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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思想界限”及其句子灵韵:一种微观的歧异解读

2022-02-03聂成军

天府新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百科全书福柯博尔赫斯

聂成军

在《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 (以下简称《词与物》)前言第一段里,福柯坦言面对博尔赫斯文本中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时,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从而“诞生”了《词与物》一书。在完整引述了博尔赫斯的文本之后,福柯引出了“思想界限”问题。何谓“思想界限”?福柯直陈,“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1)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1页。。德·塞尔托曾将这种思考方式称作福柯打开“别样思考”的“可能途径”。而“别样思考”源自“思想的界限”,源自福柯对“依依可读,却未曾被真正读过”的博尔赫斯的百科全书。(2)米歇尔·德·塞尔托:《历史与心理分析:科学与虚构之间》,邵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8页。

如果我们尝试阅读福柯文本的细部, 使其 “真正被阅读” 的话,就会发现, “思想界限” 在福柯的表述中只是一种同义反复。 除非仅仅作为修辞用以强调思想界限自身, 否则没有提供任何进一步关于 “思想界限” 的信息。但是,深入剖析这个 “同义反复” 的句式, 我们可以发现至少存在三种读法。而在汉语语境中, “真正的阅读” 又迫使我们进入到由法文—英文—(三个)汉译本构成的歧异共同空间 (disparate community)(3)歧异”借自西蒙东(Gilbert Simondon)的“disparation”(歧异化),在本文的“歧异共同空间” “歧异主体”和“歧异解读”中我们借以强调福柯概念在法文、英文、(三个)汉译本之间构成的那种“非对称的”相互生成状态。参见吉尔·德勒兹:《评西蒙东的〈个体及其物理学-生物学的发生〉》,董树宝译,《〈荒岛〉及其他文本:文本与访谈(1953—1974)》,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5页。中。正是在这个空间中,一种微观的歧异解读得以可能,福柯文本中跨越性的意义潜势,那种被本雅明称作“纯粹语言”的东西(4)瓦尔特·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张旭东译,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修订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91页。会被激活,博尔赫斯引述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由此会呈现出四个“中国”形象。而将这个句子置于前言第一段的句子序列中,福柯的文本就会舒展为一种句子的“跨越”运动,思想界限由此通过书写得以跨越,从而迥异于康德的先验跨越和海德格尔回到古希腊的跨越,最终呈现出一种具有福柯独异性的句子灵韵。

一、福柯“思想界限”的三种读法

回到福柯的句子。本文参考这句话的五个文本,以在其歧异主体的歧异空间内解读福柯的“思想界限”。为了完整呈现分析对象,我们先将五个文本引述出来,再分析其中的核心构成部分。基于汉语语境的考虑,我们由汉译本到英译本,再到法文本。同时,为了直观,也为了分析的便利,需要给句子的每个构成部分标上序号。

汉译本1:“(1)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2)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3)通过寓言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4)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界限,(5)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5)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1页。

汉译本2:“福柯补充说:‘(1)这种奇异的分类使我们借助寓言一下子发现并且看到一种异域另类思想的魅力,(2)它反衬我们自己的思考局限:(3)对另类思考的赤裸裸的不可能。’”(6)米歇尔·德·塞尔托:《历史与心理分析:科学与虚构之间》,邵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5页。塞尔托的原文为“Dans l’émerveillement de cette taxinomie, ajoute Foucault, ce qu’on rejoint d’un bond, ce qui, à la faveur de l’apologue, nous est indiqué comme le charme exotique d’une autre pensée, c’est la limite de la ntre : l’impossibilité nue de penser cela.”

汉译本3:“(1)在这一分类奇观中,(2)这种以巨大的跳跃来理解的事物,(3)这种根据传说被证明为具有异国情调的其他思想体系的事物,(4)实际上是我们自身思想的界限,(5)同时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去思考这种界限。”(7)阿兰·谢里登:《求真意志:密歇尔·福柯的心路历程》,尚志英、许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2页。

英译本:“(1)In the wonderment of this taxonomy, (2)the thing we apprehend in one great leap, (3)the thing that, (4)by means of the fable,(5) is demonstrated as the exotic charm of another system of thought, (6)is the limitation of our own,(7) the stark impossibility of thinkingthat.”(8)Michel 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Vintage Books,1994,p.xv.

