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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的迷途:梅娘对东北沦陷区社会的小说叙述(1936—1945)

2022-02-03王晓平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沦陷区

王晓平

(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1934年,萧红(1911—1942)离开日占东北沦陷区后,留在沦陷区的女作家仍然坚持她们对生活在那里的民众的生存经验的批判性审视与表现。在这之中在东北长大并开始创作、1942年到华北沦陷区北平生活的梅娘(1920—2008)在很短时间内脱颖而出。尽管近年来对于当年是否出现“南玲北梅”这个称呼多有争论(1)“南玲北梅”或源于1945年《中华周报》的“文化消息”栏目的报导:“南方女作家张爱玲的《流言》、苏青的《涛》,均在京翻印中。同时华中亦去人翻北方女作家梅娘之《蟹》。此可谓之南北文化‘交’‘流’”。见《中华周报》2卷20期( 1945 年6月30日),第14至15页。该文未标出作者。,对两位作家的比较仍然极有意义。她们都是在1945年前、在她们20岁出头的时候发表了她们的代表作,登上了文坛地位的顶峰。但她们作品中文学趣味、主题关怀与中心思想却有极大的差异:张爱玲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新女性”理想抱持怀疑态度,而梅娘却始终坚持。

在国内,对于梅娘的研究在1990年代以后才开始。1991年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设专节讨论包括梅娘作品在内的华北沦陷区小说,指出梅娘的作品多描写中下层知识者,“洋溢着人间写实或心理写真的探索文学意味”;“……不乏女性意识,对玩弄女性的男子极尽揶揄之能事,对社会上的卑弱者致以深挚的同情,笔端饱含着热情与哀悯的人道主义情绪”[1]。这一论点已经注意到梅娘小说的两个主要内容,即女性主义叙事与关注底层民众的人道主义叙事,但没有点明二者间的关系。1994年,张泉的《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综述了梅娘的女性主义写作特点,尤其是注意到它与中国“五四”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密切关联。[2]正是在这本书中,作者提出了与以往不同的判断: “华北沦陷期文学的主体接续新文学传统,没有因异族入侵而中断,是中国抗战时期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能够跻身于中国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学和世界反法西斯文学,应当融入中国现代文学史”。[3]该书作者后来又对梅娘与“五四新文学”的关系作了具体说明:“她关注和爱护的是女人,却流泄出对人的关注和爱护。她呼唤和向往的是女人的地位和权力,却流泄出对人的地位和权力的呼唤和向往。这样的品格,无疑与新文学同步并丰富了新文学的总体画面,是沦陷区文学没有空白的又一个例证。”[4]显然,张泉侧重于梅娘与新文学的接续关系,认为它“同步并丰富”了新文学。此后的研究并没有超出这种论断。

与国内研究相似,国外对包括梅娘在内的东北沦陷区女作家创作的研究也大多侧重于她们与“五四新文学”的继承关系。(2)具体参见Norman Smith,Resisting Manchukuo: Chinese Women Writers and the Japanese Occupation,Vancouver, B.C: UBC press,2007.P42.笔者2019年在国际著名学术出版社Brill出版的关于1940年代中国文学的英文著作中,设专章对梅娘作出解析,突破了英语世界的这种流行观点,对梅娘对“五四新文学”的变异和发展作出了详细论述。参见Contending for the "Chinese Modern": The Writing of Fiction in the Great Transformative Epoch of Modern China 1937—1949,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9。另外可参见本人论文,Articulating the (Dis-)Enchantment of Colonial Modernity: Mei Niang’s Representation of the Predicament of Chinese“New Women”,Tulsa Studies on Women’s Literature, Vol.34 No.2, 2015,pp. 333—353.他们也认为这些女作家对“五四新女性”理想的坚持,在实际上质疑了日本人利用“保守的”儒家传统的女性规范来合法化他们的占领的企图。但这些研究没有探讨的是,她们对父权制下殖民社会的症状的诊断是否有效。

为更深入地推进相关问题的探讨,在此尝试不以作家和上述批评家所大体遵循的女性主义理论本身的逻辑来探讨其叙述的方式,而是将梅娘文本中显现的女权话语与其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作一种有机勾连与对照性阅读,以便分析她在对“五四新女性”理想的声张中的复杂利害关系,从而检视以梅娘为代表的这些作家以文学创作对被占领社会状况进行批评的成就及其局限性。在这一历史化的阐释中,可以发现在梅娘的小说里,“新女性”面临着双重的困境:除了当时的日本侵略者宣称的、所获响应不多的强调儒家传统观念里的“贤妻良母”的保守社会角色外,还有对于现代的“自由意志”个人(或“自由新女性”)的盲目崇信。之所以后者是一个陷阱,部分是因为这种个人主义的对妇女权利的声张,在那个具体的社会政治与经济状况下根本无法实现。而这些角色(以及作者)却大多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是将她们的失败归结于性别这一个问题,或至少只能表现出如此这样的诊断。

简言之,她们对沦陷区社会进行了一次“女权主义攻击”,有效地暴露了殖民者的基层机制和被保守意识形态框架支持的父权社会,也在寻找“女性问题”产生的深层根源。但是,在如何去颠覆并消灭社会病患的政治与经济根源的方案的制订上,却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却可以发现当梅娘将其女权主义话语、对社会不公的人文主义关怀与对社会总体性的剖析相结合,或把性别平等的修辞与具体的社会历史状况的分析相衔接时,她的写作就成为一个带有更大批评锋芒的批判的工具,也更有效地实现它的潜能与其女性解放目标的利器,从而实现了对“五四新文学”的发展和超越。

