理论体系的存在论承诺时,我只是问根据那个理论存在什么。”(59)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五卷,第197页。

所以,蒯因的形而上学令其他形而上学形态的研究轴心发生了格式塔转换:后者的研究轴心是世界,哲学创造或思辨紧紧围绕世界展开,目的在于理解和解释世界,探究世界即宇宙的“最初原因和本原”(60)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序言第3页。,无论形而上学家们彼此间所理解的世界有何等差异,并且他们各自对世界的理解和解释均借助语言表达出来。而到了蒯因那里,语言成了哲学研究的轴心,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讲,语言在蒯因那里起着“座架”作用,即成为“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61)[德]海德格尔:《只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载于吕陈君主编:《智慧简史》,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8年,第69页。,主宰着一切,整个世界是由语言缔造的。如此一来,在其他形态的形而上学中,世界至少可能是自在或自为的,而在蒯因的形而上学中,世界完全丧失了自在或自为的可能性,完全处于被语言决定的被动地位。

但是,既然是形而上学,蒯因的形而上学就应该具备形而上学的一般特质,即对有形、具体、感觉之物等的超越性,这是“形而上学”概念的应有之义,也是蒯因形而上学与其他形态形而上学之间的家族相似性。那么,蒯因形而上学的这种超越性集中表现为先在的理论或理论结构对经验证据或感官刺激的超越上,而理论或理论结构是由一阶逻辑语言表达的,这源于蒯因思辨式的设定。这就像罗素所表达的那样,“逻辑原则本身并不能凭经验得到证明,因为一切证明都预先要假定这些逻辑原则。”(62)[英]罗素:《哲学问题》,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60页。这样的设定是蒯因形而上学的根基,它创造了一种形而上学的逻辑或数学理性,相比之下,它的对立面拥有的是作为物自体的超验理念或精神的理性。尽管如此,蒯因形而上学的理性与其批判的形而上学的理性却同为理性这个属概念的种概念,理性这个属概念便是两种形而上学之间家族相似性的具化,它的威力就是自我创设,自在自为,主导一切,超越经验;这就像康德说的那样,“凡是理性完全从自身中带来的东西……[即]对于出自纯粹概念的知识,任何经验的东西或哪怕只是应当导致确定经验的特殊··直观都不能对之产生丝毫影响而使之扩展和增加,”(63)[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序第8页。所以“形而上学这种完全孤立的、思辨的理性知识,是根本凌驾于经验教导之上的,亦即是凭借单纯的概念的,因而理性在这里应当自己成为自己的学生。”(64)[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第二版序第14页。

在蒯因那里,自我为师的理性是逻辑或数学理性,它与生化其他形态形而上学的理性一样踏上了古希腊人所谓的“出于自身原因的观光冒险”(65)[英]罗素:《西方的智慧》,崔权醴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2页。之旅。柏拉图意识到,由于作为认知主体的人的有限性,以实证的方式从无以数计的、可见的物质个体出发彻知整个宇宙或追问宇宙的最初原因和本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针对自然哲学家对天体的研究批评指出,“它们全都是物质性的可见的,在其中寻求真实是荒谬的。……因此,如果我们要真正研究天文学,并且正确地使用灵魂中的天赋理智的话,我们也就应该像研究几何学那样来研究天文学,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而不去管天空中的那些可见的事物。”(66)[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95页。蒯因的形而上学与柏拉图的颇为神似,它在起点上抛开具象之物,首先设定理论结构,约定科学真理,声称真理是理论内在地固有的,没有任何更高的东西;(67)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页。结果把科学体系打造成一个纯粹的逻辑系统,只探讨观察句与理论语句之间的蕴涵关系问题;甚至,科学的检验点也是语句,即观察断言句,所坚持的路线是:“在适当的观察条件下,我们正在检验的那个理论蕴含着如此这般的观察结果。我只是把观察条件和观察结果结合到一个单一的语句,即全称的条件句中,并且要求该理论蕴涵那整个条件句。”(68)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587页。

所以,蒯因的形而上学所倚重的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语言导致它较其他形态的形而上学更精致。这种精致性表现为作为蒯因形而上学元语言的逻辑语言对作为对象语言之自然语言的格式化,即以二值的逻辑分析法对自然语言进行严格的形式处理,追求语言表达的严格性和精确性以及语义的一致性,这在实质上就相当于一种对自然语言的二进制式的智能化处理,即计算机语言的创造。计算机语言是用英文缩写的标识符表达的指令,它们都是依据二进制做出的严格定义,具有高度的严格性、规范性、一致性,因此需要编程者将每一步具体的计算机操作都用命令的形式写出来,最后形成一个语言汇编作为计算机操作运行的指南。蒯因倚重的量化逻辑或一阶逻辑恰好就是这类性质的标准记法,它只有真和假两个逻辑值,约束变项的约束实质上就是一种严格的指令。因此,蒯因以量化逻辑语言对自然语言的逻辑分析对于人工智能的语言加工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事实上计算机语言本身就隶属于逻辑语言范畴,它们就发端于蒯因这样的大逻辑学家。

然而,事情总是具有两面性,蒯因形而上学精致性的对立面就是局限性。一旦涉及语言翻译,尤其是那种没有任何参照可据的原始的语言翻译,比如汉语对迄今为止刚刚被发现的一类原始人的语言的翻译,蒯因倚重的量化逻辑的二值限阈就很容易被攻破。因为,原始翻译取决于对原始人指称的准确认知,而后者又取决于对原始人言语的听懂,这里似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它对蒯因形而上学追求的精确性、严格性、语义一致性构成了严峻挑战。所以,一旦涉及诸如原始翻译这样的翻译问题,蒯因的形而上学就会陷入指称不可测知这样的困境。指称的不可测知性集中反映了蒯因以认识论为中心的形而上学的局限性。

猜你喜欢

陈波存在论认识论
人工智能的存在论意蕴
踔厉奋发向未来
论海德格尔对实在性问题的存在论分析
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阐释的认识论困境及其终结
送你一个家
完形填空两篇
基于信息技术哲学的当代认识论研究
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看马克思认识论的变革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信用证下汇票存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