法文本:“(1)Dans l’émerveillement de cette taxinomie,(2) ce qu’on rejoint d’un bond,(3)ce qui, (4)à la faveur de l’apologue, (5)nous est indiqué comme le charme exotique d’une autre pensée,(6) c’est la limite de la ntre :(7)l’impossibilité nue de penser cela. ”(9)Michel Foucault,Les mots et les choses,Paris: Gallimard,1966,p.7.

我们可以直观感受到福柯文本中的7个部分转译为汉语之后,被整合成了5个或者3个部分。这在翻译中具有充分的合法性,但在思想书写的层面上,也许会使得某些基于词汇与句法“节奏”的东西消失了,或者说这种操作增加了原文思想句法上故意“裂开”的逻辑勾连。此处先悬置这个问题,后文会详细展开分析。

回到福柯的句子,回到本文开始提出的问题:什么是福柯的“思想界限”?福柯的陈述和回答是:“我们……理解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界限,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

我们先对这个句子进行总体的假设性解读,这种解读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解读,如前文分析所述,这个句子后半部分只是“同义反复”,“我们自身思想的界限”与“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构成同位语关系。还原其主干之后,得出的表述逻辑是:我们理解的东西就是我们自身思想的界限,而思想的界限就是“我们不会那样去思考”。其“逻辑形式”就是A=B=C,即某种形式的“同一律”。(10)福柯此处的句子是“同义反复”,而非逻辑学意义上严格的“同语反复”,后者的形式是A=A,即与自身同一。

这种“同一逻辑”即便表面看来毫无意义,但它一方面呼应着福柯在后文中自陈的《词与物》的核心关切:“我在这里则要观察一个文化借以能体验物之邻近的方式,它借以能确立起物与物之间相似关系的图表以及物借以被考察的秩序的方式。总之,这里涉及到的是相似性(la ressemblance)”(11)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10页。,进而呼应整部《词与物》。而且里面潜藏着某种更为深层的逻辑:福柯对“同”或“相似性”的考古学探究与其书写(句子)的“同一”表述逻辑之间的关联。另一方面则同时指向海德格尔对“同一与差异”的讨论(12)马丁·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陈小文等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8-30页。与福柯悖论性地给予其“幽灵”地位的黑格尔的“逻辑学”(13)福柯的黑格尔是让·希波利特(Jean Hyppolite)的黑格尔。参见福柯:《话语的秩序》,肖涛译,许宝强、袁伟选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28-29页。。但尤为关键的差异是,福柯的这种“同一逻辑”具有歧异性,而非海德格尔和黑格尔的A=A的同一律,即是说,福柯的句子会产生这样的阅读效应:以其歧异性的同一逻辑来“僭越”西方传统的“同一律”。

第二种解读,“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思想的界限”,与法文“冒号”(汉译本1中的“即”)后面的句子“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构成同位语关系。无论后面的句子是在解释、补充前面的句子,还是在语义上与之等同或接近,都会产生这样一种歧义:我们所理解者,就是我们自身思想的界限,而我们完全不可能做出那种理解我们自身思想界限的理解。这个表述曲折拗口,简单说来就是,后半个句子“完全”否决了前半个句子。

如此一来,福柯的句子就构成了对自身的反讽,即克林斯·布鲁克斯所谓的“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14)克林思·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袁可嘉译,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35页。。这种解读会遭到各种基于法语和英语句法“常识”的反驳,甚至可以直接引述福柯的言论加以反驳。但是,如果考虑到福柯分析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它那种以百科全书的“abcd”将并没有基于统一分类原则的诸种动物安置在“百科全书”这一秩序空间之内,构成了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反讽”的话,那么这种解读并非只是“失语症患者”的“胡言乱语”,而是对“中国某部百科全书”的戏仿。这种戏仿从文本第一个段落开始就表现为福柯的“笑”:“本书诞生于博尔赫斯的一个文本。本书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而所谓的“戏仿”(parody),其本身就是基于“相似性”的“滑稽模仿”(mocking imitation)(15)Chris Baldick,Oxford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268.。

第三种解读,剥离所有约束性、条件性修饰成分,这个句子被提炼为“理解的东西就是思想的界限”,进一步提炼,“理解就是界限”。得到一个典型的同一性命题:理解即界限,界限即理解。但基于对“理解”和“界限”两个词项的不同理解,这个命题的形式与内容之间存在潜在的悖反关系。