一、“文化抗争”的另类形式

梅娘是孙嘉瑞的笔名,1920年出生在一个富裕的东北家庭。梅娘的身世背景却与萧红相似,其母只是以偏房的身份嫁入这个富贵家庭,且在梅娘出生不久后就被孙家正室逼迫出走,生死不明。但不同于萧红父亲对待萧红的刻薄寡恩,梅娘父亲对她很好,鼓励她独立自主。[5]而她的继母与她并不亲近,但也并不太严苛。与当时富裕家庭类似,作家自小受到的教育是综合性的、古典国学启蒙与西方文化入门的混合物。自从她1930年10岁进入初中以来,她所读的书大多是一些五四作家(如鲁迅和冰心)的作品,西方古典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比如拜伦)和现实主义之作,以及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比如高尔基的作品)。第二年,她转学到另一所女子学校就读。后来,她回忆到这些女子学校的宿舍生活,认为这令她体验到了女性间的亲密友谊关系。

与其他的沦陷区相比,伪“满洲国”里的生活相对平静。虽然这可能呈现一个平静社会的假像,但日本人“王道乐土”的宣传却远不被当地人认做是事实。与其他来自中产家庭付得起学费上学的女同学一样,梅娘对日本人强调在家庭生活中必须服从保守妇女理想的提倡颇为反感,而这在学校的课程中占了很大的比重。1936年发生的两件事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她的第一本名为《小姐集》的小说集出版问世;她的父亲去世。她被送往日本继续深造。在日本的两年间,虽然梅娘学医的梦想挫败,但她读了不少左翼作家如郭沫若的作品。

但更重要的事却是她的恋爱,她未来的丈夫也在那里留学和工作。然而,家庭的反对和威胁(中断资助)迫使她1938年返回伪满洲国,为当地一家报纸作校对。第二年,梅娘仍然拒绝了家庭安排给她的婚姻,与此时追随来到当地的恋人同居。1940年,她的小说《蚌》刊登在日本人支持的刊物《大阪华文每日》上,与她的丈夫及一些日本友人一起,梅娘加入了一个新组建的文学社团“文丛”。她的第二本小说集《第二代》也由其出版。在前言里,作家梁尚定(1914—1996)赞扬了作家离开她早期缠绵于“小女人的爱与恨”的倾向,而走向乐于“暴露现实”的新道路。

由于梅娘丈夫被派往日本当记者,两人于1940年再次前往日本,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普通劳动人民所受之苦。她在此期间所写的《鱼》《蟹》等作品暗含微妙的对日军占领下的东北土地上的人民的困难生活的暴露。1942年春,她随丈夫回到北平,担任《妇女杂志》的编辑工作。富有争议的是她的丈夫在日本人支持下的华北作家协会的角色。人们也注意到,梅娘的“名声”随着日本人支持下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建立而“巩固”[6]。而这个组织曾毫不含糊地宣称,它“讨论文学以何种方法和方式”能为大东亚战争和有东亚特色的文艺的创作提供协助[7]32-33。由于它的这一政治面貌,张爱玲选择避开参加其会议,并且公开在报纸上刊登声明,说明尽管她的名字在她未允许的情况下出现在会议名单上,她仍无意参加;而梅娘的选择却显得缺少顾虑,她在那里获得了两个奖项:小说集《鱼》被追加为第一届大东亚文学赏“副赏”;《蟹》则获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赏“副赏”。

梅娘的这一行为的确不妥,但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给她带来奖项的两篇小说都是有关社会批判的作品,《蟹》甚至包含了鲜明的反殖民、反父权社会的信息,它们与日本侵略者建立“王道乐土”的宣传与其鼓吹的保守的儒家女性观背道而弛。同时值得指出的是,第一届会议一等奖的得主东北作家袁犀(李克异,1919—1988)因为他的描写黑暗的作品,本人虽然跑到北平,却仍被逮捕监禁。如何解释这些奇异的现象?一个解释是因为这些作家的作品大多数属于社会现实主义之作,保持了它们的半自足性,因此与日本侵略者的政策与主张保持了距离。由于作家们力图忠实于描绘他们所见的社会现象,这些作品“自然地”贬低了日本人试图宣传塑造的“正面形象”。

另一个暖昧之处是梅娘自己对日本人占领的态度。她显然在作品中“暴露”了占领区压迫性的黑暗现实,但她参与那些与日本人有关的社团活动又确实使得其声名受到影响。她的丈夫柳龙光在战时的角色和活动也令人生疑,表面上,他领导着亲日的作协的工作,但据梅娘本人的讲述,他实际上是暗中为地下抵抗力量服务的。历史真相如何,今天似乎仍无定论。由此,关于梅娘的写作是一种“文化抗争”还是“妥协勾结”,的确也产生了不少的争论。厘清这些问题的关键或许不在于作家在占领期间写作发表与否,而在于检视其小说叙述的内容。

有的研究者已经注意到,在日本占领时期梅娘的创作里,她都不时“暗中表示满洲国里中国人生活的社会混乱是被日本人的殖民主义与父权导致的”[8]。尤其在创作后期,作家越来越多地转向引起女性问题的社会政治方面的因素。但其实在早期,她已经较为敏感地注意到这些因素了。比如《傍晚的喜剧》是收录在小说集《第二代》中的早期故事。它是一个暴露沦陷区社会里,中国民众尊严感被剥夺的“不正常”现实的闹剧。梅娘在这里叙述了一个发生在东北沦陷区社会的喜剧性片断,在这里被殖民者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将不名誉的闹剧当作家常便饭。小说中始终在场的是洗衣店老板娘,作为女性的她却又代表了传统形态的“父权”:拥有婚外情人(她对朝鲜人伙计的亲昧与照顾暗示了这层关系),对下层和附属者严厉,武断地管理家庭生意,并且谄媚地为日本统治者服务(虽然她喜欢朝鲜人伙计,但也将他送往日军司令部供后者淫乐)。在她的阴影下,她的丈夫(名义上的掌柜)只显得软弱无能,如同小丑一般。混乱的、充满滑稽色彩的结尾呈现出东北沦陷区社会生动的象征性画卷。在小说中,日本侵略者虽然没有正面出场,但却是无处不在的黑暗势力。在这个巨大阴影下,中国人以及其他民族的居民都过着可怜的生活。对于一般的市民来说,他们的没有尊严的生活显现为对腐败的传统习俗与做法的继承,而这与向日本人献媚勾搭并肩而行。题目《傍晚的喜剧》可以同时被理解为“日落时刻的闹剧”,这赋予它充满内涵的隐喻和暗示。

同一小说集中的《第二代》饱含了对底层社会的怜悯和关注,这使得在小说集出版不久,就有评论者认为它“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作为基点。它既异于个人主义的文学,更异于社会主义的文学。然而它并不弃舍个人的自由的要求,也不抛弃社会主义的理想。是以热情与哀怜的情绪作为文学的骨骼,多方面地捕捉人生的动静。它的最高无上的目的,仍然是在发挥文学的技能,以求人类自由权柄之恢复”[9]。

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这里的“社会主义的理想”是“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作为基点”的,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自发的“哀民生之多艰”的人道主义情感,而并非有意识的对于殖民压迫的反抗。

二、女性欲望与受挫的妇女解放之梦

作为接受“五四新文化”洗礼的一代(尤其是关于妇女个性独立与恋爱自由的理念)的一员,梅娘在创作中更是时时高举女性(个)性解放的旗帜。然而,常常我们看到角色对女性欲望的声张,也成为一种无政府主义式的自我摧毁。

《动手术之前》(1943)显示了作者所受五四自白文体的深刻影响。这类文体中自白的主人公几乎无一例外是女性。她们在感情上辛酸挫折,总是在向自己可信赖的人(多为男性)一吐衷肠。在《动手术之前》中,女人将她的秘密倾诉给男大夫——因与丈夫争吵,这个女人离家出走以解愁闷。她碰巧遇见了丈夫的同事、被引诱与其发生关系,由此染上性病……但她从这一经验所获得的教训是“宁可发疯,撕破假面,也要随心所欲地过上一个女人应有的一天”,“让我抛开一切,什么情爱,什么贞操,那都是骗人的东西。生命才最可贵”的歇斯底里的呐喊。她坚持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而认为自己所做的仅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因为她的丈夫也玩弄其他女人。她宣称“我要联合其他和我一样不幸的女人来和你们(男人)斗争。我要教育我的孩子,至少,在第二代的男儿中我要使他们有对女人真正的理解与同情”[10]。在这种女权主义话语里,父权社会和有沙文主义意识的男性被当作妇女解放的最大障碍和敌人,这与五四时期不少文人对社会病态的女性主义诊断类同。以此来挑战父权体系的方法,却是一种无政府主义式的冲动以及一种盲目的自毁欲望。更且,女性的性放纵被当作女性解放的武器,这使它极易落入男权社会为女性设置的陷阱。

性在《鱼》(1943)中扮演了同样重要的角色。由于这种着重于性的沉溺的描写,虽然它获了奖,却被当时一个日本作家谴责为“就其描绘通奸与绝望场景而言,它完全没有价值”,因此它是他所读过的“最堕落的作品之一”[7]37。故事内容本身并不复杂: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五四新女性”的恋爱故事。她渴望得到爱情,所以背叛了她家庭和一位男人出走。但后来才知道他是已婚男人。她盲目的热情使得她付出巨大代价。读者可以预见的结果是:怀孕后男人对她失去热情,两人经常吵架。她在同情她的遭遇的丈夫的外甥那里找到了安慰。两人激情过后,她同样抱怨他的占有只是出于欲望。她将这并不浪漫的结局归因于将妇女看作男人附属品的父权社会。这个五四时期以来就流行的情节拒斥“封建社会”对女性贞操的束缚,但对妇女的性满足的关注并没有给女性提供更好的出路。

故事的中心意象来自题目《鱼》。主人公内心思索的语句清楚地传达其含义:“我,我看破了,网里的鱼只有自己找窟窿钻出去,等着已经网上来的人再把它放在水里,那是比梦还缥缈的事。幸而能钻出去,管它是落在水里、落在地上都好……”这些话显示了一种从令人窒息的社会网络中挣脱出来的愿望;但从根本上说,它是出于一种抗拒任何阻碍她满足自己身体欲望的无政府主义冲动,因此它极易被传统势力所压服,而不会在社会上获得任何回响。更且,这个“新女性”个人也承认她在感情上非常矛盾。她在独白中承认她并不爱她丈夫的外甥,只不过因为后者在身心上安慰了她,所以她发展了二人的私通关系;而虽然她的第一个情人欺骗了她,她仍然希望他能归来,并认为自己仍然爱他。这不能仅仅看作一个感情脆弱、无法自拔的女人的软弱,而是应该视为当现实敞开它残酷的一面时,有着甚少选择的市民阶级“新女性”的困境。但是,她坚持说她自始至终并没做错什么。虽然这个叹息并非仅仅是因为她为自己寻找的辩词,然而她在这里展现的她所坚持的原则(只要不伤害他人,任何选择都可以由个人作出),从根本上说是五四时期涌入中国的个人主义的信条,也是西方中产阶级所遵奉的金规玉律。但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传统力量的存在使得任何顽固坚持这种原则的人只会在现实中到处碰壁。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异性与社会并不与女性的这种信仰合作。因此,“自由放任”的理想对于“新女性”是个陷阱,因为“自由恋爱”的前提是双方都有相投契的身份与思想,它并不简单等同于“五四新女性”理念所理解的“随性而起”。