我们先假定“理解”词项不变,“界限”作为某个“临界点”,它既可能是理解要予以消除的目标,也可能是理解的前提(这一点更符合“同一律”对两个词项的要求,即两者为同一词性)。由此产生两种可能性:

如果“理解”指的是“消除界限”,那么,“理解即界限”的意思就是“消除界限就是界限”,也就是说,理解就是“消除界限”的界限,即理解无法消除界限。

如果“理解”指的是“设定界限”,那么,“理解即界限”的意思就是“设定界限就是界限”,也就是说,理解就是“设定界限”的界限,即理解无法设定界限。

除此,如果“理解”就是“思想”(动词),而“界限”是“思想的界限”,那么,“理解即界限”的意思就是:思想是思想的界限,也就是说,思想的界限就是其本身。所以,如果要跨越“界限”这一“门槛”,就需要跨越“思想本身”,即某种“非思想”或“非思”。但如果“非思”也是一种“思想”,那么,从思想的层面上,就根本无法跨越“思想”。

所以,这种解读将我们封闭在一个圆形的闭合空间之内,我们无法从“理解”或“思想”内部突破其自身的界限。在句子内部的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就是:句子(即“书写”,或者说使得书写得以可能的“文学”(16)米歇尔·福柯:《文学的语言是什么?》,尉光吉译,白轻编:《文字即垃圾:危机之后的文学》,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7页。)就是一种对界限的突破或“逃离”,用福柯的话说,“尼采、巴塔耶、布朗肖、克罗索斯基是逃离哲学的途径”(17)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2页。。

福柯的上述指认似乎提示我们,应当将他自己的文本以“逃离哲学途径”的方式去阅读,即超越上文那种偏向于逻辑分析的分析。而在《词与物》的另一个地方,福柯指出“我们今天”的语言以“散布方式而存在”,由于语言脱离了表象,所以“如果我们想要解释的话,那么,词就成了一个将被砸碎的文本,以便我们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其他意义完全清楚地呈现出来”。(18)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第308页。基于此,在后文中,我们试图“砸碎”福柯的“词”,并在法文—英文—(三个)汉译本的歧异空间内去歧异解读福柯思想界限寓居的这个句子的意义潜势。

二、歧异解读“思想界限”与“那样思考”

法文和英文在此都无法构成具有独立表意功能的句子,前者只有借助前一个句子“nous est indiqué comme le charme exotique d’une autre pensée”或后一个句子“l’impossibilité nue de penser cela”才能传递出“我们自己的思想界限”这个意思。而英文,如果单独看待,则构成的是一个疑问句,加入它前一个句子“is demonstrated as the exotic charm of another system of thought”和后一个句子“the stark impossibility of thinkingthat”依然不能成其为句子,乃至我们需要将之与主句“the thing we apprehend in one great leap”相结合才能构成句子。

简言之,从句法层面看,“思想”与“我们的”之间是分割开的,必须借助语法手段将其他成分关联进来才能构成明确的表意。这是法语和英语的某种表意界限(或表意张力)。但正因为如此,“c’est la limite de la ntre”和“is the limitation of our own”就有了这样一种解读的可能性:“我们突然理解的东西就是向我们呈现为另一思想系统的异国魅力(的东西),就是我们自身的界限。”也就是说,这种界限不再是“思想的界限”,而是我们自身的界限。思想的界限只是“我们自己的界限”中的一个构成部分。而这个构成部分才在后面的“同位语”中被解释为“我们不可能那样去思考”。即是说,“我们自身的界限”前面的句子和后面的句子是约束性的,而它本身则是展开的。