然而,与《动手术之前》一样,作者暗示是欲望作为一个无法驱除的自然本能带来了这些不幸。“鱼”与“欲”同音。从传统的伦理道德的羁绊里挣脱寻求自由,导向追逐性解放的另外一个极端。然而,这里女主人公也仍然不敢太暴露或表达这个意识。相反,她说她一系列不幸的选择的原因是出于外部:“如果我的家不是那样逼我,我也许不会那么轻率地爱上林省民......”她只能期待社会足够“开明”到接受她的婚外恋,“这个社会多一个明白人,女人就少吃一份苦……” 她将父权社会看作是主要罪犯,但却从不反思她自己是否与她的受难负有什么责任。此外,相较于《动手术之前》,作者在《鱼》中通过把叙述者的声音赋予其中的女主角而授予了她更多权力。这种叙述视角的危险之处不在于它有意无意地压制了其他叙述声音(比如其它的男性角色),而在于它过分强调女主角所受的心理创伤以便引起读者同情的效果,虽然同时暴露了女性的依附心理和性格弱点,但也导致“妇女问题”产生的社会经济与政治因素被完全忽略。

女性欲望的伸张和社会的不容忍之间的矛盾是这类小说的特点。作者时时将“女性问题”归因于“男人的问题”。这成为作家一系列讽刺性小说中更为鲜明的主题。比如《黄昏之献》(1942)辛辣地嘲讽了男人的淫欲。一个名叫李黎明的诗人看见报上一则广告,新寡的富有而美丽的少妇声称期待会见任何想要娶她的中年男人。见此喜讯,他兴奋异常,弃他即将从故乡回返、等待他去车站接回家的老妻于不顾,立即赶去与想象中的佳人相会。但这位佳人却原来是有五个孩子的脏丑妇人。她哭泣着告诉他,自己从乡间逃难到此地以避土匪,是她房东的女儿见其可怜,想出这个计谋让她从“有同情心的慈善家”处获得资助。诗人在失望和恼怒之下,调转回头迎接那位他觉得无趣的太太,希望由此获得娘家的财富。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它暗示男人的欲望是社会问题的根源。

《春到人间》(1942)同样暴露了一群男人的龌龉心灵。这一次,游戏似乎倒转过来,男人们装作要公开招考一些女演员,而真正的目的却是引诱她们成为其玩物。正当他们自以为计谋得逞时,这些女孩却以各种理由向他们伸手要钱。原来她们也为了满足自己的各种目的而迎合男人粗鄙的欲望。但作者并不想显示这些女孩只是唯利是图的骗子。相反,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与其善良的目的(比如一个女孩急需钱救助她重病的母亲)与只贪图肉体享乐的肮脏男人形成尖锐对比。“女性问题”实由“男人的问题”引发成为这一小说的中心议题。同时,它也展示了父权社会是逼迫这些女孩出卖自己以获得卑贱生活的幕后祸首。

此外,《小广告里的故事》(1943)通过同样的忏悔性独白文体,将女性第一人称叙述者所受的磨难传达给她的爱人:她受一个邪恶男人的摆布,从爱她的并欲娶她的男人处骗取彩礼;《雨夜》(1942)则描写了一个女人忍无可忍杀死试图强奸她的男人的过程。总体上,这些故事都表明作者试图显示“女性问题”是由男人、或纵容男性以贞洁观念来压迫女性的父权社会所引起。

然而,虽然女性的尊严是所有上述故事的中心主题,当作者将她的视角从女性闺阁领域与私人社交圈抽离开,投向更广阔的天地间之时,她有时候也注意到问题并不仅仅存在男性之中,而是存在“新文化”自身的状况中,这体现在“新青年”自身的蜕变与“新文化”理想无法实现的不可能性上。

三、“新青年”的蜕变与“新文化理想”的失败

写于1944年的《小妇人》是个未完成的长篇,叙述了一对曾克服艰难险阻而结合的理想配偶破裂了的罗曼史过程。它已经离开“自由恋爱”的浪漫化叙述模式,成为一个“后五四”的故事。故事开篇,这对夫妇仍处于甜蜜的蜜月里,踏上了从北平到长春的旅途,以找到一个可以躲避其各自家庭压力的避难所……两年后的两人,已经产生了裂痕。丈夫动手打了妻子凤凰后离家出走。他与所在学校里的女校长产生感情并有染,但他仍深爱妻子,试图切断这一自知不妥的婚外恋,而那位女校长也对此理解并冷静地接受了他的安排。小说以他到日本(教中文,以平息他与两位恋人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偶遇小时的玩伴(也是他的亲戚)一家人作结。在这一故事里,“小妇人”与女校长都是“新女性”。作者展现感情纠葛的三角恋故事可能是为了强调“小妇人”的情感脆弱性。由于丈夫仍然爱着他的太太,这里所关注的“女性问题”的产生显然存在于别的地方,即源于市民阶级世界复杂的社会与情感关系。