此外,在我们上述标号的句子内部,法文的“(3) ce qui, (4)à la faveur de l’apologue, (5)nous est indiqué comme le charme exotique d’une autre pensée ”和英文的“(3)the thing that, (4)by means of the fable, (5)is demonstrated as the exotic charm of another system of thought”各有三个停顿,汉译本将之转译为没有停顿的一个句子构成部分“(3)通过寓言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我们可以悬置法语和英语与汉语表意惯例间的差异,但无法否认这种“停顿”本身具有思想本身的可述性功能。或者说,这种停顿能够传递出某种不可简化的思想信息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里面涉及思想呈现的节奏和间隔。如何书写思想?这首先预设了“什么是思想”的问题。如果说,(抽象的)思想就是(具体)事物的极限和边缘的话,那么,或许当它以文字呈现出来的时候,就需要某种(空间上的)“间隔”和(时间上的)“节奏”。书写就“包含一种行为,这种行为总是检验它的规定性的极限,侵越并颠倒某种它接受并运用的秩序”。所以,书写句子的行动就会“像运动那样展开”(19)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逢真译,王逢振等编:《最新西方文论选》,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447页。。

将注意力从句子层面凝聚到词汇上。我们试着分析“limite”在英译和汉译中产生的歧异空间。“limite”除了“界限”之外,还有“边界;极限;范围”的意思。(20)《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薛建成主编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第1145页。汉语中的“界”本身就有“生物分类系统中的最高一级”之意。且“界限”与“界线”同音,除了“不同事物的分界”这一共同义项之外,前者偏向抽象,又有“尽头处;限度”的意涵;后者则偏向于表达具体的分界,且有“某事物的边缘”之意。(21)《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71-672页。如果我们尝试追问什么是“尽头处”的话,“界限”与“界线”就有可能在“具体事物的边缘处”相交。

由此,置于汉语语境中,“思想的界限”就可能指向“思想”得以呈现的“具体事物”,以及其“边缘”或“极限”。所以,福柯的思想“界限”就是福柯的思想“界线”。问题是,既然是“边缘”,就意味着“中心”的存在,意味着某种“不可见”和“不可述”空间,但“边缘”又预示了某个可识别的分界点,某个“极限”的点,如同“无限趋近于”的那个点,它又必然是可见的和可述的,由此形成另一个“中心”。

因此,“思想的界限”就成了福柯对《宫娥》解读中的那个“摇摆”的空间,那个画家(委拉斯开兹)“在停下的瞬间,恰恰处于左右摇摆的中心位置”(22)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4页,“前言”第2-3页。。

这个“停下的瞬间”既是句子的“灵韵”,也是思想汇聚之所。我们没有必要参照福柯对《宫娥》的著名解读,这个句子内部就提供了某种解答。

因为后面紧跟的同位语“l’impossibilité nue de penser cela”经英译为“the stark impossibility of thinkingthat”,三个汉译版本分别为:“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对另类思考的赤裸裸的不可能”和“同时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去思考这种界限”。前两个依据法文的汉语译文凸显的是思想的“方式”和不同的“类型”。第三种汉译其实将“福柯的思想界限”置入了一种有意义的悖论中。我们需要补充这个句子的核心部分:“……这种以巨大的跳跃来理解的事物……实际上是我们自身思想的界限,同时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去思考这种界限。”也就是说,“中国某部百科全书”是“我们”思想的界限,“我们”的思想无法触及这个“界限”。但“我们”何以可能“同时也绝对不可能去思考这种界限”呢?福柯这个句子就以自反的方式取消了自身言说的意义:“我”对思想界限的言说唯一能存在的地方就是“我”书写的文本中。参照福柯对博尔赫斯文本的“安置”:“除了在宣明其列举的那个无形的声音中,或者在记录这种声音的纸上……这些动物还能在其他什么地方相遇呢?除了在语言的非场所(le non-lieu),它们还能在其他什么地方并置在一起呢?”(23)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4页,“前言”第2-3页。

如此,福柯的文本就成了对博尔赫斯文本的戏仿,就成了福柯书写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

回到英译本,根据句法,“thinkingthat”就有两种理解的可能性。第一种,我们将“that”理解为副词,它修饰转变为动名词的“thinking”的动词层面,这个短语就可以理解为“那样思考的不可能性”。也就是我们上文一开始所作的那种理解:“福柯的思想界限”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差异所导致的界限。我们由此也认定,“中国某部百科全书”关涉的是思维方式的问题。第二种,我们将“that”理解为名词,它充当的是转变为动名词的“thinking”的宾语,那么这个短语就能理解为“思考那的不可能性”。这个表述极其怪异,姑且将之调整为“想到彼物的不可能性”,也就是说,“我们”完全不可能想象出博尔赫斯引述的那种“中国某部百科全书”。这种解读马上就会得到福柯文本的验证。因为紧接着下一句话,福柯说“不可能思考的东西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可能性?”除非福柯在转换或置换问题,否则的话,福柯所论的不可能者应该指的就是对象,而非思维方式。

这种理解意义重大,因为如果“思想的界限”只是思维方式的差异,那么,我们调整方式或许就可能超越这种界限。但如果是思想的内容,则由于它的无法想象性在一定意义上就等于不存在,绝对的不存在,或者说是对“绝对非在者”的某种矛盾“称呼”(24)在《智者篇》中柏拉图借“客人”之口说:“‘绝对非在者’不可能正确地被表述、论说和思考,正好相反,它是不可思考的、不可论说的、不可表述的和不合理的。”柏拉图:《智者篇》,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增订版,中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52页。“绝对非在者”又译为“绝对非是者”,参考柏拉图:《智者》,詹文杰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44页。。借用康德的表述,里面缺乏“对象之为对象”的条件。(25)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二版序”第16页康德自己的注释。

三、四个“中国”形象及其存在的句法

但是,如文本所示,福柯所不可思考者难道只是“中国”吗?借用上述所引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对象”概念分析“中国”之为福柯思考的对象。那么,《词与物·前言》中至少存在四个“中国”。

第一个中国是现实的中国。这个中国既可触碰也不可触碰。了解她的唯一方式就是亲历“现在的”中国。简言之,这个中国是可以通过亲历以了解的对象,但不是思想的对象。

第二个中国是想象中的中国。“在我们的梦境中,难道中国不恰恰是这一优先的空间场所吗?对我们的想象系统来说,中国文化是最谨小慎微的,最为层级分明的,最最无视时间的事件,但又最喜爱空间的纯粹展开;我们把它视为一种永恒苍天下面的堤坝文明;我们看到它在四周有围墙的大陆的整个表面上散播和凝固。即使它的书写文字也不是以水平的方式复制声音的飞逝;它以垂直的方式树立了物本身之静止的但仍可辨认的意象。”(26)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5页,“前言”第1页。简言之,这个中国是想象的对象,但不是思想的对象。

第三个中国是博尔赫斯引述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中呈现的“中国”,或中国的百科全书化:“动物可以划分为:a.属皇帝所有,b.进行防腐处理,c.驯顺的,d.乳猪,e.鳗螈,f.传说中的,g.流浪狗,h.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i.发疯似的烦躁不安的,j.数不清的,k.浑身绘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l.等等,m.刚刚打破水罐的,n.远看像苍蝇的。”(27)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5页,“前言”第1页。简言之,这个中国是启发思想的对象,但不是思想真正的对象。

第四个中国是作为福柯思考的真正对象的中国,或者说是博尔赫斯文本“导致”的中国:“被博尔赫斯引用的中国百科全书以及它所提出的分类法,导致了一种没有空间的思想,没有家园(feu)和场所的词与范畴,但又从根本上基于庄重的空间,这个空间全部超载了复杂的画像、紊乱的路径、奇异的场所、秘密的通道和出乎意料的交往;于是,在我们居住的地球的另一端,似乎存在着一种完全致力于疆域的有序(l’ordonnance de l’étendue)的文化,但这种文化并不在任何使我们有可能命名、讲话和思考的场所中去分布大量的存在物。”(28)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前言”第5页。简言之,这才是福柯思考的真正对象,是福柯的“歧异理解”。这种对象的特征是,西方的语言无法使之呈现。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的话,那么它所关涉的问题就是《词与物》最核心的问题,即如果“词”不能呈现“物”,那么这个“物”可见可述吗?或者说,如果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物”,那么这个“词”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表征话语?我们可以说,福柯思考的“中国”抵达了“词”与“物”的“边界”或“极限”。所以,问题就是:我们能否思考超越于“词与物”的“东西”呢?如果不能思考,那么博尔赫斯文本所呈现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正是基于此,福柯才在后文中说到,“中国某部百科全书”中的动物,除了在“宣明其列举的那个无形的声音中,或者在记录这种声音的纸上”之外,“还能在其他什么地方相遇呢?”