在另一故事《蚌》里,男女两人也彼此相爱,但这里作者揭示了引起他们恋爱悲剧的原因。它注重刻画一个心理上受折磨的女性。通过她的视角,它展示了一幅当地社会的黑暗画面,在其中女性找不到过一种有尊严的高贵生活的希望。因此它可以被读作一个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精神的故事。它的情节本身并不复杂:梅丽是一个当时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现在做会计工作。她正与她的齐姓同事相恋。但她父母反对这一“自由恋爱”风潮,警告她婚前性行为的不道德性,并要她嫁与她不喜欢的花花公子。同时,齐姓男子家庭也给他在老家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婚姻。梅丽误以为齐已然接受安排,逐提出分手,并辞掉了工作。她的这些仓促而性急的决定最终伤害了她自己。她与一个男性前同事在公园里的偶遇被好事的巡警控以有伤风化,成为当地媒体的花边新闻。齐信以为真,勉强接受了他家庭安排的婚姻。

像一个典型的“五四新文学”作品一样,这个故事显示引起恋爱中女性困境的是半传统的社会:顽固的包办婚姻旧俗,对于“不道德”的自由恋爱的社会性歧视,对于知识女性而言很少有选择的余地等,所有这些导致了女主角种种不幸的“意外”。这些主题均平常无奇,而给小说增添额外光彩的是它对沦陷区社会的具体呈现:因为日本侵略者的傲慢无处不在,女主角在这个社会里只是一个类似二等公民的角色。不但日籍检票员对她和其他乘客非常粗鲁,日本兵也在街上吟哼黄色小调,叫唤当地女孩而接近于公开的性骚扰,日本小孩也敢于向她投掷石块以取乐(这些人的身份由对他们笨拙的中文发音、及其粗短身材与姿态的刻画,有着鲜明地暗示)。对落日景象的几处提及,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刻意。在这个被占领的社会里,街上的巡警欺压包括梅丽及其同事在内的市民。如其中一个巡警承认的这种举动在被占领前,出于对这些中产市民的社会身份的顾忌,他们还不敢如此。

在这样的社会政治情势下,市民阶层的生活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梅丽的家庭也不例外,我们被告知“最近因为房子的被没收,粮食的被统制,她的家庭已经闹得一塌糊涂。”这直接导致了她父母想把她嫁去有钱家庭的迫切愿望。她的长兄也跟她抱怨说,他在这个社会没有多少路可以供他选择:由于自己不是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他无法期待能升上高位;发展他的职业生涯的计划也被微薄的工资浇了冷水。在这个让人倍感压抑的环境里,他只希望自己利用家庭的剩余资财的继承权来挥霍,过身心放纵的生活。这个大家庭内部的阴暗面也被加以刻画:许多妇人热衷于麻将桌上的输赢,她的兄弟浸淫于鸦片而她的父亲则蓄妾;她的另一个兄弟在妓院寻欢作乐,而家庭内的男男女女的长辈则为争夺财产明争暗斗。这是在此时期常见的“家庭政治”的描绘。它反映了在沦陷区的环境下,传统宗法家族结构大厦将倾的局面。

在这一堕落的世界里,梅丽内化了五四关于新女性的理想观念。但她同样在清醒的时候意识到,即使她和齐的自由恋爱获得(暂时的)成功,未来的远景也是不容乐观的。她向她的闺中女友坦承她内心的担忧:“我们也一样,认识了,爱了,就差没结婚,将来也好不了。”她把无法实现五四自由恋爱理想归咎于社会的歧视:“我看就是人嘴缺德,两人刚认识,一块走一次,别人就不得了,仿佛要不把两人说得如何如何就对不起谁似的。”(3)从文本里我们很难判断这个断言是梅丽还是她的女友秀文作出。但不管是谁说的,梅丽本人显然认同这个看法。然而,这一将问题归之于男人,而非作为一个网络性整体的社会,仍然无法找出问题所在的深层根源,而后者是社会性的。易言之,不管它将愚众还是异性作为批评的目标,它都将一个本质上是社会性的问题归因于道德问题。

之所以让人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它以梅丽的叙述视角来结构和叙述,因此社会中人们的受难是从女性的不幸遭遇方面来被检视的,而打破这一枷锁的希望也被放之于(中产)女性作为一个整体,她们的女权意识和意志的集体觉醒。梅丽向她女友倾诉:“这社会原不是给女人预备的,原想还可以读书、做事,现在连那样一点小希望都没有了……若是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这样苦闷,那我们就有救了”。后来,当她回忆起自己把第一次给了齐,她再次抱怨齐不考虑她的状况:“女人的路是窄的,尤其这社会是拿贞操来衡量女人的”,她下了结论“只有女人才能同情、理解女人,只有女人联合起来才能自救”。

受教育的背景给了梅丽一种智识上的优胜感,但她对问题的诊断并不能解决她所处的大家族内的矛盾,而后者正是她受到的折磨和不佳命运的深层原因之一。她所设想的方案(姐妹情谊下的一致性意志)也不能解决社会上反对女性权利的惯性歧视,后者是表面上的直接原因。这种对女性权利的意识也很少有在沦陷区社会里实现的机会,她的乌托邦的“姐妹淘”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只不过对“女性问题”给出了一个虚假的解决方案。