在这句话中,福柯已经非常清楚地指出这种“无形的声音”和“记录这种声音的纸”就存在于三个地方:一是“该分类法的奇观中”,二是“巨大的跳跃中”,三是“另一思想系统具有的异国魅力中”(这种魅力需要“寓言”来使之显现)。此处,限于篇幅,我们聚焦于“在该分类法的奇观中”。

这种“相遇”存在于某种“分类法”的奇异效果中,即“Dans l’émerveillement de cette taxinomie”(In the wonderment of this taxonomy)。将之理解为“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会产生一种效应,即后面所有的内容,包括思想的界限和魅力,都被“回收”到百科全书的“分类中”。如果我们严格将“taxonomy”译为“生物分类学”,那么这种“回收”就是一种“学科”的收编。我们可以此作出一种“回收”的图示来:(1)(2)=(3)[(4)]=(5)=(6)=(7)(29)如前所述,福柯的法文本有7个构成部分,英译本也有7个,汉译本则分别整合为5个和3个。。也就是说,福柯的整个句子都是由第一个部分派生而来的。

但是,如果我们将该句子理解为“在这个生物分类学的奇观中”,则会引出进一步的问题:生物分类学是一个学科门类,是相对“客观的”存在,而它的“奇观”则基于某种主观性的评价。所以,这个短语需要转化为句子才可能被理解,即“在这个生物分类学[所呈现出来/引起]的奇观中”。那到底什么是“奇观”?“奇观”是一个合成词,由“好奇/惊奇”(30)法文 “émerveillement” 由动词 “émerveiller”+名词后缀 “ment” 构成, 其意为 “惊叹”。 英译的“wonderment”=“wonder”+“ment”。而且,“wonder”本身就有“惊叹”之意,英译者加入的“ment”后缀,其实就突出了“wonder”的动词义项,即“对……感到疑惑;想知道;问自己”,从而突出了福柯由中国百科全书引发的那种“思考”的动力。再加上名词后缀构成。于是,这种被引起的“奇观”就可以理解为“好奇的状态”。这个短语就具有这样的意味:前面引述的这部百科全书所预设的“生物分类学”令我们处于“好奇”的状态中。所以,“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这种理解的静态回收状态,就转变成了一种动态的引发状态,这是一种冲破分类法的生成状态。上面的图示就可以改写为:(1)好奇≤(2)=(3)[(4)]=(5)=(6)=(7)。也就是说,句子的第一个部分裂变为两个“勾连”的部分,前者指向博尔赫斯引述的百科全书,后者指向福柯的“思想界限”。

四、“思想界限”与句子跨越

其实,上述对“福柯的思想界限”的分析扎根于我们理解“福柯思想的界限”,但我们没有预料到一个简单的句子里暗含着各种“玄机”。似乎福柯的文本提供的不是类似于“信息”的知识,而是在复杂的语义网络中不断将我们置入“理解的界限”,进而催生某种可能的思想。这或许正是福柯通过“我们”将自身为读者所“涂抹”的意味之所在。

在我们引用的三个中译本中,邵译是最为简洁的,它将福柯式的句子的思想转化成了思想的句子。句子的七个组成部分被简化成了三个:“这种奇异的分类使我们借助寓言一下子发现并且看到一种异域另类思想的魅力,它反衬我们自己的思考局限:对另类思考的赤裸裸的不可能。”仅从思想转译的角度看,它没有遗漏关键信息,甚至还注入了原著中没有的“逻辑关联”:“使得” “反衬”。“赤裸裸的不可能”以比喻的形式形容去除所有外在衣饰之后剩下的赤露的身体:这种不可能不能凭借修饰。如果“寓言”只是一种修饰的话,那么它也不具备使得这种思想得以可能的条件。除非存在某种更为微观的“身体”呈现术。基于上述分析,我们认为这种“呈现术”就是句子。

再次回到福柯的句子,我们会发现这个句子经由其句法结构而呈现出内部各要素间的相互“纠缠”,即便通过汉语的转译,依然可以见出它在句子层面为自身设置的“界限”、试图冲破这种“界限”的那种强大张力,以及其中由向不确定的炸裂逐渐回复到确定的那个点的静止状态。

出于分析的直观考虑,我们再度完整引出这个句子:“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通过寓言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界限,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去思考。”

这不是汉语思想的表达,或思想的汉语表达,这是我们阅读时感受到的最明显的“界限”。如果诚如德勒兹所言“在福柯的所有著作中,都有一种形式与力量的关系”(31)吉尔·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0页。,那么我们阅读时感受到的这个“界限”在福柯的文本内或许就是自洽的。“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黏合的是前一个句子,即博尔赫斯对“中国某部百科全书”的引述。“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之后插入了一个方式状语,最后抵达目的地“我们思想的界限”,然后以同位语再度限定“我们思想的界限”,整个句子就如同在做跳高运动一般:先是助跑,然后以“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起跳,插入部分就是那个需要跨越的“至高点”,然后平稳着地,结束。这是句子结构呈现出的福柯跨越“思想界限”的第一个层面的尝试。诚如上文所分析的,这种尝试引出了句子内部的“界限”或“至高点”,即“通过寓言方式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

第二个层面的突破尝试是,这个句子的结构与第一段的结构之间的同构性。为了分析的直观性,我们需要分析整个第一段里的五个句子:

第一个句子“本书诞生于博尔赫斯(Borges)的一个文本”,作为开端,其实类似于起跳前的立定以待口令。

第二个句子“本书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种笑声动摇了思想、我们的思想所有熟悉的东西,这种思想具有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特征”开始助跑,并经由“动摇”而开始起跳。

第三个句子“这种笑声动摇了我们用来安顿大量存在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的平面,并且将长时间地动摇并让我们担忧我们关于同(le Même)与异(l’Autre)的上千年的实践经验。”这是不断往上攀升的尝试,一直到作为“至高点”的、篇幅最长的、有着“奇异标题的”、“令人惊奇的”和“具有异乎寻常魅力的”、“寓言”的“某种中国百科全书”的完整引述。

最后一个句子,即我们本文中详细分析的句子,最终平稳落地。

于是,在福柯思想及其界限得以表达的句子层面,我们碰到了两个“至高点”,或者说两个“门槛”或“界限”:“某部中国百科全书”和“通过寓言方式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依据福柯后文的论述,前者“侵越任何想象和任何可能思想的,仅仅是把所有这些其他范畴互相联系在一起的那个英文字母系列(a,b,c,d)。”也即是说,存在“思想界限”的并不是“中国某部百科全书”中的各要素,而是将之排列在一起的英文字母。这些字母以字母排列的原则给予它们相互关联的秩序,将字母的秩序给予了即便是想象之物以秩序,正是这一点构成了我们上文所述的“彻底纯粹的不存在”。

五、结 语

不无悖论的是,我们试图分析福柯的“思想界限”问题,但直到现在,我们依然没有探讨“何谓思想”的问题。无需参考德勒兹对此发表的评述(32)Gilles Delzuze,Two Regimes of Madness,translated by Ames Hodges and Mike Taormina,Semiotext(e),2001,p.246.,基于上文的分析可以清楚看到,当海德格尔提出“什么召唤思想”的时候,福柯在其“思想界限”中暗示了某种解决方案。更确切地说,福柯提供了某种解决的“钥匙”(或用福柯的话说,解决这个问题的“门槛/界限”),即用句子“操演”这种解决方案:首先,“何谓思想”?思想就是“我”被“我们”汇聚的界限。思想就是“界限”,没有“界限”就不可能存在思想;其次,思想—界限,或界限—思想可以转变为句子的“跳跃”练习。如果说,海德格尔通过对古希腊文本和尼采的某个句子的细读来“学习如何思想”,那么,福柯的“练习”就变成一种句子的体操,句子的跳高练习;最后,福柯将阅读的可见性转变成了可述性,即书写本身的可能性。如是,构成了《词与物·前言》中福柯的“思想界限”,以及任何读者理解福柯思想的“界限”。从而激活福柯—读者思想的生成潜能。

而且,福柯的句子是战战兢兢的句子、消解自我的句子、失语症患者的句子,以及贝克特式的句子。这个句子就像“中国某部百科全书”一样,是一种另类思想,是为了使得不可见不可述的“声名狼藉者”能够呈现出来,或者说,使得“我”消失且汇聚于“我们”之中。这些句子内部的“我们”经由法文—英文—中文的歧异语义空间而被激活,从而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他与海德格尔纯粹形而上学的追问或康德对纯粹理性的先验论证之根本不同之处,也是我们尝试解读福柯“思想界限”的“句子灵韵”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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