另一方面,对于梅丽及其众女友来说,她们最关注的是她们在婚恋中的地位,而非仅仅给予她们微薄工资的工作。秀文抱怨说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只不过是抚养小孩及做家务。梅丽对此观点颇有同感,说自己宁可做妓女,也不愿成为一个仅是男人玩物的家庭主妇。这一宣称颠覆了日本侵略者在沦陷区对于保守的“理想女性”的规划,但它只表达了由于社会传统观念,妇女很少有其他机会的遗憾。并且在它负面的断言中,在根本上也只是寻找具同情心的男性作为最后的归宿和避难所。这一切表明“集体姐妹淘”方案本身的虚幻与不堪一击。

如果说梅丽找不到方法改变一般人的意识,而只能诉诸集体的姐妹情谊这一乌托邦来试图获得权力的话,那么她也试图依赖男人来解决困境。她接受了齐的说法,即只要两个人联合,他们可以逃到天堂,虽然早前她已清楚意识到即使他们逃到天津、北京、上海和南京(4)这些城市在当时都已沦陷。,到处都是一样的。而且齐的说法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取得梅丽的信任,以获得她的身体的借口。由此看来齐的做法微妙地暴露了男人的虚伪,但梅丽后来却坚持认为,她如此做是为了爱情,是对的;但在其他时刻,也许是更清醒的时刻,她却不但承认自己在完全了解齐之前这么做太轻率了,而且某种解构效果也由此微妙地呈现:基于她的“自由意志”的恋爱在现实中未必如此浪漫如意。既使她和齐的恋爱能顺利走到结婚那一刻,最终的结局很可能也像她的女友正在经历的那样,两人之间生活中充满了争斗,甚至以离婚结局。

由此看来,虽然小说以梅丽被摧毁的命运,形象化了梅娘意在指控的统治满洲国妇女生活的保守思想的暴力,小说前言的一些描述明显地指向妇女的欲望;后者如果不是被视为问题的根源,至少也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由此,文本传达了一个不顾传统观念束缚的性解放的女权主义讯息,它似乎提供了“妇女问题”的解决路径,但这一观点被小说的上述支线情节所质疑。

尽管如此,女主角的人生经历间接导致对社会网络的呈现,这标志作者转向一个更广阔的视角,而这通向对当时社会的总体性的、更全面的描绘。《夜合花开》是当时作者另一个未完成的长篇,它看起来像是对形形色色不同阶层男女的对比性描绘。书中的所有角色都带有符合其社会身份与意识形态观念的典型特征,这使它成为一出有代表性的批判现实主义话剧。小说中的黛黛嫁给一个企业界的大享,以获得她经济上的安全感;而她的妹妹黛林则力图自力更生,过着勤俭纯仆的生活。黛黛的丈夫日新(一个“典型”的带有五四社会气象的名字)是一个庸俗的市侩人物,花费钱财去追求一个戏剧演员。黛黛与以前邻居(小时伙伴)韩青云偶然相遇。后者虽出身贫寒,却立志往上爬,并试图引诱黛黛成为其情妇,而且还试图从她丈夫那里诈取钱财。他帮助日新追逐的女伶灵珠学习文化,也给她提供日常费用,但却心存邪恶的想法:操纵她的身心以获取他的物质和身体享受。这两个男人的丑陋面目与黛林男友爱群形成鲜明对比,后者与生活的各种艰难搏斗,以争取家庭的福祉,并期待自己对社会有所贡献。

虽然黛黛、日新和韩青云表现得或者可怜或者可鄙——黛黛的婚姻更多建基于金钱而非爱情之上,但她也对丈夫心怀温存。而虽然日新挥霍钱财,作为一个社会精英,他并不邪恶,对待黛黛也并不恶劣。因此,他的问题并不是出于个人道德的亏缺,而是出于中产市民阶层本身的生活方式的缺陷。韩青云很像张恨水小说《啼笑因缘》中的樊家树。但樊的善良在这里却已经蜕变成了韩的奸滑。这些描绘从根本上颠覆了在新文化启蒙中,被理想化了的新青年形象。

韩青云的确是值得我们多加注意的个人形象,他对黛黛表现出一个进步青年的样子,告诫她说:尽管对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生活是个大问题,吃饭是唯一的目标,他自己仍抱有信念。当黛黛问他这个目标是什么,他庄严浮华的回答对他的听众(黛黛)和读者来说极具欺骗性:为了国民、为了民族。这些进步的政治口号之所以显得只是虚伪的说辞,不是只因为我们已被告知这是一个试图引诱黛黛的自私的人,而且也是因为在这个沦陷区的社会里,这些受到五四新文化影响的青年不得不低头做人,勉力过活,而根本无法实现这些崇高理想。他对黛黛的欲望部分也来自对她丈夫的嫉妒,后者在他眼里只是个粗俗的暴发户。

我们或明或暗地被告知,使新文化理想不可行的是社会环境。黛林无法不接受她姐姐黛黛的经济资助,因为她担任小学校长的父亲的工资无法维持家用,尤其是她需要医治重病的母亲。她劝黛黛去找一份工作以保持她的尊严,而非成为仅靠丈夫资助的玩偶——这让我们想起五四时期深有影响的戏剧《玩偶之家》,但这一计划受到日新嘲讽,因为它没有现实的可能性甚至必要性:诚实工作挣来的钱连付车马费都不够,而一个妓女工作所挣的才够自足。因此,从这一广阔的社会网络与人际关系网中,我们见到了在严峻的社会政治状况中无望的生活环境、与“新女性”的选择匮乏之间的关联,以及由此而来的“新文化”理念的无法实现。

如果说在这个长篇小说里,对于堕落的沦陷区社会的揭示仍然是通过对“女性问题”的观察达到的,那么有时候我们也能见到相反的情形:后者的问题被镶嵌于“家庭史”的展开中——虽然长篇小说《蟹》的题记——“捕蟹的人在船上张着灯,蟹自己便奔着灯光来了,于是,蟹落在早就张好的网里”,让我们想起“男人的问题”的主题,并且它确实关注沦陷区女性的命运,但它的主题却深广得多,后者提供了一幅陷于沦陷区社会罗网中,没落的传统大家庭及其堕落与蜕变的鲜明画卷。正如论者所言,它“展现了沦陷区大家庭破败的过程,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家庭题材作品发展链条上的一个环节。”[11]

表面上,小说的主角是两位少女,孙玲和小翠。但它并不只关注着妇女。相反,在《蚌》中关于大家庭的家庭政治的细节部分在这里获得了更全面的处理。它包含有很多自传性因素,小说中这个大家族发迹源于它与俄国人的特殊关系,后者在被其后入侵的日本人赶走之前在当地拥有强大势力。之后,这个家族的命运就陷入无法挽回的衰败。在沦陷区里,总有人为了自己得势不但抢夺家族的资财还与占领者合作,以求得利益。在小说中这一“恶”的化身是三舅,他不惜牺牲家族中其他成员的利益,控制了它的进项管道,以操控家族生意。他也进入了一个被日本人控制的当地税务所。当他看到所里的日常事务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额外收入后,就加入了贩卖私烟的勾当,而这导致他最后的垮台。

小说的主情节被微妙地隐藏在许多互相交织的情节和插曲中,如日本人操纵下的傀儡满洲国皇帝选妃,所引起的喧嚣和惊惧的描述。小说叙述的主要事件本身已足够引起日本人的怀疑而给作者带来危险。奇怪的是作家不但没有遭致什么麻烦,反倒获得一笔为数不菲的奖金,很可能是由于这一现实主义作品只不过意在描绘现实如其所是的样子,并且它是如此令人信服地忠实呈现,以致日本侵略者由其表面的叙述也不易发现其中颠覆性的内涵。

日本人为了掠夺当地人财富,强行迫使人们将金银兑换成一钱不值的纸币,并进而引起这个大家庭的破产的过程,被曲折地加以表达:林的继母为她平时积累的大量私房钱的“安全”寝食不安,让“忠仆”王福兑换它们,却被王福乘机利用差价大赚一笔。

正是在这种让社会的、政治的“背景”作为潜文本的过程中,传统世界的消亡通过其人格化身——耄耋之年的老太太,软弱无能的老哥,以及倍感挫败和认命的翔哥(他曾经是日本留学生,也有过做生意的斗志)——被展示出来。在这样的悲凉的环境里,两个女孩的命运也形成了对比。受过教育的林体现了“新女性”的理想,她意识到只有依靠自我和坚忍的精神,才能帮助到女性自己。与没受过教育的小翠相比,这一位“新(知识)女性”的命运却显得更加不能确定。但能够确定的是,小说中的家族史展示了“新文化”理想在半传统状态的沦陷区里失败的命运。

四、从关注“新女性”到关怀底层民众

从梅娘1942年移居北京到日本投降的1945年间,她对“新女性”命运的关注未尝稍歇。但在她对社会的现实发生的客观观察中,我们看到了新女性形象的变异。同时,在这一时期后期,她的视野日益扩大,开始关注底层人民的尊严政治,将她的女权主义立场与对生活水平在市民阶层以下的劳苦大众的人文关怀相结合。这一创作上新的进展使她批判现实主义笔锋显得更加锐利。

《侏儒》(1943)虽然也是以第一人称女叙述者的视角来展开故事,但此时她所述的重点在于一只侏儒短暂一生的悲惨遭遇。侏儒是文中的叙述者租住的开油漆店的房东和其情妇的私生子。孱弱的油漆店老板既不能保护他的情妇,也不能为侏儒的人生负责。他的年轻情人被泼妇太太殴打致死,而这个私生子受尽了各种歧视和虐待。侏儒在外人看来又脏又丑又蠢,叙述者对他却亲切而温柔。青春期对异性的好感与冲动使得他贸然接触叙述者,而“我”的反射性反应惊吓了他。“我”出于内疚,想要弥补,当二者的关系正要进一步发展之际,受尽凌辱和白眼、嘲笑的可怜侏儒却因疯狗的攻击而当场死去。在这个感人的小故事里,作者将她的女性关怀(对于侏儒母亲的不幸一生)与对被压迫的底层人的关怀相结合,显示二者间是紧密关联的,这使它接近于左翼写作和人道主义视角。

《行路难》(1943)也是一篇令人联想到左翼文学传统的篇章。小说记录了一场女性深夜里从一个宴会上返家时路上的遭遇,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心理上的变化。她被一条狂吠的狗吓坏,一个路人帮她躲过。但很快她的感激之心就转为了疑惧之心,路人似乎在尾随她。于是又试图叫一个人力车,但车夫却急于回家;她又被一个酒鬼骚扰,因为酒鬼将她看作是流莺妓女。她感到自己落入绝望的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时,先前帮助她的那位路人指责她的误解(由此显现故事的主题——穷人的尊严)并自称自己是“文明人”,指责“我”只是一个懂得喝酒、玩牌、看电影、沉醉在性爱中的女人,只懂得为无谓的感觉乱花钱(如为了躲避臆想中的危险,答应给人力车夫远超日常价格的车费),却不知道这钱可以帮助一个衣食无着、女儿又身患重病无钱医治的家庭。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指责先前是日本侵略者为宣扬其保守“贤妻良母”的理念而加之于“新女性”的;包括作者在内的东北沦陷区女作家都对此嗤之以鼻。但现在借着贫苦底层人之口,对同一现象的指责又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这表明市民阶级“新女性”中耽于个人享乐现象的真实存在。

小说中的路人为了表达他的愤怒,宣称虽然他原没有抢掠“我”的意图,但现在他却要这么做,因为他觉得失去了这些钱对随意花销的“我”来说也构不成伤害。同时,他也扔给“我”一件东西,让“我”看看一个穷人每天吃的是什么。他离开后,一辆人力车才姗姗来迟。这时“我”才发现他扔来的是一个肮脏的花生饼。“我”表示这很难吃,车夫于是把它要了去充饥,因为他以为这只不过是“我”无意中在路上拾到的弃物。这时“我”发现了包裹花生饼的报纸里的一张纸条,里面显示那个路人是个小学老师,而这个饼是他送给他生病卧床的女儿的;因为觉得自己无力救助她,他想去自尽,纸条是他的遗言。“我”感到一阵欣慰,因为“我”觉得“我”被抢的钱或许能让他暂时打消自己的“绝念”。

和鲁迅的《一件小事》相似,梅娘的此篇小说着重呈现社会底层人民的尊严,并“暴露”市民阶级“新女性”的浅薄和自我中心的生活作风。如果说鲁迅的故事以劳动人民的“善”对照知识分子的虚伪,已接近革命现实主义范畴,那么梅娘的故事基本上仍属于批判现实主义的范畴,因为它仅暴露“我”作为“新女性”的情感上的不足,并且仍让作为对比的底层劳动人民的“路人”以“文明人”自居——也就是说,它的标准仍是属于市民阶层范畴的“文明人”,而非鲁迅小说中呈现出来的“新人”范畴。因此,这一作品仍只是表达作家的人道主义关怀,是一种自由人文主义情感。但它也同时显示梅娘试图在“新女性”的困境之外,去发现其他社会不公现象,虽然她还未发现二者之间有何内在关联。

五、结语

身处沦陷区,正如研究者注意到的,包括梅娘在内的这些女作家“在一个沉重的规范性框架内来展开她们的(创作)生涯,而这最后削弱了要求她们抱之以忠诚,试图塑造她们自我身份的(傀儡)国家。”[12]xiv不同的作者可能有意识,也可能无意识地采取这样的策略,但无疑她们的集体努力无形中挑战了日本占领者宣扬的建设“贤妻良母”的“新文化”规划,后者试图以此实现其在被殖民人民中散播的“国民意识(身份)”。

但另一方面,由于生活条件所限,以及缺乏可以提供对社会病症进行有启发性的政治分析的资源,“提供妇女对她们身体,人际关系,与职业生涯的自主掌控”的“新女性”理想也存在一定的短视与盲点。[12]14这些女性作家经常相信“女性在这个社会经历了大量男性无法想象的折磨与痛苦,只有女性可以把这个世界变成天堂。”(5)这些话是1942年梅娘在一封给同为东北沦陷区女作家的吴英(1915—1961)的信里所说的。它发表在新京(今长春)的《青年文化》上。见梅娘:《寄吴英书》,《青年文化》1942年第1期,第84页。女性的受难原因被归咎于“男权社会”,但这一叙述并没有探究更深层的原因,也即那个特殊年代政治经济社会的多元结构与侵略性的殖民机器。

这一论断也可由另一角度加以检视,梅娘的写作在1940年代深入地与“新文化”启蒙的状况展开对话。对于形形色色“新青年”的道德堕落性的暴露,揭示了“五四新文化”启蒙运动的历史性困境,其中包括作家一直追求的“新女性”理想。对于自由恋爱结婚后婚外恋关系的同情性刻画,也显示出与“自由恋爱”相关联的主题已经从五四时期对自由选择个人婚恋对象的个人权利,延伸到与更微妙情感相关联的更远领域,这个领域与当时的市民世界紧密相关。由于东北沦陷区内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作家小说世界里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比张爱玲小说世界的女性角色有更大可能达到中产市民阶层的经济状态,因此她们拥有更多的实现中产阶级所珍视的个人主义和“新女性理想”的幻想(这与张爱玲由于自身所处社会的差异,而对同样问题所持的怀疑性看法,形成鲜明对比),但侵略者的殖民政策又挫败了这一希望。

正是在这种压迫下,包括梅娘在内的女性作家对“伪满洲国”傀儡政权的保守主义女性规制颇为不满并加以抵制,由此增进了对女性问题的认识,形成了文化抗争的另类形式。但由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包括“新女性”规划自身的内在局限,这种抗争也存在不少盲点。不过,当这些作家开阔其视野,并将她们的关注与更大的社会网络相连接、包括对比她们地位更低下的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困境相连接时,一个更全面的社会总体性批评徐徐展开,一个对殖民社会的病症更锋利、更有效的诊断也于焉浮现。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我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的一个总体特点:在坚持“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主张的独立自由精神的同时,也吸收了其中对社会不公鸣不平的人文主义关怀和后期左翼文学里同情底层劳动者的人道主义情感,由此接续、超越并发展了时代精神,对日伪在沦陷区的文化统治构成了实质上的挑战。这应该是沦陷区文学给予我们的最大的认知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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